文英

神仙巷里沒神仙。

早些年，神仙巷里看相、算命、測八字、看風(fēng)水的半仙神婆比比皆是。如今半仙神婆們早已不知去向，只留下了“神仙巷”這個名字，讓人無限遐想。

神仙巷的布局很是奇妙。左側(cè)隨著巷子彎彎繞繞散落著上世紀(jì)或更早以前遺留下的老平房；巷子右側(cè)呢，全是舊城改造后或高或矮的多層樓房。單小雨家那棟單元樓，在巷子右側(cè)最北頭。單小雨公公婆婆家離這兒不遠(yuǎn)，也屬神仙巷，在巷子往東岔出的轎桿胡同里。

單小雨扭動門把手，推開一條縫，悄悄進(jìn)了門。同學(xué)聚會早就結(jié)束了，她偏要拉住幾個鐵姐妹兒再聊聊，聊到大家都困了，才不情愿地跟她們散了，剩下她一人在街上晃蕩。小城刮了一天西北風(fēng)，氣溫明顯下降了。小雨裹緊羽絨服，不時跺腳小跑幾步。還沒到臘月呢，怎么冷成這樣？

晃了近一個小時，樓上的燈一家家熄滅了，小雨才躡手躡腳上了樓。

摸黑把大衣掛到衣架上，正脫鞋子的時候，沙發(fā)上猛地站起一人。小雨一聲尖叫，倒退了好幾步。

今天聚會，老鼻子人吧？婆婆田秀芬黑暗中說道。

能不能不這樣呀？嚇?biāo)牢伊?！服了，真服了?/p>

怕啥，家里還能有鬼？早點睡吧。晚上英雄漢，早上草雞蛋，明天又該起不來了。說著話，田秀芬進(jìn)了臥室。

奶奶個腿兒，挨了半晚上凍還是沒躲開。小雨本想燙燙腳祛祛寒氣，這一鬧騰，妝都沒卸，直接上了床。大軍呼嚕震天響，剛才那一嗓子，也沒影響到他。沒心沒肺。這娘兒倆，勻勻就好了。

小雨睡意全無，干脆拉開窗簾。月光照進(jìn)來，照亮了窗臺。大軍張著嘴巴，被月光攪擾的鼾聲有了片刻的停頓，然后又倔強地響了起來。小雨的影子一半投射在床上，一半在大軍枕畔，像一條線條模糊的狗。大軍摟著條狗酣眠，真是滑稽。

說我起不來，偏要起來給她瞧瞧。小雨定上鬧鐘。第二天天還沒亮，小雨就在客廳里晃悠。田秀芬從廚房出來，瞅一眼黑著眼圈的單小雨，嘴角撇著，皮笑肉不笑，內(nèi)容復(fù)雜得很。

田秀芬把早餐端上桌：雞蛋、油條、卷煎餅、玉米粥、小蔥拌豆腐，還有每頓必有的辣椒油拌老虎菜。

小雨哈欠連天，一點胃口都沒有。喝了兩口粥，她放下筷子，穿戴整齊，招呼一聲上班去了。

看看，都慣得不成樣子了。

大軍只顧低頭喝粥，不吱聲。

少說兩句吧。老陳放下筷子，剔著牙。

哼，就你會做人。

小雨的高跟鞋聲在門口停頓了一下，然后一聲比一聲響，順著樓梯下去了。

供暖季，就是我的災(zāi)難日——單小雨不止一次對同事說。每年高密城集中供暖之時，公公婆婆都要擠到單小雨家。田秀芬有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小兩口睡懶覺，冬天不吃早飯上班，對健康不好。

我靠，心情不好去上班，不更影響健康？還不是為了省那點取暖費！小雨恨恨地想。

來就來吧，問題是婆婆老是瞪著貓頭鷹一樣的眼睛，盯得她后背發(fā)涼。一會兒說，大軍，吃飯別吧唧嘴；一會兒說，大軍，別在外面胡吃海喝，家里飯才養(yǎng)人。誰都知道小雨吧唧嘴的聲音比大軍還大，誰都知道小雨是單位辦公室主任，一應(yīng)招待事務(wù)，她都得出面應(yīng)酬。更讓人受不了的是，婆婆總說，大軍，你也老大不小了，別一天到晚瞎逛蕩，該要孩子要孩子。人家跟我差不多年齡的，有的都兩個孫子了。奶奶個腿兒，這事擱誰也忍不了。

