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一萍
孟金榜
我之前是個讀書人,本想中個舉,考個進士,這是老孟家十幾輩人都在做的夢,但一輩又一輩人去了,沒有一輩人把這個夢變成現(xiàn)實,只好一輩接一輩地寄托下來,最后就把重任落到了我的肩上。
那夢想經(jīng)過那么多代人的承傳,到我肩上已是十分沉重。這是我從小就感覺到了的。我寒窗苦讀,從十七歲就開始去趕考,一直考到二十九歲,還是一名爛秀才。三十一歲那年,父親賣掉自己的壽材,備了盤纏,送我再次到州府去參加秋闈。才走到離家不遠的江邊,準備渡江,卻傳來消息,說州府被新唐攻占了,還有人傳說,朝廷要垮了,皇帝要退位了,還求什么功名?夢想的破滅使我心灰意冷,一屁股坐在碼頭上,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想起祖先的期望、父母的辛勞、自己二十余年的苦讀,更是傷心,直哭得聲嘶力竭、有氣無力,悲嘆一聲,便一頭扎進了江水里。但我那因寒窗苦讀而顯得單薄的身子卻如枯木般沉不進水中,只能漂浮水上,因而被江水沖到了岸邊。
我從江水里爬出來,在江邊盯著奔騰喧囂的流水,又枯坐了兩天,終于被趕來的父親勸了回去。父親對我說:“你遇到亂世,有什么辦法呢?但這個朝廷真的沒了,還有下個朝廷呢,哪個朝廷不要舉人進士?”勸我回家繼續(xù)苦讀。
跟著父親回到家,我又一頭扎進書房里??赡莾赡觊g,卻只有朝廷與不斷興起的起義軍之間的戰(zhàn)爭。這股義軍剛打垮,另一股義軍又起來了;東邊要稱帝的叛逆剛蕩平,西邊想登基的人又冒了出來。就這樣,不停地折騰,我兩次滿懷信心,準備好盤纏,要去趕考,可到了碼頭,又只好返回。加之二老在兩年間先后去世,如此下來,我終于灰了心。
在一個月明星稀的晚上,我決定尋找新的出路,在床上怔了一會兒,很快就下定了決心——我要去投奔新唐。我背上那個原為趕考準備的行囊,拄著一根竹棍,不辭而別,踏上了遠行的不歸路。
我這個很少離開寒窗的老書生,出門后才曉得世界變化之巨大。大道小徑上,到處都是被混戰(zhàn)的戰(zhàn)火和饑荒驅(qū)趕的人,他們被迫背井離鄉(xiāng),在被戰(zhàn)爭和饑荒弄得昏沉沉的天空下流亡,沒有一點前景,沒有任何希望。到處可見受傷的士兵和倒斃的沒人收尸的流民。
那一幕幕悲慘的景象,令人揪心,心里堆砌了萬千塊壘,如不抒發(fā),就要窒息。人間盡是悲傷!在這片大地上,有多少死人需要哀悼,又有多少活人需要安慰??!所以我一路上見著亡人就唱幾句悼念他們的歌,見到生者就說些安慰他們的話。后來,那些悲歌就流傳下來成了喪歌。
路上已很難找到食物,能吃的只有靠吃死人活命的烏鴉和野狗。野狗我抓不住,抓住了也不知道怎么能把它弄死。但不少烏鴉因為過于肥碩,已很難飛起來,倒是容易捕捉。所以一路上烏鴉肉就成了我的主食。我抓住它們后,先把它們敲死,拔了毛,去了內(nèi)臟,燒一堆火,然后用火燒烤著吃。那烏鴉肉在火上流著油,散發(fā)著尸臭味,但饑餓使我顧不得那么多,我只能強忍著往肚里咽。
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位端公,姓李,名易知,自稱“賽鐘馗”,長旅無人,倍感孤獨,感覺與他言語投機,便和他同行。一天傍晚,我們走到一個已沒有人跡的、破敗不堪的村子里,我燒了一堆火,端公負責宰殺烏鴉。他喜歡吃烏鴉的內(nèi)臟,尤其喜歡生吃烏鴉心和公烏鴉的腎。他說前者可以使他更有思想,并感知陰陽兩界的不同;后者可以使他陽氣充足從而得以長生不老。但每次看到他把烏鴉的心腎嚼得咯吱咯吱響,吃得滿嘴都是烏鴉血,我就心里發(fā)怵,感到惡心不已。
他細嚼慢咽地品味著,突然問我:“你是個唱喪歌的人,敢不敢生吃烏鴉眼?”
“我從沒吃過,也不敢吃,每次我都把烏鴉頭揪下來,扔掉了?!蔽一卮鹚@個問題的時候,心里還發(fā)了幾下抖。
“那太可惜了,真是暴殄天物。你可以嘗一嘗。它不但好吃,還有別的功效?!?/p>
“什么功效?”
“吃了就能開天眼?!?/p>
聽他這么說,倒是很吸引人,我就說:“如果是烤熟了的,蘸點鹽,我倒可以嘗嘗?!?/p>
“烤熟的烏鴉眼功效差些,不過,你可以先吃兩只。”端公微笑著,把兩只烏鴉眼扎在木簽上。
聽他這么說,我把那兩顆烏鴉眼在火上稍微烤了烤,就逞強地一閉眼,送進嘴里,囫圇吞進了肚子里。
我下咽的時候,除了隱隱有點惡心,并沒有其他感覺,我看到的人世也還是原先的那個鳥人世。
“你是個讀書人,從我遇到你,就從沒聽你說過半句污言穢語,這難道還不是功效?”李端公扯著嘴,笑了笑。
“怎么沒有卵用呢?這說明你的身份已在改變了。”他望了望西邊快速下沉的夕陽,遞給我一只烤熟的烏鴉,“先把這個吃了,等太陽完全沉下去,那個功效就會顯現(xiàn)出來,到時你就曉得厲害了。”
可能是惡心的原因,那只烏鴉雖然烤得頗為焦酥,但我半只烏鴉沒有吃完就覺得飽了。我眨巴著眼睛四下里瞅著,天地無甚異常,只有夕陽的最后一束金色光芒從兩株柏樹后面斜斜地刺過來,格外奪目。那是我見過的最美的一束夕陽,我對它有些癡迷,目光分秒也舍不得離開。但那束光還是難以挽留,一點一點地消失了。我心里不由得涌起一股悲傷,眼目便有些潮濕。我正想抹淚,突然看見四周到處都是人影。
“怎么有那么多人影?”
“你再看看,那是人影嗎?”
“不是人影,難道是鬼影?”
“你說對了。”
我聽他這么說,心里一寒,周身冰冷,如墜寒潭。我以為是我出現(xiàn)了幻視,他只是在嚇唬我,揉了揉再睜開,發(fā)現(xiàn)那的確不是人影是鬼影。四周鬼影幢幢,我一時僵直,四肢和感官無一能動,連眼珠也不能轉(zhuǎn)動了。
端公咧嘴而笑,甚是得意:“孟夫子,這個效果如何?”
我依然僵直不能言。
端公嘴里嘰里咕嚕念了幾句什么,鬼魂隱退,眼前的一切很快恢復,樹一棵一棵凸顯出來,人世的暖意一絲一絲地重回我的軀體。我打了個冷戰(zhàn),像從另外一個世界掙脫出來了,大喘了一口氣,渾身依然發(fā)抖,說不出話。
端公見我那樣,用手掌在我頭頂拍了拍,我才說出一句話來:“太……太他媽的……可怕了……”
端公甚是得意,呵呵笑著,說:“你現(xiàn)在能看到陰陽兩個世界,可不同于常人了?!?/p>
“太……太可怕了!”我的舌頭僵直,聲音依然發(fā)抖。
端公深沉地一笑:“難道陽世就不可怕嗎?”
我仔細回味了一下:“好像沒有多少不同。”
“就是嘛,差不多?!?/p>
可能是長期吃烏鴉肉的緣故,我的身體變得比以前強壯了一些,但身上也留下了烏鴉的酸澀味道。
告別李端公,我又走了三個月零四天,在那年深秋的一個傍晚,終于走到了大江右岸一個破敗的地方。那里剛被一場戰(zhàn)爭摧毀。全村只剩下了一位年邁的老太婆在對著斷壁殘垣流淚。老人枯瘦的身子在深秋的冷風中如一枚破朽的枯葉,隨時要從人世這個枝頭凋落。不知是哪個短命的士兵用長刀挑破了她枯黃的臉,血從她臉上流出來,然后順著脖子流進了污黑的衣領(lǐng)里,變干,變黑,凝結(jié)。
我默默地走過去,對著村莊,對著被殺死的和被斷壁殘垣埋了的死人,唱起了喪歌——
嗚呼橫禍兮飛臨無辜,
生而為英,死而為靈。
吾漂泊兮不止,
無茶無酒為祭。
一把清淚兮,
請登瀛洲。
…………
老太婆回過頭來??梢钥闯觯鞚岬臏I眼中充滿了對我的感激,但那喪歌也勾起了她的悲情。她悲泣起來,一頭栽倒在了地上,昏倒了。我慌忙跑過去,找了些枯枝敗葉和一些殘破的門框、木窗,點了火,把她抱在懷里。老人在溫暖的火光中慢慢醒來。她指了指被火燒掉了屋頂,只余四面焦黑泥墻的屋子,懇求我說:“等會兒……也為我……唱幾句……”可能是怕我不同意,喘了幾口氣,她又接著說:“我屋里頭……還有點吃的……”
我感到這可能就是老人的遺言了,曉得她即將走到生命的盡頭,想到這個村莊的最后一個人即將死去,我不禁悲從中來,先是忍不住熱淚長流,然后不禁大放悲聲。
老人呼吸漸弱,但過了一會兒,又清醒過來了,慈祥地看著我,聲音清晰地問道:“你要到哪里去呀?”
“我找新唐,我聽說很多年前,有一幫人在群島上創(chuàng)建了一個新唐,我就決心要去找到那些人,但我現(xiàn)在連他們的蹤影都沒有見到?!?/p>
老人聽后,眼中有了一點光亮,她說:“這里……就曾是……新唐的地盤,叫樂壩,那條江……叫明水,他們……和官軍在這里……打過仗,他們打敗了,七天前……往西走了,你也可去……”她沒有說完,吐出最后一口氣,眼里的光便黯淡下去了。
這個村莊,這個生活在我夢中的人剛剛戰(zhàn)斗過的地方,這里的最后一個人,像一星柴火,熄滅了。
我給老人合上未瞑目的眼睛,埋了她,在她的墳前,把那首喪歌又唱了一遍。然后按照老人的指引,繼續(xù)西行。
從老樂壩開始,一路都有新唐留下的更明顯的蹤跡:傷殘兵士、戰(zhàn)斗遺址、死人坑及新唐皇帝的傳說(他們都稱他為“瘋舉人”——白須飄飄卻英勇如天神一般),更主要的是還有那些流散在沿途的孤魂野鬼——我當時已能和他們做簡單交流,他們?yōu)槲抑敢饲靶械姆较?。后來,人煙越來越稀少,最終連路也沒有了,跟新唐有關(guān)的孤魂野鬼很難碰到,打聽消息變得愈發(fā)困難。我只能摸索著前進。這也給了我一種錯覺,就是一行進在林莽里,就覺得自己已遠離了苦難和死亡,以為這里的世界已比我所經(jīng)歷的世界要平安、祥和。
在森林里的旅程,我沒再遇到萬人坑和兇惡的鬼魂。
時光被我無情地拋在了身后,我像個林莽困獸似的漫無目的地在那片遼闊的原始森林里游蕩了整整兩個半月,最后終于看到了群山四圍森林深處的那個營地。營地炊煙裊裊上空飄揚著一面已經(jīng)被風撕破了的繡著“新唐”二字的龍旗。我激動得不能自已,抱住一棵樹禁不住大哭起來。
我被帶到圣上面前,我一見圣上便倒頭跪拜,眼含熱淚地說:“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您的樣子與我夢見的一模一樣!”
圣上端坐在一株風倒木上,精神矍鑠,聲音洪亮,眼睛里放射出富有活力的光芒,一聽我這么說,便微笑著叫我平身,恩準我站著說話。他接著問了我的姓名、年齡、來自哪里、之前靠什么為生,得知我是讀書人,又問我考取過什么功名,之后很詳細地問了外面的情況。我稟告圣上,在我進入森林之際,聽說跟朝廷鬧事的還有兩個人,一個姓改名良,一個姓革名命。圣上很關(guān)注這個情況,問了詳情后,不禁憂慮重重,長嘆了一聲。
作為一個讀書人,我那個時候異常激動,語無倫次地說:“草民希望新唐早日一統(tǒng)天下,我聽說,那個大清早晚要亡。我最最希望的,就是海晏河清,開科取士,到時,我第一個就去應(yīng)試?!?/p>
“你原本就中過秀才,到了我新唐,哪須再去應(yīng)試?我賜你個狀元就是!”
我一聽,立馬拜倒,磕頭如搗蒜:“謝吾皇隆恩!”
圣上一擺手:“平身吧,你現(xiàn)在就是我新唐第一個狀元了,好生為我朝效力!”
