鞠開慶
【摘要】語言學中“擴散”著眼于語言演變的傳播過程,既可指語言系統(tǒng)外部,“語言由一個區(qū)域向另一個區(qū)域擴散”,又可立足于語言系統(tǒng)內部,指“系統(tǒng)中由少數詞開始,逐步向其它詞語擴散”。無論是具象的地理空間中的傳播,還是抽象的系統(tǒng)空間中語言特征的擴散,強調的都是語言在空間維度的橫向發(fā)展。徐通鏘《歷史語言學》中以“語言的擴散”上下兩章,分別以方言地理學和詞匯擴散理論為核心,在語言學理論發(fā)展史背景下,對語言在空間維度的擴散及其相關問題進行探討,揭示了空間維度中語言演變的復雜情況。
【關鍵詞】徐通鏘;語言的擴散;空間
【中圖分類號】H17? ? ? ? ? ?【文獻標識碼】A? ? ? ? ? ?【文章標號】2096-8264(2023)39-0125-03
【DOI】10.20024/j.cnki.CN42-1911/I.2023.39.040
一、引言
語言學研究的是語言在時間和空間上的變化和發(fā)展,但其學術史上很長一段時間以來,都更側重于語言在時間維度的狀態(tài)。例如,歷史比較語言學認為“語言的空間差異代表語言發(fā)展的不同階段,體現發(fā)展的時間序列”[1]96。結構主義語言學認為“空間本身是不能對語言起什么作用的……語言的分化正是由時間因素引起的。地理差異應該叫做時間差異”[2]277。這類語言觀的實質與“譜系樹”理論的思想是一致的,即都把方言或者親屬語言的形成看作是一種語言在時間中突然分化的結果,認為不同語言間存在成系統(tǒng)的語音對應關系是同源分化的結果。
隨著研究的不斷展開,人們逐漸意識到這種理論模型的弊端在于把語言間的關系和語言的演變理想化、簡單化了。真實的語言發(fā)展不僅有分化,也有統(tǒng)一,且語言在演化過程中不僅有突發(fā)性的分裂,更重要還有緩慢的漸進性過程[1]242。這些觀點讓語言學家們認識到,地理空間不僅是時間演變的物質載體,空間差異也可以是語言發(fā)展演變的前提和原因,這直接促進相關演變理論和學派的產生。
二、方言地理學和語言的外部擴散
語言學研究史上,施密特的波浪理論第一次重點關注到語言在地區(qū)間橫向傳播,這是對傳統(tǒng)語言研究視角的一次大突破,使人們關注到語言間本身的多樣性和彼此的相互影響,然而遺憾的是并沒有繼續(xù)發(fā)展為一種成熟的理論,直到方言地理學派的產生,這一思想才得到進一步的發(fā)展。方言地理學不僅關注到語言特征在地理上的分布,更重要的是,嘗試從“擴散”現象中作出具體的音變解釋。
方言地理學起始于對規(guī)則式音變在空間狀態(tài)的觀察。溫克通過實際調查發(fā)現,語音上有明確區(qū)別特征的高地德語和低地德語,卻無法通過語言調查明確找出兩者在地理上的分界線,沒有一條明確的分界線能在語詞上反映出相應的音變規(guī)律。這意味著某一變量的同言線在理論上是清晰的,但落實到具體的地域空間中卻是模糊的,這便對當時盛行的青年語法學派“語音規(guī)律無例外”口號造成了沖擊。正如前文所說,很長一段時間以來語言學研究都是立足于同源分化的“譜系樹”模式,這類演變觀使語言學家們在音變研究中更關注語言的規(guī)律性,認為語言演變具有規(guī)律性和均變性,這便包括青年語法學派的研究。在這一背景下,方言地理學家以真實的經驗基礎和語言活材料給我們呈現了語言空間中的狀態(tài),直接揭示了各種基于理想化研究假設的不足,一定程度讓人們又重新從實際情況去觀察語言的各種現象。
