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雯
一
姐姐是縣城里有名的女孩兒。媽媽說,姐姐自從小學(xué)三年級開始,年年都會出現(xiàn)在我們縣大禮堂的舞臺上,在所有重要的慶?;顒又斜硌莨?jié)目。但那時我還沒有出生,或者太小,沒有記憶。我對姐姐演出的記憶是從她的中學(xué)時代開始的。因為姐姐參與演出,我們家每年都有好幾次得到免費的演出票,往往是媽媽帶我去看。對坐在下面的我倆來說,最重要的不是看演出,而是等待——等待姐姐參與的那個節(jié)目到來,等待姐姐出場。每一次,當(dāng)盛裝打扮的她出現(xiàn)在舞臺上,媽媽就又緊張又激動地握住我的手,還不停指給我看姐姐在哪兒,好像我自己看不到似的。一開始,姐姐在其他姑娘中間翩翩起舞(她是舞蹈隊的),后來,她因為唱歌出眾成了領(lǐng)唱甚至獨唱者。她在臺上穿著公主裙,熠熠生輝,我們在臺下心情激動,目光緊緊追隨著她。
姐姐不僅能歌善舞,她還是個有魅力的姑娘。我覺得用“漂亮”來形容她確實不夠貼切,只能用“有魅力”來形容她。她當(dāng)然也算漂亮,但并非縣城里臉蛋最漂亮的那幾個姑娘。況且,她有兩個好朋友,單論長相,都比她漂亮,但意外發(fā)生了:她倆的男朋友在認識了姐姐以后,都掉過頭來追求姐姐了。這兩次“意外”不是同時發(fā)生的,但時間相隔也不遠。先是那個長相古典、嘴角有個美人痣的非常溫婉的女友,她的男友給姐姐寫了很多信,還去姐姐讀書的學(xué)校(那時她在外地讀中專)找她。姐姐當(dāng)然拒絕了他,因為 她覺得朋友比男人重要得多。但那個男孩兒后來還是和姐姐的女友分手了。得知男人變心的女友傷心欲絕,從此和我姐姐絕交,仿佛這都是她的錯。姐姐的另一個女友也是縣里著名的漂亮女孩兒,她嬌小玲瓏,像布娃娃般精致乖巧。和她相比,姐姐的五官可沒那么精致,皮膚也沒那么白皙,眉太粗了點兒,臉也太寬了點兒。但這一次又不知為什么,那個女孩兒談了一年多的男朋友在見到姐姐幾次后突然和“布娃娃”分手了。隨后,那個人花了很長時間追求我姐姐,這次,我姐姐更沒法接受,因為“布娃娃”是她最好的女友。但心已經(jīng)碎了的“布娃娃”沒法再接受我姐姐,她們也斷交了。直到四十歲以后,她倆又在某個城市遇見了,緬懷過去的友情,不計前嫌地哭著抱成一團,那個曾導(dǎo)致她們關(guān)系破裂的男人早就被遺忘了……這都是后話了。我是說,因為這樣的事,姐姐成了別人眼中的“危險女人”,有的人甚至背后議論姐姐專門搶朋友的男朋友。作為她的親人,我們知道她不僅沒有和兩個拋棄了女友的男人來往,相反,她還躲著他們。
除了這樣的“意外”,她還有不少別的追求者,有的人給她寫血情書,有的人天天在學(xué)校外或我家附近徘徊,還有一個男孩子,也是縣里有名的文藝生,經(jīng)常和姐姐同臺演出,他因為遭到姐姐的拒絕竟跑到一座橋上去跳河,所幸被人救了上來……所以,我姐姐那時候想必魅力非凡。究竟是什么“組合”成了她的魅力?她的漂亮、她的才華、她的固執(zhí)清高、她那股男孩子般的豪氣和傲氣?這些,我怕是永遠不會明白。
我不了解那些男人,盡管有些人我也曾見過。我了解的是那個姐姐帶回家的正式男友。那時她已經(jīng)中專畢業(yè)了,在一個小學(xué)校當(dāng)音樂老師。而我剛過了八歲的生日,就在同一所小學(xué)上學(xué)。有一天,我在她房間里翻看她訂的《上影畫報》,她突然把房門關(guān)上,神秘兮兮地拿出來一張照片給我看,那是一張男人的黑白照片。
“你覺得這個人怎么樣?”她問我。
“這是誰?是電影明星嗎?”我問她。
她笑起來,顯得喜不自禁。
“你覺得像電影明星?”她問我。
“有點兒像啊?!蔽艺f。
“像哪一個?”她追問。
我又認真地看了會兒照片,遲疑地說:“像三浦友和?!?/p>
那時候,我剛看過《血疑》,腦子里都是光夫和幸子。在我眼里,好看的男人就像三浦友和,好看的女人就像山口百惠。
“啊,”姐姐輕呼了一聲,“咱倆的眼光一樣!我也覺得有點兒像三浦友和呢?!?/p>
“那他到底是誰???”
