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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白圖(短篇小說)

2023-11-02 16:16:22張玉山
當代小說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老秦老林林紓

張玉山

林紓退休住進了靜安小區(qū)。靜安小區(qū)住的都是普通市井小人物,林紓卻突然住進來了,而且住得一臉坦然。老林高高瘦瘦,一頭白發(fā),一團和氣,見了誰都笑瞇瞇的。這可不像老林,以前的老林多霸氣啊。退了休的林紓,像一只折了翅膀的蝴蝶,飛不起來了。

小區(qū)里的老人,沒幾個不認識林紓的。林紓當過靜平區(qū)區(qū)委書記,這回是從省科技廳廳長的位置上退下來的。這幾年,反腐力度多大呀,平安落地不容易。小區(qū)里有些人心眼不好,嘴巴也不好,背地里沒少議論人家林紓,有說老林上邊有人的,有說老林藏得很深的。大部分人認為林紓是個清官,我也這么認為。

林紓住進來后,小區(qū)里的活動,像打牌、釣魚、拉胡琴,都沒他的份。林紓?cè)谌氩涣诉@個場,躲在邊上,默默地吸煙,看著別人有說有笑。小區(qū)里的人,有人叫他林書記,有人叫他林市長,有人叫他林廳長。不過不管叫什么,大家對老林總有一層說不上名堂的冷淡。每逢被叫官職,林紓總是笑笑說,叫我老林好了,我跟你們一樣,也是小老百姓。林紓越客氣,小區(qū)里的人越覺得林紓有事。

我替林紓抱屈,他惹著誰了?

靜安小區(qū)是林紓主張建的。那年,林紓來靜平區(qū)當書記,區(qū)里的那一小股蝦兵蟹將,欺負林紓是外地來的,逼著林紓建福利房。林紓搬出一摞文件說,國家不允許建福利房,咱們不能破這個例。大家不再提建福利房的事,靜平區(qū)的工作一下子啞巴了,連續(xù)兩年倒掛,市里領(lǐng)導對林紓頗有微詞,靜平區(qū)的人都在抱怨林紓沒本事。一窩沒鱗的泥鰍,興許掀不起風浪,但攪渾一灣水不難。林紓一聲嘆息,第二年就有了靜安小區(qū)。

當時,靜安小區(qū)是全市最好的高檔住宅小區(qū),配套好,綠化好,服務(wù)也好。住進來的一半是靜平區(qū)的頭頭腦腦,一半是有錢人。沒錢的人只能站在小區(qū)外邊張望。小區(qū)建起來不久,靜平區(qū)的經(jīng)濟就發(fā)展上來了,成了市里最好的區(qū)。沒過幾年,林紓當了副市長,分管城建。他本事大,像神筆馬良,大筆一揮,走到哪里,哪里就起一片高樓。

去年春天,我花了一筆大錢,在靜安小區(qū)買了一套二手房。當年我也是往靜安小區(qū)伸腦袋的人,進不了小區(qū),就在小區(qū)外邊發(fā)牢騷。老了,想圖個安寧自在,就想住進小區(qū)把心安頓安頓。我是畫畫的,有幾個畫畫的手里有大錢呢?沒辦法,我咬牙賣了幾軸畫,在親戚朋友那兒劃拉了一圈,閨女添補了幾個,打了一個干巴巴的噴嚏,畏畏縮縮地住進來了。

小區(qū)緊靠林河,河水從小區(qū)一側(cè)緩緩流過,風從河面上吹過來,又清新,又涼爽。河岸上有一帶林子,河汊里有一叢蘆葦和一片蔥綠的蒲子。林子里有亮翅膀的黃雀,有啁啾不絕的藍背。蘆葦叢中有優(yōu)雅端莊的白鶴,有拖著長尾巴被叫作“凌波仙子”的水雉,整日嘰嘰喳喳呼喚水里的小魚。小區(qū)里的人,活得真是自在,要么在林子里耍耍把式,要么持一根魚竿釣釣魚,要么就拉拉胡琴,隨著婉轉(zhuǎn)悠揚的弦聲,開兩嗓子京腔京韻。

但是去年,林河上游新建了幾座化工廠,化工廠把工業(yè)廢渣廢水排入林河,河水一下子餿了。我是奔著林河來的,林河成了死水,冒著白泡的林河散發(fā)著惡臭,我失望至極。那一帶的樹木,還沒到秋天,葉子就嘩嘩地落光了,一夜之間全枯死了。蘆葦死了,蒲子死了,野鴨死了,藍背的叫聲聽不見了,“凌波仙子”振著翅膀飛走了。

化工廠為了平息此事,在城南投資了一個高檔小區(qū),小區(qū)一派錦繡。靜平區(qū)的頭頭腦腦興致勃勃地搬進去了,有錢人罵罵咧咧地也搬走了。小區(qū)里的年輕人氣憤不過,向媒體曝光向政府舉報,動靜鬧得很大。

有人往外走,也有人往里搬。為何情愿當冤大頭?不當也沒辦法,新住進來的人一半是城邊上哭咧咧的拆遷戶,一半是經(jīng)營不善栽了跟頭,一夜之間遁入清貧的小生意人。老住戶們一天比一天少了,老陳老曲等幾個老伙計,扔了魚竿,扔了胡琴,捂著眼睛走了,說,小區(qū)的風水破了啊。

今天早上,我在樓道里碰上了晨練回來的老鄺。老鄺腋下夾著尚方寶劍,手里提著豆?jié){油條,沉沉地嘆息了一聲說,畫畫的,過幾天我搬家,咱老哥兒倆,往后見不著面了。再見面,到象山水庫找我去,我買一根魚竿,在水庫等著你。老鄺這是怎么了?我一頭霧水。我和老鄺是多年的好友,我畫畫,每年都要下去兩次,在山里隱遁幾天,過過山明水秀的日子。說得好聽點叫寫生,其實就是躲清靜。在象山水庫,我認識了老鄺,吃住在老鄺家里。老鄺心眼實誠,是個很好的人。