繼溫克以后,方言地理學派的齊列龍通過關注詞的特點在地理上的分布,發(fā)現語言的每一個特點差不多都有其自己的同語線,鮮明直接提出“每一個詞都有它自己的歷史”的著名論斷,即認為語言中只有詞的歷史。這不僅進一步放大了語音演變的不規(guī)律性,更是旗幟鮮明地否定了一直以來對語言學對音變規(guī)律的探索。如果音變規(guī)律是無價值的,這便意味著以往對音變現象的解釋都失去了應有的價值,故而針對這一代表性口號,徐通鏘在書中提出了個人的見解。徐先生認為齊列龍的“詞”在表述上存在模糊性,準確來說,演變單位不是整個的詞,而是詞中的某一音類。[1]271以“詞中的音類”為單位發(fā)生的演變,其特點就在于“擴散”是逐一影響到系統(tǒng)中的相關詞項,這就使得在演變完全結束之前,所表現出的不規(guī)則雜亂情形使人發(fā)生“每一個詞都有它自己(獨立)的歷史”的錯覺。例如山西聞喜方言單字聲調無固定調值現象看似就是這一口號的真實寫照,然而徐通鏘先生通過對聞喜方言單字調竄調現象和變調格式的整理分析,找到了其聲調系統(tǒng)紛亂的四點原因:擴散波的相互影響、調值的合并、兒化和連讀變調多重因素的干擾,例如其陰平字與去聲字的竄調,是由于兩者調型相同,調值接近,正處于合并演變的過程所導致。徐先生從而認為這類能找到原因的“亂”仍然是一種規(guī)律的體現,不能簡單通過看似雜亂的語言現象否定音變的規(guī)律性,語音發(fā)展的規(guī)律性是肯定的。
方言地理學派否定“語音規(guī)律無例外”,同時意味著否定了語音演變的原因在語言結構內部這種看法。方言地理學的又一核心思想是將音變的解釋轉向語言的外部。他們注重從自然地理和人文地理兩個方面,對方言結構特點和差異產生的根源進行解釋,特別從政治、文化等方面考慮,比如政治邊界和地理障礙,這兩個方面都是制約語言演化的兩個重要因素。例如語言學史上著名的萊茵扇,他們便發(fā)現其地理分布特征就與政治行政區(qū)域的劃分一致。
他們也常常關注移民史和交通史中記載的先民遷徙活動來研究方言的擴散情況,可以說,方言地理學家對古代移民活動及其路徑所投入的關注是其他任何語言學家所不能比擬的。這種對音變的解釋角度讓我們不再局限于從靜態(tài)的單個方言點的研究來對一種方言現象進行解釋。局限于單點來觀察得出結論,容易將原因歸結于系統(tǒng)內部的變化,但倘若能結合方言地理學,將視野放寬,觀察這種現象在空間中的狀態(tài),就有可能得出不同的認識,再結合歷史材料等就能更進一步解釋這種現象從何來、如何來以及科學預測其發(fā)展方向。例如,西南官話中古入聲調的今讀形式,就可劃分為兩類:一是保留入聲調;二是消失入聲調。其中,牟成剛(2016)將入聲調保留類型劃分為岷赤型、丹魯型和天石型。以岷赤型為例,從地理分布上看,總體上呈連片分布格局,大致集中在云貴兩省的岷江、赤水與烏江三條流域之間,除此外,作者發(fā)現相隔甚遠的滇東北延津、綏江、威信等地區(qū)的調式卻也大多與該地區(qū)的調式趨同,這是由于明及以前,云南的這些地區(qū)與今四川同屬一個行政區(qū),只是在后期的發(fā)展中由于某些因素未能與周邊區(qū)域一起發(fā)生變化,從而成為“岷赤型”調式的方言島。因此可看出,只有重視地理分布和語言演變的非線性原則,并試圖去探討非線性分布的原因,才能夠更好地分析語言的地理差異和歷時演變。
總的來說,盡管方言地理學派對音變理論的相關認識還有值得商榷的地方,如徐通鏘先生所說,他們并沒有從音變角度提出的一種音變規(guī)律,不能算作一種成熟的音變理論。但方言地理學對語言在空間的擴散研究是意義重大的。在那個傾向關注語言時間維度和結構因素的時代中,方言地理學的誕生讓社會層面與地理層面在語言學研究中占有穩(wěn)定的一席之地。不僅直接鮮明地強調了語言在地理上的復雜狀態(tài),讓語言研究回到對語言演變真實狀態(tài),而且對社會文化等因素的重視,也讓人們客觀認識到,語言的地理分布和演變并不像以往語言學研究所強調的那樣認為語言的地理分布和歷史演變都是線性、有規(guī)律的,而是會受到自然、地理、文化等外在因素影響,產成交錯混合的復雜情況。因此,語言研究必須重視語言系統(tǒng)中的社會層面與地理層面,這是語言不能脫離人和時空存在所決定的。