還有更過分的，婆婆特別關(guān)注小雨的生理期。只要小雨“來事”，婆婆就問這問那，翻來覆去地問是哪天。小雨整天忙得暈頭轉(zhuǎn)向，記不清楚了，就隨口說個日子。田秀芬每次都把它鄭重地記在臺歷上。記完了，還要前前后后翻翻臺歷，看看每個月是不是有規(guī)律。臺歷上的符號有時候是“△”，有時候是“★”，有時候是大大的“！”。這位曾經(jīng)在單位干過車間主任、人事科科長的婆婆，總是有許多出其不意的花招，一天到晚搞事情。

一天，大軍和小雨進(jìn)了臥室，田秀芬也跟了進(jìn)來。田秀芬雙臂交叉抱胸前，在門邊靠了一會兒，開了腔——那什么，都是過來人，我也不拐彎抹角了。大軍，我算了，這幾天是小雨排卵期，應(yīng)該能懷上。你們也不知整天瞎忙啥，倒把正經(jīng)事撂到一邊。

親娘哎，我的七姑八姨九大舅呀——小雨在確認(rèn)自己有沒有聽錯。

田秀芬才不管單小雨表情里有多少位親戚，繼續(xù)不卑不亢地說，大軍你也老大不小了，拖到什么時候是個頭？你們不急我還急呢?，F(xiàn)在圖清閑，年齡大了再拉扯孩子，不更累？到時候，我跟你爸不能帶孩子了，你們指著誰帶？

那幾天晚上，大軍被小雨趕到了客廳沙發(fā)上。去他娘的排卵期！

不供暖的時候，田秀芬也整天往這邊跑，跑來忙活樓前花壇里開出的那點空地。海棠花挨著扁豆，蝴蝶梅旁邊種著洋柿子，玫瑰后面是黃瓜、油菜、西芹、朝天椒、油麥菜、小番瓜、面包茄子……婆婆總有本事讓樓前的空地長出各種蔬菜。直到有一天，物業(yè)人員拿著“業(yè)主須知”走過來，要清理掉這些扁豆洋柿子黃瓜朝天椒。婆婆拿出了當(dāng)年干車間主任的本事，直罵到物業(yè)人員認(rèn)為是自己無理取鬧，她才抹掉嘴角的白沫，住了聲。公公遠(yuǎn)遠(yuǎn)看著，羞得滿臉通紅。

大軍說，就那幾個辣椒、幾棵菜，值幾個錢？也不怕人笑話。

是錢的事？你們不是一天到晚講究養(yǎng)生嗎？這是純綠色蔬菜，懂不懂？

小雨心說，姓常名有理，里外里都是你田秀芬的理。

不光種菜，婆婆還在樓下冬青旁搭了個狗窩，從家里拿個瓷碗給流浪狗喂食。那瓷碗，是小雨去景德鎮(zhèn)出差時帶回來的，平時都不太舍得用。原來在小區(qū)刨垃圾吃的那條獅子狗這下可歡了，一看婆婆下樓，就搖著尾巴撒嬌。流浪狗脖子上掛著一個小銅鈴，跑起來叮當(dāng)叮當(dāng)響個不停。田秀芬干脆叫它小叮當(dāng)。

單小雨對大軍說，把碗給我拿回來。

拿回來還能用啊？就當(dāng)積德了吧，小狗也挺可憐的。

大軍喝酒回來，剛出浴的小雨散著濕漉漉的頭發(fā)，胸部半遮半露，斜倚在床上，說不出的性感和妖嬈。大軍荷爾蒙往上冒，抱著小雨就啃。小雨嫌他有酒臭味，使勁推，越推大軍越來勁。正在節(jié)骨眼兒上，田秀芬推門進(jìn)了屋。

