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淵明是中國文學史上的重要詩人之一,他的詩歌作品在中國文化中具有廣泛的影響力。在英語世界中,陶淵明詩歌的翻譯一直是一個重要的研究領(lǐng)域。學者們在翻譯中采用不同的策略和方法,一方面注重傳達原文之意,一方面也要考慮文化差異和語言差異等問題。陶淵明詩歌的英譯本不僅是傳播中國文學的重要途徑,也是幫助英語讀者更好地理解中國文化的橋梁。因此,在翻譯過程中,學者們不僅關(guān)注其譯本的準確性,還注重傳達陶淵明詩歌的內(nèi)涵和美感,以期更好地傳達中華文化的價值觀和精神。當前,對于陶淵明詩歌的英譯研究主要涉及譯本質(zhì)量、翻譯策略和方法、文化差異和傳播等方面,成果頗豐。但是,很多翻譯研究的共性在于缺乏一定理論指導,社會學的相關(guān)理論或可為其研究閾值的進一步拓寬提供一定參考。
一、翻譯研究的社會學視角
翻譯的社會學視角是指將翻譯活動置于社會背景下進行研究,探討社會、文化、政治等因素對翻譯過程和結(jié)果的影響。研究者從社會學的角度出發(fā),關(guān)注翻譯活動中的各種社會關(guān)系和社會實踐,例如文化差異、權(quán)力關(guān)系、社會規(guī)范等,探究這些因素如何影響翻譯的過程和結(jié)果。
翻譯研究的 “社會轉(zhuǎn)向”(social turn)緣起于現(xiàn)代譯學奠基人詹姆斯·霍姆斯1972年發(fā)表的譯學名篇《翻譯研究的名與實》(The Name and Nature of Translation Studies)。[1]他提出翻譯研究應(yīng)該關(guān)注翻譯本身而非研究翻譯的對象,即應(yīng)該以翻譯行為作為研究的核心內(nèi)容。他還指出翻譯研究需要跨學科,結(jié)合多個學科的知識,包括語言學、語言哲學、文學批評、文化研究、心理學、社會學等?;裟匪沟倪@篇論文在翻譯學界引起了轟動,成為現(xiàn)代翻譯學的奠基之作,并對翻譯研究的發(fā)展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此后,越來越多的學者開始從社會學、政治學、文化學等角度對翻譯進行研究,并形成了社會翻譯學這一翻譯理論分支。
在社會學路徑翻譯研究中,布爾迪厄的反思性社會學理論被廣泛采用,并具有特殊的方法論意義。因為這一理論提供了對翻譯活動的社會實踐及其與社會背景、權(quán)力關(guān)系、文化認同等方面相互作用的深入思考。他提出的“(慣習)(資本)+場域=實踐”模式[2],是用來描述社會實踐的理論框架。因此,采用布爾迪厄的反思性社會學理論,能夠幫助研究者更好地理解翻譯現(xiàn)象及其在社會中的作用。其中,“慣習”指的是一種社會習慣或傳統(tǒng),這種慣習在社會實踐中可以被視為一種規(guī)范或行為準則;“資本”則是一種社會資源,可以是經(jīng)濟、文化、社會等方面的資源;“場域”則是一個相對獨立的社會實踐領(lǐng)域,例如政治、文化、經(jīng)濟等領(lǐng)域。這個模式主張實踐是由這三個因素相互作用而成的。即,社會實踐是由習慣、資本和場域三個方面的相互作用所構(gòu)成的。其中,慣習和資本是社會實踐的結(jié)構(gòu)性因素,它們對實踐的限制和制約比較大;而場域則是實踐的比較自由的一部分,實踐中的行動者可以在這個場域中根據(jù)自身的需求和目標來進行相應(yīng)的行動和選擇。
二、《歸園田居》英譯的社會學解讀
陶淵明作為“田園詩派”的代表,一生多次辭官歸隱,回到故鄉(xiāng)深山野徑中與自然相依相伴,寫下了許多描繪山水田園、抒發(fā)人生感慨的詩歌,《歸園田居》[3]便是其中代表?!稓w園田居》敘述了陶淵明遠離塵世,回到故鄉(xiāng)山野之中,過著與自然相依相伴生活的情景。詩歌中描繪了他的田園生活,以及對世俗煩擾和政治腐敗的厭惡和逃避。其情感真摯,意境深遠,至今仍有著廣泛的影響和閱讀價值。
陶淵明詩歌的譯介歷史悠久,自19世紀末20世紀初起,西方漢學家翟理斯(Herbert? Allen? Giles)、海陶瑋(James Robert Hightower)、戴維斯(Albert Richard Davis)、宇文所安(Stephen Owen)等人,通過不同的方式解讀陶淵明的詩歌,使得陶淵明的作品逐漸傳入英語世界。中國翻譯家楊憲益和戴乃迭、方重、許淵沖、汪榕培等學者也為其詩歌的譯介做出了不懈的努力,使得陶淵明的詩歌通過多種出版形式得以廣泛傳播。我們將依托社會學角度,選取其中較具代表性的譯文進行比讀。
