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峰

高原的午后，他依然是那身鮮明的裝扮——個子不高、身材瘦削，戴一頂藏式氈帽，稀疏的發(fā)梢已由白色轉成黃色；身穿白大褂，左胸前別著工作證，還有一枚鮮紅的黨徽；白大褂里面，還是那件酒紅色毛衣，那是女兒給他織的，已經穿了20 多年。

面前這位年近九旬的老者，就是“七一勛章”獲得者、我國低氧生理和高原醫(yī)學的開拓者吳天一。

采訪吳老，再次聽他暢聊人生。反應敏捷的他，講到動情處慷慨激昂，談到歡笑時前仰后合。在他的感染下，我似乎忘記了時間，采訪不覺至日暮。

老舊的紅木色辦公桌，翻皮的黑沙發(fā)，文件資料、報紙刊物堆放如山。在吳老的書房，時光仿佛被拉長……

一

1950 年，戰(zhàn)火即將燒到鴨綠江邊。還在讀書的吳天一投筆從戎。本想扛槍上戰(zhàn)場，卻因為文化底子不錯，被分配到中國醫(yī)科大學，“誤打誤撞”當上了軍醫(yī)。從那以后，這身白大褂，一穿就是70 多年。

幾年后，吳天一剛剛從抗美援朝戰(zhàn)場歸國，又遠上高原。脫下戎裝轉業(yè)地方，他和同為軍醫(yī)的妻子劉敏生響應國家號召，來到自然環(huán)境惡劣的青海，甘為高原開發(fā)建設、各族群眾健康保駕護航。這一來，從此扎下了根，再沒有離開。

這次選擇，讓吳天一的醫(yī)學道路聚焦到了高原病研究上。彼時，國內的高原病防治領域還一片空白，不少來青海支援建設的知識青年得了“怪病”，甚至長眠于高原，但政府、社會各方對此卻缺少了解、束手無策。

“在高原搞經濟和國防建設，不解決人的適應問題，不行！”頻繁出現(xiàn)的高原病傷亡情況，深深觸動了吳天一。他敏銳地意識到，面前是一片無人涉足過的領域，少不了荊棘叢生，但總得有人帶頭闖出一條路。

天降大任。以行醫(yī)為業(yè)、以青海為根的吳天一，義無反顧地向高原病研究這座山峰攀登。

經過多年積累，從20 世紀80 年代起，時任青海高原醫(yī)學科學研究所副所長的吳天一，開始主持一場前無古人的大型田野調查——歷時10年，深入青海、西藏、四川、甘肅等地的高海拔鄉(xiāng)鎮(zhèn)牧村，對發(fā)生在青藏高原的各型急慢性高原病，從流行病學、病理生理學和臨床學角度，進行了具有開拓意義的科學系統(tǒng)研究，影響深遠。

當時剛剛參加工作的更登，被分配到吳天一身邊做助手兼翻譯。更登至今念念不忘那些年田野調查時的艱辛：“從西寧出發(fā)，到果洛藏族自治州瑪沁縣雪山鄉(xiāng)，路途遙遠、交通不便，開車就走了整整3 天。到了鄉(xiāng)里，租上牧民的牦牛，把心電圖、血壓、血氧、呼吸、心率等檢測設備馱上。然后，吳老帶著我們騎馬挨家挨戶去收集數據。吃的是饃饃咸菜，住的是自己搭的‘馬脊梁’帳篷。”

所謂“馬脊梁”帳篷，是用羊的腰椎骨頭，把兩根長木棍固定成“T”字形，再把白色帆布往上一披，就成了一個面積不過3 平方米的簡易帳篷?！啊R脊梁’帳篷白天熱，夜里冷，外面下大雨，帳篷里下小雨?！备乔宄浀?，地處高原腹地的雪山鄉(xiāng)天氣突變，半夜竟下起了大雪，把帳篷都給壓塌了……