小雨慌忙把大軍推開。

不知是力道大了還是酒精的作用，大軍摔下了床，腦袋磕在床頭柜尖角上，一聲慘叫。

田秀芬紅了臉，扭頭去了客廳。大軍捂著腦袋跟了出來。

媽你也是，進(jìn)屋也不敲門。

誰知道你們大白天——

怪我，怪我喝多了。

大軍哄好這邊，又哄那邊。小雨散亂著頭發(fā)，臉像板結(jié)的鹽堿地。

明天你必須讓他們走。我受夠了，我真他媽受夠了。

大軍小心翼翼地說，爸媽過來，還不是為了咱好？不是老媽張羅，咱能隔三差五吃到月牙肉？

陳大軍，咱啥時候能斷奶呀？媽寶男說的就是你這種人。

我？是寶還好了呢！是你們的出氣筒還差不多。還是NMD。NMD知道不？導(dǎo)彈攔截系統(tǒng)，還得雙向攔截，你們誰發(fā)射我都得兜著。容易嗎我？

小雨那晚做夢了，夢見了月牙肉。好久沒吃月牙肉了，小雨還真有點想。那月牙肉怎么就那么鮮呢，是婆婆有啥絕招？小雨醒來睡不著，打開度娘想看看其中到底有啥奧秘——魚身上有塊最滑嫩的肉，叫月牙肉，這塊肉在魚鰓蓋的下面。叫它月牙肉，主要是因為它的形狀像月牙。月牙肉不光滑嫩，還含有豐富的膠原蛋白，口感好，營養(yǎng)價值也非常高?？粗粗?，小雨口水出來了。

第二天早上，小雨匆匆出門，出門時手包的帶子不小心掛在了門把手上。砰的一聲，門被重重地關(guān)上了。

田秀芬筷子一放，嘴角撇了起來。大軍趕緊說，整天毛手毛腳的，就不會小心點。吃飯，吃飯。

到了單位，小雨啥都不想干，瞪著案頭堆著的一堆文件發(fā)愣。腦海里突然冒出一個詞——自由。對，就是自由，小雨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對自由如此渴望。不是說為了自由，生命和愛情都可以拋棄嗎？她是不是該為自由做點什么了？她想象著自己一個人駕著車，獨行于空曠無人的邊境線，沿219國道，從人間仙境喀納斯，到塞外江南伊犁，到風(fēng)情萬種的南疆，再到古老神秘的阿里，走過雪域高原穿越雨林大海，在沙漠的風(fēng)里狂放高歌，體驗真正的生之自由。

單小雨知道，這些也就是想想罷了。暈車，讓她對每一次出行都心懷畏懼。她能做到的，也許就是找機會把那個女人送出去，讓疲憊的心得以休養(yǎng)生息。小雨這個計劃剛萌芽，一些意想不到的人和事就相繼出現(xiàn)了，導(dǎo)致了計劃擱淺。

一樓新住進(jìn)來一個租房子的女人，看起來三十歲左右，嘴唇抹得很濃艷，指甲涂得像一個個袖珍小花園，說話嗲聲嗲氣。除了每隔一段時間有個開著奔馳的禿頂男人過來，沒見她跟誰有過來往。女人養(yǎng)了條泰迪，經(jīng)常下樓遛狗。她管那條扎著蝴蝶結(jié)、穿著粉褲衩的泰迪叫閨女。更過分的是，每次碰到小雨，女人不光炫耀手上新買的戒指和包里的名牌化妝品，還指著泰迪，讓它叫小雨阿姨。小雨鼻子里哼了一聲，一邊上樓一邊嘟囔，你愿意當(dāng)狗娘就以為別人愿意當(dāng)狗姨？什么玩意兒。