我又呼了萬歲,待站起來,已是滿面春風,滿臉淚水,兩眼通紅。
當晚,圣上用遠征以來最豐盛的宴席招待了我。第二天,又封我為祠部郎中,掌祠祀、享祭、天文、漏刻、國忌、廟諱、卜祝、醫(yī)藥及僧尼簿籍之政,同時負責新唐史志的編修。
就這樣,我剛來這里,就成了狀元,成了新唐國正兒八經(jīng)的五品官員。
李紹謀
我是皇祖父的幺皇孫,我隨皇祖父踏上征途不久,就被他封為翼王,當時才十四歲。強渡黑河后,我已十六歲,長得高大健壯,儼然是個已經(jīng)成年的大小伙子了,心里已裝得下整個人世。原本純凈得像早晨一小片天空的心已經(jīng)容納得下烏云、閃電、驚雷、狂風和暴雨了。
當時,我的二哥李紹武、三哥李紹智、小哥李紹勇均已先后戰(zhàn)死。大哥即東王李紹文之前率軍阻擊官兵,沒有躲過德國野炮壯烈犧牲,他與大嫂陸云珠育有兒子李寥,其后多年再未生育。臨殉國前,云珠嫂子卻發(fā)現(xiàn)懷了大哥的孩子,只是她跟著孟金榜去狩獵后,再未歸來,現(xiàn)不知身在何處,是否安好——這是我日夜牽掛的事。
也是我被封為翼王那一年,皇祖父帶著新唐將士逆長江不斷攻伐。我也開始跟著父王參加戰(zhàn)斗,到十六歲時,我已是新唐的一名優(yōu)秀戰(zhàn)士,到最后,竟嗜殺成癮。
我要去尋找的,是一頭我頭天晚上夢見過的熊。
我夢見那頭熊立起來足有一丈五高,碗口粗的松樹一掌就能打斷,它一掌就能把一只麋鹿拍得稀爛。我決心要找到這頭熊,降服它?;首娓笇ξ业呐e動難以理解。他懷疑我是中了森林中的邪魔。
我喜好殺戮,非我本性如此,但其中原因只有我自己知道。
云珠嫁給大哥成為東王妃時,我正準備醒事。之前一直和她玩耍,覺得她還是個小姑娘,我正想著等我長大去保護她呢,她卻嫁人了。我當時已知道傷心。心還傷著,她的肚子已挺起來,第二年就生下了我的侄兒李寥,成了一名母親。這是我很難接受的。我心里痛苦,卻無可奈何。
記得有天晚上,剛逃脫官兵追捕的我們睡在一個露天場壩里,地上鋪著稻草,露水打濕了征衣,哨兵在遠處潛伏,所有人幾乎一挨地就睡著了。我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我看著云珠把孩子哄睡,緊挨著我大哥側(cè)躺下來。夜色鍍在她的身影上,把她優(yōu)美的側(cè)影勾勒出來了。她的整個身體都因做了母親而起了神奇的變化,從原來的清麗可人變成了現(xiàn)在的沉靜端莊,舉止言談里還帶有某種我道不明的光芒。
月亮和星星隱遁后,夜變得漆黑。在那黑暗中,按說是什么都看不見的,我卻看見黑暗中有一朵花在閃爍,我把花遞到她面前?;ㄉl(fā)著暗香。她把花接過來,放在鼻子前聞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我把她拉到了一蓬雜樹后面。我們并排坐著,她說:“還是我拉著你吧,像小時候那樣?!蔽艺f:“我是男人了,哪能讓你一直拉著?”她就順從地讓我一直拉著她的手。
“我看你下午也采了花,你給誰采的呢?”
“除了你,還能采給誰??!”
“你采的都是好漂亮的花?!?/p>
我聽了,心甜得像吃過蜜餞一樣。“因為……因為你跟花一樣漂亮,我想只有漂亮的花才能配得上你?!蔽业男奶免疋裰表懀拔蚁矚g像你這么漂亮的花。”
她用手肘輕輕觸了一下我的腰,笑著說:“這么小,就會甜言蜜語?!?/p>
“我說的是實話?!?/p>
說完,我們就那樣坐著。雖然夜晚黑暗,但我們眼前卻是一個開滿鮮花的仙境一樣美好的明亮世界。這使月亮都不好意思再躲藏起來,星星也一顆一顆地出現(xiàn)在了天幕上。
露水,把我的夢境浸洇得更濕潤了。
我怕云珠冷,把她拉向我的懷抱。她不像我渾身硬邦邦的,勁兒直往外冒,她渾身柔軟,充滿溫情。我聽見了自己的心跳,如擂響戰(zhàn)鼓一般。
我悄聲對她說:“如果你困了,就在我懷里睡。”
她看了一眼空曠的夜空,溫柔地“嗯”了一聲。
我的另一只不知該放在哪里的手剛好有了用場,用來輕輕地拍著她,像撫拍嬰兒一樣。
她在我的懷里睡著了,我的懷里第一次容納了一個女人的睡眠。追隨她的睡眠,我也昏然入睡。
我突然看見她掙脫我的懷抱,站了起來。月光有些凄惻,使我感到清冷。她說:“我記起了,我是你的長嫂?!蔽艺f:“那又怎樣?你現(xiàn)在是我的了。”我那個樣子,像要一口吃掉她。我的膽子真大。我把她的衣服扯了下來,又扯下了自己的衣服。即使在夜晚,我也能看清她的身體——像在鏡子里看到自己一樣,我也能更清晰地看見她的表情——有些妖媚,一看就不是個好女人。那個時候,即使云珠能做到,我也不愿她去做。我第一次在夜晚這面明鏡里看清并打量了她的身體:她身材苗條,有些修長,雖然是個女人了,但看上去還有些青澀,還是少女的身姿……我羞澀地看著,根本不知道該用什么詞語來形容。
我和她擁抱、纏繞,既慌亂又新奇,相互吞噬著對方,身體里像有一個盛滿愛的湖泊,平時是風平浪靜的,那時則愛潮涌動,決堤般涌出,讓我渾身濕透,如在由愛匯集的新的大海里游弋。
無邊無際的激情使我醒了過來,醒后我的身體還在戰(zhàn)栗。這讓我既害怕又尷尬。我趕緊摸了摸身上,好在我并非一絲不掛。還好的是,她把頭放在我身上,也睡著了。我想讓她多睡一會兒,我沒有動。聽著自己混亂而有力的呼吸,我覺得自己是一只猛獸,擁抱在懷的,是一只安靜的小母獸。
有那么一會兒,她先變得躁動起來,身體戰(zhàn)栗著,竟輕聲“啊”了一聲,一下醒了過來,但那種戰(zhàn)栗并沒有終止。難道她也跟我一樣,也做了那樣的夢?我這樣想著,便說道:“你要把你的夢原原本本地告訴我,不準有一點隱瞞?!?/p>
她猶豫了一會兒,開始講起來,有些地方講得很流暢,有些地方說得疙里疙瘩、吞吞吐吐,但有一點可以確認,那就是她做的夢幾乎和我相同。我從未想到,我們兩人幾乎會同時做一樣的夢,這令我覺得很是不可思議。
從那以后,我的心便一直緊隨云珠。但我一見她就臉紅,不敢靠近,有意與她保持距離。非得跟她說話的時候,都是低著頭。我從此變得沉默寡言,臉上總帶著詩人要作別離詩時的那種表情。
也就是從那天晚上起,我老夢見自己變成蛇,白色的蛇、翠綠的蛇、金黃的蛇、花花綠綠的蛇,它們總在盲目、驚慌地亂竄,像被火一樣的東西追逐著,像是在逃竄,又像是在尋找,但終究不知道為何逃竄,也不曉得到底要尋找什么。我總是疲憊不堪,由于一直像被什么東西鞭撻著,總覺得自己傷痕累累。
但我不知道云珠是否也跟我一樣。從她的表情和行為,我不曉得她是否真的跟我做過相同的夢。
李宗羲
我們這支隊伍已經(jīng)很久沒有增加新人了,只有不斷地減員。那個叫孟金榜的書生長途跋涉,歷盡艱辛,來歸順我新唐,令朕很是感動,所以當即給了他功名官爵;他的到來,也讓其他臣民深受鼓舞。朕下旨好生保護,特意讓他跟著老弱婦孺的隊伍走。這些人由懷有身孕的東王妃帶領(lǐng),想他畢竟是個男人,便讓他予以協(xié)助,沒想他們最后陷入茫茫林莽,杳無音信。我希望他們只是迷了路,而不是遭遇了官兵或其他不幸。我派人出去尋找,搜尋無果后,已無能為力,只能拋下他們,繼續(xù)前行。
那尊決定行止的神像自我扛在肩頭,已有五年零六個月,它開始頗重,后來就如我背負的古雪的遺骨,越來越輕。但就在那兩天,神像又突然變得沉重起來。
當神像變得沉重時,我們正好轉(zhuǎn)過第九十七個山嘴。轉(zhuǎn)過那個山嘴后,展現(xiàn)在我們眼前的是一幅令我們難以置信的畫面——被神靈無意遺忘的仙境。
那的確是一片凈土。朕聞到了來自大地深處的泥土的香氣。這種我熱愛的香氣使我決定把這里作為新唐新的龍興之地。一切都是嶄新的:那飄逸在林間的潮濕的薄霧,那每一棵樹、每一朵花,那永不停息地歌唱著流淌的深藍色河溪,那藍寶石一樣深遠的天空以及天上潔白的云朵和明凈的太陽,那飛翔的鳥、五彩的雉雞,那在草間出沒的鹿麂、在高大的樟樹上隱伏的云豹,那帶著森林和山野芳醇氣息的空氣,那沿河岸延伸到那道高高山梁腳下的覆蓋著翠綠野柳的平地,以及那山腰處奇跡般的水青岡林……這塊土地雖是亙古就有的,但此時,對于我們來說,它卻是一個剛剛臨世的孩子——它新得連名字都還沒有??!
走了無數(shù)長路的人舒了一口氣,心終于安定下來。我們用長刀砍了樹木,割來葛藤,搭了架子,然后再割來青草曬干,躺在墊著很厚的干草又鋪了獸皮的簡單的床上,聽著林濤一陣陣由遠而近的涌動聲,聽著那綠色之浪的拍擊聲,以及那些野獸的追逐聲,還有河水的流動聲,聞著窩棚和鋪草所散發(fā)出的醉人的草木氣息、河水的氣味、林莽的氣味、腐爛的樹葉的氣味、干凈的陽光的氣味、從林莽深處吹來的風的氣味,恍然如夢,這一切是多么新鮮啊!
我們先搭了簡易的窩棚,靠打獵和采摘野果度日。朕給這個地方依然取名樂壩。名字定下來后,臣民開始建設(shè)自己的新家園。
河岸邊的樹木被伐去了。那些木頭堆在村子的周圍,預(yù)備著修房子用。到處都是木頭醉人的香氣。之后,大家在那片要開墾成田地的荒林和其他的森林之間砍開了一道寬達數(shù)丈的隔離帶,那片荒林被點燃了,雜草、荊棘、堆積在地上已不知多少年的枯枝敗葉猛烈燃燒起來。熊熊大火直向天上燒去,天地一片通紅。
幾天過后,火熄了,只有火星還像星星一樣不時往天上飄,只有木炭還沒有熄滅。那片荒林已變成覆蓋著厚厚草木灰的土地?;鹨咽顾兂闪艘粔K熟地、一片熱土。待那土地冷卻后,朕帶著大家祭了土地,祭了幾水,又祭了天上的神,然后開始墾荒播種。
土地散發(fā)出熱騰騰的氣息,那些一路搜集來的種子,現(xiàn)在終于被撒在了泥土里。這些珍貴的種子,閃著黃金才有的光,當人們把它們?nèi)鋈肽且炎兂珊谏耐恋貢r,大家的心情是復雜的,既有歡樂和希望,也有擔心和憂慮。他們不知道這些種子能否萌芽,能否順利地生長,能否給他們帶來收獲,他們感覺像是在孕育自己的孩子。那每一粒種子落向土地的時候,無不閃耀著走向新生的微光。然后,它們或掉在土坷垃之中,或袒露于陽光之下。當然,他們最后要用簡單的農(nóng)具將種子給掩上,讓它們進入濕潤的、溫暖的泥土之中。
我們這些靠狩獵度日的人希望看到糧食。但這些秋天撒下去的種子要等到來年才會有收獲,這需要耐心。孩子們守護著莊稼,不讓鳥和野獸來踐踏;婦女們?nèi)匀ゲ烧肮?,并把它們制成干果,以備冬天充饑;男人們除留一部分墾荒外,其余的仍去打獵,把多余的肉制成腌肉或臘肉。動物一點也不比人類笨,經(jīng)歷數(shù)次人類攻擊,它們逃得越來越遠,所以打獵也越來越困難,常常要翻越好幾座大山才能找到它們的蹤跡。墾荒的男人要把那些樹樁和樹根挖掉,把石頭弄到一邊,加固河岸,以防止河水沖毀田地。挨河岸的土地被開墾成了水田,以備明年初夏栽種水稻。他們還要負責蓋房子——住窩棚畢竟只是暫時之計,到了冬天,它是抵擋不住寒冷的。
到處一片繁忙,雖然又苦又累,但因為是在創(chuàng)造新生活,人們把那苦累早就忘記了,到處都是吆喝聲和歡笑聲。
是的,這里原只有荒野的氣息,現(xiàn)在已有了田地的芳香,有了木頭房子,有了飯食在飄香,有了炊煙在飄蕩,人們覺得自己也是新生的,這里有著他們無窮無盡的新的命運和希望。
陸云珠
我們棲息的巖洞前面有一棵樹,樹上有一個鳥窩,但沒有鳥。有幾枚風干了的果子掛在枝頭。孟金榜看了我一眼,我也就看了他一眼。他抬起手,把我亂糟糟的頭發(fā)上的一截枯枝拈下來,隨手扔在野草中,又像看不夠我似的,看了好幾眼。然后伸出手,想握住我的右手,但中途又遲疑了,像是沒了勇氣,又把手縮了回去,低垂了眼瞼,掩飾地問:“我們找不到他們已經(jīng)這么久了,在這又大又密的林子里,都不知道時日了?!?/p>
“我也不知道到底過了多少天,反正是有好久了?!?/p>
“現(xiàn)在該怎么辦?我們總不能這樣一直走下去吧?”