我笑著說,老鄺,發(fā)燒了?住得好好的,搬哪兒去?人家搬是因為人家手里攥著大錢,揀個高枝兒站,老鄺是個農(nóng)民,除了鄉(xiāng)下無處可去。老鄺說,回鄉(xiāng)下呀!畫畫的,你忘了?我在鄉(xiāng)下有一套大房子呢,比這兒自在。咱鄉(xiāng)下好,山好,水好,住著心里自在。我替老鄺惋惜,不舍得老鄺這個好友。這兩年沒下去寫生,因我腿腳不好,心臟不好,眼睛也不好,老伴怕我出意外,說啥也不讓我下去了。往后見老鄺,就難了。老鄺不容易,干了一輩子農(nóng)活,把身子干彎了。臨老,兒女孝順,給他在靜安小區(qū)買了這套房。原本打算在城里養(yǎng)老,誰知城里不稀罕老鄺這把賤骨頭,起了一灣臭水,把他嗆回去了。

我勸老鄺,別回去了,林紓是大廳長,也住在小區(qū)里呢,老林不能不管,看看動靜再說。老鄺左右看了幾眼,湊到我的耳邊說,畫畫的,你老糊涂了,林紓是誰呀?人家是來躲是非的。你說,老林一個大廳長,三套五套房子不稀罕,憑啥住在咱小區(qū)?我心里一緊,像被馬蜂蜇了一下,林紓怎么會是那樣的人呢?不過老鄺說得也有道理,林紓是官家,退下來了,一般不會退到這個小區(qū)來。省城多大,容不下一個林紓?我問過林紓,林紓說他的兒女在國外,老伴去世了,在省城沒個說話的人,心里孤單,就住過來了。

林紓老伴沒了,兒女在國外,林紓就是個裸官。住在這個小區(qū),身邊都是市井小人物,不顯山不露水,安安靜靜地過幾年,等風聲過去了,想住哪兒就住哪兒。以前,甭管人家說老林啥,我都不信,老林咋會是貪官呢?老鄺一說,我有點信了,老鄺不是個搬弄是非的人。

吃過早飯,我打開一卷紙,預(yù)備作畫。我欠老鄺一個人情,老鄺是真心喜歡我的畫。他不說要,是張不開嘴巴;我不送他,是我不懂事,不夠朋友。老鄺逢人便說,還是畫畫的好,人好,畫也好。老鄺跟我老伴一樣,不叫我老張,也不叫我的名字,叫我畫畫的。

老伴沖了一壺茶,放在畫案上,問我,畫畫的,今兒不出去打牌了?老鄺老秦等著你呢。老伴伸頭往下看了一眼,涼亭里空無一人。老伴說,怎么了,跟老鄺鬧別扭了?我說,老鄺啊,忙著搬家呢,臨走送他一幅畫,還他個人情。老伴嘆息了一聲說,看看,都搬走了,老曲前天搬的,老陳昨天搬的,明兒啊,輪到老鄺了。畫畫的,咱也搬走,沖著林河來的,哪想到林河臭了呢。

畫什么好呢,我躊躇起來。若說送給別人,多半是應(yīng)景送一幅花鳥,或者送一幅小景,四尺六尺,斗方也行。老鄺雖是個農(nóng)民,但他懂畫。我每次下去寫生,都住在老鄺家里,喝喝茶,喝一盅閑酒,跟老鄺吹牛。老鄺是個批評家,對我的每一幅作品,都認真品評一番,在用色、構(gòu)圖、技法上,老鄺能說出很多名堂來。說起來,老鄺屋里住過好多有名的畫家。老伴說,畫一幅山水,山水滋養(yǎng)人。老鄺啊,在城里住不慣,多半是想家了。

老鄺的家在大山里,離城里有幾百里路呢。那山是真好,山勢陡峭,層巒疊嶂,山上滿是蓊郁的樹木,秋天一落霜,像一片霞,冬天一到,枯枝染雪,白茫茫的,煞是好看。我去過太行山、黃山、廬山、梵凈山……覺得那些山都沒老鄺老家的山好。不單純是山好,人也好,我結(jié)交的老鄺大哥仁義厚道,眼里有畫。

山下是象山水庫,一湖綠水,透亮透亮的。水庫邊上新開了農(nóng)家樂,碧瓦紅墻,在樹叢里隱現(xiàn)。象山水庫還沒被開發(fā),游人不多,幾對男女結(jié)伴而來,劃著小船談情說愛。也有像我一樣畫畫的,隨便支一個畫板,對著山,對著水,亂畫一氣。老鄺住在山下,在山水之間種莊稼,放牛羊。老鄺也養(yǎng)雞,他把雞散養(yǎng)在山坡上。雞群吃草籽,吃螞蚱,在山上噌噌地飛來飛去。我曾想過在山里買幾間小屋,租幾畝地,和老伴住過來,同老鄺做長久的鄰居??衫相梾s冒冒失失地搬到城里來了。

畫到一半,有人叮叮咚咚地敲門。老伴開了門,是老鄺。老鄺懷里抱著尚方寶劍,劍柄上的紅線穗子招搖著。老鄺這把劍,是地道的龍泉劍,閨女到浙江龍泉游玩,花大價錢買來的,為的是哄老鄺高興。老鄺叫它尚方寶劍,天天抱著,下棋抱著,打牌也抱著,遇到看不慣的人和事,拿劍一指,好似要替天行道。

老鄺把劍放在書案上,靜心看我作畫??戳藥籽壅f,畫畫的,你畫的是青山綠水,這色不好看,得再加一點藍;畫面也不對,得在天上畫一只鷹,畫就活了。您瞧,這就是老鄺的眼,一個種莊稼的,把山水花草都看透了。老伴遞上一碗茶,老鄺無心喝茶,不接。老伴問,老鄺,啥時候走?我炒個菜,你和畫畫的喝一盅。

老鄺不說話,一會兒看看我的臉,一會兒看看畫。我知道老鄺有話要說,停下筆,等老鄺評論。老鄺的臉,從畫面上移開了,眼里似有恨,寒光閃爍。老鄺說,畫畫的,我碰上老林了,我沒跟他說話。碰上林紓有什么稀罕的?老鄺說,老林在亭子里等人打牌呢,誰見了他都躲開。畫畫的,你也別跟他說話,咱不理他。

洪洞縣里無好人。老鄺這個結(jié)論,下得有點大。老鄺沒有理由恨林紓呀,老林又沒招惹他。我問老鄺,怎么樣,喜歡不?老鄺指指自己的鼻子說,送我的?我點頭。老鄺俯下身子,看了半天,嘴角掛著笑。老鄺說,送我的,我就不說不好了,畫畫的,以前稀罕你的畫,不好意思張口,一幅畫費多少心思!

