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一鳴
《十里紅妝》是作家趙淑萍的微型小說集。在我的印象中,趙淑萍創(chuàng)作的作品“以情見長”,其微型小說更是“紙短情長”。應該承認,創(chuàng)作的性別差異是存在的,“感情豐富”是女性作家的一般特點。但必須說明,我這里所說的“以情見長”之“情”,指的不是“情感性”,而是“情感間性”。在前者,“我”具有超越、能動、個人化的特點;而在后者,則體現(xiàn)為主體與他者的交往、對話、沖突的情感關系?!扒楦行浴背R娪谠姼枧c散文,而“情感間性”則多見于小說或戲劇。正是有了“情感間性”,作為一個理性的人的情感自由,也就有了一定的準則。這個準則,我們不妨稱為“情感邏輯”。小說,是要講究情感邏輯的。好的小說,情感邏輯如水銀瀉地,電火行空。而不好的小說,不是情感上有“隔”的感覺,就是在邏輯上不能統(tǒng)一或者彼此矛盾。
這里且以《十里紅妝》為主,兼及作者的其他作品,梳理與探討微型小說具有普遍意義的情感邏輯問題。
首先,關聯(lián)性。為什么主體與主體之間會產生“共情”現(xiàn)象?分析下來,其原因就在于主體之間存在共同的社會基礎,譬如風俗、飲食、居處、語言、地理環(huán)境等,它們相互交織,沉淀為彼此認同的文化心理結構。故此,有人把這些社會情感,概括為親緣情感、地緣情感、神緣情感、業(yè)緣情感及物緣情感。
人與動物的最大的不同,在于人是把情感作為“在世之中”的紐帶的。趙淑萍在她的作品中,向我們呈現(xiàn)了種種不同的社會性情感。如她的《客轎》《秋天的梨花》等,講的就是親緣情感;《村里第一個穿裙子的女孩》等,講的是鄰里、鄉(xiāng)黨等地緣情感;《看客》《梅花尼》等,講的是神緣情感;《戲中寒》《翎子》等,講的是票友、同行、同事之間的業(yè)緣情感;《合歡樹》《香櫞》等,講的是因某物而產生的物緣情感。如果說七情六欲是個體性的情感,那么,五緣情感所構成的則是一個基礎性、整體性、實踐性的社會情感網(wǎng)絡。
其次,差異性。社會性情感,互有等差,不是均衡表現(xiàn)的。費孝通先生認為,中國傳統(tǒng)的社會結構是“差序結構”。費老解釋,差序結構就是以“己”為中心,像石子一般投入水中,和別人所聯(lián)系成的社會關系,不像團體中的分子一般,大家立在一個平面上的,而像水的波紋一樣,一圈圈推出去,愈推愈遠,也愈推愈薄。在這個差序結構中,“社會關系是逐漸從一個一個人推出去的,是私人聯(lián)系的增加,社會范圍是一個個私人聯(lián)系所構成的網(wǎng)絡”。社會情感可能是某一方面相對濃烈,其他方面則相對淺淡。
情感也是復雜的,彼此交叉、互融互滲,如《梨花白》,既有親緣、地緣、業(yè)緣,還有物緣甚至神緣方面的,五種情感兼而有之。或者,先為某一情感,后來卻發(fā)展為別種情感,如《彈花匠和他的女人》。
第三,沖突性。如果僅僅只談五緣情感,那定位還只是外在的社會學層面、道德層面,而作為文學作品,則需要通過語言媒介、情感邏輯,也就是文學手段,進一步開掘內在的、內化的人性倫理。以親緣情感為例。按照亞里士多德的說法,在所有關系之中,情感沖突最為激烈也最能震撼、凈化心靈的,是親緣之間的悲劇。而趙淑萍用功最大、用力最勤,代表作也最為廣泛的,恰恰也集中在親緣方面。
