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南
船的空間逼仄,顯得有些擁擠,虧得略咸的海風(fēng)稍稍稀釋了我因汗?jié)n而生的不適;向船后看去,浪花潔白,瞬間消散,像時光的碎片,欲攬無痕。
前方不遠處便是坪洲島——我們的目的地。
棄船登島,方才發(fā)現(xiàn),這個島離香港很遠。此處的“香港”,自然不是行政區(qū)劃意義上的概念,因為坪洲島是香港的一部分;“遠”,也不是指可用腳、車輪、時間等量化的地域上的距離。置身此島,中環(huán)幾大商業(yè)帝國的浮沉、油尖旺的繁華與世俗、太平山豪宅里上演的離合悲歡,已全然無關(guān)。坪洲島像一個世外高人,既不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又不故作清高,或妄自菲薄。它專心做自己、做島民們的家園。
坪洲島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舊”。坪洲島又似乎是一位冷艷女子,渾不在意什么人到這里來,有沒有人到這里來,只以本來面目示人。這讓我想起張祜的《集靈臺》:“虢國夫人承主恩,平明騎馬入宮門。卻嫌脂粉污顏色,淡掃蛾眉朝至尊?!泵榔G的虢國夫人見君王尚且淡掃蛾眉,坪洲島卻素面朝天,一副我行我素之態(tài)。難以見到簇新的建筑,哪怕是一半堵墻面,或者三兩段平整如砥的道路,見到都是緣分。走在逼仄且彎曲的路上,此刻會完全忘了香港,只覺得身處一個遺世獨立的桃花源。歲月將細碎的叮嚀委托斑駁的墻面、滄桑的建筑說于你,雖無言,卻心動。
你若認為坪洲島民是落后的,那就錯了。且看島上的路名或街道名:富坪街、貴坪街、寶坪街、利坪街、坪洲永興街、永利街、發(fā)利街……完全是一副全身心“入世”的態(tài)度,你是不是覺得,一股現(xiàn)代商業(yè)的氣息撲面而來?只不過,對于坪洲島而言,何為“利”、何為“寶”、如何“興”,島民們心中的答案有些另類而已。
終于,走到一處街道轉(zhuǎn)角處,適逢工作人員在修下水道,前路被施工的大牌子擋住,我們只得繞道。
走在滿是泥濘的一段路上,看著小白鞋漸漸臟污,我心里不僅沒有埋怨與懊喪,反而漾起一層喜悅:這是最具生活氣息的一個圖景。
坪洲島的“靜”也讓人一眼難忘。
距碼頭不遠的地方便有一棵大榕樹,樹干粗糙高大,卻瘦骨嶙峋地立在那里,隔斷喧囂與寧靜,成為守護與鼓勵的雙面圖騰。粗大繁富的氣根將樹與大地緊緊連接與擁抱,又像將過去的苦厄同今天的寧靜做個分野。坪洲島僅一平方公里,除了常住民,實在容納不了太多擁躉。我想,或許這棵大榕樹要告誡土著民的正是這一偈語般的啟迪。正因如此,這里似乎有意在淡出世俗的視線之外,即便內(nèi)地的黃金周期間,愿意來這里的游客終也寥寥?;蛟S又因如此,它才得以葆有個性,才得以維持天地造化賦予的容顏。
靜也意味著包容。迷你的坪洲島上,文化可以兼容,信仰可以共存。傳統(tǒng)廟宇與西方教堂各展風(fēng)采,說其中西合璧,恐怕未必能客觀盡述之。在金花廟或洪圣古廟的“山門”旁,懷著瞻仰的心情讓時光稍駐,心似乎有了穿越感;駐足宣道會坪洲堂或和平之后天主堂門前,你也不會覺得有任何違和。你聽不到文化碰撞的聲音,卻隱隱聽到風(fēng)鈴的輕吟。
我注意到,坪洲島上沒有汽車。在這里,你完全可以靜靜地走,緩緩地品,不必有闖紅燈、誤入機動車道致使危險降臨之虞。這恐怕也是讓島“靜”下來的原因之一。畢竟,靜,先須心靜。但帶我們來的熱情如火的朋友張兄告訴我,這里很多家庭都有船,甚至豪華的游艇,這里的年輕人會在工作日到中環(huán)等具有代表性的地方上班,晚上再回來享受寧靜。這種“跨界”式的生活著實令人羨慕。
走累了,便坐下來。小店很迷你,也很僻靜,遂點了頗具當(dāng)?shù)仫L(fēng)味的小食。坐在店外的路邊,看著偶爾的行人經(jīng)過,聽著有調(diào)無調(diào)的鳥鳴,聞著有意無意的海風(fēng),盡可以慢慢欣賞完全陌生的美食味道。不必考慮時間的快慢,不必擔(dān)心等座的人埋怨,更不必擔(dān)心遲到之后上司的斥責(zé)。一切都離你很遠,近乎虛無縹緲,但一切又實實在在,隨手一握,盈掌滿心。不由得想起作家喬葉的散文《徐州的徐》,與徐州相比,坪洲的徐恐怕有過之而無不及。
坪洲島位于大嶼山東邊,與香港機場隔海隔山相望。在香港機場候機時,看到像一位慵臥小憩的女神般的大嶼山,想到坪洲島民坐擁的無數(shù)無形的財富,想到朋友的熱情,情難自抑,賦詩一首:“大嶼橫陳云翼低,斯心在東人在西。一聲去也坪洲老,山海墨波鴻志齊。”
朋友圈發(fā)罷,復(fù)想起在坪洲島碼頭等船時,張兄給我和愛人照相的情景:我們坐在有些年頭的塑料椅上,不遠處有一只狗狗,小小黑黑的,坦坦然入鏡。小狗既向我們這邊張望著,一副頗感新鮮的表情,又不愿太近,若即若離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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