您瞧,老鄺是個多好的人,明明喜歡我的畫,卻不好意思張口要。多少不相干的人,拿了我的畫賣錢、送人。但凡老鄺張張嘴,三張五張十張八張,對我來說,不過是幾碗茶的工夫。我按老鄺的意思,在畫上補了幾筆,等著晾干。老鄺喝了一碗茶水,把尚方寶劍遞過來,往我面前送。老鄺說,畫畫的,咱倆是老伙計,我喜歡你的畫,你稀罕我的劍,一物換一物,明兒見不著了,留個紀念。

我堅持不要老鄺的尚方寶劍。我的畫不值錢,隨便一涂抹就成了;老鄺的劍是閨女送的,老鄺一直拿它練把式呢。老鄺說,畫畫的,我拿你當朋友呢,你不中交,你不要我的劍,我就不要你的畫。我依舊不點頭,君子不掠人之美。老鄺又說,往后不練把式了,回家種地去,尚方寶劍不如一把鋤頭。尚方寶劍不能用來割谷子,這是老鄺送我劍的理由。老伴替我接了劍。畫干了,老鄺自己把畫折了起來,老伴找來一個紙袋,幫老鄺把畫裝了進去。

老鄺喜滋滋地說,畫畫的,我在象山水庫等著你,隨你住多少日子都行。我心里沉甸甸的,舍不得老鄺大哥走。老伴說,老鄺,跟閨女說了沒?閨女多好啊,別辜負了閨女的一片心意。老鄺嘿嘿笑了兩聲說,先斬后奏,等我回了鄉(xiāng)下,她八抬大轎也甭想把我弄回來。老鄺稀罕鄉(xiāng)下清白的日子,林河臟了,留不住老鄺了。老鄺說,城里是一塊死地,除了長壞心眼,啥也不長。他早想回鄉(xiāng)下住,跟閨女說了幾回,但擰不過閨女。閨女嚇唬老鄺說,再不聽話,我就不認你這個爹!老鄺膽子比貓眼小,在閨女跟前,規(guī)規(guī)矩矩的。閨女從小沒了娘,老鄺這一輩子呀,欠閨女一段娘恩。

老鄺說前幾年他認識了一個游客,游客是個堪輿家,在水庫邊上,替他看下一塊福壽地,青龍白虎朱雀玄武,一樣也不落。老鄺預(yù)備在此處打一座壽墳,怕閨女跟他翻臉,一直沒敢跟閨女說。老鄺說,畫畫的,我不能跟你比,你是畫畫的,心在天上;我干的是土里的營生,就像一只蠐螬,死了結(jié)成一個蛹,往土里一埋就化了。跟前有座墳守著,心里多踏實呀!

老鄺剛走,又有人敲門,我開門一看,是林紓林廳長。林紓手里提著兩瓶酒,笑嘻嘻地叫我張老。林紓當副市長時,沒少從我這里拿畫,從理上說,林紓欠我一個人情。林紓說,張老,畫畫呢?不知林紓為何而來,我讓林紓進來。林紓啊,你要是個清白的人,咱們做個長久的鄰居,做個好朋友,多好!老伴一臉不高興,說,畫畫的,老鄺的話,你忘干凈了?得健忘癥了?好沒記性!林紓說,嫂子,還認識我嗎?老伴說,上了年紀,眼神不好,不記得了。林紓說,我叫林紓,跟張老是多年的朋友,我住十一樓,往后咱們就是鄰居了。老伴說,哦,是林廳長,您不搬家?咱這小區(qū)住的可都是窮人,當官的、有錢的、兒女有成的,都搬走了。林紓笑笑說,我沒錢,不搬了,就住這里。

林紓八成是來索畫的。老伴不情愿地泡了一壺茶。我和林紓面對面坐著。林紓的臉上有愁緒,有孤獨,有苦味,顯得毛毛糙糙的,一點也不好看。現(xiàn)在的林紓,已不是我印象中的林紓了。以前的林紓氣場很強,你站在他跟前,他看你一眼,你就會覺得身子一點點地往下縮?,F(xiàn)在,他的目光是平和的,笑容里多了幾分真情。林紓正從一個場,走進另一個場。

其實老百姓這個場可不好進。好多人不明白,以為老百姓是一群沒文化的烏合之眾,其實呢,老百姓的場是個生活場,誰離開了這個場,日子都沒個好。老百姓有老百姓的法則,不入眼的人,他冷著你,淡著你,躲著你,敬而遠之。多少退了官場的人,在老百姓的場外邊候著,一道門檻,就把他們的腳擋在了門外。

我問,林廳長,您有事?我跟小區(qū)里的其他人一樣不待見林紓。林紓來這個小區(qū)住,是來找個溫情,討個熱鬧,可他來得不是時候,林河餿了,小區(qū)人的心也跟著餿了。猶豫了半天,林紓說,張老,我想跟您學畫畫,您收下我這個徒弟吧,您老跟前缺個研墨的人。老伴說,林廳長呀,您來晚了,畫畫的不長記性,他呀,早不畫了,擱筆了!聽了這話,林紓神情就不太自然。老伴就這一點不好,嗓門直,說話一溜煙。

我說,林廳長,您怎么想起畫畫來了?這畫畫呀,是個工夫活,沒個十年八年的磨煉,捏不住畫筆。林紓搖頭苦笑,一臉白霜。林紓說,張老呀,我想找個事做嘛,我才六十幾歲,您瞧,頭發(fā)都白了。工作了一輩子,操勞了一輩子,手閑下來了,心也閑下來了,日子過得空蕩蕩的。林紓說得不錯,人一閑,八成閑出毛病來。老伴心眼好,見不得人家落難,聽林紓一說,立馬同情起來了,遞給林紓一碗茶,說,老林啊,人不能閑著。您人脈廣,交際廣,找個事做不難。您是要面子,開不了金口,讓畫畫的幫您打聽一下,畫畫的認識不少人呢。畫畫的,幫林廳長個小忙,找一個清閑的事。