姐姐沒有馬上回答,和我一起盯著照片看,笑瞇瞇的,過一會兒才說:“要是他是姐姐的男朋友,你覺得好不好?”
姐姐的話讓我愣住了。我仍有點兒不大相信。我看著姐姐,她的臉微微發(fā)紅。
姐姐用商量的口氣說:“你來幫姐姐參謀參謀,你覺得……這個人看起來行不行?你說姐姐要不要繼續(xù)和他見面,要不要……把他領(lǐng)回家給爸爸媽媽看?”
……
我后來聽人家說戀愛中的人是盲目的,我想對啊,戀愛中的姐姐竟然來尋求我這個小孩兒的意見,還說需要我的“參謀”,她似乎想要聽到每個親近的人對她喜歡的那個人的肯定和贊美。我當(dāng)然持絕對肯定的態(tài)度。我想,這一次,我姐姐真的有男朋友了!也就是說,我就要有個大哥哥了。我一直羨慕有哥哥的人。
暑假里的一天,我午睡起來,正在客廳里吃桃子,姐姐突然出現(xiàn)在門口,低聲喚我:“妞妞,你過來一下?!?/p>
“干什么?”我沒好氣地問,人還迷迷糊糊,嘴里嚼著桃子。
“你吃完擦干凈嘴,到我屋里來見個人?!彼赡苡悬c兒嫌棄我那副吃相了,走過來幫我整理整理衣服。
姐姐的臥室是客廳左邊的廂房,我吃完就走出客廳,晃到門廊下。我聽見她的房間里有音樂聲傳來,音樂聲中,有人在說話。我掀開竹簾走進去的時候,看見姐姐坐在她的床邊,一個年輕男人坐在她那張小書桌前的椅子上。書桌上的雙卡錄音機里卡帶旋轉(zhuǎn),放著一首我沒聽過的歌。我看著這個人像在哪里見過,又想不起。突然,我想起來,他是姐姐給我看的照片上的人。
我在門邊站住了,不知道該不該往前走。姐姐笑著站起來把我拉過去,就像媽媽平常喜歡做的那樣,讓我半倚半坐在她腿上,對那人說:“這是我小妹,我跟你說過。特別可愛吧?”
“真可愛?!蹦莻€男的說,“還扎著小麻花辮兒?!?/p>
姐姐笑了。她打量著我,突然批評起我來了:“你看看你,怎么臉上睡的都是紅印子?”
“頭滑到?jīng)鱿狭恕蔽亦絿伒馈?/p>
“就是不講樣兒,天天跟個小傻孩兒一樣?!苯憬愎治?,捏了一下我的臉,同時朝他看了一眼。
那個人笑了,說:“人家還是小孩兒嘛,哪里像你,什么都要講樣兒?!?/p>
姐姐繼續(xù)責(zé)怪我:“整天吃東西,吃得胖嘟嘟?!?/p>
“一點兒也不胖,再說,臉圓圓的才可愛?!蹦莻€人說。
姐姐這才滿意地笑了,對他說:“我妹妹給我參謀過了,說你不丑,可以帶你來見見家里人,所以才把你帶來。”
那個人忍住笑,轉(zhuǎn)向我說:“那我得謝謝小妹。你喜歡什么?我送給你當(dāng)禮物。”
我從來沒有聽過有人要送給我禮物,愣在那里,什么也想不出。
“讓她好好想想?!苯憬闾嫖医鈬?/p>
我這時突然想到,媽媽不允許我向人要東西,于是小聲說:“媽媽說不能要別人的東西?!?/p>
那個人說:“還挺聽話的??晌也皇莿e人?!?/p>
姐姐在一旁“撲哧”笑出來。
那個人又問我:“你喜歡看電影嗎?”
