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歸海(節(jié)選)

2023-10-28 01:19張翎
臺港文學選刊 2023年5期
關鍵詞:妮絲喬治母親

張翎(加拿大)

第一章

一次死亡,一個百寶箱,以及一只藏著珍珠的蚌

1

喬治·懷勒的丈母娘蕾恩十天前死了,死得有點突然。

沒錯,她是病了很久,她的病癥寫出來是一張長長的單子:腎盂腎炎、糖尿病、胃潰瘍、風濕性關節(jié)炎,還有已經發(fā)展到無可救藥地步的阿爾茨海默病,如此等等。不過那些病,哪一樣也不是說掛就掛了的急癥?!靶呐K病發(fā)作?!贬t(yī)生跟家屬解釋。家屬不信。她的心臟可是她五臟六腑里最強壯的,從來沒有鬧過事。“到了她這把年紀,身上的器官說犯渾就犯渾,不會提早通知你的。”醫(yī)生說。這把年紀?天哪,她不過才八十三歲。在世界上有的地方,人一不小心就活到了一百二十歲。往那些人身邊一站,蕾恩還是只嫩雞仔。

無語。什么庸醫(yī)。

蕾恩當然不是她的真名。除非你是搖滾明星,或者是白雪公主的娘(親娘,不是那個歹毒的后媽),要不是腦子進水,誰會給自己起個名字叫蕾恩呢?蕾恩是Rain的音譯,在英文里是“雨”的意思。她護照上的正式名字是Chunyu Yuan。Chunyu是“春雨”的漢語拼音,所以就有了英文的蕾恩。

一個人若娶了個中國女人進門,你就等于娶了她的全家。喬治偏偏就娶了個名叫菲妮絲的中國老婆,幸好菲妮絲的家人死的死,散的散,疏遠的疏遠,凋零得只剩下一個媽和一個姨媽。姨媽住在千山萬水之外的上海,想惹事也夠不著。

所以這家剩下的人,實際上就只有菲妮絲和她的寡母,兩人的關系自然就很是密切?!懊芮小庇迷谶@里多少有點輕浮。豈止是密切,她們母女倆除了幾次不得已的小分離,一輩子都住在一起。菲妮絲結婚的時候,把她的母親像連體嬰兒似的帶進了她的婚姻,三個人住在一片屋檐下,一直住到蕾恩搬進了養(yǎng)老院。蕾恩突然一撒手,菲妮絲整個人就散了架。最要命的不是菲妮絲的狀況有多糟糕,而是她不知道自己有多糟糕。

這天喬治比平常稍早下班。他和菲妮絲說好了要早點吃晚飯,然后開車去“松林”,趕在前臺八點關門之前,取回蕾恩留在那里的東西?!八闪帧笔抢俣魅ナ罆r住的養(yǎng)老院的名字。

這會兒是2011年4月20日下午4點09分。

沿著博渠蒙路往南開,一路都沒塞車。在多倫多這樣的城市,這個時段里能遇上這樣的路況,真可算是千載難逢。喬治風也似的開到了家,竟比平日快了許多。

進了門,他把手提包放到實木地板上,在門邊的腳凳上坐下來,自然而然地脫下皮鞋,換上廉價的塑料拖鞋。這個習慣是六年前他和菲妮絲結婚后,丈母娘蕾恩把他訓練出來的。蕾恩逼著他學會的,可不止這一樣。最初他也是半心半意地跟她較過勁的,后來就算了。蕾恩是一臺不知疲乏的打磨機,總有法子把腳下的坑坑洼洼磨得平滑,一半靠耐心,一半靠母親的淫威。

他換上拖鞋,朝客廳走去,半道上卻突然停住了腳步——他發(fā)現菲妮絲站在凸窗前。他以為她至少還要再過一個小時才能到家。她在一家移民安置中心教英語,周三下午有兩堂課。等她下課坐上地鐵,再倒一趟公共汽車,然后再步行一小段路到家,通常都得六點一刻左右。

這會兒她正透過兩片窗簾的縫隙往街上張望,兩只手交疊在胸前,雙肩收得緊緊的,像是怕冷。他們的住宅坐落在士嘉堡中區(qū)一個相對清靜的街區(qū),幾乎看不見孩子,除了偶爾經過的幾輛自行車,或是兩人結伴行動、挨家敲門推銷上帝的耶和華見證會成員,這條街上一天到晚也沒什么大動靜。

她到底在這兒站了多久?她肯定是看著他把那輛灰色的日產天籟開進車道,從車門里鉆出來,一只手在口袋里掏來掏去,在煙盒、皺巴巴的手帕和揉成一團的加油收據中間,摸摸索索地尋找著家門鑰匙。他抽煙,但抽得不兇,只是在社交場合偶一為之。

“你怎么回來得……”他剛說了半句,突然又縮了回去,因為他看見了擺在客廳白皮沙發(fā)邊上的那只箱子。箱子是件老古董,誕生在滾輪還沒問世的年代,粗帆布的面料,說不上是灰還是黃,正是積攢了二十年的灰塵該有的那種顏色。盡管鎖座已經局部毀壞,箱身上有幾處刮痕和破損,但稀奇得很,這塊千年化石居然還沒有散架。

他認出來那是蕾恩的箱子。蕾恩當年從中國千山萬水帶過來的舊物,如今沒剩下幾件了,這個箱子正是幸存下來的一件。有一回他實在看不下去,就說要給她換個新款的箱子,她卻死也不肯。后來還是菲妮絲勸住了他:“由她去吧,這是她的百寶箱,她的念心兒?!?/p>

看來菲妮絲已經去過“松林”了,沒帶上他,也沒事先告訴他。

菲妮絲轉過身來,朝他茫然一笑,模模糊糊地“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了他眼神里的那絲疑問。

“她的東西,你都……?”他斟酌著字眼和語氣,那副小心翼翼的神情,仿佛她是一件一口氣都能吹裂的大明官瓷。誰也不愿意失去母親,天下人喪母都疼,可是菲妮絲的疼看著似乎比旁人的更扎心。旁人的疼若是針,菲妮絲的疼就是錐子。

“嗯?!彼啙嵉卮驍嗔怂?。又一個單音節(jié)的路障,活生生地擋在了對話的路上。

“今天我們吃意大利面吧,肉汁是現成的,就在冰箱里。”他換了個話題,發(fā)覺自己還是在小心地衡量著聲音和語氣,生怕一句話說歪了,把她蹭傷。

他開了爐子燒水煮面。周三是他掌廚的日子——這是他們剛結婚不久就定下的規(guī)矩。在向她求婚之前,他已經把他們共同生活中可能遇到的各樣磕磕碰碰都想到了。兩樣膚色往一塊兒湊,就夠磨合一陣子了,中間再插進一個丈母娘,實在算不上愛情童話的標配場景??伤麤]想到他們迎面撞上的第一個大障礙,竟然是一日三餐。雖然談不上熱愛,他至少可以容忍她們的中國餐。無論是一屋子油煙的煎炸爆炒,黑黢黢的醬油,還是刺鼻的蔥姜蒜,他都認下了??墒撬麗鄢缘哪逃秃透衫?,到了他丈母娘蕾恩口中,就成了致命的毒藥。

幾頓郁悶的晚飯之后,他們終于想出了一招?!罢小笔抢俣鞯恼f法,喬治另有一套詞匯,他管這叫“權力制衡”。每周的二、四、六,母女兩個可以翻天覆地地炮制她們的中國餐,而其他日子里,吃什么就由他說了算。到了星期天,一家人不開伙,出去吃飯,三人輪番決定去哪家餐館。沒過多久,他就驚訝地發(fā)現蕾恩竟然學會了用黃油炒青菜,而他自己的色拉盤子里,居然出現了中國店買來的黑芝麻。

世上事,假以時日,總會自己擺平的,他心想。作用力和反作用力,壓力和耐力,彼此試探,此消彼長。在婚姻這門科學中,進門靠的是化學反應,但入門之后,管事的卻是物理學原理。

水很快就開了,蒸汽推搡著鍋蓋,發(fā)出一陣咣當咣當的聲響,聽起來驚天動地。過了半晌他才想起來他忘了下面條。

“你最好打開油煙機?!?/p>

她就站在他的身后。在她開口之前,他就已經覺出了她的存在。她的影子壓在他的背上,有點沉,也有點涼。

“一會兒就得?!彼f。他突然就惱怒了自己聲音里那份踮著腳尖似的小心謹慎。從進門的那一刻起,他就沒能好好地說上一句完整的話。

他知道是為什么。

是因為客廳里那只冷冷的、充滿了戒備神情的箱子。也許是那帆布料子,散發(fā)著時光的霉味;也許是那個摔壞了的鎖座,非但不能鎖住那些未了之事,反倒叫人無端地生出些窺探的欲念。