(一)《歸園田居》的翻譯場域
翻譯場域是譯者進行翻譯實踐的社會領(lǐng)域,場域的典型特征和時代印記往往會在中外譯者的作品中有所體現(xiàn)。
比如,作為西方世界早期研究陶淵明的權(quán)威之一美國漢學家海陶瑋,生于20世紀初,成長于20世紀30年代至40年代,這個時期是美國漢學發(fā)展的黃金時代。他所處的時代正值美國對中國的興趣和關(guān)注日益增強,同時,中國在20世紀初也經(jīng)歷了巨大的政治和社會變革,這為漢學家提供了研究中國文化的重要機會和挑戰(zhàn)。海陶瑋[4]注重對文本的分析和解讀,追求對古代文學作品的深刻理解。他在陶淵明詩歌的研究中,注重對其文學形式和藝術(shù)風格的研究,同時也對其思想和人生觀進行深入探討。在學術(shù)方法上,他也倡導文學翻譯和文本注釋的重要性,為后來的漢學研究奠定了基礎(chǔ)。這樣的時代“場域”和學術(shù)“場域”賦予了他在翻譯陶詩時的個人風格。如他將標題“歸園田居”直譯為“Returning to the Farm to Dwell”, 比起其他譯者,表達更直接,追求意義的展現(xiàn),但也缺乏詩歌的美感。相反,中國譯者如方重先生,從二十世紀四十年代起就致力于陶詩翻譯。他在英期間,為了使英國人對我國文化有深入了解,曾對照我國古代詩歌的許多英譯本,發(fā)現(xiàn)不少譯文不甚確切,深感這類漢譯英工作之重要不亞于英譯漢。出于民族自豪感和使命感,他傾力翻譯陶淵明的詩文,精心研究原文,注重真實傳達陶的美好情操,為中英文化交流作出了重要貢獻。[5]如標題中的“田園”便被譯為“Gardens and Fields”,比起海陶瑋的“farm”著實增加了不少自然美好的意境。
同樣,在翻譯“開荒南野際,守拙歸園田”時,海陶瑋的譯文中規(guī)中矩,恪守原文格式:
“Now I have cleared some land to the south of town,
Simplicity intact, I have returned to farm.”
反觀方重的譯文:
“Back to my land I cling to solitude,
To till the soil in the open south country. ”
不僅調(diào)整了詩文的順序,表達流暢,而且在用詞上更精雕細琢,如 “cling” 和“till”兩個動詞的使用,使譯文頓時鮮活了起來,作者回歸田園開荒的場景也便躍然紙上,生動了不少。再者,二者對于“守拙”的理解也側(cè)面反映出中外譯者不同身份背景所帶來的影響。“守拙”在原文中即“守正不阿”,描述了作者在為官時和辭官后堅持不變的“愚拙”的心態(tài),這本意就是一種自嘲和堅守,海陶瑋用“simplicity”(簡單,天真)固然沒錯,但方重的“solitude”更是將陶淵明當時堅持“守正不阿”的孤獨之情呈現(xiàn)了出來。不同譯介效果便是由二人不同翻譯場域造就的。
由此,海陶瑋等西方漢學家和方重等中國學者對于陶淵明詩文翻譯的不同背景和動機造就了不同的翻譯“場域”,這些在譯者作品中會有不同程度的折射。
(二)《歸園田居》的翻譯慣習
布爾迪厄認為,慣習不僅僅是個人內(nèi)化的規(guī)范和價值觀,還包括了社會結(jié)構(gòu)和制度的慣性和穩(wěn)定性。慣習在社會中具有強大的力量,它能夠維持社會的穩(wěn)定性和一致性,但同時也可能阻礙社會變革和創(chuàng)新。翻譯慣習是指翻譯者在翻譯過程中形成的一些習慣性的行為方式和思維方式,這些行為和思維方式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翻譯的質(zhì)量和效果。同時,翻譯慣習也可能是某些群體共同形成的行為方式,例如某些語言對于某些語言現(xiàn)象的翻譯方式可能被整個翻譯領(lǐng)域認可和采用。翻譯慣習的形成與翻譯者的經(jīng)驗、文化背景、語言水平、翻譯領(lǐng)域等因素密切相關(guān)。