“我們不可能停下來,我們一定要找到他們?!?/p>
“可我覺得我們離他們一天比一天遠?!彼nD了一下,又說,“現(xiàn)在誰也搞不清楚他們的方向,這林子把我們吞沒了。”
“你不是有神像的指引嗎?”
“這神像本來只該有一尊,它只能被圣上扛著,才會靈驗。在我的肩上,我覺得……”
“那也得繼續(xù)走?!?/p>
“我是說,我們是不是應(yīng)該……”
“我們一定要找到他們,找到圣上?!?/p>
“你是東王妃,我聽你的?!?/p>
“那就出發(fā)吧?!?/p>
孟金榜便帶著我們這十來個人,又開始前行。神像扛在他的肩上,他照例走在最前頭。我背著孩子,緊跟在他的身后。
這些日子,我很愛往天上望。我望了望天上的日頭,總覺得不對勁。我們是要往西北偏北的方向走,肩扛神像的孟金榜卻帶著我們走向了西北偏南的方向。這種差異一般人看不出來,但我作為東王妃,作為新唐經(jīng)歷過沙場的女將,看著日頭,看著星辰,根據(jù)植被的分布,卻能做出判斷,所以有所察覺。我說:“這不是神指引的方向。”
他看著我,滿眼的深情,用不緩不疾的、有些像圣上的口吻說:“我是聽從你的懿旨,在按照神的旨意走?!?/p>
我看了一眼他肩上的神像,說:“按太陽的指引,我們該走向西北偏北的方向?!?/p>
他的臉朝前,沒有理我。我只好讓大家停下來,我對他們說:“我一直覺得不對,我覺得我們的方向可能是錯的。迄今,我們沒有找到任何一絲圣上留給我們的路引,卻每天都在悶頭往前走?!?/p>
他只好停下來,肅立在我身旁,一臉莊重,還是用圣上的那種口氣說:“我們既然有了神,就按神的旨意辦。我們……其實可以停下來,不用再在這林子里亂竄了。”
朱永富馬上就說:“可是,我們連圣上都還沒有找到!怎么能停下來呢?”
吳老四疑惑道:“是啊,難道就我們這幫人在一起過?不管圣上他們了?這樣,能行嗎?”
孟金榜用頗為小心的語氣說:“按神的旨意,可能是這樣的。雖然我和圣上各扛著一尊神,但神的旨意是一樣的。也許,待我們停下來,圣上扛著的神就會把他們帶到這里來?!?/p>
“你確定?”
“我確定不了,我確定不了任何東西,我只是轉(zhuǎn)達神的旨意。”他的口氣依然嚴肅。
“是你的旨意,還是神的旨意?”我這么問,其他人都驚呆了。我轉(zhuǎn)向他,直視著他的眼睛,接著說:“如果是神的旨意,他就應(yīng)該把我們帶往正確的方向?!?/p>
他眼珠快速地轉(zhuǎn)動了一下,臉上掠過一絲痛苦的表情,然后有些結(jié)巴地說:“當然……當然是……是神的旨意?!?/p>
“我不相信!”
我這么說,下面的人嚇得一下子跪下了,雞啄米似的給神像磕起頭來,心里默念著請神寬恕的話。
我把嘴巴附在他耳邊,悄聲說:“是愛的旨意吧?你為了我,不惜把所有人領(lǐng)上歧途。”
他的耳腔發(fā)癢,抬起手,捅了捅自己的耳朵,借以掩飾他突然發(fā)白的臉。然后,他也把頭偏過來,在我耳邊低聲道:“為了愛,我就是要走另一條路。我們?yōu)槭裁捶且麄円黄鹱撸课覀冇凶约旱纳裣?,它會帶著我們找到自己的家園。最后,我們也可以建立一個自己的王朝,我也可以登基,那樣的話,你就不再是守寡的王妃,而是皇后了。”
我一聽,一下子明白了,忍不住大聲說:“你瘋了!”
其他人一聽,都停止了磕頭,抬起頭來,望著我。
我說:“我們走了這么久,但連一個路引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們的路肯定走錯了。孟先生帶著我們肯定走錯了方向。你們說,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
這一群人在這林莽里已瞎轉(zhuǎn)了好幾個月,早已如同林中鬼魅,頭發(fā)成綹,凌亂骯臟;面色發(fā)綠,如蒙青苔;衣衫襤褸,已難遮體;渾身散發(fā)的都是頹廢和絕望的臭氣。他們雙目空洞、無神,眼巴巴地望著我??赡苁沁@個問題提出得太突然,他們一時不曉得該怎么回答,沒有一個人說出一句話來。
過了好一會兒,陳有財才小聲說:“我們聽神的?!?/p>
我看了一眼孟金榜,對陳有財說:“神就是孟先生,孟先生就是神?!?/p>
吳老四說:“神應(yīng)該就是神,孟先生怎么能是神呢?”
我說:“因為現(xiàn)在,神在孟先生肩上扛著?!?/p>
孟金榜已不敢說什么,只有些尷尬地看著我。
“在他肩膀上他也不是神,他最多是通神的人。”
“但這么久了,這個通神的人帶著我們,離我們該去的地方越來越遠了?!?/p>
“你是東王妃,你說我們該怎么辦。”
“我領(lǐng)著你們走?!?/p>
“你需要孟先生把神像交給你嗎?”
“我不需要神像,神像還是由孟先生扛著?!?/p>
“你不扛神像,能知道我們該去的地方?”
“能。天上還有其他神指引我們。白天有日神,夜晚有月神?!蔽乙贿呎f,一邊看了看天空。
吳老四遲疑了一會兒,說:“那我跟東王妃走?!?/p>
“孟先生是個讀書人,做學問肯定沒問題,但要領(lǐng)我們?nèi)フ沂ド纤麄?,肯定不行。我也跟東王妃走?!标愑胸斦f。
“是啊,孟先生如果行,早就帶我們找到他們了。我還急著見我兒子兒媳呢?!敝煊栏唤恿嗽挷鐑骸?/p>
其他人都答應(yīng)跟我走。
朱永富說:“我們得趕緊找到圣上。其他一切沒有都沒關(guān)系,但沒有圣上,那是萬萬不行的。我們在這林子里竄來竄去,早就沒了方向。東王妃,你說你能帶我們找到圣上,你說你怎么找?!?/p>
我看了一眼孟金榜。他的臉色發(fā)青,我心有不忍,覺得還是要給他留一條退路,就說:“其實也不能怪孟先生,這林莽如大海一般,很容易迷失方向。大的方向孟先生其實沒有走錯,我們和圣上都是一直在朝西走。只不過我們起始第一步出現(xiàn)了偏差,我們本應(yīng)面朝西方,先邁右腳,右腳腳尖向著西偏北的方向,但孟先生心被迷惑,先邁了左腳,左腳腳尖向著西偏南的方向了,就這一點差異,使我們遠離了圣上的隊伍?,F(xiàn)在要找到他們,其實也不難,我們面朝北方,先直接北上,找到圣上走過的路,然后沿著他們留下的路引,就一定能找到他們?!?/p>
孟金榜聽后,臉上的“青苔”像被陽光照射過,顏色沒有那么綠了。但他還是莊嚴地擎著神像,用頗為莊嚴的聲調(diào)說:“百無一用是書生,我的確不是領(lǐng)兵的材料,所以就這幾個人,我也沒有帶好,讓大家迷路了,受苦了。新唐的神只有一尊,只有圣上才有資格扛他,雖然我們?nèi)フ堃蛔鹕裣袷墙?jīng)過大家同意的,但還是大逆不道的行為?!?/p>
陳有財就說:“因為新唐的神像只有一尊,所以我們請的肯定不靈,就當是你扛著耍。”
“這我知道。我當時已帶著大家走了那么久,還在這黑森林里瞎轉(zhuǎn),所以就想了這個辦法,其實我哪有資格與神相通?我主要就是想給大家一點希望。”
吳老四說:“你一個讀書人,也是不易?,F(xiàn)在,我們就跟著東王妃走吧?!?/p>
這件事就這么定下來了。
我們開始北上。
此后,孟金榜很少說話,他現(xiàn)在扛著神像,緊跟著我。不知道為什么,我的心離他遠了,無論他對我多好,我都不能被打動了。我也很難過,卻沒有任何辦法。
之前,只要其他人一睡著,我們就會像野人一樣靠在一起。因為我們相愛,我喜歡跟他那樣。愛,可以讓我為他做任何事情,可一旦不愛,我連一根汗毛也不愿意讓他碰,一根掉在地上的頭發(fā)也不愿意讓他撿到。以前,我們是一個人,就是八頭牛生拉硬拽,也把我們扯不開;現(xiàn)在,就是李家的先祖李玄霸來,想把我們捏在一起,也不可能了。
所以,他很痛苦。有天半夜,我在火堆邊躺著,已經(jīng)入睡,迷迷糊糊醒來,見他把那尊神像扛在肩上,用手扶著,坐在我的身邊,睜著眼睛,望著夜空。他絕望的表情被火光照得一清二楚,確實把我嚇了一跳。
我坐起來:“你怎么沒有睡?”
“睡不著。我只要看著夜空,就不需要睡眠了?!彼廊煌?,“我這也是因為愛你,我想,我要是成了皇帝,就誰也不能把你從我身邊奪走了。我要讓你成為全天下最尊貴的女人,而人世間,最尊貴的女人不就是皇后嗎?”
“荒唐!你根本就不知道什么是愛!”
他垂下了頭,火光舔著他的臉。半天,他聲音低沉地說:“我不想扛著這尊神像了。”
“我還以為你真要把它扛到圣上跟前呢。”
“我就是在想這個問題該怎么解決。不扛著,怕對神不敬;扛著去見圣上,顯然是大逆不道?!?/p>
“你認為一截朽木樁子真的就是神?你給我?!?/p>
他站起來,有些遲疑,恭敬地把神像遞給了我。
我接過那尊神像,原以為很輕,不想那么沉?!安痪褪且唤匦嗄緲蹲訂幔俊蔽艺f著,把它放進了火堆里,火星頓時飛濺而起。
“你怎么能……?”他驚慌失措,想把它從火里搶出來。
“你這下輕松了?!?/p>
神像已慢慢燃燒起來,陳年崖柏的香味彌漫開,把其他人都熏醒了。他們一看在火堆里燃燒的神像,嚇得睡意全無,全都嗖地爬起來,幾乎異口同聲地問道:“神像怎么在火里?神像怎么在火里?”