“喜歡?!蔽艺f。
“那下次我們帶小妹一起去看電影吧?!彼d高采烈地對姐姐說。
姐姐馬上答應(yīng)了。
姐姐告訴他,他要像對待自己的妹妹一樣對我好,說只有討好我才能討好她。那個人說,他沒有弟弟妹妹,但他最喜歡和小孩兒玩兒。為了展示他陪小孩兒玩兒的能力和耐心,他當(dāng)場教我疊了兩種不同的紙飛機。那天下午,我待在姐姐的房間里,和他們在一起。他倆在聊天,我不記得都聊了什么,但記得他們互相看著,動不動就有個人笑起來。我坐在姐姐床上,翻看電影畫報。墻角那架落地扇吹拂著小屋里悶熱的空氣,吹得畫報里的畫頁總是翻卷起來。有時候,我抬頭看看那個人,突然一陣心花怒放。我想,這個人就會是我的哥哥了,以后我們家里多了一個人。
幾天后,他們帶我去看一場晚七點開演的電影。那是我們一起看的第一場電影。去之前,姐姐認真地給我打扮一番,把我的兩個麻花辮兒拆開,扎成了一個高高的馬尾。她說媽媽給我扎的麻花辮兒太土氣。媽媽很不以為然,但也不反對她對我進行外形“改造”。姐姐把我的衣服翻找一遍,最后拉出一條連衣裙。那條連衣裙是白色的,但有個藍色大翻領(lǐng),是當(dāng)時流行的“海軍領(lǐng)”。然后,她把我領(lǐng)到鏡子前面讓我看看自己,她說:“你看,這樣是不是洋氣多了?”
我過去也常和姐姐一起看電影。我熟悉電影院,知道從哪里進場,怎樣找座位的排號,還知道哪一道小門通向外面的公共廁所。但是,那天晚上,我看電影的經(jīng)歷是全新的。我坐在他倆中間,聞得見他倆身上熱乎乎的氣息,一股是我熟悉的氣息,一股是陌生的、但我正慢慢喜歡慢慢熟悉的氣息。在光線閃跳的電影院里,這兩股氣息交融在一起,包圍著我,仿佛在我周圍形成了一個透明的、甜蜜而安逸的“保護圈”。每當(dāng)有人來兜售五香瓜子、炒花生、冰棍兒和糖果,那個人就要給我買。后來,姐姐制止他,說如果我吃了太多零食,吃得肚子發(fā)脹,媽媽會責(zé)怪她的。
那是一場不怎么好看的電影,演一個發(fā)生在工廠里的故事。但我的心思也沒有用在看電影上,我沉浸于自己的新體驗,那個人的存在、生活的變化讓我覺得興奮。散場時,人流往出口的兩道小門擠去,怕我被碰撞,那個人一下把我抱起來。后來,我們來到燈火通明的街上,他把我放下。然后,他和姐姐一人拉著我的一只手,一起走在街上。夏天的夜晚,總讓人覺得時間依然很早,電影院大門的前面還排著等看下一場的人群,街上晚風(fēng)如游絲,風(fēng)中滿是晃動游走的人。我發(fā)覺和姐姐涼涼的、嬌柔的小手相比,我更喜歡那只又大又溫暖的手。
二
我當(dāng)時并不知道,關(guān)于看電影“致謝”的事,其實是姐姐和那個人策劃好的。他們知道媽媽不樂意他倆晚上單獨出去看電影,但如果帶上我,媽媽就會允許。一方面,媽媽想讓他們帶我出去玩兒,另一方面,有我在場,媽媽料定他倆不會做出什么出格的事。