林紓笑了笑,嘆息了一聲,說,嫂子,國家有規(guī)定,我這個級別的官員,退休三年內(nèi),不能在外邊任職。林紓的眼里,有了難色。這大半輩子,他林紓求過誰呢。人間的事,最難的就是求人。要是老鄺張口,我早答應(yīng)了。我不知怎么跟林紓說。拒絕他,怕傷了他的心;答應(yīng)他,我心里一百個不情愿。我答應(yīng)了林紓,小區(qū)里的人會怎么看我呢?人家問起來,我怎么回話呢?哪天見了老鄺,老鄺準吐我一臉唾沫。

小區(qū)里的人也是,林紓?cè)羰莻€大貪官,紀委早找上門來了。沒有林紓,哪來的這個小區(qū)?林河的敗壞跟林紓沒半點關(guān)系,怎么就怪到林紓頭上了?

老伴說,畫畫的,我做主了,收下老林,不能讓老林佇在小區(qū)外邊。老林啊,咱小區(qū)的人沒壞心眼,也都是軟心腸,他們這是認生呢。你大人有大量,別跟他們計較。往后你跟著畫畫的,他打牌你也打牌,他釣魚你也釣魚。畫畫的,別光顧著自己痛快,護著老林,別讓老林心里委屈。這就是我老伴,您瞧,心腸多好!林紓的眼里,有了一點濕潤。

我身后多了一個跟屁蟲,林紓像個跟班的,我走到哪兒,他跟到哪兒。我打牌,林紓不上手,就在一邊懵懂地看著;我跟誰說話,林紓趕忙上前問好,兩手垂著,畢恭畢敬,像一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小學生。原先,林紓的口袋里總裝著一包軟中華,怕不沾地氣,怕小區(qū)里的人說他不割自己的肉不疼,悄悄地換成了七八元一包的紅塔山。見了誰,掏煙點火,一點也不難為情。

小區(qū)里的人漸漸對我有了看法。我在路上走,林紓在后邊跟著,小區(qū)里的人看見林紓,遠遠地就躲開了。

林紓給我提著水壺,抱著畫板,問,張老,咱們?nèi)チ肿樱课倚臒┑卣f,不去林子,林子臭了。林紓說,當初建靜安小區(qū),是因為有林河,我想把林河的水引一脈過來,在小區(qū)建一個人工湖。我問,后來呢?林紓說,我怕把林河敗壞了,改了計劃。

我說,林廳長啊,你是當官的,你得管事呀!問問林河的事,真沒法兒治了?這樣可不行,林河臭了,臭的可不光是咱小區(qū),臭的是政府的臉。林紓說,張老,您放心,我一定管,一定管,管到底!一定把一條干干凈凈的林河還給咱小區(qū)。

過來幾個老熟人,一個是老秦,一個是老羅,另兩個是老秦老羅新收的粉絲徒弟,替老秦扛著凳子,抱著胡琴,端著茶壺。老秦老羅像兩個發(fā)了悶財?shù)睦系刂?,仰著臉背著手在前面走?/p>

老秦、老羅和我都是靜安小區(qū)的名人。老鄺是我的粉絲,也是老秦的粉絲。老鄺想跟老秦學拉胡琴。老秦說,老鄺,你的手像雞爪子,學琴不行,彈棉花是把好手。老鄺求了老秦不少日子,老秦呢,起了個貪心,非要老鄺的尚方寶劍當拜師禮。老鄺不舍得他的劍,咽了幾口唾沫,沒再提學琴的事。不學就不學,老鄺依舊是老秦的粉絲。

老秦胡琴拉得好,尤其是拉《夜深沉》的時候,一臉沉醉,搖頭晃腦,抱著弦子,好像整個世界都是他的。老羅是唱戲的,退休前在京劇團打雜,跑龍?zhí)?,擺道具,是塊邊角料,不知怎么拜了個師傅,成了個沒名沒姓沒滋味的角兒。老羅嗓子好,身段也好,就是一張小臉皺巴巴的。去年市里搞了個京劇票友大賽,老秦老羅聯(lián)袂報了名,老秦拉,老羅唱,合作了一段《霸王別姬》。

看大王,

在帳中和衣睡穩(wěn),

我這里出帳外,

且散愁情

……

這一段“南梆子”是老羅的拿手戲。師傅調(diào)教得好,老羅的扮相好,嗓音也好,把虞姬演活了,拿個名次不是難事。小區(qū)里的粉絲們一商量,大大方方地給老羅置辦了一身行頭。老鄺沒含糊,把尚方寶劍借給了老羅。因虞姬舞雙劍,大伙又湊了一筆錢,給老羅買了一把佩劍。

老羅個子不大,佩劍掛在腰上,像長了一條長尾巴。一頂如意冠,一身魚鱗甲,一件大黃的鳳斗篷——虞姬的行頭一上身,油彩一畫,頭皮一勒,把老羅臉上的褶子都拉平了,老羅一下子變成了千金嬌軀,又剛毅,又玲瓏。

這回,老秦老羅沒躲閃,徑直走過來了。到了跟前,林紓趕緊放下畫板,給老秦老羅掏煙打火。老秦脖子一梗,一臉怒氣,把林紓的手擋住了。老羅說,林廳長,你的煙勁兒大,咱抽不了。林紓碰了一鼻子灰。

我生老秦老羅的氣。不看僧面看佛面,林紓跟在我身后,不能不給我面子呀!