第四,智慧性。五緣情感講的是小說涉及的五種社會關系。如果說它們是作家要必然或普遍面對的,那么,為什么小說與小說之間藝術性卻天差地別?分析地說,哪些情節(jié)才稱得上鋪墊到位?哪些人物才是點中穴位?哪些形式又是有意味的?作品是在哪里讓讀者產生了高峰體驗?又可以反過來說,某些情節(jié)、某個人物、某個構思、某類想象,或者不合情,或者不合理,或者既不合情又不合理。這些最終都是通過實踐來完成的。
和許多讀者一樣,我也比較喜歡《客轎》這篇微型小說。其情感間性,有所“間”焉,又無所“間”矣。小說其實很簡單,講的是一個叫鄭店王的土財主上姚城看戲的故事。鄭店王好像沒有別的嗜好,就是喜歡看戲。然而,看戲也是要有成本的。特別像他這樣的土財主,成本可能更大些。但總的來說—或者說,至少在看了戲回到家之前,土財主認為自己是花了最小的成本,卻獲得最大的收益。理由如下:其一,姚城離家有不短的距離,但他一早就啟程,徒步走到姚城的,“自己不坐轎,等于又多了一筆進賬”;其二,“戲是白看的,姚城的戲班到底比村里的要好些。那個唱花旦的娘們還真俊俏,像一枝杏花一樣新鮮、水靈”;其三,雖說“上午的戲等他去時就結束了”,不過,“下午倒是完整地看了一場”;其四,舍不得下館子,中午吃了“兩個冷饅頭”,傍晚狠狠心買了“一碗涼粉”和“一包豆酥糖”;其五,夜里,離開戲場,他沒有住店,沒花那個冤枉錢;其六,回家路上,恰好碰到有客轎同路,“燈籠照得土路清清楚楚”。
按照土財主的邏輯,沒有付出就是賺錢。節(jié)流與開源是一碼事。因此,土財主從早到晚,運氣極好,所遇到的樁樁件件都是攢錢的事兒。然而,令他萬萬沒想到的是,那個照亮自己夜行之路的“坐轎客”,竟然是自己的兒子!
這則作品有一明一暗兩條線,明線寫土財主,“串聯(lián)”式的,衣食住行,樣樣具體。暗線寫土財主的兒子,用筆極簡,卻是“并聯(lián)”式的,僅見于開頭結尾兩處。
開頭寫土財主的所見所聞,作為伏筆:
出門前,特意經(jīng)過兒子的房門口,順手一推,這小子睡覺居然又沒閂門。房里一股酒氣,鼾聲打得像響雷。
因此,他給兒子下的結論是:“孽障,真是前世作孽,出了這個敗家子兒。”
結尾通過對話彰顯父子之間的沖突:
只見轎子里走出一個熟悉的人影。
鄭店王趕上前。兒子怔了一下,說:“爹,這么晚了,你還剛打烊呀?”
鄭店王指著兒子,氣得不行,揮舞著手說:“你這敗家子,我穿著草鞋趕路,你乘著客轎擺闊,我辛辛苦苦攢錢,還不叫你給敗光了?你去姚城做什么?”
兒子吞吞吐吐地說:“解解悶?!?/p>
鄭店王攆著兒子打。妻子推開門出來護兒子。
想想罷,自己像個苦行僧,一分錢掰成兩半花,舍不得吃,舍不得穿,舍不得花。可寶貝兒子卻像個闊佬,花天酒地、衣馬輕肥。一個敗家的紈绔子弟的形象呼之欲出!想到自己的萬貫家財,未來都要一分不留地交給兒子,土財主可能會感到不寒而栗!黑格爾在他的《精神現(xiàn)象學》中,提到過著名的“主人與奴隸”的情感間性問題。一方面,主人在物質生產上控制著奴隸,然而另一方面,奴隸卻在精神生活中控制著主人?!犊娃I》中的父親與兒子,兩者的關系,又何不如此?
由此,我想到蘇聯(lián)著名學者維果茨基提出的“逆向情感說”:“審美反應包含著向兩個相反的方向發(fā)展的激情。這種激情消失在一個終點上,好像消失在‘短路中一樣?!?/p>
“短路”的一剎那、一閃念,像極了凌空綻放的煙花,絢麗奪目,卻又轉瞬即逝,復歸于靜默。《客轎》的結尾也耐人尋味:“那個晚上,鄭店王家的院子,成了戲場?!比松鐟颍瑧蛐θ松?!生活世界,每個人都是看戲人,同時也是戲中人。當你在看別人的戲時,別人其實也在看你的戲。我們一直認為微型小說是“小中見大”的藝術,趙淑萍的《客轎》可以說提供了一個相當精彩的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