我說:“這其實不是神像,就是一根枯樹樁。之前之所以那么說,是因為我們迷路了,我和孟狀元怕大家擔心,所以才想了那個辦法給大家鼓勁,不然,我們恐怕早就絕望而死了?,F(xiàn)在,我們已找到了前進的方向,開始北上,這個木頭樁子就沒有什么用了,只能當柴火燒了?!?/p>
大家聽我這么說,舒了一口氣,又躺下了。
到第二天早上,神像只剩下了白灰和木炭。我們咽下早上的吃食,繼續(xù)往北走。
我燒掉孟金榜扛著的柏木神像時,我們其實已離開湘省,過了鄂境而入四川,從大寧到了梁山縣境。至此后,孟金榜原欲繼續(xù)西行,直指成都,在那里尋機起事,創(chuàng)建孟氏王朝,登基稱帝后封我為后;實在不行,他認為,川西平原也是富庶之地,一旦落腳,可衣食無憂,他也沒有辜負眾人??上姨岢隽水愖h,使他的美夢瞬間破碎。
我沒想到我會成為帶著大家往前走的人,多少覺得有些悲壯。我只知道孟金榜帶著我們所走的路是錯誤的,但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走在正確的路上。我只能根據(jù)日月星辰和草木巖石來辨別方位。
我?guī)е蠹已劂~鑼山北上,遁入巴山后,好在的確找到了圣上所率人馬留下的路引。沿著路引,我們來到了那條江邊,看到了河對岸的窩棚營地。
在我開始北上時,圣上所帶人馬早已從鄂川交界處的烏云頂沿當陽—下堡—土城—城口—白沙一線西行,飄忽于川陜邊境一帶,最后依照神的旨意,來到了那個叫樂壩的地方。
我們的回歸令圣上驚喜萬分,特意置辦了御宴,燃起篝火,讓新唐君民一起歡樂了一夜。
次日,孟金榜就私扛柏木神像的事去向圣上請罪。圣上宣我來問,我輕描淡寫地稟報說,孟狀元并無其他意思,只是想鼓勵大家繼續(xù)來尋找圣上。圣上聽后,雖然斥責孟金榜的行為有大逆不道之嫌,但好在用心是為鼓舞士氣,也沒有給予具體的懲罰。我知道,在新唐王朝,他已很難受重用,只能作些喪歌吟唱給亡者聽了。所以,這其實就是他雖為新唐狀元卻未能封侯的原因。
人們動手幫孟金榜在村西口修建房子,用了不到十天時間,三間草木結(jié)構(gòu)的房子就建成了。他的住處離新修的白鳥堂和褒忠祠不遠。他深信白鳥的確引導了這些君臣子民,并保佑他們來到了這里,包括我能帶著他找到這里來,也是受了白鳥冥冥之中的保佑。
李紹謀
我們在這樂壩停留下來后,皇祖父擔心官兵會跟蹤而至,從東方和南方來襲擊我們,所以一邊墾荒,一邊派出游動哨,到十里外的地方潛伏。三個月后,沒有發(fā)現(xiàn)任何人的蹤跡,才放下心來,知道我們在朝廷那里“已被悉數(shù)剿滅”,便開始大興土木,修建白鳥堂、褒忠祠和皇宮。建筑均為木結(jié)構(gòu),上蓋茅草,黃泥抹墻。白鳥堂位于朝東的高崗上,為塔式建筑,九層,飛檐;褒忠祠在西側(cè)一低丘上,三進,為宮殿式建筑;皇宮是臨時的,但仍修得很高大,正房五間,兩邊轉(zhuǎn)角各五間,是個三合院。因為樂壩此前可能從未有人居住,所以這三處應(yīng)是自古以來此地最宏偉的三大建筑,由所有臣民先行修建??⒐ぶ螅考颐繎舨湃バ藿ǜ髯缘姆课?。
皇祖父在褒忠祠西面,安葬了皇祖母燕古雪皇后的遺骨。歷來征戰(zhàn)中,凡有名姓者,計69473人,均有追封,樹立牌位,予以供奉。
云珠歸來后,皇祖父為她在路上生的孩子賜名李廓,安排他們母子三人住在西廂房。
云珠回來,我自然高興,我已繼東王位,本可住西側(cè)正房,但我住在了東廂與她相對應(yīng)的那間屋子里。這樣,我?guī)缀蹩梢蕴焯炜匆娝齼H把我當成弟弟,這讓我每天都感到痛苦和絕望。這可能正是我要經(jīng)常去尋找那只熊的原因。
我們雖身處同一個屋檐下,卻很少說話。我們變得陌生了,好像剛剛認識。我沒想到她會到路口來。
東邊的陽光從身后照射著她。她在期待著什么,又像在等待一個已分別了數(shù)千年的人。
我感動不已,渾身的氣力瞬間消失殆盡,像一個遭受了瓢潑大雨的泥人,馬上就要癱軟下去,流淌開來,只有那顆傷感的心在有力地跳動,隨時要從身體里蹦出來。
太陽從背后照著她,使她看上去身披萬丈光芒,有些耀眼、炫目,我不得不瞇了瞇眼睛。我不曉得該說什么。我們有好長時間沒有說話。
清晨的風穿過林莽,發(fā)出海浪一樣的聲音。
晨風把云珠的頭發(fā)弄亂了,頭發(fā)又把她的容顏弄亂了,她的容顏又把我的心弄亂了。
我是多么想跑上去抱住她啊——死死地、緊緊地把她擁抱住,一直擁抱著,直到地老天荒。
我的身體又怕冷似的顫抖起來,仿佛世界上的一切痛苦都在熬煎著我。有一種力量促使我猛地轉(zhuǎn)過身,向森林狂奔起來,我得跑!我在心里說。我一邊跑,一邊揮舞著長刀。我很快又重新深陷綠色的林莽中了。確定她沒有跟上來后,我靠在一棵樹上,癱坐下去。我向來路望去,只有褐色的樹干組成的墻,但我還是恍然看見云珠一直望著我藏身的林莽,望了很久,然后低著頭,像一陣風一樣向村里飄去了。
那天我什么也沒有做,直到太陽西墜,才像丟了魂魄一樣,向家里走去。
來到村口,我看見有幾粒星星閃爍在天空中,給大地投來一層稀薄的光。我正低著頭往前走時,突然被人攔住了。
“我是云珠?!币驗榫o張,她的聲音有些變調(diào)。
“我知道你是云珠,你又來干什么?”
“我看見那只大熊了,跟我來?!彼f完,不由分說地拉著我往前走。
她在前面跑著,她的呼吸很急促,像是從很遠的地方跑來的。她口里噴出的野梨子的氣息彌漫在空氣里,有一種讓人迷醉的淡淡的酒味。
那種氣息使我迷醉。如果那只熊突然出現(xiàn)在我面前,在這種氣息的熏陶下,我不會殺它,只會心甘情愿地把自己送到它的利爪下,任它撕扯。
云珠一步步向我靠近,最后不顧一切地撲過來,吊在了我的脖子上。我聽到右手里的長刀“當”的一聲掉在了一塊石頭上,我把她擁抱住。
露水在陽光里滴落的聲音、鳥鳴聲、溪流的聲音、松濤聲……所有的聲音都潮水一樣向遠處退去,只有我和她發(fā)出的喘息聲——一頭發(fā)情的公牛和一頭發(fā)情的母牛發(fā)出的那種喘息聲——在四周縈繞、回蕩。
云珠在我懷里溫柔得一動不動。當她嘴里野梨酒般的氣息噴到我的臉上,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變得柔情似水了。
我輕輕地撫摸她,她把嘴唇湊了上來。嘴唇與嘴唇開始很小心地觸碰著,然后很快就互相吞食起來。我倒在了水青岡樹的枯葉上,她伏在我身上,我的手扶著她的腰,她的手捧著我的臉。我們的嘴一刻也沒有分離,像彼此在溫柔地撕咬。
我不知道接下來該做什么,只覺得自己該去一個地方,但那個地方卻像大海中的一座孤島,要去到那里必先穿過波濤洶涌的大海,而那個時刻,我迷航在了大海之中。
這真是一只可怕的熊啊!它征服了我,我不再屬于自己了,我沒有了,消散了,最后連那個孤島的影子也看不到了,它會在哪里呢?我在心里說。
“來呀!”她說,聲音飄得很遠,但聽起來卻十分清晰。
她逼得那么緊,根本不給我喘息的機會。那個時候,她自己就是海航圖,就是船長,引導我一直進入波濤洶涌的大海深處……
我和云珠從那以后常到水青岡林里去。我們有時也在窩棚里,在荒野的草叢里,在石巖下,在溪流邊……到處都有我們的愛床,幾乎能容我們身體躺下的地方,都留下了我們歡愛的影子。我們有幾次甚至想跑到林莽深處,在那里狂歡幾天再回到村子里。但因為李廓,只能作罷。我們廝磨在一起,把這一方新的土地當成了愛情的樂土。
我已忘記了尋找熊的事,我的長刀已好久沒有磨過了,銹跡斑斑,光芒全無。
到達樂壩后,皇祖父就下旨,讓張王氏、趙小媚充任宮官,并閑時打理皇宮雜事。張王氏是李廓的奶媽,皇重孫平時都由她來照顧,所以云珠養(yǎng)尊處優(yōu),沒有多少事做。每天晚上,我們像一對發(fā)情期的野獸,不是她到我的房間來,就是我到她的房間去;有時想狂野一些,干脆出去,游蕩在幾水之濱,去或黑暗的、或有稀疏星光的荒山野嶺之間。這種情形持續(xù)了四個月之久。
四個月后的那天晚上,月光有些明亮。我們在水青岡林厚厚的落葉上顛鸞倒鳳之后,云珠一邊撫摸著我的身體,一邊激動地、悄悄地對我說:“跟你說一個事,你不要太高興?!?/p>
“那肯定是喜事了,你說?!蔽矣行┘逼?。
“我有喜啦!”
“什么叫有喜???”
“真蠢啊,連有喜是啥意思都不知道?!?/p>
“那你跟我說?!?/p>
“有喜就是我懷上你的孩子了?!?/p>
我一下呆住了,半天才問:“是真的嗎?”
她把頭鉆進我的懷里,輕輕地嗯了一聲。
我開始還是比較平靜的,我在想那個“喜”究竟是個什么東西,如果是個男人,他會是什么樣子?他會跟我一樣嗎?有如此多的幸福,又有如此多的絕望嗎?如果是個女人,她又會是什么樣子?會像她嗎?那么溫柔、賢淑,又那么狂野、放蕩?我這么想著,突然就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越來越強烈,令我越來越難過。最后,我突然推開她,焦躁不安地坐了起來,生氣地說:“你怎么能有喜呢?這就是你說的喜啊?有了喜,你叫我怎么辦?”
“我們在一起,就會有喜;你在我身體里播了種,就會有喜。我看人家有喜了都挺高興的,以為你也是,所以才想著把它作為一件喜事告訴你,沒想到你會這樣!早知如此,就不跟你說了?!?/p>
“不是我不喜歡,但我只想和你在一起,像野人一樣?!?/p>
云珠聽我這么說,傷心得好半天沒有說話,然后,抽泣起來。她這樣,我更是煩躁不安。我站起來,披上麻衣,卷起獸皮,系好腰帶。我的臉朝向了前方,朝向了愈來愈深遠的林莽。
我最后看了一眼她的臉,她即使?jié)M臉傷心淚,也還是一副嬌媚的樣子,就像即將凋謝的帶雨桃花一樣,讓人一見便愿意為她付出一切。但我卻只看著前方那愈來愈深遠的林莽。然后,一拔腿,往前走了。
李宗羲
李紹謀離開后,云珠獨自一人在那叢水青岡樹下待了好幾天??蓱z的女人以為那個沒良心的東西會回心轉(zhuǎn)意。她回到村子里時已經(jīng)沒有個人樣了。
云珠像個女鬼一樣回到村子后,便來見了朕。她一見朕就哭起來,把自己哭得像個淚人似的。
“你怎么了?這幾天沒看到你,也沒有看到李紹謀。”
“再也見不到他了?!彼拶赓獾卣f。
“他怎么了?”
“跑了。都怪我。我們相互喜歡,我就懷上他的孩子了。但我不該把這件事告訴他。我以為這是個大喜事,但他一點也不喜歡。聽我說完,他就不管不顧地跑進森林里去了?!彼浅模址浅:π?。
“哦,原來是這樣!這個沒用的東西!還充英雄,還殺熊呢,這點事都承擔不了!既是這樣沒用的家伙,要走就走吧,想滾多遠就滾多遠,你莫要難過。”朕很少罵人,在晚輩面前更少那樣做??吹剿莻€樣子,朕很是擔心,就寬慰她說:“好了,云珠,你既懷了李紹謀的孩子,就是皇室的大功臣。朕相信他跑一段時間就會回來。紹文已經(jīng)殉國,你一個人過也是艱難;李紹謀也老大不小了,男大當婚,你也該再嫁了。你們既然彼此喜歡,朕就做主,把你們的婚事辦了。明天朕就會當著所有臣民的面宣布你們正式結(jié)為夫妻?!?/p>
她跪下,給朕磕了三個頭。景芳趕緊把她扶了起來。
第二天早上,吃過早飯,景芳帶著幾個女人,把云珠打扮一番,將她從西廂房迎到了東廂房里。
那天中午,朕置了御宴,召集所有臣民到皇宮,在院壩里擺了十多桌,讓云珠出來見了眾人,然后,朕站起來,大聲說:“各位臣民,朕孫媳云珠,自嫁長孫紹文,上得戰(zhàn)場,下得廚房,恪守婦道,為紹文育有李寥、李廓二子,痛哉紹文戰(zhàn)死,遺孤兒寡母在世,顛沛于征途,幸得孽障紹謀照顧,小叔敬嫂,由敬生愛,可謂美談;彼此有情,致云珠有孕,可謂喜事。沒想紹謀孽障,玩心太重,只顧獵熊,多日不歸,真是皇室不幸,讓各位臣民見笑也?!?/p>
各位臣民一聽,都說皇室添丁是天大的好事,值得舉國歡慶,大賀特賀。
朕說:“我們這一路損失人口眾多,來樂壩第一件大事,就是設(shè)法興旺人丁,所以破除了之前諸多規(guī)矩。云珠既再次有了皇家血脈,便是皇室功臣。今天,朕就正式下旨,宣告她與紹謀結(jié)為夫妻!我們剛到此地,尚在開荒拓地,生活艱苦,也不操辦,請全體臣民相聚于此,吃頓便飯,以祝他們百年好合吧!”