沒等錯過身去,老秦扯了我一把,我立住。老秦喘著粗氣說,大畫家,真有你的,傍上官家了!得到了什么好處?老羅說,畫畫的,你畫了一輩子關(guān)公關(guān)老爺,這會兒倒好,一句話不說投了曹營。

我無言以對,心里懊惱不已。我跟他林紓非親非故,就是聽了老伴的一句話,我成了白臉曹操。老秦老羅進了亭子,小區(qū)里許多人圍在亭子外邊聽戲。以往,老秦順手抄起一面小鈸遞給我,我隨著鼓點哐哐打兩下。我喜歡湊個熱鬧,上了年紀,日子過得太靜了不好。老秦說,畫畫的,等你對上了鼓點,我教你拉琴。

老秦的侄子托老秦向我要畫,說是要送個大人物。老秦起初不喜歡這個侄子,但侄子待他親,一口一個叔,過年過節(jié)大包小包來看老秦,老秦改了主意,和我說了幾回。但我沒敢答應(yīng)老秦,不是我小氣,而是我認為我的畫太平常,拿著我的畫邀功求賞,等于行騙。教我拉琴的事,老秦忘干凈了。老秦以前叫我畫畫的,今兒改叫大畫家了。

沒幾天,我和林紓都佇在了小區(qū)外邊。您說我惹著誰了?老秦一拉弦子,把小區(qū)里人的魂收了;老羅一亮嗓子,把小區(qū)里人的腦子唱渾了。林紓很難過,說,張老呀,看看,我把您連累了。我不學畫畫了,過些日子我出趟遠門。林紓說不學畫畫了,我偏要教林紓畫,正正經(jīng)經(jīng)、大大方方地教。我不打牌,不釣魚,不聽胡琴,把林紓叫到家里,一邊喝茶,一邊跟林紓講畫理,講構(gòu)圖,講暈染,講皴法。林紓腦子好使,七竅玲瓏,沒過多少日子就入門了。

白天,我碰上了老秦,老秦正出來送他侄子上一輛豪車。老秦說,大畫家,咱倆的交情不如一個貪污犯?你真不給我侄子畫了?我侄子說了,過些日子給你開個畫展。誰是貪污犯?老秦不懂法,是個法盲,胡說八道。老秦跟侄子學壞了,多大年紀了,還信口開河。我犯不上和老秦生氣,一幅畫就是一張紙的事,權(quán)當為了林紓,我答應(yīng)了老秦。

誰讓我是畫畫的呢,誰讓我是老秦的朋友呢,誰讓我收了林紓這個徒弟呢。不管多么不情愿,我還是畫了一幅《打虎圖》給老秦送過去,畫上題了幾行打油詩:

昔日景陽岡,

一虎臥道旁。

商旅行不得,

百姓皆遭殃。

一陣松風起,

來了打虎將。

飽拳伺惡虎,

大道是平陽。

接了我的畫,老秦很高興,非要送我一把胡琴。老秦的胡琴好,散著松香,透著油亮。我執(zhí)意不收,老秦又抖胡子又瞪眼,好似我不講義氣。老秦,您這算什么呀,我是畫畫的,一輩子只認得丹青,最不喜歡做人情交易。老秦說,畫畫的,你別不識趣。這把胡琴,跟我半輩子了,是我?guī)煾档男母螌氊?,師傅走時,念我孝順,送給了我。畫畫的,我忍痛割愛了。老秦的話,不知是真是假??蠢锨丶背喟啄樀模抑缓檬障潞?。送我出來時,老秦說,畫畫的,明日你帶林紓過來,咱們一塊兒玩,這么大個小區(qū),不多他老林一個人,他是官家又怎么了?當官的也是人。

過了幾天,老秦的侄子過來答謝,說,張老,領(lǐng)導別提有多喜歡您的《打虎圖》了,掛在辦公室撐面子呢!老秦的侄子送我一方古硯,說是省里資深藏家的藏品,花大價錢買的。我堅決不要,不是正經(jīng)來路的東西擱在哪兒都礙眼。老秦說,畫畫的不要,別勉強他了,我送了畫畫的一把好琴呢,過兩天我教他學琴。見老秦的侄子一臉春風,我猜他的事大概辦成了。我突然有點后悔,不該答應(yīng)老秦。

老鄺走了沒幾天,就讓閨女逮回來了。我在路上碰見老鄺,見老鄺一臉懊惱,以為他是惱閨女,沒當事。我說,老鄺,把魂丟在象山水庫了?老鄺說,畫畫的,原本當你是個君子,沒想到你不配,你的腰桿軟了,筆桿子彎了,你就是個畫貍貓的。我身后站著林紓,林紓聽到后,悄沒聲地走了。

這個老鄺!

晚上,我和老伴說老鄺的事,沒說幾句,就聽到外面有人哐哐地砸門。老伴說,老鄺來了,說曹操曹操到。開了門,果真是老鄺大哥。老鄺不怒不笑,手里提著一個紙袋,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我說,老鄺,還沒立秋呢,莊稼收完了?老鄺說,畫畫的,你的畫,沒滋味,我不稀罕了。我還你的畫,你還我的劍,往后咱哥兒倆,誰也不認識誰,路上碰到了,你別跟我說話。

好你個老鄺!老伴問,老鄺,聽閑話了?畫畫的可沒說你半句壞話,你們倆可不興紅臉。老鄺說,畫畫的有官家護著呢,我一個種地的,高攀不上畫畫的。以前我跟畫畫的好,是看走了眼。我生了一肚子氣,把劍還給了老鄺。老鄺二話沒說,沖我鞠了一躬,抱著尚方寶劍走了。

第二天,林紓不見了,我找遍了整個小區(qū),也沒見林紓的半個影子。林紓?cè)ツ膬毫四??老秦老羅也幫著找,多半是看在我的畫的份上。有人說,畫畫的,你給老林打電話啊。可誰有林紓的號碼呢?我跟林紓天天在一塊兒,平白無故地要他的電話干什么?老鄺在一邊冷笑。老羅說,畫畫的,老林是不是病了?咱們找物業(yè)開門看看。

物業(yè)把林紓的房門打開了,只見房里干干凈凈的。老秦老羅鬼鬼祟祟地在林紓房里東看西看,好似林紓家里藏著罪犯。老秦說,畫畫的,你怎么收了這么個徒弟?老林不算咱小區(qū)的居民,跟咱不是一條心。老羅眨巴著眼睛說,畫畫的,沒準老林被紀委請去“喝茶”了。