與翻山越嶺、風餐露宿的艱辛相比，如何取得牧民群眾的認同，更是一大難關。對此，吳天一有“絕招”：戴上氈帽、裹著皮襖、腳蹬馬靴，和牧民們親切地交流，牧民們親熱地拉他坐進帳篷——聊到這里，吳老有些“得意”地笑了。

熟悉吳天一的人，都說他是語言天才。到青海后，他自學藏語，成了藏語通。但吳老并不認為自己天賦異稟：“語言既是工作的需要，也是與患者溝通的橋梁。只要鉆進去，沒有學不會的語言?！标P于這一點，更登深有感觸：“白天跋山涉水，晚上窩在‘馬脊梁’帳篷里，吳老還堅持每天寫日記，把手電筒掛起來當作燈。日記里既有調查心得，也有當地的風土人情、俚語方言?！?/p>

一個雪山鄉(xiāng)，3000 多個樣本，就需要5 個月時間收集。10 年高原田野調查，走過多少山山水水，經歷多少風吹雨打，吳天一已無法盡數?！拔耶斶^軍人，困難面前，決不當逃兵?！苯柚占降暮Ａ颗R床資料，吳天一最終在國際上首次提出我國藏族已獲得“最佳高原適應性”的突破性論點，潛心研究的慢性高原病量化標準被國際高山醫(yī)學協(xié)會確定為國際標準，取得重要的學術成果，為我國高原醫(yī)學發(fā)展做出了開拓性貢獻。

回首來路，吳老覺得成就他的，恰恰是與時代同頻共振：“祖國的需要，就是我努力的方向?！?/p>

一字一頓地傾吐出心聲，一時間，老人竟老淚縱橫。真情流露，赤子情懷。

二

在吳天一的書房里，擺放著一張20 歲時的照片：他作為中國醫(yī)科大學體操隊的一員正在訓練。“杠上前滾翻，那會兒做100 個沒問題?！眳抢匣貞?。

有人說，吳天一的身體素質也是“天賦異稟”。與吳老共事了30 年、現(xiàn)任青海省高原醫(yī)學科學研究院中心實驗室主任的劉世明，起初也這么認為，直到有一次去北京開會，他和吳老同住一間房，“晚上吳老沖完澡，我再進去沖，卻發(fā)現(xiàn)水溫冰冷，這才知道熱水器壞了?！碑敃r二十來歲的劉世明凍得哆哆嗦嗦，而吳老卻不以為意地說：“需要熱水嗎？我常洗冷水澡健身啊?！蹦菚r，吳天一已屆花甲之齡。劉世明這才恍然大悟：吳老的體格不是一天練成的。

為獲取在特高海拔的人類生理數據，1990 年，吳天一組織聯(lián)合醫(yī)學考察隊，攀登坐落在青海河源地帶的阿尼瑪卿山。途中，外方人員發(fā)生了明顯的高原反應，不得不提前放棄。而吳天一繼續(xù)帶領中方人員向上突擊。為鼓舞士氣，每天早上他還組織全體隊員進行升國旗儀式。最終，在5620 米的特高海拔地區(qū)成功建立起了高山實驗室——這個位置比珠峰大本營還高出400 多米，是此前高原醫(yī)學研究領域從未達到過的極限。那時，吳天一已經56歲。次年，國際高山醫(yī)學協(xié)會年會向吳天一授予“高原醫(yī)學特殊貢獻獎”。

對常人來說已近退休、安享天倫的年紀，吳天一卻在不斷挑戰(zhàn)自己的身體極限。

青海省高原醫(yī)學科學研究院一樓大廳，擺放著一件大型科研設備，這就是吳天一自主設計的高低壓綜合氧艙，是世界首個可模擬上至高空12000 米、下至水下30 米環(huán)境的綜合氧艙。走進厚厚的艙體，里面擺放著各類運動器械以及數據采集設備，以便考察人體在高低壓模擬環(huán)境下的生理體征。