朕說完,大家都附和,高高興興地吃了一頓。
云珠就這樣成了新的東王妃。因為朕說了話,也沒人敢對她有別的說法,反而因她是來這里后第一個懷孕的女人,都對她刮目相看起來。
表面上看,云珠也是滿足的,在人前,她的臉上總是帶著平易而又高貴的笑;但背地里,卻會因為想念李紹謀而獨自落淚。此前,她與李紹謀瘋慣了,現(xiàn)在一人獨守空房,那份寂寞和痛苦是可以想象的。
誰都能看出來,隨著日子一天天流逝,李紹謀依然杳無音信,云珠自然越發(fā)思念。曾經(jīng)有好多次,她跑到之前曾與李紹謀待過的地方,不忍離去。但那些地方已被新的落葉、新的植物所覆蓋,除了偶爾一聲蟲鳴、幾聲鳥叫外,什么都被抹去了。她越發(fā)感到日子難熬。
李方吾沉入幾水后,朕本欲立李紹謀為太子,但他那個樣子,令朕失望。在第十一次聽聞云珠為了李紹謀在野外徘徊后,朕決定親自去找回他。
朕沒有告訴任何人就出發(fā)了。朕頂著滿頭銀發(fā),在林莽中披荊斬棘,艱難行進,不時用蒼老的聲音無望地呼喚著李紹謀的名字。
在森林里走到第七天臨近黃昏時,朕正埋頭前行,希望能找到李紹謀留下的蛛絲馬跡,突然發(fā)覺自己眼前猛地立起來一大團黑影。
朕遭遇了那頭李紹謀夢中的熊,它立起后足有一丈五高。熊裹挾著一陣濃郁的腥風向朕撲來,朕躲閃開了,同時揮刀向它砍去,刀鋒掠過熊的前腿,朕看到了它翻開的皮肉。差不多就在同一瞬,熊的前掌帶著風聲,從朕眼前掠過。朕猛一轉(zhuǎn)身,熊的利爪扎進了朕的背部,然后劃拉下來。朕覺得自己的后背被它剖開了。朕倒在地上,趕緊滾到一邊,鉆進一個樹洞里。熊嘴里的白沫不斷噴到朕的臉上。它狂暴地拍打著那棵大樹,好在那棵樹過于粗壯,它一時拿樹沒有辦法,朕算是躲過了一劫。
朕想起隨身帶著驅(qū)趕猛獸的鞭炮,趕緊用火鐮點燃,扔到它跟前。熊聽到鞭炮炸響,嚇得吼叫一聲,跛著受傷的前腿逃走了。
朕忍著傷痛,自己撕扯了衣服,摸索著包扎好傷口,沿著來時留下的記號,蹣跚著往回走。
傷口化膿了,朕發(fā)燒了,迷迷糊糊的,胡話連篇。好在就在朕去尋找李紹謀的第三天,景芳和那些忠誠的臣民就發(fā)現(xiàn)朕不在皇宮,當即開始四處尋找,所以朕回返走到第三天,他們找到了朕,把朕抬了回來。如果不是這樣,朕肯定已暴尸林莽。
景芳像縫制綢衣一樣小心地縫合了朕的傷口,然后精心護理,一個半月后,傷口愈合。在這段時間里,朕也真的變老了。在那之前,雖然朕已百歲高齡,但誰都不認為朕已經(jīng)老去。燒荒墾地、修房造屋、狩獵捕魚,無論什么活兒,朕都可以和年輕人比著干?,F(xiàn)在,朕的頭發(fā)不斷變白,牙齒日漸松動,手腳漸漸木然,神情時常呆滯。
朕有時候什么都記不住。景芳把御膳遞給朕,說,這是飯。但轉(zhuǎn)眼之間朕就不知道那是什么東西了。朕已沒有記憶,過去已成空白,像被淘洗過千百次。朕問得最多的幾句話就是:“我是哪個?”“你是哪個?”“他是哪個?”“這是哪里?”“這是什么?”“他們從哪個地方來?”“他們要到哪個地方去???”……朕像個白癡。朕連說話的能力也快喪失了。很多時候朕的嘴只能像被拋到旱地上的少水魚那樣一張一合,卻發(fā)不出聲音。但非常奇怪的是,關(guān)于靈鳥的夢,朕卻清楚地記著,并可以一遍又一遍地講給臣民聽——
朕在一座被紫霧籠罩著的青山前,看到了一個白面小生,他讓朕跟他走。朕問他往哪里走,他說往你來的地方走。朕不解,以為他是讓朕回去呢,正要轉(zhuǎn)身,那小生攔住朕說:“小生帶你走吧,不然,你會迷路的?!彪薜懒酥x,問那小生是哪里人。他說他是羅子國的人。朕說朕沒聽說過。他說你是沒聽說過,那是五千年前的一個小王國,早已湮沒無聞。聽他這么說,知道它既然是個寂寂無名的蕞爾小國,朕也沒興趣管它了。
朕與那小生走了一條又一條林間小路,好像永遠也走不完。朕有些疑惑,便問那小生:“這是往回去的路嗎?”
小生點點頭。
“這路怎么這么復雜呢?”
“你說哪一條路又不復雜呢?”
朕無言以對。
朕在林中又走了好幾個白天和黑夜,但朕總覺得到最后又回到了朕初遇小生的地方。
“這樣沒完沒了地走,究竟是往哪里去呢?”朕開始埋怨起來。
“這正是到你來的地方去。你從哪里來,就到哪里去。”
“可朕總覺得是走在原來的路上。”
“誰都只能走在原來的路上。”
聽他這么說,朕只有強忍著怨氣,跟著他繼續(xù)走。
終于,朕看到了一處茅舍。一位老人坐在五彩羽毛扎成的蒲團上,鶴發(fā)童顏,神情端肅。頭扎白布方巾,身穿一襲白衣,左右肩上分立著一黑一白兩只鳥。黑鳥似鴉,白鳥像鴿。老人雖然微合雙目,但朕仍感覺到了他犀利的目光。朕垂手而立,不知該做什么。
朕跪下,向老者磕了三個響頭。然后聽見老人洪鐘般的聲音:“文齋公啊,你早該來看看老夫了。”
朕一聽,很是愕然,忙問:“俗人并不識仙家,不知此話怎講?”
老者并未回答朕,站立起來,說:“好在你終于來了,現(xiàn)在我?guī)闳ヒ粋€地方?!?/p>
他的話音剛落,朕就覺得自己被一道白光包裹著,和老人一起回到了一條大河邊。腳一沾大河的泥土,老人遞給朕一尊木像,朕剛接過木像,它隨即幻化成了一只白鳥,當時,大地蕭然,林莽靜穆,流水無聲。那只白鳥就那樣誕生了。老者把自己的神性附在了那尊木像上。那尊木像就是白鳥的化身,鳥首人身,雙翅強勁。朕這才知道,那位老人原來就是新唐的守護神。
朕每次講完這個夢,都覺得很累,只想昏睡過去,停止所有的思維,以殘延自己的老命。
景芳幾乎寸步不離地守在朕身邊,想盡辦法在朕面前裝作啥事也沒有的樣子,盡量像以前那樣微笑,那樣輕言細語,但朕知道,她心里充滿了擔憂。
在那期間,云珠也曾帶著長刀、鞭炮,背著朕到森林里去尋找她深愛的人,但依然蹤跡杳然。
但朕不斷聽到有關(guān)那只熊的消息,它還在那片林莽里,有兩次甚至出現(xiàn)在了幾水邊。朕知道,只要那只熊還在那里,李紹謀就不會走遠。但朕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他為何一聽自己有了后就要逃走。
陸云珠
當他像野人一樣出現(xiàn)在距離營地半里路的地方時,兩個潛伏在附近的新唐哨兵突然竄出來,抓住了他。人們睜大了眼睛。莫不是他找來了?——大家都認為是他找來了,因為他們以為除他之外,再也沒有人會找到這里來;但也有人一開始就認為,是李紹謀浪子回頭,終于曉得回來了!
我聽到這個消息,覺得自己的心都快要跳出來了。
而李娥兒則以為來人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她雖然已快分娩,但還是不顧一切地向他跑去。
我沒有想到他會回來,所以有些遲疑地跟在李娥兒身后。我看見李娥兒用包帕包著頭,左手托著肚子,用右手捂著似乎很痛的胸口,瘋了般朝那人跑過去。
那人站在那里,兩個哨兵站在他的身后,把刀架在他的脖子上,不讓他動。那人有些莫名其妙,他的目光越過李娥兒,向后張望著。
我也有身孕,但我不敢像李娥兒那樣跑。
李娥兒頭上的帕子跑散了,綰著的頭發(fā)散開后,在風中像墨一樣潑開來。她撲過去,直接撲進了他的懷里。但那人把她推開了,像是在朝我喊著。他們在說著什么,風沒有向我這個方向吹,我一句也沒有聽見。然后,李娥兒又撲進了他的懷里,看她那個樣子,像在哭著。我看到那個情景,便絕望地想,他肯定不是那個挨千刀的了。
我終于聽到李娥兒的聲音了:“你終于找到這里來了?!?/p>
“妹妹,你一定是認錯人了吧?!彼曇羯硢〉卣f。
李娥兒抹了一把淚:“你個該死的,一別七八個月,我以為你早把我給忘了呢,以為你真的就不來找我了呢……”她說到這里,再也說不下去,忍不住又傷心起來。
“我……妹妹,我是你小哥李紹謀,我曉得你把我當誰了,但我……不是他……”
李娥兒聽他這么說,沒有說話,渾身發(fā)抖,面部木然,可以感覺到無邊的絕望正籠罩著她,她失魂落魄地想站穩(wěn),但流水沖擊得她的身體又連著晃了好幾下,她不得不用手抓住溝邊的茅草。她的手被茅草割傷了,血從手掌里滲了出來。
她用聽起來有些飄浮的聲音說:“你……你……的確……不是他……小哥,你……你回來了?”
“回來了?!笨吹矫妹帽粯O度的絕望無情擊打的樣子,他不忍心,便吞吞吐吐地說,“他……他可能很快就會找到這里來了……”
她那個時候變得異常冷靜,她言辭清晰地告訴他:“我知道,他不可能找到這里來了。”
她說完,就從水溝里往外爬。她腆著肚子,行動已頗吃力,仿佛那不是一條水溝,而是一條大河。
從她的表情上,什么也看不出來,但我能感受到那種徹骨的悲傷。我同時也感受到了何為絕望。
我站在路邊,心想:要是站在水渠里的那個野人不是李紹謀,而真是那個人,那該多好啊!
我知道回來的人的確是李紹謀了。我離他只有二十來步的距離。但我還是跑動起來,我的乳房像兩只可愛的小野獸,上下顛簸著,像要躥出緊裹它們的衣裳了。他盯著我,眼睛直愣愣的。
我可以看清他了,只見他滿臉胡須,頭發(fā)披散,衣不遮體,上身赤裸,剩下的襤褸衣衫圍在腰部,用來遮羞,水渠里的水沒過了他的膝蓋,儼然一個野人。不知為何,他聲音沙啞,雖用力在喊我,我卻聽不明白;看清他了,卻不敢確定他究竟是誰。我感覺自己渾身在發(fā)抖。我頭上的包帕不知何時散開,頭發(fā)披散開來。我跳入水渠里,感覺自己撲進他懷里時已用盡所有的力氣。我是那么柔弱,仿佛樹葉一樣,要隨水漂走。我滿眼是淚,口里含混不清地咒罵道:“你個砍腦殼的,我以為你早被熊撕成一千坨,變成熊屎了呢……”
他也不由得顫抖起來,我聽到他喉嚨里連著發(fā)出了幾聲嘆息。他后來告訴我,他當時在心里不由得贊美起我?guī)е鴰追挚褚暗拿纴?,說在包帕散開,頭發(fā)隨之飛散開來的那個瞬間,他那顆漂泊的心再一次被深深打動,發(fā)誓再也不離開我。
我像個少女似的滿臉羞紅,淚雨婆娑,嗚嗚哭著,我的哭聲使整個樂壩和那無邊的林莽都安靜了下來。
他像個傻子似的站在那里,任憑我緊緊地擁抱著他,任憑我的眼淚把他的胸膛澆濕。我不顧一切,而他不知所措。他一定在想:這是我的婆娘嗎?她這是怎么啦?見那么多人看著,他便想掙脫出來,但我的手把他的腰箍得那么緊,我和他像連體人一樣,分不開了。但他一用力,把我的手解開了,自己一個趔趄,跌坐在了齊腰深的流水里。
我從水渠里爬出來,在水渠邊蹲下身子,伸出右手去拉他。我的頭發(fā)因為身子的傾斜全部流瀉到了我的胸前,發(fā)梢觸到了他的臉,使他骯臟的面孔因酥癢而顫抖起來。他的頭一歪,避開了。我仍伸著手。
我用淚眼看著他,目光中有哀求;我的手就那么伸著,努力地想要抓住什么,像一個沉浮在大海驚濤駭浪中的瀕死之人想要抓住那根救命的浮木。
其實,自從看到他被哨兵押著像個野人似的出現(xiàn)在那個荒蕪的路口,我數(shù)月來積壓在心中的怨恨就被滿腔柔情替代了。那已陳舊的和他共處的時光又一一清晰地出現(xiàn)在了我的記憶里——拂去歲月的塵埃,它依然那么新鮮。這使我的心不由得一陣陣疼痛。所以,我當時只想抓住他,不讓他再次從我眼前逃走。
“你……還好意思回來?。俊?/p>
他咧嘴呵呵傻笑了兩聲。胡子遮住了他的嘴唇,只能看見他的門牙。
“你獵的熊呢?”