不盼別人好!我不信林紓會犯傻。

老鄺說,老林又不是一只雀兒,還能張開翅膀飛了?小區(qū)門口有攝像頭,一看就明白了。不能小看老鄺,老鄺是個精明人。大伙一起往小區(qū)監(jiān)控室跑。老鄺也跟著跑,邊跑邊說,畫畫的,老林不是咱的人,你急出毛病來,也沒人管你。老鄺小心眼,我才懶得理會他呢。我們打開監(jiān)控畫面看了一遍,一幫男女出出進進,哪個是林紓?老羅眼神好,說,畫畫的,那不是老林嗎?手里提著紙袋的那人。果真是林紓,他像是在等人,不停地朝路上張望。老秦說,老林等誰呢?八成等女人。大家一起咽唾沫,盼著過來一個花枝招展的女人。

不一會兒,來了兩個穿制服的,跟林紓說了幾句話,比畫了幾下,林紓就跟著他們走了。他們說的是什么呢?遠處停著一輛車,隱在樹叢里,路上的行人把林紓和穿制服的人擋住了,等行人過去了,林紓的影子早已不見了。我心里一哆嗦,林紓啊,你把我害苦了。大家倒吸了一口涼氣。老秦問,看見穿制服的人了嗎?畫畫的,看清了沒?是哪個單位的?紀委的?老羅說,不是,紀委的人不穿制服,人家穿便裝呢。老秦堅定地說,那就是檢察院的!老鄺皺著眉頭,想了半天,說,像是環(huán)保局的。老秦老羅看不起老鄺,老鄺的話,他們左耳朵進右耳朵就出了。

林紓像一滴水,太陽一照,就在人間蒸發(fā)了。林紓啊,你去哪兒了呢?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您瞧,我活了七十歲,卻辦了這么個傻事!我這把年紀,早該閉關(guān)了,臨末了,不睜眼,收了林紓這么個徒弟,糊涂呀!林紓不出事還好,要是出了事,小區(qū)里的人會怎么看我這個畫畫的?我是得了他林紓的財,還是沾了他林紓的光?碰上這么個窩心事,我一急一惱,病倒了,渾身滾燙,腦袋疼,血壓都升高了。老伴又哭又罵,林紓啊,你咋這么不仁義,臨死拉個墊背的,畫畫的哪里對不住你了?好心好意教你畫畫,你不報答也罷,掀他這么大個跟頭!

晚上,老鄺來看我,坐在床前,不說話。老伴說,老鄺,別光閉著嘴巴呀,跟畫畫的說說話。老鄺說,畫畫的,讓我說你啥好呢,還記得畫冊上講的故事不?《東郭先生和狼》,你就是東郭先生,林紓就是狼。還記得《農(nóng)夫與蛇》不?你就是那個農(nóng)夫,林紓就是蛇。畫畫的,別生氣了,過兩天咱回象山水庫,你畫畫,我釣魚,離開這塊是非之地。

第二天,老秦老羅來看我。老秦帶著胡琴,老羅化了戲妝,兩人搭伙咿咿呀呀地唱了一出《二進宮》。戲唱完了,老伴端上一壺茶水。老秦喝茶的模樣不受看,咕嚕咕嚕的,一碗接一碗,像牛飲水一樣。老羅說,好茶,好茶,畫畫的,這么好的茶,八成是你徒弟孝順你的。老伴生氣地說,我買的!人家的茶,喝了嘴上長疔。老秦說,畫畫的,徒弟不能隨便收,掙了一輩子的名聲讓人給壞了,誰受得了?老羅說,收徒弟也成,有志不在年高,但是咱摸不清人家的底細,收個人品不好的,惹了事,一輩子的名節(jié)栽在徒弟手里,可對不起祖師爺。

林紓走了,小區(qū)該平靜了吧?可是并沒有,林紓的影子無處不在。外邊的人說,靜安小區(qū)出了大貪官,說得有鼻子有眼。一條林河,再加一個貪官,小區(qū)里的人多了一塊心病,個個掩面含羞,不敢出門了。林紓到底是不是貪官,我也很疑惑。倒霉的是幾年前收我畫的人家聽了一耳朵的閑話,急赤白臉地抱著畫軸給我退回來了,硬說我是林紓的托兒,這些畫八成是林紓收的贓物。我退了錢,臊著臉給人家鞠躬作揖。林紓,你害我不淺?。?/p>

我有一點人脈,四處托人打聽林紓的下落。林紓是一只被摘了翅膀的鳥,飛不遠。紀委的人說,他們沒辦林紓的案子,不知道林紓的案底。小區(qū)的人們便說,就算辦了林紓的案子人家也不說呀,誰愿意為了一個不相干的人惹一身是非呢?問檢察院,檢察院說,腐敗案件現(xiàn)在辦得多嚴呀,一般異地羈押,愛莫能助。還有人給我傳話,別往是非堆里鉆,別往刀刃上碰,林紓的問題,由林紓一個人承擔。

有人說,前些天在林河邊上見過林紓,林紓提著一個瓶子,瓶子里裝著林河冒著白泡的臭水。有人說,在醫(yī)院走廊上見過林紓,林紓手里捏著一張檢查單,在化驗室門前排隊。有人說,在銀行見過林紓,林紓手里攥著一把錢,不知是存錢,還是取錢。林紓,你為啥不露面呢?誰沒個難處呀,有了難處咱們一起想辦法呀。神龍見首不見尾,林紓成了一個謎。

一連幾天,茶余飯后,大家都在傳林紓的事。老秦說,興許老林去美國了,好多貪官都往美國跑。有人說,法網(wǎng)恢恢,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我在網(wǎng)上找了半天,最近的新聞上沒見著林紓的名字。老鄺說,畫畫的,別瞎猜了,老林是黑是白,只有他自己說得清。

半個月過去了,傳聞不再有,可林紓?cè)匀粵]有露面。小區(qū)恢復了往日的平靜,沒人再提起林紓,好像林紓沒在小區(qū)里住過似的。這些天,老鄺天天陪著我,給我抱畫板,端茶壺。我畫畫,老鄺在一邊舞劍,一招一式,有幾分意思。老鄺舞累了,放下尚方寶劍,收了丹田氣,過來看我作畫,指指點點,好似他是我的師傅。