后來,我讀到一些舊時代的外國小說,寫已經(jīng)得到父母認可的情侶為了見面,未婚夫每天須去未婚妻家里拜訪,他要非常禮貌、克制,兩個人會面時要當(dāng)著家中其他親人的面……今天,也許沒人能想象那樣的戀愛方式了。但我知道它是存在的,就在三十年前還存在著。當(dāng)他們熱戀時,那個人每天或至少每兩天都會來我們家“拜訪”,他倆相處的大多數(shù)時間都是在我們家度過的。當(dāng)時,戀愛中的男女想要出門,需要給父母非常充分的理由,得到特別許可。此外,如果男方總想把女孩兒帶出去,會給家長留下那個男人不老實可靠甚至圖謀不軌的壞印象。
每次他來到,會先去和我爸媽打招呼,陪坐著聊會兒天。然后,我爸媽會找適當(dāng)?shù)臋C會終止這樣的聊天,通常的方式是打開電視、把注意力轉(zhuǎn)移到電視上去。這時候,兩個戀愛中的人知道已獲得“退場”許可,他們隨后就轉(zhuǎn)去姐姐的房間里。在那個房間里,他們能聽到客廳里電視機發(fā)出的聲音,還有爸爸媽媽的說話聲、咳嗽聲。再過一會兒,我就會被他們“召喚”到那個小房間里去。如果他們錯過了“時間點兒”,媽媽則會“打發(fā)”我去姐姐的房間里找他們玩兒,她會假裝煩心地大聲說:“別在這兒鬧騰了,找你姐姐去……”媽媽心里像是裝了個計時器。
為了讓我在小屋里有事可做,那個人常給我?guī)硪恍┻B環(huán)畫書和兒童雜志。有時候,他倆輪流給我讀書、教我認字。這種時候,他們總是提高音量,好讓爸爸媽媽聽到,知道他們在做正經(jīng)事。而我為了使這兩個人歡喜,也努力配合。有一天,那個人給我?guī)硐灩P和涂鴉本,說要教我畫畫。我很驚訝他會畫畫,姐姐驕傲地說他還給她畫過一幅肖像呢,但掛在他自己家里了。他讓我坐在他旁邊,看他怎么簡單地通過幾個步驟畫出一只小青蛙、一個七星瓢蟲、一朵花……我畫起來手笨,線條都是歪歪扭扭的。他說,不用怕,小孩子的畫就是這樣才好,他自己畫得像,但死板了,沒有靈氣。他夸我比他畫得更好,姐姐在一邊直發(fā)笑,說他要讓我高興也不用說假話啊。他堅持說他沒有說假話。還從來沒有人夸我畫得好!我不禁熱情高漲,開始飛快地亂涂亂畫起來。每次畫完一張,我就跑去爸爸媽媽那里“邀功”。爸爸媽媽費解地看一會兒,疑惑我畫的究竟是什么,在我解釋一番以后,他們最多敷衍地摸摸我的頭表示還不錯。我想,他們不懂,只有那個人才懂我畫的什么。
在那個小房間里,我們最常做的事是一起聽歌。我們聽齊秦、童安格、王杰和趙傳,我們還聽張國榮、陳百強、陳慧嫻的港曲……只要音像店里進了新的熱門歌曲磁帶,那個人就一定會把它買回來。讓我們驚訝的是,他會唱粵語歌,他說他是跟著磁帶一個字一個字學(xué)的,慢慢就有感覺了。姐姐沒有這個“感覺”,她喜歡《人生何處不相逢》,卻總也記不住那些粵語發(fā)音。于是,他教姐姐唱,最后還用拼音在歌詞的每個字上面標(biāo)注出和粵語發(fā)音相似的音。
有時候,我們在房間里聽著歌,那個人也很隨意地低聲跟著磁帶哼唱起來。
姐姐朝我笑,低聲問我:“好聽嗎?”