“就在我面前站著?!?/p>
“我才不愿做熊?!?/p>
我本想告訴他,他夢里的熊是真實存在的,皇祖父因為他夢里的熊差點駕崩。但我不想讓他一見面就感到難過,所以憋著沒有說。
他看到我,顯然高興得很,就著渠溝里的水又洗了一把臉,從水里站了起來,把手伸給了我。
他見了皇祖父,看到他彎著腰,蒼老得不成樣子了,不禁心疼不已,一邊倒頭叩拜,一邊懺悔賠罪。
皇祖父說:“能知道回來就好。你不在的時候,我已舉辦了你與云珠的婚禮,她現(xiàn)在是你的王妃,你有愧于她,以后就好好待她和你們的孩子吧!”
李紹謀一聽,痛哭流涕,最后終于忍不住號啕大哭起來。
李娥兒
這日子越來越難熬了,他那么沉重,像一座長滿了樹的大山,濕漉漉地壓在了我的身上。
我在路口迎到的不是那個人,而是鬼一樣的小哥。我的心比冰塊還要冷,飄飄忽忽回到自己的屋子里,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找出那塊準備在月子里用來包頭的白布帕子,就往那片水青岡林里走。
我懷上那個人的孩子后,發(fā)誓要守身如玉地等他歸來,為此,我獨自挨過了一個又一個孤獨的長夜。我和皇祖父都相信他一定會回來。我每隔幾天就會到水青岡林去,爬上最高的那棵樹,往遠處望。但我連他的影子也沒看到過,他像是自從離開我就從這人世消失了。
那次我們被敵人追擊,皇祖父帶著我們,又回師到了我與他邂逅的桂花村,我突然記起他為了我丟掉的那把寶劍,那曾是個令我感動的細節(jié)——一個刀口舔血的人,一個隨時準備為新唐拼殺的戰(zhàn)士,因為我,把心愛的視若生命的鑌鐵寶劍丟在那里后,再也沒有去撿起來,這說明至少在那個時刻,他心里只有我。我記得,當我們緊緊相擁,他手中的寶劍“嘡”地掉在地上時,他一點也沒有分心。
桂花村的戰(zhàn)斗那么緊張,但我還是偷偷地、迫不及待地跑進了那片桂花林。我記得那個位置。我想把那把寶劍找到。
那天的每個細節(jié)又回到了腦子里。我們自從相見、相擁,就沉醉在那種神秘的、讓人欲生欲死的欲望里。整整一天,我覺得我們彼此都在燃燒——溫度很高,可以融化鐵,可我們的身體比鐵還硬。開始,他只用左手擁抱我,即使撫摸我的頭發(fā)、臉、脖頸,把手伸進我的衣裳里,把我的身體撫遍,也用右手緊握著寶劍。但到后來,他感到僅憑一只手,僅憑嘴唇和舌頭,已經(jīng)不夠用了。他恨不得能多長出幾只手幾張嘴來。金黃色的烈火焚燒著我們。他不得不松開了握劍的右手。他沒再想起那把劍。他說,我就是他的利劍、他的土地,就是整個森林,就是所有的功勛,就是整個江山。
我找到了那把埋在厚厚枯葉中的寶劍。那把鑌鐵長劍很沉,已經(jīng)生銹。我拿著它,重新回到隊伍里。
九天后,我們終于擺脫了敵人的追擊,來到了休整之地的一條河邊。我小心地磨去鐵銹,寶劍的劍身又變成了鋼藍色,刀口又變得雪亮了,我把它貼到自己臉上,我感到了鑌鐵的冰涼。我用拇指試了試劍刃,感受到了它的鋒利。它既親切又危險。就在那個時刻,我似乎又感覺到了他右手留在劍柄上的余溫。
我把劍抱在懷里,直到刀刃變得溫熱,不再冰涼,然后,把劍系在腰上。他離開我的時候是沒有帶劍的,而這把劍就是他的生命。我想,他即使為了這把寶劍,也一定會來找我的。
從那以后,我就很少在地面上睡過覺,而是爬上樹,睡在樹上。有人說我是為了安全,其實我是想,他一旦出現(xiàn),我老遠就能望見他。
我總覺得,我雖身為公主,但命運并不待見我。身世不明不白的,愛情又如此不幸,連樂壩“第一個母親”的榮耀也歸了劉秀芬——我比劉秀芬先懷上孩子,沒想分娩卻比她晚了半個時辰。
我懷胎十月,而劉秀芬只懷了九個月時間。生早生晚我并不在乎。樂壩的第一個母親和第二個母親,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但真到了臨產(chǎn)前一個多月,我又覺得自己飽滿的身體很好看,像秋天成熟的果實,有時自己都覺得它閃耀著稻谷、小麥一樣的金色光芒。那個時候,我總會萬分思念他,我很希望他能看到我現(xiàn)在的樣子。我的內(nèi)心被慈愛充滿,那種愛似乎比男女之愛更令我迷醉。我每時每刻都在祈禱神靈,一定要保佑我心愛的寶貝。
到孩子即將臨產(chǎn)的前幾天,我才有些害怕起來,我突然十分渴望他能在我的身邊。孩子是我們相愛的結(jié)果,是兩條河流相向奔流交匯的結(jié)果。這寶貝屬于我們兩個人,是我的心、他的肝,當我們都愛她,寶貝才叫寶貝。我想,要是現(xiàn)在他能輕輕地撫摸我的肚子,把耳朵貼在我的肚子上聽聽孩子的心跳,看到寶貝在我的肚子里蹬啊踹的,我會感到多么幸福啊。但我現(xiàn)在,就像一個經(jīng)歷了風吹雨打終于成熟了的碩果,孤零零地掛在枝頭,沒人贊美,也沒人采摘。你說,我能不感到孤單和失落嗎?
農(nóng)歷七月十四夜里,閻王給他的子民放假的夜晚。常年在陰間生活的魑魅魍魎在當晚可以自由自在地到陽間走走,看看自己在人間的鄉(xiāng)土和親人,領(lǐng)受親人的供養(yǎng)和祭祀。每條路上都是車水馬龍,鬼來鬼往。燃燒的火紙和香燭星星點點,呼應(yīng)著天上的明月星辰。鬼節(jié)的夜晚可謂星光燦爛,月色明媚,并不見恐怖和陰森。那塊新平整出來的曬壩中間的篝火還沒有熄滅。皇祖父親臨的祭祖儀式已在這里舉行過了,唱了祭歌的人們都已各自回家安睡。只有趙小媚和一個人剛從遠處的草堆里鉆出來,身后拖著自己的影子。他們在火堆邊坐下,重又相擁,殘余的火光映照著他們的臉。
“朱永富家的兒媳婦劉秀芬要生了?!庇袀€男人說。
“永富家媳婦還沒有懷夠時辰,現(xiàn)在生,那不就是早產(chǎn)嘛?!庇袀€女人邊走邊說。
“該不會有什么危險吧?”
“神靈會保佑的!”
人們相互傳遞著這個消息,聲音都壓得很低,像怕驚擾到即將出世的孩子。
朱永富住在村子東頭。他的兒子朱征遠本是喜歡我的,但我執(zhí)意要等那個人,他沒有辦法,只得聽從父母之命,娶了劉秀芬。劉秀芬從此也就成了朱劉氏,但我們同輩的人還是叫她劉秀芬。雖然如此,他的心思卻完全在我這里,這種情感常常折磨得他失魂落魄。我見了心痛,但沒有任何辦法。
他坐在堂屋里,漠然地看著身為泰安侯的年老父親應(yīng)酬著一個個前來探望的人。他是被父親從熟睡中叫醒的,因此顯得極不情愿,拉著一張臉,見到來人,也只木頭似的把頭點一下。對于即將出生的孩子,朱征遠似乎渾然不覺,他現(xiàn)在最渴望的,就是回到床上繼續(xù)睡覺。
人們站在屋外,等候著孩子生下來。男人們閑扯著,吸著煙;女人們說著閑話,納著鞋底。只聽見一片吸煙的吧嗒聲,拉麻繩的哧哧聲。林莽無聲無息,顯得和鋪在地上的月光一樣安靜。
所有的松明和火把都燃燒著。雖是月半節(jié),夏夜熱氣熏人,但朱永富還是抱了干柴,在院壩里燃了一堆火——這是不斷遠征長期露宿荒野養(yǎng)成的習慣,差不多已成了新唐的一種風俗。同樣年老的朱征遠的母親朱趙氏和另外幾個婦女守在產(chǎn)婦劉秀芬的床前。那個十六歲的小產(chǎn)婦躺在木床的竹席上,汗水把竹席打濕了。她顯然比自己的男人懂事,盡管自己的身體像被大卸八塊一般疼痛,但她忍著,沒有哭,也沒有喊。
朱趙氏一邊不停地擦著兒媳臉上的汗,一邊對她說:“女兒唉,你痛的話,就大聲喊,大聲叫,喊出來,叫出來,就不痛了?!?/p>
但劉秀芬只是狠勁兒地咬緊牙關(guān),咬得牙齒咯咯響,汗淋淋的臉都變形了。
皇祖父也來了。他被景芳扶著。可能是李紹謀的歸來令他高興,他又變得精神起來。人們都跪下來向他磕頭。他慈祥地對大家點點頭,示意大家平身。大家又坐下來。朱永富把備好的藤椅搬過來,請他坐。
空氣中充滿了擔憂和希望。
皇祖父讓朱永富備了火紙、刀頭和祭酒,把孟金榜叫到跟前,對他說:“你莫要只在那里坐著,趕緊去跟那些無形說說,讓他們不要到這里來搗亂?!?/p>
孟金榜領(lǐng)了旨,到路邊把刀頭、祭酒擺好,燒了紙,然后用莊重的聲音吟唱似的說:“各個姓氏的列祖列宗,歷朝歷代、四面八方的家魂家鬼,祈請你們保佑朱家母子平平安安,并阻止各路孤魂野鬼、魑魅魍魎前來驚擾,若有妄圖不軌者,文說不聽,我就要動武,到時候可不要怪我不客氣喲!”說罷,用手中的短劍往一只彩色公雞的脖子上一抹,公雞發(fā)出一聲哀鳴,血便噴將出來。孟金榜提了那流血的雞,繞屋走了七圈,回來后,又在產(chǎn)房門上貼了沾有雞血的符,然后很有信心地走到皇祖父跟前,說:“啟稟圣上,諸事俱已處理妥帖!”
“跟他們都講好了?”皇祖父有些不放心。
“圣上勿慮?!?/p>
皇祖父聽后,放心地點了點頭,靜待孩子降生。
朱征遠的女人疼暈過去了。她躺在竹席上,光著下半身,身子下已墊了厚棉墊、破衣裳。她的身體還是少女的,而現(xiàn)在,她正在為成為母親而掙扎。血不斷流出來,像是止不住。幾個女人驚慌起來,這驚慌又很快傳遞到了屋外。坐著的人們都站了起來,只聽見柴火燃燒時的噼啪聲、火焰升騰而起的呼呼聲和人們怦怦的心跳聲。
皇祖父也緊張起來,他也跟著站起。他看了一眼孟金榜,說:“看來你沒有收拾住啊?!?/p>
孟金榜趕緊跪下,很是慚愧地謝了罪。
皇祖父伸出手,孟金榜會意了,馬上又去捉了一只公雞來,雙手遞給皇祖父?;首娓赣盟L長的指甲在雞脖子上一劃,雞血便噴了出來。他把還在掙扎的公雞遞給孟金榜,孟金榜提了雞,嘴里再次哼起驅(qū)鬼的歌,繞屋轉(zhuǎn)了七圈。
朱趙氏嗚嗚哭了,哭聲從屋里傳出來,每個人都擔憂得很。我感到揪心,覺到一股寒意像刀一樣,從頭頂直刺腳跟,牽連得腹中的孩子也害怕起來。我感到孩子蜷縮成一團,在瑟瑟發(fā)抖。
一陣風低回著來來去去,吹得柴煙彌漫。朱永富聽到女人的哭聲,晃了兩晃,一頭栽倒在地,發(fā)出枯枝從朽老大樹上折斷后砸到地上時的那種聲響,聽起來格外驚心。人們趕緊上前,把他趴著的身體翻過來,想扶起他,但他已站不穩(wěn),大睜著一雙灰白的眼睛,啃了一嘴黃土,說不出一句話來。有人擦去了他額頭上沾著的一坨雞屎,把他嘴里的黃泥掏干凈,忙著掐他的人中,但他的身體越來越沉,直往下墜。
“你個老家伙怎么啦?啊?怎么突然這樣了?你馬上要抱孫子了,你一定要挺住??!”張王氏說著,差點哭了。
孟金榜走過去,用滿是雞屎味的、沾著雞血的手試了試他的鼻息,搖了搖頭,說:“他已仙去。”人們都不相信。他們不相信,這個苦了一輩子、從新唐在海上重新建立時就跟著皇祖父戰(zhàn)斗的老將,會在這個時候斷了氣。
他的身體溜到地上,躺平了,慢慢變得僵冷,好像他已死了好一陣子,只是等著在這一時刻倒下去。
皇祖父的臉上也籠罩著悲傷,但他示意大家不要作聲,不要讓屋里的人知道屋外發(fā)生的事。他說:“朱永富走了,他孫子就平安了?!闭f完,讓人叫醒了朱征遠——他不知什么時候趴在桌子上又睡著了。
朱征遠剛迷迷糊糊醒來,大家就聽見“哇”的一聲啼哭聲震屋宇地從里屋傳出來。里屋朱趙氏的擔憂聲被驚嘆所替代,她高興地大聲嚷嚷道:“生啦!生啦!哈哈哈,有小雀雀呢,是個兒子!是個兒子!我有孫子啦!”