那是蕾恩的幽靈在屋子里徘徊,盯著他們的一舉一動。即使斷了氣,卻還生生地活著,眼觀六路,耳聽八方。

他把爐頭關了,等著蒸汽和鍋慢慢地講了和,才轉過身來正對著菲妮絲,鎖住了她的眼睛。

“菲妮絲,你打算怎么安置她的骨灰?”他問。

他的聲音剛爬出喉嚨時還是摸摸索索磕磕絆絆的,漸漸地就找著了路。一聽見“骨灰”兩個字,他就明白他已經過了最窄的那個關隘。

她沒吱聲。她的嘴角朝下顫動著,似乎要哭的樣子,卻最終沒哭。她默默地站在他面前,眼神幽黑、凄惶、茫然,像一只走失的貓。昨天夜里,她的臉頰比今天豐滿。

他用雙臂攬住了她,涼意透過她的襯衫傳到他的肌膚上,叫他猛然醒悟他們之間相隔的不只是幾層布料。此刻她離他很遠。哀傷復雜凌亂,是找不到頭緒的亂線團。他模糊記得自己身陷其間的滋味——那是在他第一個妻子珍去世的那段時間里?,F在回想起來,那段日子是一片空白,中間充填著一些沒有形狀的灰暗,他對萬事萬物麻木無感。他不敢想象自己再次回到那個場景的樣子。那時的他無力面對自己的哀傷,現在的他無力面對菲妮絲的哀傷。菲妮絲的哀傷與他隔了一層皮,那層皮似乎薄得像紙,又似乎厚如千山。

他不再沒話找話,只是重新打開了爐頭。

她走過廚房,腳步輕得幾乎像飄,在餐桌前坐下,透過沒有窗簾的后窗,直直地望進后院。高大的楓樹已經長出了新葉,傍晚的輕風里,樹枝在草地上投下?lián)u曳的影子。第一茬的新草間,蒲公英星星點點地探出頭來,一片雜亂,卻生意盎然。這一季的草在地下孕育繁衍的時候,蕾恩已在養(yǎng)老院。草不認得蕾恩,她生也好死也好,在也罷去也罷,都與它無關。

“她死的時候蜷成一團,是胎兒姿勢?!狈颇萁z面無表情地說,“她做膩了媽,她只想做一回孩子?!?/p>

2

喬治是在七年前認識菲妮絲的。那是在2004年的冬天,菲妮絲帶著她母親蕾恩來他的診所檢查聽力。那時他已經做了將近三十年的聽力康復師,先是在埃德蒙頓,后來在多倫多?!拔沂切袠I(yè)里化石級的元老了。”他帶著自嘲的口吻對菲妮絲說。聽力康復是個相對新潮的行當,和它短暫的歷史相比,他的工作經歷已經長得離譜。

“她打電話時大喊大叫,電視開得山響。”菲妮絲說。這樣的抱怨——通常來自某位家人——喬治已經聽得耳朵里起了繭子。

蕾恩的英語很差。她拘拘謹謹地說了一句“早安”,就不再說話。她站在女兒的影子里,臉上浮著一絲忐忑的微笑,雙眉之間有一條細細的紋路時隱時現,仿佛在時刻預備著為表情的變換開路。屋里開著暖氣,但她一直沒有脫下外套。那是一件說不出顏色的條紋呢子大衣,原先的色彩早已在年復一年的辛勤洗滌中褪盡,但依舊干凈整齊,每一粒紐扣都閃閃發(fā)亮。看得出來她感冒了,在不停地擤著鼻涕,喉嚨里發(fā)出嘶嘶的喘氣聲,對自己制造的雜音毫無覺察。

診所的秘書因家人生病沒來上班,喬治還得兼帶著照看前臺。他把病人登記表交給菲妮絲填寫,她在姓名一欄先寫下“Chunyu”,然后又在括弧里加上了“Rain”。

還沒等問,菲妮絲就解釋起Chunyu和Rain之間的關聯(lián),詞義上的、語言上的、文化上的,如此這般,云云云云?!霸俏夷赣H的姓,在中文里,姓是擺在名字之前的。這兒的朋友圖省事,都管她叫蕾恩?!?/p>

“姓放在前頭很有道理,家庭本該擺在首位。”明知接待室里有一屋子人等著,喬治還是忍不住殷勤地附和著她。

“對不起,我扯遠了?!彼胄陌胍獾氐乐?,心中隱隱有幾分得意。憑直覺她已經知道:她那張做慣了老師、上哪兒都忍不住要育人的嘴巴,已經找到了一雙并不反感的耳朵。

她沒戴結婚戒指。喬治告訴自己。他簡直無法相信自己竟然能在這個素昧平生的女人身上注意到這樣一個細節(jié)。其實,也不能算是完全陌生,他至少知道她的名字。短短的幾分鐘里,她已經告訴他:她的英文名字是Phoenix(菲妮絲),中文名字是袁鳳。Phoenix就是鳳,鳳就是Phoenix。

要不是第三人稱單數動詞后邊偶爾會丟失一兩個S,菲妮絲的英文幾乎無懈可擊。那丟失的S是個微妙的信號,婉轉地提醒人:她現在使用的語言不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而是后天學的。后來他才知道,那時她已經在加拿大居住了十七年。

他的診所位于博渠蒙路和芬區(qū)路的交界處,是個人丁興盛的移民區(qū)。這些年他的診所里來過很多中國女人,他留意到她們通常不愿直視陌生人的眼睛,怯怯的不太說話,除非你先挑起話頭。但菲妮絲看上去跟她們不同。菲妮絲的眼睛正正地看著他,眼神專注,時刻準備著進入對話。她一開口,她的嘴唇、睫毛、鼻尖,還有那頭松松地綰成一個髻子的頭發(fā),甚至連那件洋紅色開襟毛衣上的紐扣,都隨著她的聲音輕輕顛動著,很是鮮活靈動。

當時他還沒發(fā)覺她微笑時眼神里藏著哀傷。那天,當他們面對面地站在他那間亂糟糟地堆滿了病歷、電話鈴響個不停的辦公室里的時候,他并不真懂她。他只是感覺她的聲音和笑容里有種說不清楚的東西,把他裹在一層光亮之中,叫他呼吸困難。這是少年人才會有的感覺,讓他不由得想起他在辛辛那提度過的那段笨拙的青春期——他原以為他早已忘記。除了神奇的宿命,他無法解釋那一刻里發(fā)生的事。假如他年輕三十歲,哪怕二十歲,他還可以試著使用一見鐘情這個詞語。在他現在這個歲數上,再說一見鐘情幾乎有點厚顏無恥。可是他就是這樣在第一眼里毫無防備地陷進去了。

他把母女兩個帶進隔音室,給她們解釋聽力測試的步驟。然后走出來,關上門,進入儀器室。他驚恐地發(fā)現他的腦子突然唰的一下一片空白。三十年里,這套測試程序他已經循環(huán)往復地操作過成千上萬個回合,每一個環(huán)節(jié)都像電腦芯片一樣嵌入了他的記憶里,他可以隨時隨地讀取,哪怕是在睡夢中??墒墙裉?,記憶猝然消失。

是測聽室里的那團洋紅,那個充當翻譯角色的女人,讓他分了神。

他終于做完了聽力測試,卻不記得具體的過程。是肌肉在指揮著手,大腦并未參與。在大腦棄他而去的時候,還是肌肉這套老式的機械備用系統(tǒng)靠得住。

“聽力神經有些損傷,同時還夾雜了部分傳導性障礙。”這些字眼從他嘴里溜出來,像是外星人說的話,佶屈聱牙。當年教他臨床課程的教授,若聽到他這樣背天書似的跟病人解說病情,一定會從墳墓中爬出來掐住他的脖子。他今天同時丟失了腦子和舌頭。

她疑惑不解地看著他,他終于回過神來,換了大白話跟她解釋:“你母親的聽力有點問題。有老年退化的因素,但大體上是因感冒引起的,感冒影響了她的中耳功能?!?/p>

“那,咋辦?”她的眉心蹙成一個柔軟的小團。

她聲音里的那份急切突然就讓他心生感動。他母親在他十二歲的時候就死了,是腎病,病了多年。她留給他的記憶是模糊的,基本圍繞著藥瓶子、長久的臥床、醫(yī)生一次又一次的來訪,還有最后那段日子里那些艱難的喘息聲。她沒能像蕾恩那樣活到天年,她沒給他機會照顧她。