20 世紀90 年代初，這個“大家伙”建設完成?？扇梭w實驗誰來做呢？吳天一沒有二話：“我是設計師，我來！”時至今日，劉世明仍清晰記得首次人體實驗時的“驚心動魄”——從模擬海拔6000 多米下降時，由于降速過快，他從艙體玻璃窗往里看，發(fā)現(xiàn)吳老突然捂住耳朵，面容痛苦。原來，吳天一的右耳鼓膜，當時就被擊穿了。出艙后，操作設備的空軍總醫(yī)院工程師連忙道歉：“真對不住，我把您當成殲擊機飛行員了?！?/p>

所幸這傷是物理穿孔，兩三個月后就能恢復，但總歸落下傷疤，影響了聽力。1992 年，在這座國產高低壓綜合氧艙啟用揭牌儀式上，吳天一登臺致辭。他絲毫不提“驚心動魄”的實驗經過，而是興致勃勃地引用了毛主席詩詞：“可上九天攬月，可下五洋捉鱉，談笑凱歌還。”

講到這里，吳老沖我吟誦起來，字字鏗鏘，眉飛色舞，猶見當年意氣。

這首詞后面還寫道：“世上無難事，只要肯登攀?！甭耦^登攀的吳天一，幾乎可以說是用“遍體鱗傷”，換來了一個又一個高原醫(yī)學難關的攻克，自主設計、技術領先的高低壓綜合氧艙投用后，國際合作項目紛至沓來，吳天一“好了傷疤忘了疼”，做實驗時耳膜又被擊穿過數次；受多年來田野調查強烈的紫外線影響，加上伏案工作用眼過度，吳天一40 多歲時雙眼就患有白內障，后來做手術植入了人工晶體；跋涉在高原牧鄉(xiāng)的吳天一，數次遭遇車禍，全身先后有14 處骨折，最危險的一次是4 根肋骨骨折，一根肋骨差點戳進心臟，險些喪命；直到現(xiàn)在，他的右大腿還裝著鋼板，以至于走路時一瘸一拐……

前幾年，吳天一又裝上了心臟起搏器。拍拍胸脯，他一昂頭：“這些物件都是為人服務的，只要心里頭憋足一口氣，我還要精神抖擻地繼續(xù)跟高原病較勁！”

我這才明白，其實，并非吳天一的身體素質異于常人，支撐他這遍體鱗傷的身軀頑強運轉、持續(xù)登攀的，不僅僅是體格，更是信念。

“如今回想，我真是個‘粉身碎骨渾不怕’的逆行者，越是艱險越向前?！眳抢线@樣定義自己，隨即笑起來，“不過，我這輩子，也是自討苦吃甘自來?！?/p>

三

高原醫(yī)學之于吳天一，既是一次次沖刺頂峰的大勇，更是一回回懸壺濟世的大愛。

2006 年7 月1 日，青藏鐵路全線通車。那一刻，吳天一感到無比欣慰。作為“天路”工程的高原生理專家組組長，他帶領醫(yī)療團隊無數次奔波于昆侖山口、可可西里、唐古拉山沿途，研究建立了一整套衛(wèi)生保障措施和急救方案，推動工程全線配置了17 個制氧站、25 個高壓氧艙?！爱敃r有個方案，考慮給筑路工人配備氧氣瓶，但我說不行，一是不安全，二是浪費大，一半氧氣能吸進口鼻就不錯了。”吳天一力主必須全線配置制氧站和高壓氧艙，“在海拔4905 米、世界海拔最高的風火山隧道，我們設計建造了兩條輸氧管道，不間斷地往隧道內供氧，將施工現(xiàn)場的含氧量提高到了海拔3500 米左右的水平。”

正是因為有了吳天一及專家組團隊的醫(yī)療方案，5 年里，青藏鐵路14 萬筑路大軍在平均海拔4500 米以上的地區(qū)連續(xù)高強度作業(yè)，沒有一人因高原病死亡，被譽為“高原醫(yī)學史上的奇跡”。

吳天一猶記得，工程開工前，他被邀請到北京給鐵路部門的干部們講了一堂高原醫(yī)學課，“我?guī)е约壕幍囊槐拘宰?，呼吁要讓青藏鐵路的所有參與人員都讀一讀，關鍵時能救命！”后來，這本《高原病防護手冊》被廣泛印發(fā)，14 萬筑路大軍人手一本。