泰迪跟她的主人一樣，走起路來喜歡擰巴著屁股。可能覺得出身高貴，泰迪每次見到小叮當(dāng)就聞一圈，然后對著小叮當(dāng)很不友好地汪汪亂叫。

女人呵斥小叮當(dāng)，離我閨女遠(yuǎn)點。小叮當(dāng)受氣包一樣，直往后躲。

媽個蛋的，硌硬人——婆婆更討厭當(dāng)狗奶奶，更不愿意看到狗媽趾高氣揚的那個樣兒，更看不得小叮當(dāng)受欺。不就是個二奶嗎？有啥好得意的。

單小雨和田秀芬難得站在了同一條戰(zhàn)線上。為了小叮當(dāng)，田秀芬跟那個女人打過一架，年富力強的女人愣是沒干過年近七旬的婆婆。

大軍這段時間休年假，在家埋頭寫他的長篇小說。寫到下午三點多，大軍就下樓在小區(qū)里散散步，換換腦子。就是在換腦子的時候，大軍碰見了娟子。娟子是高中時追過大軍的女同學(xué)之一，當(dāng)時丑小鴨似的黃毛丫頭，如今變得差點沒認(rèn)出來。胸挺得像希夏邦瑪峰，屁股飽滿得像帕米爾高原，小腰細(xì)得一掐就能斷掉。玫紅的真絲上衣配著米白的闊腿長褲，真仙兒。

大軍那目光，潮濕得都可以養(yǎng)金魚了。

小雨發(fā)現(xiàn)，自從那次與娟子碰了面，大軍長篇小說的進(jìn)度明顯變慢了。那個娟子，來小區(qū)的次數(shù)也越來越多。有時候，還陪著大軍遛兩圈。

一天，看到大軍和娟子又開始遛彎了，小雨坐在花壇邊，一氣兒喝了半瓶衡水老白干。第一杯敬過往歲月，敬曾經(jīng)扎著蝴蝶結(jié)、穿著花裙子、像無憂無慮的小公主的自己。第二杯，敬老去的父母，他們總愛說，好著呢，放心——報喜不報憂。第三杯，敬該死的愛情，最好的總是得不到，得到的總是惹煩惱。第四杯，敬偉大的自由，沖破牢籠，破繭成蝶……剩下的半瓶，小雨倒進(jìn)了小叮當(dāng)碗里。

小雨醉了一下午。小叮當(dāng)卻瘋了，追得那條裝模作樣的泰迪滿小區(qū)拼命逃竄，粉褲衩都被灌木刮爛了，頭上的蝴蝶結(jié)耷拉著，狼狽極了。

奇怪的是，不管小雨怎么著急上火，婆婆卻是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婆婆肯定也發(fā)現(xiàn)了。婆婆是干什么的？人事科科長，那可是專門管人的人。小雨心里暗罵，原來就是窩里橫，軟鼻涕。

小雨慢慢看出了門道。小叮當(dāng)像會讀心術(shù)一樣，娟子一來，即使正在享受最美味的雞肝，它也一定會離開瓷碗，跑到娟子身邊，嘴巴在娟子米白的闊腿褲上蹭來蹭去。娟子連聲尖叫，驚慌失措地跑出小區(qū)。被小叮當(dāng)蹭過的褲腿上，像梵高的油畫，紅的黃的，鮮艷又抽象。

大軍那眼神恨不得殺了小叮當(dāng)。

娟子下次來，小叮當(dāng)又故伎重演。婆婆滿臉無可奈何。直到撇腔拿調(diào)的娟子不再來小區(qū)，白瓷碗里的食物就也不再有那些奇怪的顏色。

大軍小說的進(jìn)度，又慢慢恢復(fù)了正常。婆婆掐了朵玫瑰花，給小叮當(dāng)別在脖繩上。

小雨第一次對婆婆投去崇敬的眼神。她也不再心疼那只景德鎮(zhèn)瓷碗了，還時不時給小叮當(dāng)買它愛吃的狗糧。

泰迪被醉酒的小叮當(dāng)追過之后，再也不敢圍著它嗅來嗅去。小叮當(dāng)一靠近，它就趕緊往“媽媽”后面躲。

波瀾平息之后，日子恢復(fù)如常。

快七點了，小雨還沒回來。大軍一遍遍去窗口張望。

快吃吧，估計又有應(yīng)酬。大軍對田秀芬說。田秀芬今天燉的鯉魚。高密西鄉(xiāng)長大的田秀芬，燉魚還真是有一手。她燉的魚不光肉嫩，湯更鮮。更絕的是魚鰓蓋下那塊月牙肉，鮮到讓你懷疑人生。每次吃魚之前，田秀芬都要把魚眼睛夾給老陳，知道老陳好這一口。最肥美的月牙肉只有兩塊，大軍一塊，小雨一塊。今天她把兩塊月牙肉全給了大軍。大軍瞅瞅田秀芬，夾起一塊往她碗里遞。田秀芬趕緊攔住，吃你的，又不是不知道我不好這個。大軍瞅田秀芬不注意，把一直夾在筷子上的月牙肉放到了小雨碗里。