“別急,現在什么也不需要做。兩周之后,等感冒癥狀好了,再回來復查?!?/p>

這不是他應該說的話,應該說的話在往外走的路上被調了包。按照常規(guī)應該是一個月以后復查,但他臨時改口,一個月變成了兩周。

他沒有等到兩周。

五天后,菲妮絲打電話到診所來,要給她的學生,一個叫阿依莎的阿富汗難民,預約聽力測試?!伴_個后門插個隊。”她直言不諱。

當阿依莎來就診時,喬治驚喜地看見菲妮絲跟著她一起進來。

“她有點緊張,我覺得還是陪她一下?!彼忉屨f。

這是借口嗎?他悄悄地問自己,心中突然涌上一股虛榮心滿足之后的狂喜。虛榮心也犯了糊涂,竟然找上了他。它該找的,應該是那些比他歲數小幾輪的人。

后來,在他們成為情人之后,他曾追問過她:那天她帶阿依莎來是不是為了見他?她輕輕一笑,一句“荒唐”就把他打發(fā)了?!盎奶啤辈皇窃?,原話是“腦子進水”。她說“腦子進水”在中文里的意思,類似于英文里的“bananas”。那是她的一家之言,他無從考證。

阿依莎十九歲,體重嚴重低于標準,幾乎看不出已經懷有六個月的身孕。他開始記錄病史。她用一口破布絮似的英文,努力回答著他的問題。三兩句話之后,她和他同時決定放棄,轉向菲妮絲求救。

“兩年以前,她的村子遭到轟炸,從那時開始她的聽力就不如從前了。那次她弟弟給炸死了,她妹妹炸瞎了一只眼睛。她覺得這陣子越來越差了——我是說她的聽力?!?/p>

菲妮絲向喬治介紹著阿依莎的背景,阿依莎急切地點著頭,表示認同。即使阿依莎什么也不說,菲妮絲似乎也知道她的心思。那是默契。在默契面前,語言自慚形穢。

噪音導致的聽力損傷,再加上妊娠引起的耳骨硬化癥。喬治已經有了初步診斷。

阿依莎不習慣被人注視,他跟她說話的時候,她眼瞼低垂,睫毛如受了驚的昆蟲翅膀似的輕輕扇動。在聽力測試過程中,她緊緊拽住菲妮絲的手,仿佛那是一根浮木,若她撒開手,她就會淹沒在一汪無名的恐懼之中。

“她有中度聽力損失,可能需要配戴助聽器?!彼褱y試結果告訴菲妮絲,菲妮絲再翻譯給阿依莎聽。“因為她的聽力在妊娠期間惡化,所以要先轉診到耳鼻喉科專家那里,需要排除其他病變的可能。耳鼻喉專家一開綠燈,我就給難民安置署寫信,申請助聽器經費?!?/p>

“社會福利部有食品券發(fā)放,她這個時候,尤其需要營養(yǎng)?!彼鳖┝税⒁郎谎郏吐晫Ψ颇萁z說。

菲妮絲立刻明白了他不想傷到阿依莎的自尊,回話的時候,也壓低了嗓門:“這事我跟她說,待會兒。”

她幫阿依莎穿上大衣,圍上羊毛圍巾。阿依莎瘦小的身軀陷落在厚重的冬衣里,如同披掛了一副盔甲。兩人相互擁抱道別,各自回家。

一股沖動突然涌了上來,推著他不由自主地尾隨著菲妮絲到了走廊上。她正要拐到通往停車場的路,他從后邊叫住了她。

“我早上的病人都看完了,你愿意和我一起隨便吃頓午飯嗎?”他脫口而出。他的腦子無能為力地看著他的嘴巴自行其是。

她轉過身來,怔怔地看著他,仿佛他剛才說的是某種她從未聽過的外國話。

“有家意大利小食館,父子兩人開的,兩分鐘就到,他們的意面是全城最好吃的。”他的聲音飄忽不定,聽上去像是一個拙劣的推銷員在竭盡全力地兜售一樁注定成不了的買賣。

她默默地站著,低頭揪扯著黑色開司米圍巾上的流蘇,似乎在等著他的話一點一點地慢慢入腦。

“是嗎?”她終于聽見自己在含含混混地回答他。

這算是哪門子的回答?到底是間接地接受,還是委婉地拒絕?據說中國女人這兩樣本事都很在行。

“我是說,假如你愿意的話?!彼s緊補了一句,只覺得無地自容。幸虧他們已經走得夠遠,到了秘書的耳朵追不上的地方了。

像是過了一個世紀之久的樣子,他終于看見她的嘴角朝上一揚,一絲微笑綻開來,點亮了她的眼睛和整張臉。他隱隱覺得這會兒他需要瞇上眼睛,因為宇宙猝然變得如此明亮,他承受不下那么多的光。

“你得保證好吃哦?!彼霂С芭卣f。

他們在午餐高峰期之前到了餐館,找了個靠窗的位置坐下。從窗口望出去,天空是一片開闊的、毫無瑕疵的、叫人心生寒意的蔚藍。窗戶雖然關嚴了,卻依舊可以聽到車流碾過半融的積雪時發(fā)出的低沉的濺水聲。屋里的暖氣有些無精打采。

“沒想到我媽居然能習慣這邊的冬天。”菲妮絲脫下大衣和圍巾,哆哆嗦嗦地打了個寒噤,在喬治對面坐了下來。

“你們老家沒有冬天嗎?”喬治好奇地問。

“你以為我們老家在哪兒,赤道幾內亞嗎?”菲妮絲出聲地笑了。她用英文說話,尤其是講陳年舊事時,掌握不好那些微妙的語氣,常常失足跌入夸張。后來喬治給她的這種說話習慣起了個名字,叫“經過修潤的記憶”。

他要了一份肉丸意面,她要了一份海鮮意面,兩人再合點了一份蔬菜色拉。菜很快就上來了。她把青菜從色拉盤子里一樣一樣地挖出來,萵苣、西紅柿、黃瓜、小橄欖,像小孩搭積木似的堆在面條上,然后張牙舞爪地揮動著叉子,攪拌混合。他從沒見過誰把生菜和意面這樣野蠻地攪拌在一起,不免微微有些吃驚。

她覺出了他的眼神,就停了下來。“老習慣了,一時半刻改不了。我出生的時候,正趕上朝鮮打仗。那個時候我們剛打完一場戰(zhàn)爭,緊跟著又來了一場,你想想那日子怎么過?葷菜難得一見,不能單煮——那是浪費,得和素菜拌在一起,能把肚子填得滿一些。這是我媽的秘密武器?!?/p>

又一個,戰(zhàn)爭的孩子。喬治暗暗地猜測著她的年齡。若依朝鮮戰(zhàn)爭為算,她應該是五十上下,可是她看起來輕輕松松能混到四十歲的隊伍里。中國女人的保養(yǎng),世界的第八大奇觀。喬治暗嘆。

菲妮絲吃飯幾乎完全不用刀子,仿佛把食物切成小塊是一種極大的褻瀆。她大口大口地吞噬著盤子里的東西,看上去像是一個勞作了一天饑腸轆轆的人。時不時地,會伸出舌頭舔舐指尖上沾染的湯汁,絲毫不在意吃相。

自從他妻子去世后,他的社交生活乏善可陳,但他也陸續(xù)約會過幾個女人。菲妮絲和她們很有些不同。他約會過的女人無一例外都很在意體重,而菲妮絲更在意食品。這樣說也不完全準確,其實她更在意吃的過程。她吃起東西來的樣子,仿佛那是她命中的最后一餐。她顯然并不在意體重。當然,她也沒有理由擔心體重。

“你怎么不吃?。俊彼l(fā)現他一直很沉默,就停下來問他。

“我不怎么餓?!彼剡^神來,跟她解釋,“看著你吃飯,真是一種享受。”

“你是說,像豬?”

兩人同時放聲大笑。

她身上有股子如同地心引力般不可抵御的力量,在強勁地扯著他向她靠近。一切顯得如此荒誕。他對她幾乎一無所知。在各自生命中很長的時段里,他們居住在兩片遙遙相隔的大陸上,他們甚至不擁有同一輪太陽,因為她的日出,是他的日落。

“你有幾個孩子?”他問。

話一出口他就知道了自己的唐突。還沒等她回話,他趕緊設法修補:“看你對待你母親和阿依莎的樣子,我覺得你天生是個好母親。”

“她們受了太多的苦?!彼@了個彎,躲過了直接回復。

“你對每個學生都像對阿依莎那樣嗎?”