2010 年4 月14 日，青海玉樹發(fā)生7.1 級地震。已經76 歲的吳天一，主動請戰(zhàn)要求奔赴災區(qū)。他說：“玉樹人民需要我，我必須要去，現(xiàn)在就去！”當天傍晚，曾經跟著吳天一無數次深入牧區(qū)開展田野調查的更登，又一次跟隨他一同前往玉樹災區(qū)。更登記得：“傍晚7 點多鐘從西寧開車出發(fā)，連夜趕路，第二天上午9 點多鐘到達玉樹，吳老帶著我們立即投入了救援治療?！?/p>

到達玉樹，吳天一和醫(yī)療人員爭分奪秒奮戰(zhàn)在廢墟間。第一天晚上，大家的晚飯就是方便面，吳老和大家都在汽車上瞇了一宿。第二天，玉樹體育場搭起了高低板床，更登睡上鋪，吳老睡下鋪。就這樣，吳天一和大家一同在災區(qū)奮戰(zhàn)了整整7 天。

從玉樹回到西寧后，吳天一顧不上休息，很快組織了一場玉樹地震災后重建衛(wèi)生保障及高原病防治的課題會，征集到來自國內外的數十篇高質量論文，為玉樹災后重建的衛(wèi)生保障提供了精準、及時的科學支撐。

聊著聊著，劉世明“搬”出吳天一新近的大部頭論著——《吳天一高原醫(yī)學》?！斑@部論著對吳老來說有著特殊的意義，幾乎是一部囊括吳老數十年研究于一書的總結之作。全書25 篇100 章、計340 萬字，是吳老用了整整三年時間寫出來的，可謂他的畢生心血?！闭劶按?，劉世明眼眶有些濕潤了。作為與吳天一共事三十載的同事，他深知這本書的分量。

翻開書，令我感到新奇的是，除了大量專業(yè)艱深的醫(yī)學內容，書中還有不少自然、歷史與人文內容，有關我國作為高原高山大國及我國的高原人類群體。這部論著，堪稱是一位中國高原赤子對母親的傳記與獻禮?！爸袊咴t(yī)學好像雪蓮花一樣在冰峰雪嶺中生生不息，成為人類醫(yī)學的奇葩，一定會有更加燦爛的明天”“謹以此書獻給為我國高原建設獻身和拼搏的人們！”吳老其言千鈞。

聊天時，吳老“埋怨”起老伴?！?0 多歲的時候，凌晨1 點鐘催我上床睡覺。60 多歲了，不許我熬夜過12 點?，F(xiàn)在呢，晚上11 點準時過來關我的電腦。”夫妻二人當年響應國家號召奔赴青海支援西北建設，如今一待已是60 多年。他們的女兒、外孫也都扎根在了青海，同樣身披白大褂——一家三代四口人都獻身給了高原醫(yī)學事業(yè)。

一下午暢談，不覺日頭西沉。吳老拉著我的手，仿佛有聊不完的話。送別時，他獨自佇立在樓道的那頭，不停地揮手。

獲頒“七一勛章”后，原本就忙碌的吳老更加忙碌了。為了把有限的時間投入科研，他把很多采訪、出鏡、會議都推掉了。不過有一件事卻是例外，每每遇到給年輕人講話鼓勁的邀約，他從不推辭，再忙也要去。這不，在青海衛(wèi)生職業(yè)技術學院的“開學第一課”上，眼望臺下00 后莘莘學子的青春面龐，這位已近“90 后”的老人堅持站著演說。講稿都是他自己寫的，風格激情澎湃，恰如其人：“青藏高原的乳汁，是培育人才的甘露，這就是我們的母親。青藏人民正展開雙臂迎接你，你的事業(yè)就在這里。走進大地，走進生活，你一定會成功！”

這些對年輕人的殷切寄語，我想，在這位高原之子的心頭，至今仍然激蕩。

（轉自《人民日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