三、詞匯擴散理論和語言的內部擴散
同是著眼于語言演變漸進性的空間擴散,王士元先生(Wang,1969)創(chuàng)造性地將這一觀念引入到一個新的領域——結構系統(tǒng)這個抽象的空間,從而提出詞匯擴散理論??梢哉f,詞匯擴散理論受益于方言地理學的研究,同時一定程度上又彌補了方言地理學對系統(tǒng)結構研究的不足。
方言地理學認為擴散性音變的特點是雜亂無章的,故而判定語音系統(tǒng)內部是無規(guī)律的,而王士元則嘗試從結構去解釋這些看似雜亂的音變現象,他所提出的詞匯擴散理論被看作是對“語音規(guī)律無例外”的再反動。[1]276王士元認為青年語法學派對語言變化的研究不足在于“一個是把語言從它的社會環(huán)境中孤立出來,一個是假設語音是沒有例外地逐漸變化?!盵3]51-52在此基礎上,詞匯擴散理論提出語言具有“有序的異質性”的觀點。“有序”是對音變規(guī)律的肯定,而“異質性”則又表明了音變的復雜性。它關照了演變過程的動態(tài)性,拋棄了以相對單純的靜態(tài)的理論假設為研究基礎,是一種更為深層的探究。
首先,這兩種理論對音變方式的理解是截然相反的。青年語法學派認為,語音演變是有規(guī)律的變化,只要語音條件相同,在同一關系中的所有詞都會突然地、無例外地同時受到這種變化的影響。王士元在其《語言變化的詞匯透視》(2000)一書中,從語音的發(fā)音、聲學和知覺三個方面否定了語音演變的連續(xù)性,認為,人們之所以能清楚地聽出語音的不同之處,是因為語音的演變是突變的。[3]56-57從而提出“語音突變,詞匯漸變”的核心觀點。徐通鏘對此認為,王士元把詞看作是音變單位的這一看法仍是不妥的,再次論述了音變在詞匯中的擴散單位只是“詞”中的一個音類。他以寧波方言中“群”類字的演變情況為例,表面上看,擴散的時候“群”類字似乎是逐個地并入“窮”類字當中,但是真實的情況是,“群”由“”變讀為“”,聲母、聲調和詞的意義都沒有發(fā)生變化,甚至它的語詞組合條件和語用環(huán)境也都沒有任何改變,唯一變化的只是詞中的韻母。就是說,實質上僅僅是韻母-通過擴散的方式歸入-,所以,在這里韻母(音類)才是演變的單位。再者,他們對語音演變中“例外”的解釋也不同。青年語法學派認為,例外的造成有兩種情況,一是語言接觸中的借用,或是使用者心理受類推機制影響;詞匯擴散理論則把“例外”解釋為音變過程中發(fā)生的“不完全音變”,即音變中斷所留下的殘余,這種“中斷的變化”是離散式音變過程中出現的一種重要現象。徐先生對這一觀點予以充分的肯定,認為這給音系內部出現的參差性現象提供了一種重要的解釋途徑,并認為寧波方言中覃韻字的讀音參差就是離散式音變時,由于鼻韻尾-n的消失迫使音變中斷,在音系中所留下的異于規(guī)律的例外。
詞匯擴散理論著眼于抽象的系統(tǒng)空間維度,認為語音的變化是一種離散式音變,那么這種離散式音變與青年語法學派著眼于時間維度的連續(xù)式音變有何關系呢?徐通鏘認為詞匯擴散理論所主張的離散式音變和青年語法學派式的連續(xù)式音變都是一個音系內部自身的演變,即性質是相同的,兩者的差異在于研究的音變單位不同,“青年語法學派研究的是以語音條件為轉移的音位及其演變方式,而詞匯擴散理論研究的是語素讀音的零散變化,是語素音節(jié)中的音類和它的演變方式”“音類和音位兩個概念是不同的,在音變研究中應該把它們明確的區(qū)分開來”[1]284,它們都是音變過程中實際存在的音變方式。沈鐘偉的看法也與徐通鏘的不謀而合,他在《詞匯擴散理論》(1995)也提及了詞匯擴散理論和青年語法學派的關系,認為兩種理論認識都將音變有規(guī)律這一假設為研究前提,只是前者在此基礎上更注重對過程的詳細討論,深一步地解釋了結構系統(tǒng)內部中產生音變不規(guī)則的原因,而后者則過于機械地來分析音變,兩者并無本質區(qū)別。