她搖了搖頭,不屑地笑了,仿佛在嘲諷他不可饒恕的愚蠢?!澳哪馨?,喬治?我教三個班級,每個班級二十五個學生。你以為我是誰?我不是上帝。”她覺得那話說得有點刻薄,又趕緊換了語氣,追補了一句,“可是阿依莎跟別人不一樣。”

她放下刀叉,等著他慢慢追上她吃飯的速度。

“阿依莎的丈夫是她的表兄,他們是在逃亡的路上結婚的。他們那里表親可以結婚,這樣兩頭都省了聘禮和嫁妝,結了婚也沒有姻親的麻煩——他的母親是她的姨媽,他們從小就玩在一起?!?/p>

“我知道,我有阿富汗來的病人?!?/p>

他說話的語氣輕柔,絲毫沒有居高臨下的意思,她卻一下子頓住了,深覺難堪。他做了三十年的聽力康復師,診所里什么人沒見過呢?他吃的鹽比你吃的米還多。她仿佛聽見母親在自己耳邊說。她這是想鎮(zhèn)住誰呢?好為人師是一種毒品,她的癮念已深。

“后來呢?”他把話鋒輕巧地一轉,回到了先前的話題上。

“他們原來是想等到阿依莎二十歲才結婚的,后來她婆婆,也就是她的姨媽,催他們趕緊把婚事辦了。姨媽說誰知道全家能不能都平安逃出來,只要阿依莎活下來,肚子里懷了孩子,這個家就不至于,不至于,斷了根?!?/p>

她避開了他的眼睛——她不想讓他看到她眼睛里的霧氣。

“那他們全家都……?”他聽出自己的聲音里有一絲細細的裂縫。

菲妮絲點了點頭,緊接著又搖了搖頭,仿佛在否認先前的點頭:“都逃出來了,除了她母親。心臟病發(fā)作,在塔吉克斯坦?!?/p>

他們都陷入了沉默,誰也沒想到會進入這樣沉重的話題。

戰(zhàn)爭的溢出物。喬治心里突然浮上來一個詞。戰(zhàn)爭是固體、氣體,也是液體。戰(zhàn)爭不停地產生溢出物,就像那些萬噸海輪在大洋中溢出來的石油,一路漂浮到遠方,瀝青般地染黑太陽、葦草和飛鳥的翅膀。阿依莎,她死去的母親,她尚未出生的孩子,她那位也是表兄的丈夫,都在逃離這樣的溢出物。而他和菲妮絲,卻是清理溢出物的人。他在他的診所,她在她的教室。洗滌。洗滌。洗滌。他們清洗創(chuàng)傷,也感染創(chuàng)傷。

可是,誰來清洗他們呢?

她的情緒很快平復了?!霸龠^兩個星期就是阿依莎的生日了,她今年二十歲。我們要辦一個慶生會,給她一個驚喜。猜猜我們準備了什么禮物?”

他當然不知道,她其實也沒指望他知道。

“她是在難民營里結的婚,沒有什么正經的儀式,也沒留下照片——我是說我們常見的那種婚禮照片。她有點難過,說將來孩子長大了,怎么跟孩子證明他們結過婚?他們都沒有一張照片。”

她停下來喝了口水,制造了一個小小的懸念,可惜沒繃住,又馬上把它打破了。

“我們班上有一個學生是從阿塞拜疆來的,會畫畫。他要比照著阿依莎在班上分享的全家福照片,給她畫一張結婚圖?!?/p>

他突然明白了為什么這個女人看不出年齡。眼角的魚尾紋,頭發(fā)里夾雜的銀絲,那些暗示著年齡的細節(jié),她并未曾幸免。但是她眼中有光,有一絲閃閃爍爍的孩童般的渴望,想去品嘗美食,闖蕩世界,行一點小善。就是這一絲不曾干涸的渴望,抵擋住了歲月的侵蝕。

在后來的日子里,當他深深地進入她的生活,變得更老也更明智了,再回過頭來看這一天里發(fā)生的事,他才會醒悟他犯了一個錯誤。他沒看錯人,她身上那股生命的熱情是真真切切地存在著的。只是他沒認清那股熱情背后的驅動力——這是一個重大的失誤。他不知道她身后有一股幽黑陰森的恐懼,正如惡犬般緊追著她不放,她在瘋狂地試圖逃離。逃離的路上有很多扇門,毒品是一扇,酗酒是另一扇,肉欲也是,但她選擇了一扇低風險、容易抵達的門。

她選擇了他。

奇怪的是,當他意識到這一點時,他并沒有失望。他反倒覺得自己對她的感情從半空中扎扎實實地落到了地上。他很久沒有被人需要的感覺了,而她需要他,他暮氣沉沉的日子突然就生出了些活氣。在五十八歲上——那是他跟她結婚時的年齡——他還是個天真漢,依舊覺得他能使另一個人的生活因他而不同。

傻啊,他真是傻。

“我有個想法,”他隔著桌子抓住了她的手,聲音里充滿了興奮,“我朋友泰德在匹克嶺開著一家小照相館,那小子是個電腦制圖天才。他可以給阿依莎夫妻合成一張結婚照,愛德華公園皇家婚禮風范,真實到每一個細節(jié)?!?/p>

“天哪,喬治,你那個腦子!”她嚷了起來,卻立刻意識到了自己的尖嗓門,尷尬地收了聲。

其實根本沒人注意他們。此時還在午餐高峰期,餐館里擠滿了用餐的人,喧嘩的聲浪幾乎淹沒了他們的交談。他看了一下表:一點一刻。他遲到了,下午的第一個病人正在診所里等他。

他站起身來付賬——他堅持要請客,然后他們一起離開餐館走到街上。太陽稍稍斜了,車流稀疏了些,街道看上去有幾分慵懶,仿佛吃得太飽,需要睡上一覺。在等交通燈的當口上,她轉過身來,突兀地對他說:“喬治,我一個也沒有?!?/p>

“你說啥?”他不解地看著她。

“孩子,你問我的。我沒有孩子。”她避開了他的眼睛,“我沒有結過婚?!?/p>

天,還是單身。他想。這樣的女人,怎么會缺男人?一連串復雜的情緒從心底交替著涌了上來。先是不可置信:她竟然還沒有被人挑走;接著便是如釋重負,為著同樣的原因;最后則是失望:她還不曾有過經驗。在他這個歲數上,閱歷的吸引力遠大于純潔。

他是不是對她太過苛刻了?或者說,對自己太過苛刻了?婚姻不過是一張收在文件夾里的紙,就像學位證書、征兵通知書(這兩樣他都有)。有趣的心靈始終是自成一體的,有沒有那張紙都無關緊要。再說,她僅僅是沒有那張紙而已。缺乏一張紙和缺乏經驗之間的距離,可以是半個地球。

還好,他還有足夠的時間來認識她。天下萬物皆有定時。睡有時,醒有時,草木泛青有時,河流漲水有時,就連交通燈變綠,也有定時。

他和她之間的相知,也仰賴上天的定時。

在接下來的幾周里,喬治又見了菲妮絲幾面,都是她來診所見他。先是帶母親來做復查。蕾恩的感冒癥狀漸漸消失,聽力也隨著有所好轉。后來菲妮絲又帶阿依莎來調試助聽器。喬治動用了關系,讓阿依莎很快進入了耳鼻喉??漆t(yī)生排期。經過一系列檢查之后,??漆t(yī)生排除了其他致聾原因,隨后喬治很快從難民安置署申請到了助聽器專用款項。

在這期間喬治請菲妮絲喝了兩次咖啡,理由是“討論一下阿依莎的治療方案”。第二回咖啡快喝完的時候,他貌似隨意地提到了士嘉堡總醫(yī)院的一位聽力康復師:“她人很好,還能稍稍聽懂一些中文,將來可以負責你母親的聽力?!?/p>

“為什么?你撒手不管了?”她有些驚訝。

“因為,”他頓了一頓,才接著說,“因為我想跟你約會。這樣的話,我就不可以再管你母親的事了,我是說不能以醫(yī)生和病人的身份。利益沖突,行有行規(guī)。你們當老師的,應該懂這個?!?/p>