我使勁兒點頭。
“你倆在說什么悄悄話?”他笑著問。
姐姐只是神秘兮兮地瞥視著他,不說話。
他又轉(zhuǎn)向我:“小妹乖……”
“說你唱歌好聽?!蔽艺f。
“你姐姐唱歌才好聽?!彼f,看了她一眼。
我看看姐姐,她的眼角眉梢都在笑。
我記得那兩個人的神情——那是相愛著的人的神情。
磁帶外封的正面印著歌星的照片,反面印著歌詞。我喜歡讀那些歌詞。因為讀歌詞,我也學(xué)會了查字典。那時候聽過的許多歌,都仿佛深印在腦海里。我記得有一首童安格的歌是這樣開始的:
我曾經(jīng)愛過一個孤燈下的背影
也曾經(jīng)錯過一場纏綿的絲雨……
很多年里,我每次看到昏黃的街燈,尤其是細雨紛飛中的街燈,這歌的旋律就立即在我腦海中響起來。
這樣過了一段時間,當(dāng)我的存在使媽媽對他倆在某種程度上放松警惕以后,我們的活動范圍開始從我家的客廳、姐姐的房間向外擴展。那個人照例在晚飯后來,和爸爸媽媽寒暄一會兒,我們就一起去外面散步。我家當(dāng)時住在城南,走十多分鐘就到了郊區(qū)。往城外走,空氣越來越清新,植物的氣味越來越濃重。城郊有一大片樹林,還有農(nóng)戶的桃園和菜地。我們沿著小路走進林中。他倆會找個地方坐下來,在某棵樹下,或者在那個干涸了的池塘邊緣的草地上。池塘里長滿了高高的蘆葦。他們由我隨意玩耍,只要不跑出他們的視線。
我哼著歌,在樹下搜集葉子,看蟲子,尋找樹干上的蟬蛻,或者用樹枝在地上畫畫、寫字。向晚的天空被分成兩個截然不同的部分:一半是毫無雜質(zhì)的青玉色天宇,仿佛純凈的水域,懸浮著淡淡的蛾眉般的彎月,而另一半絢爛奇幻,晚霞以一種無法描述的顏色燃燒著,像一團團、一簇簇、一縷縷的火焰。慢慢地,那火焰柔和下來,或粉或紫的顏色漫流成天上的河流。有時候,我看天空看得出神,或是沉浸于我自己的游戲太久,等我突然醒轉(zhuǎn)過來,意識到暮色已深,周圍一片寂靜,我會倏地感到一陣恐懼,害怕他們倆把我忘在這里、走掉了。有一次,我轉(zhuǎn)過頭,果然看不到他倆的影子了。我趕緊往他們剛才坐著的地方奔過去。跑近時,我看到他倆頭碰頭躺在草地上。我站在原地不動,這時,那兩個緊靠在一起的頭、兩只緊握在一起的手猛然分開了,他倆很快地坐起來。我看到姐姐的臉漲紅著,不知道為什么,我感到羞愧。我說我以為他倆走了,嚇壞了。姐姐責(zé)怪我瞎想。那個人說,我們怎么可能丟下你不管呢?你跑得遠一點兒我們都會擔(dān)心。我不好意思了,知道自己不該胡思亂想,更不該這樣急匆匆地出現(xiàn)。很長時間里,我們都沒有說話。最后,我們?nèi)齻€都在草地上躺下來,仰面看著頭頂?shù)奶炷唬钡侥悄簧系纳识及档?、消失了,直到夜幕仿佛一層紗覆蓋下來,林中的蟲鳴突然嘹亮,樹影變得陰郁莫測。姐姐說,走吧,天黑了,要回家了。回去的路上,我磨磨蹭蹭,走得很慢。風(fēng)吹過田野,吹過人跡寥寥的城郊公路,天空中的星星漸漸明亮而稠密。我一點兒也不想回家,我知道一旦回家,我就要回到媽媽爸爸身邊,而那個人很快就會離開。