比如,1996年美國漢學家宇文所安[6]將《歸園田居》的首句“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譯為“My youth felt no comfort in common things, by my nature I clung to the mountains and hills”。讀者能很直觀地感受到字里行間的浪漫與詩意,這樣的風格也是宇文所安翻譯中國文學作品時的特點,不拘泥于“歸化”和“異化”的翻譯策略,更多的是“忠實”傳達原文含義,這種做法區(qū)別于很多西方譯者一味追求讀者接受的翻譯動機。
再如,中國學者方重在翻譯時更習慣于將作者的核心表達出來,所以其譯文順序并不完全照搬原文,如首句的譯文是“From my youth I have loved the hills and mountains, Never was my nature suited for the world of men”。其實,方重在翻譯陶詩時,基本采用散體格式,不拘泥于音韻和形式,而是以譯意為主,按照英語詩學規(guī)范,注重形合特征和邏輯關(guān)系。比如,對于“久在樊籠里,復得返自然”的翻譯,他是這樣處理的:“Long have I lain with the prison of men, Now I am to return to nature and its way.”而宇文所安的翻譯是這樣的:“For a long time I was kept inside a coop, now again I return to the natural way.”二者在表意層面都“忠實”于原文,似乎區(qū)別不大。但是細讀后發(fā)現(xiàn),他們對于“樊籠”的理解與認知并不相同。方重將“樊籠”譯為“prison of men”(人類的囚籠),這很明顯是譯者深刻解讀原作者陶淵明的辭官歸鄉(xiāng)的心境后,所領(lǐng)悟出來的。相比而言,宇文所安的譯文“coop”(雞籠)比較直接,沒有任何的升華和譯者本身的解讀。這種意譯和直譯的背后,其實就表現(xiàn)了譯者的翻譯動機和目的的不一致。方重的譯本更多是對于陶詩言外之意和陶淵明本人心境的理解,而作為美國漢學家的宇文所安一貫堅持的就是譯文的“忠實”,不過度解讀,只是將作品最真實的意思進行展現(xiàn)。這種長期形成的翻譯原則和習慣也在某種程度上決定了譯介作品的細節(jié)差異。
由此,譯者長期形成的翻譯慣習會直接影響其譯文的表達,無論是其擅長的還是鮮少接觸的題材,他們會在譯介中有意或無意地顯現(xiàn)出來,這也就帶來《歸園田居》的多樣譯本的呈現(xiàn)。
三、結(jié)語
根據(jù)以上的社會學理論模式的解讀可以看出,無論是中外譯者個人的實踐,還是整個歷史時期的集體實踐,都必須考慮到慣習、資本和場域這三者的綜合作用。不同的場域和慣習在翻譯實踐中都會協(xié)同作用于譯者對于同一譯本的不同表達,給讀者呈現(xiàn)不同的閱讀感受。這也是《歸園田居》等陶詩英譯版本眾多、成果豐碩的一種社會解讀和助力。
基金項目:湖南省哲學社會科學基金項目基地項目(21JD038)的階段性成果。
作者簡介:寧博(1983—),女,漢族,湖南文理學院外國語學院講師,研究方向為典籍翻譯。
注釋:
〔1〕王洪濤.基于布爾迪厄反思性社會學理論的《詩大序》兩種英譯對比研究[J].解放軍外國語學院學報,2020, 43(2):43-50,159.
〔2〕嚴曉江.方重《陶淵明詩文選》英譯析評[J].名作欣賞,2020(33):36-39.
〔3〕陶淵明.陶淵明集[M].北京:中華書局,1979.
〔4〕方重.陶淵明詩文選:漢英對照[M].北京:外文出版社,2016.
〔5〕布迪厄&華康德.實踐與反思:反思社會學導引[M].李猛,李康,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04.
〔6〕宇文所安.中國文論:英譯與評論[M].王柏華,陶慶梅譯.上海:上海社會科學院出版社, 2003.
〔7〕Hightower, James Robert. The Poetry of Tao Chien [M]. Oxford: Clarendon Press, 197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