他沒等她回話,就轉身走了。一想到她兩眼圓睜,雙唇微啟,整張臉扭成一個驚嘆號的模樣,他忍不住笑出了聲。

四個月后,在他生日的那一天,他們結了婚。那是一個小范圍的婚禮,沒請牧師,在場的只有她的母親和雙方寥寥可數的幾個朋友。他的獨生女兒在日本,沒法過來。

他們在婚禮上交換的誓言,和尋常婚禮上常聽到的那套“生死、榮辱與共”的老生常談相差萬里。具體內容是他們在一頓晚飯的空隙里,草草討論了幾句之后為彼此擬定的。他的誓言是她用當老師練就的一手好字寫下的:“我發(fā)誓:無論發(fā)生什么事,都會照顧我妻子的母親蕾恩·袁,一直到她離開這個世界?!倍o她擬的就簡單多了,只有一句話,是他用醫(yī)務人員常見的潦草字體匆匆涂就的:“我發(fā)誓會對我的丈夫誠實,永遠如此?!边@兩份誓言聽起來像是婚前協(xié)議,甲乙雙方都寫下了各自希冀的條款。唯一的差別是:條款里沒有涉及財產。用不了多久他們就會明白:這些誓言不過是一張廢紙,注定會在不久的將來撕毀。

他們收到的最好的結婚禮物,是一通來自阿依莎丈夫哈菲茲的電話。哈菲茲告訴他們:阿依莎生了一個女孩,雖然比預產期晚了幾天,但一切安好。嬰兒是六磅三盎司,對阿依莎這么個瘦小的母親而言,這個體重也就算差強人意了。孩子很健康,十根手指,十根腳趾,一根不缺。

他們給孩子起了個名字叫菲妮絲。為了和大菲妮絲有所區(qū)分,喬治戲謔地管這個孩子叫菲妮絲二世。

3

從松林養(yǎng)老院取回來的那個箱子,在蕾恩原先住過的臥室里放了整整兩天,沒人動過。第三天喬治出差去參加一個專業(yè)會議,待他走后,菲妮絲才進屋開了箱子。是時候了,她對自己說。死亡帶走了附在肉身上的一切糟粕,包括疾病。靈魂沒有年齡,也不會有老年癡呆癥。死亡意外地給她帶來了一個這三年里求而不得的機會,她終于可以和母親,或者說,母親的靈魂,單獨地、面對面地說一說話了。

母親的房間一直保持著原樣,仿佛她從未離開過。一天里最后的陽光瘋牛似的從半啟的窗簾里闖進來,橫沖直撞粉身碎骨地撲到墻上,在身后留下一路憤怒的飛塵。這灰塵怕也是從未見過母親的。床鋪得整整齊齊,被子的每一個角都扯得很平整。菲妮絲在枕套上發(fā)現了一根頭發(fā),深藍色的布料反襯著一根銀絲,觸目驚心。那是母親去養(yǎng)老院之前留下的,似乎還有呼吸。

失去了根的頭發(fā)還能單獨存活嗎?

菲妮絲跪在地上,把頭埋在枕頭里。母親搬去“松林”已經差不多三年了,菲妮絲驚訝地發(fā)現一個人的氣味竟然能存留得那么久。那是一種糖和汗酸混淆在一起的氣味,像是熟過了頭的果子。半晌她才醒悟過來,那是老邁的肉身發(fā)出的腐朽之氣。

很奇怪,那一刻她突然感覺離母親很近。那根頭發(fā),那股氣味,不過是母親留在身后的東西,一如蛇蛻下的皮。真正的母親此刻正躺在那個擺放在梳妝臺上的金屬罐子里。罐子閃著一層與世無爭的、被死亡定格成永恒的寒光,冷眼看著世上那些無望地行走在狗茍蠅營之途的人們。無論他們蹦得多高,逃得多遠,最終都會回到一只這樣的罐子里。

蕾恩失智的最初癥狀是輕微而無大礙的,比方說偶爾記錯日期,或者忘了鎖門,或者忘了吃藥。任何人都有過這一類的疏忽時刻,誰也并未特別在意。直到有一天,菲妮絲在冰箱里發(fā)現了一只鞋子。她站在打開的冰箱門前,冷氣撲面而來,她開始顫抖。她終于近近地面對面地看到了那只野獸。

沒多久,她就遇到了喬治。

他們無所不談,至少他以為他們無所不談。童年的記憶,從前走過的溝溝坎坎,今天身上還留著的疤痕。他帶著她走進他和亡妻珍的前塵往事——珍是在十年前患胰腺癌去世的;他和她談到現在在日本教英文的女兒凱蒂;他也常常說到他的父親,一位在辛辛那提大學教政治學的教授。父親是個自由派,在他所處的那個時代里,他的思想過于超前。父親鼓勵兒子不用乖乖地聽老師的話,功課得過且過,多花時間讀些課堂之外的書籍。

父親的大膽做派幾乎害他自己丟失了大學的教職。有一天,聯(lián)邦調查局的特派員突然走進他的辦公室,為了一個從蘇聯(lián)大使館寄到他們家的、里邊裝滿了宣傳品的郵包。這個郵包是應他的兒子喬治的要求寄來的,當時喬治還是個初中生。喬治給蘇聯(lián)駐美大使寫了一封信,說他“不相信歷史老師在課堂上講的關于你們國家的那些事,我想從你那里了解實情”。父親被喬治的魯莽和天真深深震驚,但卻從來沒有挫傷過他的銳氣,或者嚴詞厲色地禁止過他的行為。

幾年之后,當越南戰(zhàn)場的絞肉機開始吞噬年輕人的血肉之軀時,喬治拒絕服從征兵令,在父親的協(xié)助下逃去了加拿大。邊境線上父子匆匆揮手道別,都沒想到這是他們之間的最后一面。等到十年后大赦令終于下達時,父親已是一抔黃土。

菲妮絲也和他談起她的往事。她的家鄉(xiāng)在一個叫溫州的江南小城,位于上海以南大約五百公里。她說到她在那里度過的童年,母親為了養(yǎng)育她而吃過的苦頭,用蕾恩自己的話來說,那是“三輩子的劑量”;還有她父親的經歷:一生參加過三次戰(zhàn)爭,卻到臨死也沒有找到太平;還有1970年一個春夜里發(fā)生在廣東大鵬灣的一段驚心動魄的經歷。那一汪水帶走了一個她心愛的人,讓她一夜從少年變?yōu)榇笕恕?/p>

喬治想得沒有大錯,她的確和他什么都談——除了那份恐懼。而就是那份恐懼,把她推到了他的懷中。

母親的阿爾茨海默病是恐懼的源頭,菲妮絲害怕獨自承擔照看母親的責任。一想到要參與到母親病老的那個黑暗幽深的過程中去,她就感到了一種滲入到骨髓的驚惶。這是一個對她來說完全陌生的過程,她從未有過親人在她眼前老去的經歷。她的父親沒能活到天年,她也從未見過她的祖父祖母、外公外婆。她熟知她的母親,不過那是一個相對年輕、尚未罹病的母親,失憶把天下的母親都變成了陌生人。

婚后她和母親搬進了喬治的家,起初蕾恩的病情似乎有所緩解。換個環(huán)境對母親有好處,菲妮絲心想。從前每一次需要面對生活的重大變遷時,母親就會繃緊身上每一根神經來適應新環(huán)境。這一回應該也是如此,變遷讓人緊張,能逼著母親打起精神。

然而,在差不多一年之后,當她們慢慢適應了新家,蕾恩的應激系統(tǒng)就漸漸地渙散了下來。已經咬牙切齒極不耐煩地潛伏了很久的阿爾茨海默病,開始全力出擊,四處留下兇殘的牙印,先是撕咬她的記憶,然后攻陷她的情緒,把她變成一個丟三落四、捉摸不定、不可理喻的糟老婆子。

蕾恩第一次出現明顯的癥狀(后來還會出現許多次),是在菲妮絲婚后的第二年。那是感恩節(jié)前的一個夜晚,菲妮絲在廚房給學生批改作業(yè),突然聽到蕾恩房中傳出一串怪異的動靜,像是一只受傷的野獸發(fā)出的沉悶哭喊。菲妮絲沖上樓推開房門,發(fā)現母親蜷成小小的一團,雙手捂著耳朵躺在地板上,肩胛骨如兩把尖刀,幾乎要從睡衣里戳出。屋里的電視開得山響,正在播放一部抗戰(zhàn)題材的電視連續(xù)劇。菲妮絲訂了中文電視臺,專門給蕾恩在自己房間里看。

心臟病發(fā)作。這是菲妮絲心里涌上來的第一個念頭?!皢讨危?!”她發(fā)狂似的喊了起來,血唰地沖上頭,在太陽穴里瘋狂地擂著鼓。她蹲下來看著母親,渾身不由自主地瑟瑟顫抖。她已經完全失去了方寸,不知道該不該挪動母親。從前報紙電視上看來的種種急救知識,此刻像碎紙片似的漫天亂飛,卻不能聚成一句清晰堅定的指令。