十月以后,天冷了,晚飯后天已經(jīng)黑透,我們無法再去戶外散步。于是,我們的活動地盤又回到了電影院。跟著他們,我一場場地看電影。那時候,大人都不在乎小孩子看的什么電影。所以我看了很多外國電影,都是愛情電影,《魂斷藍橋》《翠堤春曉》《羅馬假日》……這些電影里的男人女人都那么美,但結(jié)局總不那么好,費雯·麗要跳河自盡的,卡拉要告別施特勞斯、乘船沿多瑙河而去的,公主和派克演的那個英俊的記者注定只能有一天……有時候,我聽見姐姐微微地吸著鼻子,我轉(zhuǎn)頭看她,看見她的眼睛閃著淚光,淚珠順著她的眼角倏地滑下來。然后,那個人遞給她一塊手帕。我似乎這時才體會出電影里的悲傷意味,也跟著難過起來。姐姐看到我難過,哭笑不得地推我一把說:“你難過啥呢?你這小妮子懂啥呀?”他這時候也是一副又驚訝又忍不住想發(fā)笑的樣子。我的難過被他們嘲笑以后,我就更難過了。但我又覺得就這樣難過或是干脆哭起來十分舒服,那種舒服難以形容,就像我更小的時候因為不想走路就干脆癱坐到地上、直到爸爸把我抱起來一樣……
二十多年后,我在一個老電影回顧展上重看了《魂斷藍橋》。我驚訝地發(fā)現(xiàn),電影里的世界和縣城的生活差異是那么大:完全不同的時空,不同的生活方式,不同膚色和面孔……可為什么那里的人們能忘情地沉浸其中?仿佛這是他們熟知甚至活在其中的世界,仿佛這些人的愛欲、痛苦都回應(yīng)著他們的愛欲和痛苦?或許就在這光影交織、虛實相生中,人終于讓夢和生活融為一體。再看時,過去毫無印象的一幕打動了我:樂隊在演奏最后一支舞曲,奏完一小節(jié),就熄滅一部分蠟燭。蠟燭被依次熄滅,而舞池的人還在跳舞,但光越來越暗,黑白電影里的人們漸漸沒入昏暗,直到最后一支蠟燭被吹滅……舞池逐漸和我記憶中的影院重合了,在那里,燈也一盞盞熄滅,直到影院沉入最終的空寂和黑暗。
寒冬到來,街兩邊的樹落光了葉子,天空、街道甚至街上的人都變成了灰蒙蒙的。電影院里沒有暖氣,但那么多人擠坐在一起,都呼出熱乎乎的氣體,倒比外面暖和得多。只有水泥地面冰涼刺骨。看電影的時候我最怕凍腳,他倆的辦法是讓我脫掉棉靴,把腳伸到他倆的座位上,他們輪流用大衣或棉襖捂住我的腳取暖。在黑白或彩色的影像中,在幢幢的人影中,在暗中的低語里,坐在姐姐和那個人中間,我迷蒙而快樂地度過了那個冬天。因為他倆的愛情,因為電影,冬天也顯得不怎么真實了,不像往年的冬天那么寒冷堅硬。
三
小時候,人總會以為日子都是一樣的,會一直那樣過下去,很松弛,很漫長。你以為人也會是這樣,爸爸媽媽會永遠是中年人,姐姐會永遠那么年輕。直到有一天,有什么東西突然打破了你對生活的鏡像般的信仰,那幾乎就是童年的終點。
第二年的暑假到來時,我和上一個暑假一樣,仍然每天盼望著那個人到我家來,而他也依然來得很勤,但我卻隱隱地感覺到,有什么東西和上一個暑假里不一樣了。我說不清楚,好像他和姐姐之間過于熟悉了,有時候那種熟悉讓我想起爸爸媽媽。偶爾,他們也拌嘴,姐姐會變得冷淡、給他臉色看,而這是去年暑假幾乎沒有發(fā)生過的事。當(dāng)他們吵了幾句、突然注意到我的存在時,就全然地沉默下來。這樣的時候我更害怕。我說不上有預(yù)感,但我會想到,也許姐姐會把他氣得永遠不來了,而如果他再也不來了,我的生活又變成了什么?……
爸爸媽媽對那個人的態(tài)度也不一樣了。他們似乎不那么在乎他了,至少,媽媽不會對他盯得那么緊、暗中計算他和姐姐單獨待在一起的時間,更不再隨時委派我到那里去。如果他們不召喚我,我只能自己找理由去那里和他們待一會兒。我的借口通常是詢問暑假作業(yè)本上不會的題。我感到他們不像去年那樣需要我了。有時候,仿佛賭氣似的,即使他們叫我,我也拒絕馬上過去。我一個人繼續(xù)待在空蕩蕩的客廳里,躺在沙發(fā)那兒盯著頭頂轉(zhuǎn)動的吊扇。扇葉發(fā)出單調(diào)的晃動聲,爸爸媽媽臥室里傳來午睡中的鼾聲,姐姐房間里傳出低沉的音樂聲——我把它和去年暑假聽到的聲音混在了一起。我覺得什么東西變了,什么東西流走了……