老秦老羅在亭子里排戲,排到要緊處,老秦嫌老羅架勢不對,唱腔不好,抖著胡子訓斥老羅,老羅規(guī)規(guī)矩矩地聽老秦訓斥。有時候,老羅也反嘴,訓斥老秦幾句,老秦也規(guī)規(guī)矩矩地聽老羅訓斥。人啊,今兒和好了,明兒交惡了;今兒話雞零狗碎之言,明兒聽道聽途說之語。人間多少是非?。?/p>

早上,我陪老鄺出去晨練。老伴怕把我累著,買了一把比紙還薄的長劍,拿在手里還沒屁沉呢,手一搖,長劍就嘩啦啦地響。老鄺哈哈大笑,氣得我把劍扔了。老鄺給閨女打電話,明兒,給你張大爺買一把劍,尚方寶劍!聽明白了沒?老鄺的口氣大,打電話時一只手扠著腰,像任上的官員。

老羅在河邊上吊嗓子,咿——咿——啊——啊。林河的水不好,空氣里的氨氮,把老羅的嗓子嗆著了,嗆得他嗓音沙啞,像一只野鴨子。老羅跑回小區(qū),在大門口碰見了林紓。老羅邊跑邊喊,畫畫的,不好了,林紓回來了!我嚇了一跳,遠遠地看見林紓朝這邊走,心想,好你個林紓!林紓說,張老,對不住了,我串了個門,沒跟您老說。我氣得兩眼發(fā)昏。老鄺說,老林啊,可沒你這樣的,你師傅差點急過去了。老羅說,老林,你沒事吧?有事你說話。

林紓陪著我往回走,邊走邊說,張老,我出去辦了個事,跑了趟北京。我問,咱林河的事?林紓說,化工廠停下來了,停業(yè)整頓,等他們上了新機器,林河的水就清了。

林紓啊,你咋不早說?讓自己背了黑鍋。我替林紓抱屈,也替林紓高興。林紓心里有小區(qū)有百姓,說明林紓不是貪官。小區(qū)里的人躲著他,冷著他,沒給人家一個好臉色,可林紓呢,沒有一句辯白,也沒有一句怨言。林紓說,張老,小區(qū)是我建的,我有責任,我也是小區(qū)居民,退了休,聽說林河的事了,我有責任替小區(qū)說話。

我說,林紓啊,你該跟大伙說清楚。林紓說,明年春天,河水清澈了,大伙的心里也就清澈了。

老秦老羅見了我,問,畫畫的,老林真沒事?我點頭。老秦說,我就說嘛,老林沒準是個大清官。我沒說林紓?cè)ケ本┑氖?,也沒說化工廠停業(yè)的事,林紓不讓說。我明白林紓的意思,萬一林河還是老樣子,林紓臉上掛不住。

沒過幾天,林河里的白泡少了,河岸上有了人影,白頭翁落在枝頭上鳴叫。老羅到岸邊吊嗓子,嗓子不那么嗆了。有人說上邊下了一道令,把化工廠叫停了。年輕人來了勁頭,說,官怕民怨,金杯銀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我和林紓躲在一邊笑。

終于,小區(qū)里的人接納了林紓。見了林紓,老遠就咧著嘴巴笑,一口一個老林。打牌啦,下棋啦,釣魚啦,晨練啦……沒一樣不想著林紓。我跟老伴說了林紓的事。老伴說,我就說老林不像個貪官。畫畫的,老林見過大世面,好好教教老林,別藏著掖著,讓老林覺得咱小氣。

老秦找到林紓,說,林廳長,跟我拉弦子吧,這弦子呀,連著心脈呢,拉一拉,扯一扯,心里多痛快呀!心里痛快了,日子才長久。林紓不說行,也不說不行。老秦急得臉紅了,咬著牙說,林廳長,明兒我送你一把上好的胡琴,我?guī)煾盗艚o我的,一共兩把,一把給了畫畫的,一把給你。

老羅說,林廳長,拉弦子沒滋味,干脆跟我學唱男旦。生旦凈末丑,唱念做打舞,頂數(shù)咱旦角有份兒,梅尚程荀,哪個不是男旦?林紓還是笑。老羅說,我可屬正經(jīng)梅派,如假包換。怕林紓不信,老羅來了個蘭花指,做了個鷂子翻身,甩了幾趟水袖,跑了幾圈臺步,又俊俏,又嫵媚,又利落,林紓看得眼睛都直了。老羅說,我這功夫是童子功,你學不來,咱不學這個,咱練唱功。您當了那么多年的官,講了那么多年的話,指定把嗓子練出來了,嗓子是唱戲的看家本事。

老鄺躲在一邊,噘著嘴巴打電話,妮兒呀,替爹買一把尚方寶劍。我剛認了個好友,別提人多好了,人家張了口,我沒法不應(yīng),人家跟我學劍呢,送他一把尚方寶劍。老鄺是莊稼人,不敢跟林紓說自己想結(jié)交他這個朋友。老鄺找到我,畫畫的,你跟老林說說,老林聽你的,讓他跟我學舞劍,你一句話的事。我想羞臊老鄺一下,我說,老鄺,我腰桿軟,我是畫貍貓的。老鄺急紅了臉,畫畫的,你還跟我記仇?。空l也沒有前后眼,都說貪官貪官的,貪官長啥模樣,我也沒見過嘛。老鄺這人本性好,我答應(yīng)了老鄺。

開春了,岸上的那一帶林子返青了,綠汪汪的。沒過幾天,桃花、杏花就長出了花骨朵,等著春陽一曬,就成了一片花海。起先,幾只黃雀站上了枝頭,向著藍天啼囀不已。黃雀可能是偵察兵吧,沒過幾天,藍背來了,白頭翁也來了。白頭翁像我,一頭白,叫聲雖不好聽,可我喜歡呀。蘆葦開始放葉,蒲子也在長芽,一叢一叢,從水里冒出來。林河真的清澈了,清澈得可以看見水底蝦米的須子。早晨水上起了一片淺淺的白霧,等白霧降下去,水底又起了一層白云。一只翠生生的“凌波仙子”站在蘆葦上,勾著頭往水里看,好像在照鏡子,水里也有了一只“凌波仙子”,兩只精靈對著頭歌唱。