地板上那個蜷得緊緊的球變得松泛了,慢慢地朝她蠕爬過來,枕靠在了她的大腿上。

“撒謊,他們撒謊!”蕾恩虛弱地舉起一只拳頭,朝著電視的方向揮舞著。屏幕上在播放一個震耳欲聾的交戰(zhàn)場景。菲妮絲注意到了一團白色的毛茸茸的東西,是棉球。原來蕾恩的兩只耳朵里都塞了棉球。

菲妮絲恍然大悟:母親一直在用這個小伎倆,來絞女兒和女婿的神經。不知多少次在飯桌上,她和喬治為母親時有時無的神秘失聰,以及需不需要配戴助聽器的事,唇槍舌劍你來我往地爭得面紅耳赤,而母親則坐在他們身邊,靜靜地聽著他們拌嘴,臉上浮著一絲無辜的微笑,偶爾怯怯地插上一句:“我聽不懂,英文?!?/p>

天,她和喬治,兩個多么好騙的傻子。

“媽,你是在玩我嗎?”菲妮絲氣急敗壞地嚷了起來,探身從床頭柜上取了遙控器,咬牙切齒地掐死了電視。

“出了什么事?”正在地下室洗衣服的喬治,聞聲急急地跑上樓來。

蕾恩看見喬治吃了一大驚,仿佛她壓根兒就不認識這個人。她的情緒又開始亢奮起來,指著門,用溫州話大聲吼道:“給我滾出去,你!”

這幾個月里,蕾恩丟棄了這些年在加拿大學到的那點英文,幾乎完全回到了她的鄉(xiāng)音。阿爾茨海默病像一把泥瓦刀,把她記憶表面的那一層刮走了,只留下完好的底漆——她與生俱來的鄉(xiāng)音。

“媽,這是他的家?!狈颇萁z疲憊無力地用溫州話提醒母親。

“他,滾!”蕾恩完全不理會菲妮絲的話,依舊堅持要喬治出去。

“她想和我單獨待幾分鐘。”菲妮絲小心翼翼地剔除了蕾恩語氣中的蒺藜,示意喬治先離開房間。

“告訴他們,你告訴他們……”喬治剛走,蕾恩就一把抓住菲妮絲的胳膊,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像一個在蠻不講理的大人那里受了委屈、又無處申冤的孩子。

“告訴誰?啥事?”

“那些,電視上的兵。他們應該省著子彈,怎么可以這樣浪費?最后一顆子彈,是要留給……”蕾恩突然頓住了,面容僵如巖石,仿佛看見了在屋里游蕩的鬼魂。

“給誰?”菲妮絲終于把蕾恩從地板上扶了起來,架著她坐到床上。這是一場角力,她汗流浹背,筋疲力盡。學生的作業(yè)明天早上要發(fā)回去,她現在連一半都還沒判完。

“他——自——己?!崩俣鞔鸬?,每個字上都加了重音。

這天夜里,兩口子終于歇下了。在床上,菲妮絲跟喬治說起了母親方才的舉止?!翱赡苁窍肫鹆耸裁磻?zhàn)爭年代的事,”喬治嘆了一口氣,“我認識一位朝鮮戰(zhàn)場下來的退伍軍人,曾經當過戰(zhàn)俘。五十多年過去了,到現在見了穿白大褂的亞裔醫(yī)生,都以為是朝鮮人,還會情緒失控。最糟糕的時候,需要注射鎮(zhèn)靜劑才能平靜下來?!?/p>

話一出口喬治就后悔了。他本來是想安慰她的。天下可以拿來撫慰人心的話很多,他卻偏偏挑了這樣一個聳人聽聞的例子。這是他的職業(yè)病,就像他不大不小的煙癮,明知不妥,改起來卻費勁。

“她有跟你講過戰(zhàn)時的事嗎?”他還是忍不住,多問了一句。

黑暗中菲妮絲搖了搖頭:“她說她記不得太多。我只知道梅姨曾經參加過抵抗組織,還有,我外婆是讓日本人的飛機炸死的?!?/p>

“我們總是記得本該忘記的,忘記本該記得的?!眴讨蚊悦院貞鹬?,呼吸漸漸含混沉重起來。

母親的房間死一般寂靜,但是野獸還在黑暗中徘徊。那只變幻無常的惡獸,一會兒變成冰箱里的一只鞋子,一會兒變成兩只棉花球,一會兒變成魔幻士兵和他們手中的槍彈。也許在某個時刻,它還會變成一座著了火的房屋。世界大戰(zhàn)已經是記憶中的往事,可是人和獸之間的戰(zhàn)爭,可能才剛剛開始。這是她一個人的戰(zhàn)爭,沒有指揮,沒有作戰(zhàn)計劃,沒有彈藥庫,也沒有盟軍。她得獨自應戰(zhàn)。當然,她有喬治,可是他會參與多少?他能堅持多久?她不敢肯定。

睡意遲遲不至。喬治驚天動地的鼾聲在她的耳膜上戳出一個又一個洞眼。棉球,她現在終于知道了它們的用途。

蕾恩似乎越來越害怕一個人留在家里。早餐吃到一半,她會突然停下來,怔怔地盯著菲妮絲看,眼中泛起瑩瑩淚光,仿佛女兒不是出門上班,而是要踏上一條不歸之途,她們這一別,就是天人永隔。

看著母親這副樣子,菲妮絲覺得心被蹭破了一層皮。母親曾經是一個兇悍的婦人,為了家人可以毫不猶豫地赴湯蹈火,如今卻變成了一個無助的孩子。

菲妮絲錯了。即使身患阿爾茨海默病,母親依舊會時不時做出讓她震驚的事情。那個兇悍的婦人并沒有消失,只是進入了冬眠。她會在誰也意想不到的時刻,從那個柔弱孩子的軀殼中一躍而出,滿血復生。

一天夜里,菲妮絲覺得有點渴,就起身去拿一杯水。往樓下走的時候,她冷不防絆在一團東西上,幾乎跌倒。是蕾恩坐在樓梯拐角處,兩眼在微弱的夜燈光中炯炯閃亮。

“我都聽見了,阿鳳?!崩俣鞯浆F在都還叫菲妮絲的乳名,“你和他,在房間里。”

菲妮絲的臉頰一蹦一蹦地燒灼了起來——那是一種赤身裸體站在當街的恥辱。

蕾恩扶著墻,摸摸索索地站了起來,胳膊繞著菲妮絲的臀部,將女兒摟住了。她冰涼的布滿筋節(jié)的手,撩開菲妮絲的睡衣,緊貼著菲妮絲柔軟的肌膚,那肌膚上還殘留著做愛之后的余溫和濕潤。蕾恩的口臭拂過菲妮絲的脖子,充溢在漸漸濃膩起來的空氣之中。

“這兒,你要多練練這兒的肌肉,要有力氣。他對你做那件事的時候,就不會那么疼?!崩俣髂罅四蠓颇萁z豐滿的臀部,喑啞地說。

菲妮絲掙脫了她的手,全身僵硬如石頭。這是第幾次了?母親就坐在這兒,在他們臥室的門外,用長著眼睛也長著鼻子的耳朵,專心致志地傾聽著屋里的動靜?世上有什么耳疾,可以磨損得了那副耳朵的機敏?

菲妮絲一言不發(fā)飛也似的逃了開去。

她沒有告訴喬治這件事,可從那以后,他們再做那件事時,感覺已經不同。每一次喬治表現出那個意思時,她都會看見蕾恩的眼睛在房間里浮動。那雙眼睛脫離了面孔,在黑暗中螢火似的閃亮,無所不見,無所不知,將她身上潮起的欲望瞬間吮干,變成一片荒漠。

一直到老,蕾恩都還是個極愛整潔的人。她平常都是在晚上八點左右洗澡,幾乎沒有漏過一天。漸漸地,這個常年固定的規(guī)律開始動搖,或者說,開始擴充,從一天一次到一天兩次,甚至一天三次。在某個星期天,菲妮絲注意到母親的洗澡次數抵達了前所未有的巔峰——她在這一天里竟然洗了四次澡。

有一天晚上,蕾恩剛剛走進浴室不久,正在廚房洗碗的菲妮絲聽見她在浴室里唱歌。蕾恩的嗓子很好,梅姨曾不無嫉妒地說過那是“老天賜的禮物。她從娘胎里爬出來的第一聲哭,就是天籟”。

菲妮絲記得自己還是個小女孩的時候,常聽著母親的歌聲入睡,又在母親的歌聲中醒來。最初是搖籃曲和童謠,再后來是革命戰(zhàn)歌和領袖頌歌,再后來就成了港臺流行曲。菲妮絲在各個年齡段聽到母親唱的歌,都是從收音機里學來的時髦。