女人干哪門子辦公室主任呀。

田秀芬話音剛落，咔嗒一聲，門開了。小雨眉飛色舞地進(jìn)了門。

好消息好消息，爸，媽，好消息。

都幾點了，等你吃飯呢。

我也餓了，邊吃邊說。

原來是小雨替公公婆婆聯(lián)系好了幾個同學(xué)的父母，約好了下個月一起去海南過冬?，F(xiàn)在退休老人都興“候鳥式”養(yǎng)老，哪兒舒服去哪兒。冬天去海南，溫度適宜；夏天去威海，空氣涼爽。去海南過冬，省下這邊取暖費，剛好可以交那邊民宿租金，這筆賬怎么算都劃算。小雨好不容易幫公公婆婆爭取到了這個名額。四個家庭，剛好拼一個四合院，想想都帶勁兒。不知你還記得小雨那個擱淺的“自由計劃”不？計劃開始實施了。噓——

海南過冬，那敢情好，我和你媽還沒出過省呢。

飛機票訂好，小雨和大軍歡歡喜喜把老兩口送到了膠東機場?；貋淼穆飞希∮旮袊@，終于把這尊神送走了。

大軍扭頭瞅瞅小雨，稱心了？

小雨哼了一聲。大軍猛踩一腳油門，車子飛了出去。小雨的心早已經(jīng)從219國道暢游到了228國道。那天，連處理案頭文件都變得前所未有的輕松愉快。

單小雨下了班一進(jìn)門，愣住了。公公婆婆坐在客廳里，喝著單小雨給他們帶的可樂。

走了嗎不是，機票改簽了？

公公說，出去一趟還不夠丟人現(xiàn)眼的。安檢不讓你媽帶小剪刀，她死活不依，跟人家犟，還吵，最后把機票退了。你說哪有這樣的，埋汰死了。

婆婆反駁，哼，你沒看那妮子什么態(tài)度，我又不是褲衩，別人放什么屁我都得接著？今天不宜嫁娶，不宜移徙，不宜出行，反正就是諸事不宜，黃歷上說的。不怨我。

我看你就是成心的！公公的嘴有點不跟趟兒了。

小雨臉上的笑比哭還難看。

或許是為了補償，田秀芬下廚做了清燉鯉魚，把兩塊月牙肉全夾進(jìn)了小雨碗里。大軍故意嘟囔，說田秀芬偏心。田秀芬白他一眼，就偏心了，咋著？

單小雨悶聲吃完碗里的飯，出去了。兩塊月牙肉示威一樣躺在碗底。大軍趕緊端起來拿米飯把它們蓋住。

臘月二十一，田秀芬生日到了，又該招待老家那一大幫來祝壽的七大姑八大姨了。每年都在家招待客人，吵得左鄰右舍都不安。婆婆說，在家做，實惠，還隨心。忘了上次了？親戚朋友大老遠(yuǎn)來了，還沒吃完呢，飯店就趕人走，敗勁不？

老家的親戚，一下子來了八九口。中午吃飽喝足也就罷了，在婆婆極力挽留下，竟然還有幾個要留宿。跟生人擠在一張床上，小雨打死都不干，何況還是四個人擠在一起。小雨借口加班，去了單位。大軍的姨媽帶著孫子住下了，結(jié)果孫子把小雨剛買的口紅全給涂在了墻上。那可是同學(xué)從國外特意帶回來的，雅詩蘭黛420呀?？粗鴿M滿一墻的口紅畫，小雨到底沒壓住火，沖著孩子大吼了一嗓子。孩子知道惹了禍，直往門后躲。

婆婆趕緊出來打圓場，孩子不懂事嘛，發(fā)啥火呀。

孩子不懂事，大人也不懂事？這話一出口，本來鬧鬧哄哄的一屋子人頓時安靜下來。

第二天一早，大軍姨媽飯都沒吃，拽著孫子走了。其他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也都找了理由要回去。婆婆像欠了娘家人的債一樣，恨不得把家里能送人的點心、水果統(tǒng)統(tǒng)送出去。