兩位學者實質上都將兩者看作互為補充而非對立否定的關系,這一判斷的關鍵在于均把音變的動因歸為音系內部的變化,然而詞匯擴散這種現象究竟是同質系統(tǒng)內部演變中的擴散呢?還是系統(tǒng)外部的接觸導致的擴散呢?連續(xù)式音變是同質系統(tǒng)理想狀態(tài)下的一種音變假說,從性質上說自然沒有爭議,但將離散式音變的性質判定為一個音系自身的演變,筆者認為這是值得商榷的。瞿靄堂和勁松(2008)認為任何語言接觸導致的音變都是屬于離散式變化,“不能把離散式音變只限定在‘音系內部音類之間的分合變化’”[1]364“把一種離散式音變的動因以偏概全地視作唯一的動因,這是對離散式音變的一種曲解”[5]。既然內、外動因都有可能導致詞匯的擴散,那么又該如何區(qū)分外部接觸產生的詞匯擴散和音系內部變化產生的詞匯擴散呢?對這一問題,徐通鏘的看法是,“音系內部產生的變化是純粹語音上的差別,而外來影響發(fā)生的詞匯擴散,交替的音類間會體現雅/土風格色彩的差異”[1],并把這類由外部接觸擴散式音變稱為“疊置式音變”,以“文白異讀”作為典型性動因。這一看法也受到一定的質疑,比如北京話女國音對尖團音的區(qū)別十分混亂,大多學者認為這是一種受心理作用產生的離散式音變,從這一解釋來看,顯然風格色彩差別并不能作為區(qū)分標準。除此之外,徐通鏘認為離散式音變的另一個特征就在于音變過程中發(fā)生中斷后會,絕不會出現倒退現象,這是疊置式音變所不具備的。瞿靄堂同樣認為這個論斷不符合事實,并以北京話兒化讀音在部分詞語中由分到合的現象為例,證明離散式音變發(fā)生倒退的現象是十分常見的。
其實,關于離散式音變的動因,王士元在對其他問題的回應中可見一斑。過去,一些語言學家從地理層面和社會層面批評詞匯擴散理論,認為詞匯擴散理論只關注結構內部的變化。王士元(2000)對此予以否認,他強調“沒有語言學家會漠視語言系統(tǒng)中社會和地理的層面”“在接觸所引發(fā)的演變中,內在的演變可能由外部的影響而產生”[3]。他以閩方言的形成和發(fā)展輔以作證,認為閩方言由于長期處于大規(guī)模的人口移動,在歷史形成過程中不斷發(fā)生復雜的語言接觸,其語言結構的改變正是社會結構變化的結果。由此可見,王士元并沒有將詞匯擴散理論局限于音系內部,而是試圖用一個理論連接起語言系統(tǒng)內部的音變和由外在因素引起的音變之間的互動關系。
四、結語
語言在時間中的演變需要一定的跨度,這給人們觀察語言的演變造成極大的阻礙,而空間的共時性特征則給語言研究提供了一個直觀的觀察角度。方言地理學派和詞匯擴散理論都關注到空間維度中的語言研究,前者從宏觀上強調具象空間(地理空間和社會空間)在語言演變中的擴散過程,試圖通過語音特征的地理分布推演出語音在地理上的演變軌跡;后者則從微觀角度探究語言的抽象空間——系統(tǒng)結構的擴散過程,音類演變過程的漸進性,兩者看似是都對“語音演變無例外”的質疑,實則是對語音演變過程簡單化研究的否定,它們都對語言演變過程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啟發(fā)意義和價值。因此,研究語音演變或語言演變,都應該注重發(fā)展的過程,利用這些線索去探索語言演變的動因和機制等問題,從而獲得語言演變的真實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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