屋外的每個人都想長舒一口氣,但看著躺在地上的朱永富,那口氣又換成了長長的一聲嘆息?;首娓甘疽鈨蓚€小伙子找來一塊木板,把朱永富攤在上面。
朱征遠走出來,看到父親,一下呆住了,過了好久,才破著嗓子大叫了一聲“爹”,呼天搶地地號啕起來。
劉秀芬生下孩子后不久,我也生下了自己的孩子。那時月已西沉,星光暗淡,曙色初露。
我沒想到自己會在那個節(jié)骨眼兒上生產(chǎn)。我原來還想去抱抱朱征遠的孩子呢。但皇祖父對我說:“你趕緊回家去,老老實實待著。”他對我還沒一點要生產(chǎn)的跡象,且將晚于朱家女人分娩而感到失望。我也明了這一點,不再自討沒趣,悻悻然退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了。
我看著已經(jīng)明顯凸起、從粉紅變成紫紅的乳頭,忍不住罵了起來:“你個不得好死的雜種!你個遭天殺的雜種!你個遭水淹的雜種!你個遭火燒的雜種!你個挨冷刀子的雜種!你個遭雷劈的雜種!”罵完了,解了氣,但也覺得格外累,只好躺在床上,看著黑黝黝的屋頂嚶嚶地哭泣。也就在那個時刻,淚流滿面的我決定,待生下肚子里的孩子,我就會把自己的身體給每個愿意要我的男人。
有了這個想法,我感到內(nèi)心平靜了一些,便睡著了。但睡著不久,就因腹痛疼醒了。我覺得肚子里像有一把剪刀在絞動,疼得我喘不過氣來。不久,我的腿間便涌出了血。我看著水一樣涌出的熱血,心想,自己肯定要死了。我想呼喊他——他是我在這個世界上唯一可以呼喚、可以依靠的人,但我卻不知道他的名字——我只能喚他“夫君”。我用所有的柔情呼喊,卻叫不應(yīng)他。我撕了一塊麻布,想把血堵住。我哭喊著,很快就沒了力氣,只木然地叉開兩腿,任血流淌。最后,我覺得自己的身子被血劈開,劈成了兩半,朝兩個方向飛走了。
當時,我想起了朱家媳婦所在的被松明和柏皮火把照耀的院子,想到自己孤零零的一個人,感到格外傷心。血已浸濕了床褥,自己也已躺在血泊之中。但我沒有聞到血腥味,只聞到了一股桂花的芳香,從血泊中散發(fā)出來。那香氣起始是淡淡的,像從幽遠之地飄來,慢慢地便濃郁起來,籠罩了我。在我的感覺里,那香氣是青綠色的,像幾水的水流一樣波動著。我的眼前出現(xiàn)了小小的桂花,像飄揚的初雪,每一朵都閃耀著小小的金色光芒,如暗夜里的星辰。
我被濃郁的桂花香氣迷醉而暫忘生產(chǎn)的痛苦,也就在那水波樣的青綠色桂花香氣里,我恍然看見一個粉嘟嘟的嬰兒甜甜地咧嘴笑著,擎著一枝蓮花,踩著一小團白云,向我飄飛而來。
孟金榜
我看著那個新生嬰孩,和眾人一樣,高興得很。但想起攤在木板上的朱永富,我的心又變得沉重起來。我對朱趙氏說:“我得給你這個能干的兒媳婦賀喜,生下了樂壩的第一個孩子,成了樂壩的第一個母親?!?/p>
朱趙氏把皺巴巴的嬰兒小心翼翼地抱在懷里,樂呵呵地道了謝,便往外走?!斑@個老東西,孫子出世了,也不來看看,還得讓我把小孫孫抱給他?!?/p>
我不曉得該怎么跟她說,我第一次感到嘴拙,只好說:“孩子剛生出來,還是不要往外抱。”
“大熱天的,不礙事,抱給他看一眼就抱回來?!彼贿呄沧套痰赝庾?,一邊不忘感謝我,“得多謝你把那些不干凈的東西趕走了,才有我這小孫孫的平安出世。”
“有些東西我能管住,但屬于命的東西我就莫有辦法了?!?/p>
“我曉得,那是老天爺管的事。”她一邊說,一邊笑著繼續(xù)往外走。
眼看她要跨過木門檻,我只能一步跨到她面前,先夸了幾句小娃娃長得乖,然后說:“人世就是這樣的,有喜就有悲;人世有一樣東西是永遠也改變不了的,那就是生死。自古有生就有死。生其實就是為了死,死也是為了生。”
我說的話朱趙氏聽得莫名其妙,她一心想讓朱永富看到小孫孫,只應(yīng)付地點著頭,幾步走到了屋外面。
院壩里閃耀的火光把月光稀釋了,月光比水還淡。大家見她出來,原先坐著的,包括圣上,都站了起來。
沒有一個人說話。
“你們這些人,咋不說話呢?”她面帶喜色地問。
有人本能地往攤著朱永富的地方靠,想用身體遮住他,不想這反而引起了她的注意。
“這個老東西睡得好啊,還四仰八叉地睡呢?!彼裆竦刈邤n去,才看清朱永富睡得過于端正,臉上蓋著一張草紙,清冷的月光鋪了一身。
“這老東西咋了?”她幾步走到他跟前,著急地問。
我趕緊跟上去,說:“老嫂子,這就是命。大家都看到了,他原本好好的,突然就走了?!?/p>
“你是說,就這么一會兒工夫,老東西已扔下我們走掉了?”她一點也不相信。
圣上這時也走過來安慰她:“他走得這么急,定是奔著投這個胎呢。他這邊一走,朕就說,那邊母子肯定平安了。你看,就這么一會兒,一個帶把兒的大胖小子順順利利生出來了,所以你一定要節(jié)哀,帶好自己的小孫子。”說完,他又轉(zhuǎn)身對朱征遠說:“你現(xiàn)在可是這個家的頂梁柱了,不要成天睡不醒?!?/p>
朱趙氏呆傻地站著,過了好一會兒,才突然扯開嗓門兒撕心裂肺地哭起來,嚇得懷里的孩子也哇哇地哭了。趙小媚趕緊上去,把孩子抱走,送到屋里去了。
朱趙氏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婦女們都去勸她,好半天她的哭聲才變小了,哀哀地說:“大家勸的話我都明了,這就是命啊!可是,他就不能多挺半個時辰,看一眼孫孫再走嗎?你們說他的命多苦!他四十五歲才有了征遠,一天天盼著征遠長大,好見孫子,沒想孫子來了,他卻不管不顧地走了……”她抽抽搭搭地說完,忍不住又痛哭起來。
婦女們便接著勸慰,但沒有一點用。
我很深沉地望了一眼天空,說:“他還沒有走呢,他看到自己的小孫孫了,他其實很高興的。老嫂子,我就實話跟你說了吧,這個月半節(jié),朱老哥、你兒媳婦、你兒媳婦肚子里的娃娃,三個人中總歸要走一個,這是命中注定的事!我也沒有一點辦法。朱老哥走了,保了母子兩個。他是個好人,他能這么做,閻王爺也高興,所以讓他轉(zhuǎn)身就來投了這個胎,這不還是你屋里的人嗎?”
她聽了我的話,就不哭了。她揭開朱永富臉上的草紙,想再見他一面,看他眼睛還沒有完全合上,又悲從中來,說:“就讓老頭子看一眼小孫子吧。”
我只好叫朱征遠去把孩子抱出來。
圣上示意我:“孟狀元,你跟朱征遠一塊兒進去?!?/p>
我明白圣上的意思,趕緊跟著朱征遠往屋里走。
劉秀芬躺臥在床,額頭上依然流著汗,原本稚氣的臉上,已有了母親的堅韌神情。她抱著孩子,掙扎著從床上坐起來,擔憂地問:“爹怎么啦?”
“沒事,他想看看小孫子。不過,今天晚上是月半節(jié),不能老把娃娃往外抱,我得有個儀式?!?/p>
“道謝了?!?/p>
我摸了孩子的頭,又把手按在劉秀芬的額頭上——不知為何,當我的手一觸及她的額頭,心里頓時有一種異樣的感覺。我趕緊驅(qū)逐雜念,念了咒,然后說:“現(xiàn)在沒啥事了?!?/p>
她把孩子遞給自己的男人。朱征遠羞澀地笑了笑,他的心瞬間被融化了,這是他從未有過的感受。他再次伸出手,感覺自己的手也被融化了。他捧著自己的孩子,像端著一盆開水似的。
朱征遠走到他爹跟前,說:“爹,這是您還沒有名字的孫子,您看看他,算是見了最后一面。見了他,您就放心地走吧,我以后還會讓我婆娘為您生更多的孫子孫女?!?/p>
說來也是奇怪,朱永富聽了兒子的話,就把眼睛慢慢閉上了,好像這之前他并未死去。我也的確看到他青煙似的魂笑呵呵的,異常輕快地飄到了柏樹梢上,然后裊裊升入了碧空。
朱永富是個勤快、能干、勇敢的人,圣上事后說,他搶劫時是個好海盜,為新唐作戰(zhàn)時出生入死,沖殺在前,五年前,因為軍功卓著,圣上封他為泰安侯。
人們把他抬進堂屋。朱征遠在我的指導下,給自己的父親凈了身。我給朱永富剃了胡須,理了發(fā),把兩件稍好的衣服給他換上,設(shè)了靈堂,看了吉日——三年后七月十四日雞叫最后一遍時下葬,然后安排人做棺木,找墓地。大家都在為亡者忙碌,朱家頓時呈現(xiàn)出一幅熱氣騰騰的景象,反而把生了孩子的劉秀芬給冷落了。
劉秀芬已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但她剛生產(chǎn),還只能躺在床上,一時也沒人管她。
劉秀芬的確餓了,端著碗,啥也沒說,兩口一個,先把雞蛋吃完,又喝了醪糟。屋子里留下了一股醪糟和煮雞蛋的味兒。那個時刻,她覺得自己的肚子能裝下所有好吃的東西。劉陳氏也知道那些雞蛋只夠她解解饞,就又去取了一根熏野豬腿,洗凈了,要給女兒燉了吃。
朱家鬧哄哄的,可以說是真正的悲喜交加。忙完了朱家的事,我這才注意到,好久沒有看見李娥兒的身影了。我有些擔心,就朝她住的地方走去。
各個朝代的鬼穿著各個朝代的衣服,在路上來來往往,每個鬼都沉浸在節(jié)日的喜悅里,喜氣洋洋,且歌且舞,鬧騰喧嘩。但人世間的夏夜清風依然,月色如故。我的影子被月光扯得很長,在前面引著我,我的頭先伸進那座簡陋皇宮的暗影里,然后被它一點一點吃掉。有一眼木格窗透出暗黃的桐油燈光,四周一片清冷。一走近那座房子,我就聞到了一股桂花的清香味。
李娥兒住在西邊轉(zhuǎn)角最外邊的那間房屋里,也只有那間房屋有桐油燈光。我走到窗前,看到她挺著肚子,衣衫不整,獨自躺在床上,兩個乳房顯得更加飽滿突兀,像兩座金燦燦的渾圓的谷堆。她顯得很是無助,一雙好看的眼睛無神地看著“人”字形屋頂。
人家是個女人,我來到這里,顯然不能進去;但她孤身一人,即將分娩,我又不能離開。我站在窗前,像個偷窺賊。
李娥兒裸露在外的身體汗津津的,每一顆汗水里都有閃爍不定的桐油燈光,使她的肉體看上去像一大片明明滅滅的星河。她咬緊牙關(guān),扭動了一陣身體,突然發(fā)出了撕心裂肺的慘叫。我低下目光,想離開,但雙腳卻像生了根,移動不得。當我再次抬眼,看見她的肚子已經(jīng)坍塌下去,兩腿間一團血糊糊的東西在蠕動著,像一只小動物。
她癱在床上,顯然已無絲毫力氣。松弛的肚皮皺皺巴巴,好像不是她身上的。她強撐著坐了起來,渾身大汗使她看上去像剛從水里爬出來般。她看了一眼腿間那個肉嘟嘟的孩子,像是有些害怕。她遲疑地抱起她,咬斷臍帶,用衣服把孩子擦干,小心地放進懷里,孩子這才啼哭起來。屋里飄出一陣桂花的幽香。
我趕緊輕手輕腳地退回到院壩里,裝作剛走到的樣子,大聲武氣地問了句:“哪個在屋里?”