公公婆婆下樓送客去了，小雨和大軍吵上了。

不就一支口紅嘛，有啥大不了的？這可倒好，爸媽多沒面子。他們不就供暖這四個月待在這兒嗎？計較什么呀！

為啥不能去飯店？既然那么親，為啥不去自己家招待？知道我那口紅多少錢不？一年有幾個四個月？今年四個月過去了，明年四個月還在那兒等著呢，啥時候是個頭？

你不說是不是？她不走我走，行了吧，我走。

小雨氣沖沖收拾了一行李箱衣服，換了鞋子，拉開門。

田秀芬和老陳站在門口。

大軍趕緊把行李箱拖回屋里，嘴里含含糊糊地掩飾著。

小雨突然劇烈地咳嗽起來，肺葉似乎要撕裂開來，隨著氣流發(fā)出可怖的嘶嘶聲。大軍一遍遍問，要不要打120？

打個頭。

等小雨平息下來，老陳扯扯田秀芬衣袖，進(jìn)了臥室。

第二天，小雨下班回來，發(fā)現(xiàn)家里安靜得很。田秀芬和老陳不見了，他們的衣物也不見了。大軍蒙頭躺在沙發(fā)上，小雨說話也不搭理。小雨長出了一口氣。

回去沒暖氣，屋里冷冷哈哈的，趕緊回來吧，媽。大軍小聲給田秀芬打電話。婆婆肯定不可能再回來了，小雨這點還是有把握的。

該走的都走了，這下徹底解放了。小雨逛街回來，手包往沙發(fā)上一丟，啪啪踢掉高跟鞋，摁開抖音，合著視頻里的節(jié)拍唱起來：解放區(qū)的天是晴朗的天，解放區(qū)的人民好喜歡……

慶祝解放第一頓飯，吃啥呢？燒鳳爪，拌粉絲，紅燒鱸魚，蔥爆羊肉，虎皮辣椒，炸知了龜？湯呢？紫菜雞蛋湯，白蘿卜枸杞湯，西紅柿湯？

大軍看看小雨列的食譜，你要擺長桌宴？能做出兩個菜來，就服你。

等著。

在廚房里鼓搗了半天，小雨終于端出來一碗湯，小跑著把碗撂在桌子上，忙不迭地吹手，燙死了，燙死了。

大軍瞅瞅碗里的湯，說，快一個小時了，菜齊了吧？小雨沮喪地把圍裙丟到一邊，要不，咱出去吃？實踐證明，小雨做的菜，不光品相不好，還是對味覺的極大挑戰(zhàn)。大軍實在受不了，拽著小雨要去轎桿胡同。

你媽肯定不理我，拽我干什么？不去。

你婆婆沒你想得那么小氣，走吧，去了就啥事都沒了，難不成還讓長輩給你道歉？

小雨死活不去，大軍自己蹭飯去了。

單小雨坐沙發(fā)上發(fā)呆。不光是吃飯，家里一切都亂了套。拖布黑不溜秋，地面臟兮兮的，鞋子?xùn)|一只西一只，大軍也不知哪來那么多臭襪子……小雨頭都要炸了。

小雨在對面的拉面館吃了半個月拉面，直吃到看見細(xì)長條的東西就犯惡心。小叮當(dāng)這段時間又開始流浪了，眼角堆著眵目糊，毛一綹一綹的。

大軍回來說，咱媽下樓時崴腳了，不敢動彈，抽空去看看吧，念叨你呢。

過了一會兒，小雨說，她們那邊沒供暖，冷不？

你終于良心發(fā)現(xiàn)了。

小雨發(fā)現(xiàn)，公公婆婆走了，生活并沒有原來想象得那么輕松。這么多年，她第一次開始審視自己。原來她是一只習(xí)慣了待在籠子里被人投喂的動物?；\子打開，她卻發(fā)現(xiàn)自己不會奔跑，不會獵食，只會飯來張口坐享其成。以前那種讓她生厭的生活，其實正是她不可或缺的。