有一天,姐姐問我一個古怪的問題。她說如果她離家了,我會不會老哭。我問她為什么要離家。姐姐說,人長大了都要離開家啊。我說,你離家去哪里?要是哥哥來找你找不到你呢……姐姐說她都離開了他還來家里干什么?我看了姐姐一會兒,“哇”的一聲哭了。姐姐好像被我嚇住了,急忙勸我說:“你哭什么哭?我就是問問,我又沒有走,我不會走的。”可我越想越氣,越想越害怕,最后我對她說:“我去告訴媽媽!你想要離開家,你要偷跑。”姐姐抱住我說:“你這個傻家伙,我是說著玩兒的,好了好了,不哭了?!?/p>
她的話就像一大塊陰云,不定在什么時候飄過來,把我籠罩在孩子不清不楚的憂慮和恐懼中。從那以后,我更膩著他倆,唯恐一不小心,姐姐跑了,那個人再也不會來了。當(dāng)他們都不說話的時候,我就使勁兒在他倆面前蹦蹦跳跳。我覺得他倆隱藏著一個秘密的計劃,而在那個年紀(jì),我不可能知道這計劃意味著什么。
他倆現(xiàn)在經(jīng)常說需要去外面辦點兒事兒,我想要跟去的時候,姐姐會阻止我,說外面那么冷,而且他倆有正事兒要談。媽媽似乎突然站到了姐姐一邊,極力把我留在家里。有時我免不了哭鬧,那個人這時會心軟,說小妹想去就讓她一起去吧,不礙事的。姐姐不心軟,她說我就是用哭鬧達到目的,不用理我,我過一會兒就好。姐姐變得不那么可愛了,她的心情時好時壞,不像過去那樣愛和我說悄悄話。有時她做出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讓我不要打擾她,有時又顯得匆忙急躁。她有點兒像媽媽了。
又一個冬天到來,他倆沒有提起看電影的事。有一天,我忍不住問那個人,為什么不去電影院了。他好像很驚訝我還惦記著去年的電影。他說,就是啊,他也很久沒有看電影了,要去看的,只是這段時間都在忙別的事情。我問他都在忙什么。他說就是一些大人不得不辦的事情。我說,這些事情什么時候才能辦完。他看看我,笑了,說快了,快辦完了。我想要他明天就帶我去看電影。姐姐覺得我的要求有點兒過分,說大人哪有那么多時間天天看電影。我說去年就去了為什么今年不能去。姐姐有點兒惱火,說那為什么你今年比去年大一歲,怎么不和去年一般大呢?我一時回答不上來。姐姐繼續(xù)數(shù)落我,說我都這么大了,還像個小孩兒一樣天天纏磨大人……我快哭了。那個人答應(yīng)我說一定還會帶我去看電影。
但他們再也沒有帶我去看電影。臨近寒假的一天,他們辦完了他所說的“大人的事”。那天上午,一群男男女女,開著幾輛小汽車,把化著濃妝、盤著發(fā)髻、穿著紅緞子禮服的姐姐拉到了一輛車上。當(dāng)那輛車開走時,姐姐從車窗里看著我們,突然哭了。那一刻,我覺得發(fā)生的事并不像媽媽告訴我的那么簡單,她說姐姐就是要舉辦一個儀式,就像去參加一場演出,演完了就回來。
一陣熱鬧之后,家里只剩下了爸爸媽媽和我,只有我們仨的家里突然顯得那么安靜,那么空。那天夜里,我等到九點半,姐姐還沒有回家,那個人也沒有來。我問媽媽,姐姐怎么這么晚了還沒有回來。媽媽的眼圈紅了,她對我說,姐姐今后不能回家住了,她嫁給那個人了,要住到那個人家里去。我問媽媽,她不是說辦完儀式姐姐就會回來嗎?媽媽說,是姐姐要她這樣對我說,怕我傷心,怕我鬧著不讓她走……媽媽的話讓我迷惑,難道她現(xiàn)在告訴我我就不傷心嗎?我不僅傷心,還感到自己被欺騙了。有時大人的想法真讓人不明白。可我還是選擇對媽媽的話將信將疑,我想,也許姐姐并不想住在那個人的家呢,她一直都是住在這里的,也許她夜里又會想家、想我們了,所以她會回來的。第二天夜里,我還是照樣等著,第三天夜里也還抱著希望……直到某一天,我意識到媽媽說得沒錯,姐姐不會再回來和我們一起住了。