但這會兒母親哼的是一首對她來說完全耳生的歌,陌生的歌詞綿延編織在同樣陌生的曲調中。后來,趁蕾恩腦子清醒時,菲妮絲問過母親那是首什么歌?蕾恩停頓了很久,才說她記不得了。

浴室里的歌聲終于停了下來,但是水聲沒停。蓮蓬頭一直開著,水濺在瓷磚地面上,發(fā)出響亮的連綿不絕的聲響。那聲響聽著瘆人。菲妮絲看了一眼廚房墻上的掛鐘,母親在浴室里已經待了一個多小時。

浴室沒鎖門,菲妮絲沖了進去。涼空氣從開著的門里鉆進來,將濃密的水蒸氣簾幕掏出一個窟窿,窟窿里露出一個濕漉漉的人影,乳房下垂,瘦癟的肚腹上有暗褐色的妊娠紋。母親站在蓮蓬頭下,發(fā)瘋似的撓著泡在厚厚的洗發(fā)水泡沫之中的頭皮。她下手很狠,身體隨著她的動作在激烈地晃動。

菲妮絲伸手過去,把蓮蓬頭開關擰停了,屋里一下子安靜了下來。蕾恩的嘴唇張開,露出一絲孩童般的既不知恥也不知怕的笑容。

“臟,太臟了……”蕾恩囁嚅地替自己辯解著。

這樣的情景一次又一次地重演,每一次都把菲妮絲的容忍限度提高到一個新水平。新的容忍限度很快又被突破,成為熟視無睹的新常規(guī)。終于有一天,發(fā)生了一件事,那件事成了駱駝背上的最后一根稻草。

4

2008年的夏天,喬治的女兒凱蒂帶著她的丈夫,一位名叫阿豐的日本工程師和他們四歲的兒子馬克,回到多倫多探親。由于他們沒能來參加父親的婚禮,這算是第一次和菲妮絲見面。

小馬克是在大阪出生長大的,上的也是當地的幼兒園,他的英文還不順暢,所以阿豐和凱蒂只能和他講日語。凱蒂此時已經在日本居住了十年,日語已能應付自如。餐桌上,蕾恩一直很安靜,默默地聽著他們說話。一直到上甜點的時候,她突然毫無征兆地爆發(fā),嘴里冒出一串音節(jié)短促、節(jié)奏極快的話——那是溫州方言里最歹毒的罵人話。這樣的話,是喝醉了的丈夫用來咒罵自己的婆娘,街頭小屁孩用來證明自己已經成為男人,菜市場的阿嬸為幾個找頭用來怒懟別人的。這樣的話從母親的嘴里說出來,菲妮絲的耳朵熱得像兩只柿子椒。桌上其他人都不知道蕾恩在說什么,但沒聽懂的只是話,臉上的表情誰都看得懂,那是一目了然的憤怒。

“你叫他們,住嘴,別再說,那個鬼話!”蕾恩喝令菲妮絲。

菲妮絲無地自容。她無法跟客人解釋母親的舉止。母親的情緒是一枚出了故障的體溫計,沒有人知道下一刻水銀柱會朝哪個方向移動。她只能把蕾恩哄回到她的臥室:“明天,明天一定叫他們滾?!边@當然是一句謊話,像前面使過的許多句謊話一樣,只是為了換來一刻的太平。

第二天是周六,一個蒸籠般的大熱天。凱蒂出門參加高中同學聚會,把阿豐和馬克留在家里,父子兩個在后院找涼快,滋著水龍頭瘋打水戰(zhàn)。菲妮絲在幫喬治準備午餐吃的色拉,蕾恩站在窗口看著院子里的父子打打鬧鬧,稀疏的頭發(fā)在陽光里看起來像是一團金色的柔軟的云。她已經忘了昨天飯桌上的事了。菲妮絲對自己說。平生頭一回,她為母親日漸稀薄的記憶力心存感恩。

眼前的一切太平景象,會不會僅僅是幻象而已,只為哄人放下警覺,然后砰的一聲,再給人來一記比先前更毒更狠的黑拳?菲妮絲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從什么時候開始,她已經失去了單純享受當下的快樂、不被憂慮和懼怕綁架的能力?

蕾恩轉過身來,對菲妮絲迷迷茫茫地微笑著。母親現在就是一個孩子,她的孩子。過去三十年里,菲妮絲一直在向上帝討一個孩子。若和一個合宜的男人一同養(yǎng)大這個孩子,那自然是最完美的安排。若沒有這樣的男人,她總還是有母親的。兩個女人一起養(yǎng)大一個孩子,雖不完美,卻也是可行的。然而年復一年,男人來了又走了,她終未能如愿。有一次她偶然看到一本心理學論著,講到傷痛的幾個階段,不禁啞然失笑:書里引用的案例,分明就是她自己,每一個階段仿佛都是為她量身定制。先是否認現實:我很健康,不可能是這樣的;然后是憤恨不平:為什么偏偏是我?再后是討價還價:一個,我不貪心,只要一個孩子;再再后是抑郁:沒有孩子,活著是一種慢死;最后才是接受現實:這就是命。直到現在她才恍然大悟:其實上帝已經賜給她一個孩子——一個只會變得更老而永遠不會長大的孩子。

后院的草地上,小馬克渾身濕透,一路瘋跑瘋喊,嗓子已經嘶啞。阿豐讓他進屋喝口涼水歇一歇。在進廚房之前,阿豐脫下他們濕透了的T恤衫,搭在屋外陽臺上晾。進門時他們都赤著膊,身上滴滴答答地淌著水。

阿豐身上的肌肉很發(fā)達,三角肌和胸肌硬如巖石,被陽光曬得黝黑的皮膚上,汗珠和水珠在閃著亮。他從冰箱里取出兩瓶冰水,出于禮貌和尊重,他把其中的一瓶遞給了蕾恩。沒料到蕾恩唰地退后一步,猝然從餐桌上抓過一把裁紙刀,指著自己的胸口,大聲呵斥道:“再過來一步,我就扎死給你看,你信不信?”

馬克雖然不知道蕾恩在說什么,但卻被她猙獰的神情嚇住了,驚天動地地號哭了起來,誰也哄不住。阿豐只好抱著他一路踢蹬著上樓進了他的房間。

樓下廚房里,菲妮絲把母親摟在懷里,拍打著她的臉頰,含含混混反反復復地安撫著她:“別怕,沒人會害你。真的,沒人,真的……”

喬治站在廚房臺子邊上,聽著樓上他的孫子在歇斯底里地哭喊著,幾步之外站著他不可理喻的丈母娘。他夾在中間,不知所措,突然就覺出了自己的老。

那天下午,阿豐帶著馬克搬進了附近的一家旅館,后來凱蒂也跟過去了。剩下的假期里,他們再也沒有回到家里住。喬治去旅館看了他們幾回,有時和菲妮絲一起去,有時一個人去。

“松林”的名字第一次出現在他們的談話中,是凱蒂一家回日本的當天晚上。“那是多倫多最好的長期護理設施之一,尤其擅長護理阿爾茨海默病病人。香港人投資的,護工大多能講中文。有中文食譜,中文娛樂節(jié)目,”喬治的口氣像在做報告,對事實了如指掌,“低收入的人,可以申請政府補助。離我的診所只有兩條街,探視起來很方便?!?/p>

喬治的聲音像隔了一層膜似的,一會兒清楚一會兒模糊,遙遠而支離破碎:“排隊的人很多,我可以找找關系插個隊?!?/p>

一場營銷宣傳,腳本寫得好,也排練得當。菲妮絲感覺腳有點冷,白天積攢的暑氣已經被夜風漸漸銷蝕。

從小開始,只要腳不暖和過來,她就無法入睡,母親總是把她的腳窩在自己的兩腿中間。那是世上最幽深柔軟濕潤的天堂,禁果在那里催熟,生命在那里懷胎,生意在那里成交,權力在那里換手。那是狂歡的土地,幽密的國度??墒悄赣H竟然摒棄了這些重要的用途,把這塊寶地單單用在了替她暖腳這樣一件無關緊要的瑣事上。那個時候她真的相信母愛無所不能,包治百病。

“喬治,養(yǎng)老院的事,你想了多久了?”沉默了許久之后,菲妮絲發(fā)問。

5

菲妮絲坐在地毯上,四周丟滿了從母親箱子里掏出來的物件。大部分是衣物,是漂洗過多次、已經露出針腳的舊東西,只有一件深藍色的、前襟繡了雪花的羊毛衫是新的,還裝在禮物袋里——那是去年菲妮絲送的圣誕節(jié)禮物。

最好的東西要留在最后用。從小母親就是這樣教導她的。只是母親的最后走著走著,就走到了身后。母親是一個能把一枚銅板捏出水來的人,又酷愛整潔,從年輕到老,從來沒變。此刻菲妮絲手中正拿著母親的一副老花鏡。那是從一元店買來的便宜貨,菲妮絲卻不得不服母親收拾東西時的那股子仔細勁兒。母親把鏡片擦得一塵不染,兩只鏡腳整整齊齊相互交疊,用一角絲絨方巾平平整整地裹起來,體體面面地裝進一只銀色布盒中,仿佛那是一具經過了無可挑剔的清洗和防腐處理的尸首,正躺在棺槨里,等候著最后的瞻仰。

那天上床時,母親可知道這是自己的最后一夜嗎?