磨磨蹭蹭又過了半個月，小雨買了兩個豬蹄，來到轎桿胡同。婆婆先是一愣，到底是干過人事的，立馬把臺階給搭了過來——今天沒上班？

小雨心說，啥時候周六上過班。

聽說媽崴腳了，我買了倆豬蹄，給您補補。小雨趕緊順臺階爬。一想這話不對勁，不是，不是那個意思……

老陳笑得手里的報紙嘩啦啦響，哈哈，補補你媽這副老蹄子。田秀芬也笑了，嗯，是得好好補補，這瘸蹄子害得我好久沒下地了。

你媽今天可算是有笑模樣了，這些日子呀，我可遭老罪了。老陳說。

把豬蹄洗凈下了鍋，小雨跟老陳說了一聲，就要回去。

小雨，不急走，咱娘兒倆嘮嘮。

自從上次婆婆走了，小雨還沒跟她正面對過話。在婆婆面前，小雨第一次感到這么局促。

雨啊，這段時間躺在床上，我想了不少，想通了。你們有你們的生活，我們有我們的日子。為人父母的老是不放心這不放心那，啥時候是個頭？聽你們的，以后呀，我們也候鳥式養(yǎng)老，冬天住海南去。其他時候，你和大軍愿意來呢，我們熱湯熱飯伺候；不來，我們也不強求。

聽說那個唱歌的李玟自殺了，多好個孩子呀！唉……現(xiàn)在的年輕人看起來生活過得五彩斑斕的，其實比我們那時候難。現(xiàn)在興一個什么詞——“內(nèi)卷”，還有“躺平”。年輕人壓力太大了，我好多同學(xué)的孩子都揚言不婚呢。比如說你吧，在單位干辦公室主任，雜七雜八的事都找你，誰的臉色都得看，還得各種接待應(yīng)酬，也不容易。

我老了，說話長短不齊的，小雨，別跟你婆婆計較，好吧？

你媽呀，還凈整些新詞，還內(nèi)卷，還躺平，新鮮！

小雨低下頭。婆婆用這樣的語氣跟她說話，是她萬沒料到的。小雨心里突然有種說不出來的委屈，不知是為婆婆，還是為自己。

快晌午了，公公婆婆都讓小雨留下吃飯。小雨說，不走了，那我再炒個菜吧。

我娘?。N房里的小雨突然發(fā)出一聲慘叫。田秀芬聽到之后，猛的一下躥到了廚房，動作竟然比老陳還快。廚房里一片狼藉，鏟子飛到了門口，油鍋翻到了地上。

小雨，沒事吧？沒事吧？

看看小雨沒事，田秀芬扭頭訓(xùn)老陳，你可真坐得住，孩子干過這個嗎？你就不能過來瞅著點。

小雨說不用了。廚房那么小，我再進(jìn)去，擠擠巴巴多不得勁。

小雨真要是給燙著了咋辦，咋辦？

老陳趕緊進(jìn)了廚房，拿餐巾紙擦地上的油。

看我笨的，連累爸挨罵。

老陳說，看她那個勁兒，幾個月沒當(dāng)家，快憋出尾巴來了都。

小雨撲哧笑了。

就因為剛才的這一個猛加速，婆婆已經(jīng)消腫的腳又鼓了起來。老陳一個勁兒地嘟囔，還尋思著周末去公園走走呢，這下可好，去不成了。

小雨納悶，婆婆當(dāng)時是怎么把自己發(fā)射到廚房的？簡直是光速。

一個星期天，一覺醒來，外面噼里啪啦，下雨了。小雨心說，朝雨浥輕塵，不宜晨跑，宜賴床呀。

微信響了一聲，小雨翻身摸起手機。田秀芬發(fā)來的。婆婆說她從前天開始試著出去活動了，擔(dān)心小雨一著涼又要咳嗽，叮囑小雨別出去買飯了，她買的小籠包和豆?jié){就掛在門把手上，讓他倆開門輕點。接著又跟了一條信息：中午和大軍來家吃魚，今天的鯉魚野生的，個兒大，月牙肉肯定瓷實。

小雨伸了個懶腰，感嘆道，有吵有鬧，也有小籠包和月牙肉，這就是生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