媽媽安慰我說,姐姐雖然不住在這個家里了,但她今后還會經(jīng)?;貋砜次覀?,會和哥哥一起回來。媽媽還說,我再長大一些,不和媽媽睡了,就可以搬到姐姐的房間里去住,那個房間會變成我的……這話卻讓我哭得更厲害了。我不想住那個房間,因為那就是姐姐的房間,是姐姐、我和那個人一起度過很多快樂時光的房間。現(xiàn)在,他們卻把它拋棄了,把我也拋棄了。
好幾天以后,姐姐和那個人回來了。姐姐和那個人看起來和以前不一樣了,仿佛老氣了些。那個人像長輩那樣摸摸我的頭,還送給我一個半人高的玩具狗做禮物。我連外面的塑料包裝紙都沒有打開,就把它扔在沙發(fā)旁邊的地上。他倆在客廳里和爸爸媽媽面對面地坐著說話,說的話都嚴(yán)肅而客氣,然后留下來吃午飯。吃飯的時候,那個人百般討好我,我卻不想和他說話。
吃過午飯,他說,小妹,晚上我們帶你去看電影。我說,我不想看。他說,你不是一直想看電影嗎?我說,現(xiàn)在不想看了。然后,我就跑進我和爸爸媽媽的臥室,不想再看見他倆。但他倆跟進來,姐姐假裝傷心地流淚(可她剛才明明小心地掩飾著對新生活的興奮),他在一邊厚著臉皮地說等我放寒假了就去他們新房那邊住幾天,要是我愿意,可以一直住在那兒……“不要,不去。”我氣得直喊。媽媽走進來把他倆叫出去。我聽見媽媽小聲地對他們說,說我只是不習(xí)慣,再過段時間就會好的……“不會好的。”我在心里吶喊。我痛恨他們所有人合伙欺騙了我,痛恨自己說不出這樣的委屈:我原以為自己會多一個哥哥,而其實他把我唯一的姐姐也帶走了。
我的生活完全變了。吃完晚飯,我就跑去找別的小朋友,在別人家做作業(yè),因為過去吸引我想留在家的兩個人已經(jīng)不在了,而看到那個如今沒有人住的房間只會讓我心里空落。寒假里的一天,爸爸媽媽帶我去一個親戚家做客。從親戚家吃過晚飯出來,我們仨一起走路回家,我走在中間,他倆在兩邊,一人牽著我的一只手??熳叩嚼鲜纸值臅r候,天空開始飄下細碎的雪粒。我們走得快了些,雪也越下越大,細碎的雪粒變成了雪花。媽媽把她的頭巾取下來裹住我的頭。又往前一點兒,就是我去年冬天常來的“人民影院”。我們經(jīng)過那里時,剛好電影散場,一群群的年輕男女從影院里出來,臉上還帶著做夢般的迷茫神情。在雪中,那些面孔像一片片美麗的、濕重的花瓣。電影院樓頂上掛著正上映的電影的巨幅海報,海報上最顯著的地方是一張外國女人的側(cè)臉,在那輪廓立體而又柔美的側(cè)面后,是一個男人模糊的正面,他正凝視著那張側(cè)面。這個我熟悉的地方現(xiàn)在看起來也有些陌生了。一片片濕雪從天空中斜落下來,散場的人們急匆匆地走在街頭,有的人小跑起來。我使勁兒瞅著那些身影,想看看里面有沒有姐姐和那個人。我想到去年我也在這些散場走出來的人群當(dāng)中,拉著我的手的是姐姐和那個人。打在我臉上的雪花潮濕、冰冷,那些風(fēng)雪中奔走的身影都模糊了,而爸爸媽媽還一個勁兒催促著我、緊拽著我往前走……我悄悄地哭了,第一次感到生命里刻骨的失去和孤獨。
(選自《當(dāng)代》2023年第4期)
特約組稿:徐晨亮
本輯責(zé)任編輯:魏 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