菲妮絲扭動著脖子,想放松一下僵硬的肩頸,眼角突然就掃進了梳妝臺上的那個罐子和它折射在鏡子里的影子。黃色的金屬瓶身,帶著銀色的鑲邊和雕刻得極是精致的花紋,莊嚴而不可狎昵地美麗。和剛拿回來那天相比,罐子似乎縮小了些。時間從來不給誰留情面,甚至連死人都不肯放過。

“你想好了,要把它放在家里嗎?”那天,在殯儀館的停車場,喬治這樣問她。

她點了點頭。

回家的路上他們都很沉默,因為他們中間多了一樣東西。喬治覺出了空氣的厚重,就打開他那邊的車窗透氣。暮色漸起,太陽和一輪滿月同時駐留在天穹上,彼此遙遙相望,神色暗淡慵懶。這樣的天穹,也算是難得一見的奇景。菲妮絲把罐子緊緊抱在懷里,仿佛在替母親焐暖。想了想又忍不住好笑:母親剛剛經過了火,燒成了海灘上那樣的白沙子,她怎么還會怕冷?

把母親帶回家來,是她自己的意思,因為她還沒想好該怎么處置骨灰。喬治提了幾個建議,但母親的死還太近太扎心,她聽不進去。她要等待塵埃落定。直到今天她都不知道母親心里到底是怎么看喬治的。她第一次提起喬治時,母親非常意外——她絕對沒想到她的女兒在五十二歲的時候,還要冒冒失失地踩進婚姻的陷阱。母親和天底下所有的母親一樣,在女兒還年輕的時候,催過很多次婚。但在最近幾年里,母親漸漸不再提起這個話頭了,菲妮絲就知道母親已經接受了母女相依到老的現實。

當最初的震撼終于漸漸平息,母親有機會深入了解喬治的為人時,她的腦子已經潰不成軍。母親對菲妮絲的婚事到底持什么態(tài)度?是完全的祝福?還是徹底的反對?抑或,是祝福和反對中間的某種含糊姿態(tài)?這個答案現在藏在那個金屬罐子里,結結實實地密封著,成為菲妮絲恒久的猜測。將來有一天,會隨著母親永遠埋入泥土之中。

母親帶去墳墓的,還有什么秘密?

在最后三年里,蕾恩的腦子就像是一個出了故障的照相機鏡頭,不停地變換著焦距。除了偶爾幾個瞬間即逝的清醒時刻,大部分情況下鏡頭里出現的都是一長串模糊不清的畫面。隨著時間的流逝,清醒的時刻變得越來越稀少,難得一求。

剛把蕾恩送去養(yǎng)老院的時候,菲妮絲還特意交代護工:假如遇到蕾恩頭腦清醒的時候,一定要給她打電話,因為她要和母親說話。護工也曾給她打過幾次電話,但時間總是不對,她不是在上課就是在地鐵里,沒有手機信號。那幾次珍貴的時機就這樣浪費了,成為她生命中永久的遺憾。

后來菲妮絲在蕾恩的房間留了一個記事本,讓護工提醒蕾恩有什么念頭就趕緊寫下來。菲妮絲查過記事本,發(fā)現上面一片空白,連個標點符號都不曾留下。沉默也是一種態(tài)度:母親對這個世界完全無話可說。

菲妮絲急切地想和母親說上話。說上話是一種委婉說法,其實她只是想解釋,像任何感覺虧心的子女那樣:其實、因為、所以、希望……她只想趕在死神把固若金湯的面紗裹上母親的臉之前,能和她有一次清醒的對話??墒悄赣H沒有給她機會。死神的面紗尚未落下,母親已經蒙上了別的面紗。早在她的身體消亡之前,阿爾茨海默病已經封住了她的靈魂,擋住了任何思維的亮光。五分鐘啊,請給我五分鐘,我只要告訴她一句話。一句話就行。菲妮絲懇求上帝,盡管她不知道她是不是真信有這樣一位上帝。那份急切有時能在半夜將她驚醒,一身冷汗,渾身肌肉酸疼,可是她的聲音終究沒有抵達上帝耳中。

自從母親搬到養(yǎng)老院之后,除了偶染風寒身體不適之外,菲妮絲每個周六的下午都是在“松林”度過的。大多都是她一個人去,因為在工作日里,喬治會時不時自己步行到“松林”和蕾恩一起吃午飯——他的診所離養(yǎng)老院只隔兩條小街?!耙黄稹钡恼f法并不準確,事實上他們僅僅只是在一個房間里吃飯而已,并沒有“一起”,因為他們之間基本沒有對話。

菲妮絲來的時候,母親有時認不出她。即使認得,母親也會很快昏昏入睡。菲妮絲坐在母親床邊,有時看書,有時批改學生的作業(yè)。房間里彌漫著母親的呼吸聲,沉沉的、松弛的、陳腐的,聽得出年紀。很奇怪,那催人入睡的聲音卻讓菲妮絲感覺安心。

有一次,菲妮絲看書看得瞇瞪了過去,猛然感到有人在觸碰她,一下子驚醒了過來。睜開眼睛,發(fā)現母親正俯身看著她,輕輕地撫摸著她的臉頰。母親的手拂過她的肌膚,帶著一股久違了的溫柔和憐惜,她突然覺得自己是浸泡在羊水里的胎兒。

“可憐啊,怪可憐的,囡囡?!蹦赣H呢喃地說。

眼淚猝不及防地涌了上來。在那一瞬間,菲妮絲幾乎相信上帝真的給了她那個時機。

“媽,我沒有丟下你不管,你知道嗎?”菲妮絲緊緊抓住了母親的手腕,母親疼得哼了一聲。一股茫然的微笑漾過蕾恩的臉,唰地沖去了所有情緒殘留的痕跡。她含含糊糊地咕噥了一句什么話,半晌菲妮絲才明白過來是什么意思。

“妠,該死,我來晚了,真真該死。”蕾恩說?!皧{”在溫州話里是對母親的昵稱。

菲妮絲立刻知道那個心靈相通的時刻,已經瞬間即逝,成為過去。

后來回想起來,那個下午既令人心碎,也讓人欣慰。心碎是因為母親最后的念想里裝的不是自己,欣慰是因為母親終于要見到她自己的母親。

三周以后的一個早晨,菲妮絲和喬治被一陣尖利刺耳的電話鈴聲驚醒,他們同時從床上跳了起來?!霸牙仗?,你母親昨晚在睡眠中去世了?!彼闪逐B(yǎng)老院的值班醫(yī)生說。

醫(yī)生還告訴他們先前發(fā)生的一件事:前一天下午,護士長帶了一名新來的男護士到蕾恩的房間探訪。每次來新員工,養(yǎng)老院都是以這個方式讓他們熟悉情況的。蕾恩看見這位新護士,情緒突然激動起來,想從房間里逃走。沒逃成,就把自己鎖進了洗手間不肯出來,直到護士長把和蕾恩最親近的小楊護士叫過來,才控制住了局面。

小楊護士是養(yǎng)老院的秘密武器,她手里似乎捏著一根神奇的線,像木偶師傅牽制木偶似的掌控著蕾恩的情緒。她溫言細語地把蕾恩安撫下來,向她保證那個男護士以后再也不會進入她的房間,蕾恩這才肯開門走出了洗手間。這一天后來太平無事,吃晚飯時蕾恩的胃口不錯,睡覺前還看了一個半小時內容輕松的電視節(jié)目,看不出有任何異常。

第二天清晨,早班的護士來到她房間想叫醒她起床梳洗,準備吃早餐,這時才發(fā)現她已經沒有生命體征,全身冰涼。

(選自《北京文學》2023年第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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