可是林紓不見了,從小區(qū)里消失了。小區(qū)里的人都惶恐起來,擔心林紓真的從小區(qū)搬走了。大伙見了我都問,畫畫的,老林上哪去了?我和老伴急得兩眼發(fā)昏——林紓你為何總玩消失??!老伴說,畫畫的,你托人打聽打聽。林紓跟前沒個人,有啥事,你這當師傅的可得負責任!老秦說,畫畫的,以前咱沒肚量,看見老林就不舒心。他要不是個官,就算是個疤瘌眼子,我都不嫌棄他。他偏偏是個官,這官聲把咱老林連累了?,F(xiàn)在,咱舒心了,老林倒好,不聲不響地張開翅膀飛走了。老羅說,畫畫的,興他老林不仗義,不興咱們不仁義,咱一定把老林找到。要是老林不愿意在小區(qū)里住了,咱敲鑼打鼓送他一程。

老鄺要的劍寄過來了,但老鄺只能對著劍嘆息。我去看老鄺。老鄺摩挲著尚方寶劍,咧著嘴說,尚方寶劍合該給老林使喚。我算啥?一個種莊稼的。這劍在老林手里,沒準能斬個妖孽,斬個昏官。畫畫的,咱去哪兒找老林呢?是啊,去哪兒找林紓呢?

第二天,老鄺也不見了。大伙想,興許老鄺找老林去了,誰也沒在意。老鄺身體好,又是個農(nóng)民,隨他去哪兒都行。第三天一早,老鄺回了小區(qū),帶回一些莊稼地里產(chǎn)的稀罕物,給老秦老羅等人分了。老鄺給我?guī)Щ貋硪唤锷骄?、一大把山韭花、一只蟈蟈籠子?;\子里關(guān)著一只好看的蟈蟈,老鄺叫他鐵皮,鐵皮的叫聲可真好聽。老鄺說,回去瞧了一眼,我怕莊稼地不認得我老鄺了。

林紓還是沒出現(xiàn)。之前,有人說在醫(yī)院見過林紓,還有人說在銀行見過林紓。莫非林紓病了?林紓才六十幾歲,頭發(fā)全白了,一臉寒氣,這是陽虛的緣故。這么一想,我嚇了一跳。老伴說,畫畫的,多發(fā)動幾撥人挨個醫(yī)院找啊,林紓不是小老百姓,找他不難。

我去找老秦老羅商量時,老鄺也在。老鄺不言不語,嘴角好像牽著一縷笑。大家都一臉愁容,老鄺笑啥呢?老秦說,這個好辦,畫畫的,你發(fā)個令,找人算我一份。老羅把小區(qū)里一些活躍的年輕人招呼了過來。年輕人手機軟件玩得溜,辦法多得是。這群年輕人好聽戲,所以對他們來說,老秦老羅說的話比圣旨管用。老秦老羅說,你們幾個找老林去,挨家醫(yī)院找,找不到老林,別聽我的戲。把這些人安排出去后,老秦抱著胡琴,老鄺抱著寶劍,老羅化了戲妝,眼巴巴地等著林紓的消息。

林紓找到了!林紓跟咱躲貓貓呢,他就躺在小區(qū)附近的醫(yī)院里。我和老秦老羅老鄺一干人去看林紓。老秦帶了一把胡琴。老羅托我畫了幾張臉譜,一張是楊貴妃的,一張是虞姬的,其他的角兒,老羅也說不出子丑寅卯。老鄺原本想帶尚方寶劍,我沒讓他帶,帶尖帶刃的東西不吉利。前幾天,我心緒亂,但也沒閑著,畫了一張風竹圖:一座小樓,一彎月亮,一竿竹影,疏影橫斜,水波輕漾。我預(yù)備把它送給林紓。我嫌畫太素,太素了沒生氣,便在畫上題了幾句打油詩:

昨夜南風起,

月掛小樓西。

不是憐清影,

何必相偎依。

我的意思,林紓大概能明白吧。

到了醫(yī)院,病床上空無一人,原來林紓出院了。老秦說,咱晚了一步,你說老林,這是咋了?老羅說,老林啊,你不當官了,見你一面更難。老鄺沒說話,嘆息了一聲。老鄺的這一聲嘆息,好似從無底洞里發(fā)出來的,我心里一驚——八成林紓是查出不好的病了。

護士走過來,手里捧著一幅畫說,大爺,你們找林廳長是吧?林廳長昨天走了,留下一幅畫,讓我轉(zhuǎn)交給你們。我打開畫,從里面掉出一封信來。老秦接了信,眼睛卻盯在畫上,說,畫畫的,快看看老林畫的啥。我展開畫,畫上一片青山,一灣綠水,荷箭上站著一只蜻蜓,一群魚在綠水里淺游,旁邊的一條大魚嘴里吐著泡,正往魚群的方向游。我嘆息了一聲,林紓是個明白人。老秦老羅不解。老秦伸著腦袋問,畫畫的,啥意思???老林是屬魚的,還是想吃魚呢?想吃魚好說,明兒送他一籮筐。老羅說,老林跟咱打啞謎呢,水庫大了,什么魚都有。

老鄺說,這還不明白!老林的意思是,魚在水里才自在,在魚群里才安全!老鄺啊,上輩子沒準是個仙家。老鄺說得沒錯,沒有水,魚就活不成;一條獨魚,即便入了江湖,也對付不了風浪,還是活不成。老秦說,畫畫的,快看看老林信上說的啥。我扯開信封,信上寫著:

張老、老哥哥們:

謝謝你們接納了我,謝謝小區(qū)。

前幾天,跑了一趟北京,去環(huán)保部、化工部跑了一圈,跟專家見了一面,給化工廠找了條出路,還給咱小區(qū)一條清澈的河流。我身體不好,在省里的時候,查出了肝癌三期,住進咱小區(qū),想躲個清靜,想把咱的林河治理好,走個安心,走個坦然?,F(xiàn)在,心事了了,我該離開咱小區(qū)了。

老哥哥們,我在象山水庫呢,住在鄺大哥的老房子里,釣釣魚,畫個畫。請你們放心。我不想拖累大伙,不想讓大伙替我揪心。我想保留最后的尊嚴,安安靜靜,一個人走完最后的日子。請不要來看我,一定!

林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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