我聽到了李娥兒很是虛弱的聲音:“我?!?/p>
“是公主殿下啊,你怎么一個人在家呢?我能進來不?”
“你得稍等一下。”
我看到窗戶里的燈光亂了。她一定是在整理衣衫——用舊衣服擦去產(chǎn)血,用被子把自己遮好。燈光凌亂了一會兒后,她用有些嘶啞的聲音說:“麻煩你到灶屋里給我舀一碗水,我渴得很,我想喝水。”
我答應(yīng)了,趕緊進到灶屋里,卻只有冷水。這肯定不能給產(chǎn)婦喝,我趕緊爨火燒水。水燒開后盛出一碗涼著,又趕緊加水,找出十個雞蛋,直接放進水里煮著。
我先把水端給她。走到她的房屋門口,我問:“水燒好了,可以端給你了嗎?”
“道謝了,可以進來了?!?/p>
門沒有閂,我一推就吱呀開了,跟我一起從門外闖進的風讓燈光閃了幾閃,差點熄滅。她蓋著被單,像是一個已做過好多次母親的女人,把身子很端莊地靠在床頭。孩子顯然正吃著奶,不哭不鬧。
“你生了?”我明知故問。
“生了個公主。”她聲音虛弱。
“真了不起!”我把開水遞給她,“水有點燙?!?/p>
她接過去,迫不及待地拿到嘴邊,用嘴吹著。她吹水的時候,撮在一起的嘴唇有點蒼白,但那個樣子很好看。
“我還幫你煮了雞蛋,十個,朱家那個女人一次就吃了十個?!?/p>
“太感謝你了?!?/p>
我把雞蛋撈起來,又往沸水里放了五個,然后把煮熟的雞蛋給她端過去。她把十個雞蛋吃完,臉上的氣色好了些。她說:“太感謝你了,現(xiàn)在,我有氣力躺一會兒了?!?/p>
“你休息吧,我在院壩里等圣上回來。”
我把那五個雞蛋端給她,她也全部吃掉了。我從屋里走出來,月亮已向西邊的山脊傾斜了一些。屋外涼爽了不少。我怕蚊蟲叮她,燒了一堆柏枝,然后把煙扇開。蚊蟲被柏煙熏走了。
我找了一個木墩子坐在火堆邊,正迷迷糊糊地要睡著,看到圣上、景芳、李紹謀和云珠披著一身月色,一起走了回來。他們顯然老遠就聞到了那股桂花的香氣。
“夏天怎么會有桂花香呢?”圣上問景芳。
“是啊,的確是桂花的香氣,這么香,香得撲鼻,難道屋側(cè)那株桂花樹提前開花了?”
“不可能的,除非季節(jié)錯亂了?!?/p>
他們的聲音驅(qū)走了我的睡意。為了不讓他們對我的存在感到突兀,我趕忙從火堆邊站起來,迎上去,對著皇帝跪拜道:“圣上,你們終于回來了。”
圣上還是愣了一下,應(yīng)道:“是孟愛卿啊?朕嚇了一跳,你多久跑到這里來了?”
“我剛到一會兒。我想起李娥兒公主也該這幾天生小孩,我得來把他們趕走?!?/p>
“你看,我們只顧忙朱家的事,看朱家的熱鬧,把自家這件大事忘得一干二凈了。娥兒生了嗎?”圣上滿含愧意地問。
“我一個男人也不方便,正想去找人來幫她,人家自己在屋里生了,剛生沒多久?!?/p>
“謝謝你惦記著這件事?!本胺蓟屎笾x了我,接著對圣上說,“我先進去收拾一下。”她說著,小跑著進了屋里。
圣上滿臉喜氣,腰身直挺挺的,像個小伙子。這塊土地終于有人出生,他當然高興。
這時,從李娥兒的房間里傳來了孩子的哭聲?!翱蓱z的孩子!”圣上一邊說著,一邊激動地加快腳步,朝李娥兒的房間走去。的確有一股桂花的濃香撲面而來。
李娥兒躺在床上。地上是一堆景芳清理出來的被產(chǎn)血浸染過的衣裳和被褥。我跟在圣上身后,感到他有些踉蹌,覺得有種東西用力地撞擊了他一下。
他滿含愧意地問自己的孫女:“娃呀,你生了?”
“皇祖父,生了?!?/p>
“生了個啥?”
“女兒?!?/p>
“哦……公主好,公主好。這么大的事,也沒個人在家,委屈你了。”
李娥兒再也忍不住自己的眼淚,她什么也沒有說,只任淚水在臉上流淌。
圣上坐在床邊,又說了一些勸慰她的話,用充滿慈愛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孫女和重孫女。
我聽見誰家的公雞叫兩遍了,樹上的鳥兒也睡醒了,開始合唱。月光灑在綠色的枝葉上,每片枝葉都泛著碧玉一樣的微光。
幾水有了兩個生命的誕生,這無疑使圣上獲得了新生。他又身板挺直、耳聰目明了。有一天,他甚至參加了圍獵,用火槍打死了一匹灰狼,臣民無不驚奇。太子李方吾遁入幾水,已被視為死亡,圣上正式立林景芳為后,李紹謀既已歸來,又本是東王,被立為太子,這兩個后人帶給他的傷痛已得到了慰藉。李娥兒的女兒誕生,他又做了皇曾祖。孩子自帶桂花香氣,長得像仙童,看一眼就能把心融化,他視若明珠。
兩個孩子的名字都是圣上親賜的。朱征遠的兒子乳名小駒,姓朱,名成棟;李娥兒的女兒小名樂樂,因不知其父姓甚名誰,恩準她隨母姓李,賜名嫦。自此以后,新唐幾乎每隔幾個月就會有一兩個孩子降生。
數(shù)月后,太子妃云珠也誕下一個男孩,讓李紹謀成了父親。皇室添丁,圣上更是高興,為孩子賜名宏。
在不到一年的時間里,每家每戶都蓋了茅屋,開墾的田地在逐日增多,這個叫樂壩的皇城——實際叫樂壩村更合適——已有了些規(guī)模。圣上永遠是人們心中令人敬重的、德高望重的天子,這個小小的王國在他的治理下,顯得和平、安寧。全體臣民友好、和睦,互幫互助,使樂壩越來越像一個世外桃源。
秋收不知不覺就到了,從圣上到臣民都忙起來。大忙季節(jié),我也不能閑著。心里有了要忙的事,人反而輕松些,因為這分散了我對愛情的渴念。
我對云珠的感情雖然總想掩飾,但旁人都看出來了,只是礙于我是新唐唯一的狀元,而云珠是地位尊貴的太子妃,不說破罷了。
凡跟隨圣上到達這里的男人都被封了王侯,王的女人自然都是王妃,侯的女人都是夫人,所以,現(xiàn)在的新唐,除了我,男人不是王就是侯,不是將就是相;女人不是公主、郡主,就是王妃、夫人。王侯們都有封地,那些封地現(xiàn)在還受大清管轄,面積大小、富庶程度、子民眾寡還是要根據(jù)各家各戶自跟隨圣上起事、遠征以來的功勛大小而定。我雖被封了官,但因為沒有戰(zhàn)功,加之曾有叛逆之嫌,所以沒能封侯,就只是一個官而已,所以,我在樂壩其實是沒幾個人看得起的。朱征遠尤其看不起我,說我把他父親的安葬日期定在三年后是故意收拾他——老人家只能待在山洞里,現(xiàn)在棺木上都長了木耳。
他找我問過,看能否讓老人提前入土為安。我說如果想些辦法,也不是不可以,但馬上要秋收,只有等冬天閑時再說。
無論什么時候,秋收都飽含著人們厚重如山的期望,因此要舉行隆重的開鐮儀式。
因為白鳥是新唐的保護神,儀式自然要在白鳥堂舉行。
白鳥堂前,篝火熊熊,裊裊升高的白煙,及時把人們的祈愿傳遞給了翱翔于九天之上的神靈。
剛來的時候,我們所帶的種子在這里不能種太多的土地,開墾的土地大都閑置著,現(xiàn)在,好多田地已被人們侍弄過好幾遍,都是熟田熟地,只等來年播種了。
這塊稻田是我們來到這里后開墾的第一塊水田,最初只有一畝三分,后來擴墾成了足有五畝多的大田,它有個名字叫“皇田”,一聽就曉得,它屬于圣上。第一季水稻就長勢喜人,獲得了豐收。第一次在樂壩種下的,除了皇田里的水稻、十畝紅薯、約七分地的黃豆和小豆、兩畝玉米、半畝高粱,還有同樣不多的各種瓜果蔬菜。這些種子都是帶到這里來的最珍貴的東西——秋糧收下來,大部分作為種子保存好,第二年就可以種更多田地了。春糧的種子也會這樣獲得。也就是說,我們第一年生產(chǎn)的糧食,大多要留作種子,只有少量可用來食用,而這些能食用的糧食,自然要先供給皇室,其他人還得靠吃野菜、野果、野味活命。
但無論多么艱難,每個人都心懷希望,相信這里不久就會人丁興旺,會有遍野的莊稼,會有吃不完的糧食,我們肯定能讓這里成為神圣新唐的龍興之地。
稻谷泛著成熟的光?;鸸馔虥]了月色。圣上帶著臣民再次祭了地上的神和天上的神。
第二天,當朝霞浸染東天,紅日剛露出一線,圣上在公雞的啼鳴聲中,率臣民在皇田邊又一次祭拜天地神靈之后,拿出一把嶄新的鐮刀,割破中指,把血灑向稻田,然后彎下腰,割下了第一鐮粒大穗重的稻谷。
人們也都彎腰開鐮,新的收獲之季到來了。
秋糧收割后,遍地的野果也已成熟,這些都得盡可能多地采摘,所有臣民無不早出晚歸,狩獵則暫停了,因為禽獸在山里長著,隨時可以獵取,而這些果實到時不采摘,就會從枝頭掉落、腐爛。
接下來種上包菜、蘿卜,再播種油菜、小麥、胡豆、豌豆,天氣就寒涼下來,一入冬,就日漸冷了,種完土豆,所有人都閑了。婦女們種菜、割麻、紡線、織衣,在家?guī)Ш⒆?,為男人們釀野果酒,用獸皮縫制皮襖和靴子。男人們則磨著長刀,擦著火槍,為進山打獵做著準備。
圣上執(zhí)意要去打獵,人們想攔也攔不住。我雖然從沒摸過刀槍,但也很興奮地磨著長刀。
劉秀芬看見我挽著袖子磨刀,盯著我那雙手看,我的手的確過于文氣、白凈,看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她意識到后,臉也紅了,可還是走過來,把我身邊的皮襖拿過去,幫我補腋窩處的一個窟窿。我連忙道了謝。她說:“你得趕緊找個夫人啊,不然,衣服都沒人給你補?!?/p>
“我一無所有,用啥去找?”
“在新唐,你憑心去找就能找到。”
“憑心?我有心,人家沒心;我有情,別人無意?!?/p>
她露齒嘻嘻一笑?!澳鞘悄阕约簺]有找對人?!彼闷鸬肚剩罢覍α说膬蓚€人,就跟刀和刀鞘一樣,相配、相合。如果你是一把劍,能插進這個刀鞘里嗎?”
“劍有劍鞘。”
“就是嘛?!?/p>
“那你是刀,為何老想往劍鞘里插呢?”
我看了她一眼,無語了。
“不過,兩不相配,雖同床,卻異夢,也是人世常態(tài)?!?/p>
我沒想到她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又看了她一眼,然后專心磨刀,刀刃在松明的光照里透著冰雪一樣的寒氣。
她補好衣服,又給我端來了磨刀水。
每次出征、打仗,新唐的男人準備刀劍槍支,女人準備干糧,縫補征衣,不分親疏,一直都是這樣。但我從未征戰(zhàn),這種情況遇到的也少,她來幫我,我自然感動。
我望了她一眼,用拇指試了試刀鋒,不太滿意,又磨了起來。她蹲在我對面,看著我的手。然后見我額頭冒汗,很自然地掏出自己的汗巾,為我擦拭。有一股溫暖的東西通過我的額頭進入我的心里,使我不敢抬起自己的目光。我低垂著眼瞼,感覺自己的心跳得咚咚響。我仍低頭磨刀。磨刀聲愈來愈急,我也愈來愈用力。
“刀要慢慢磨?!眲⑿惴艺f。
我聽后,低頭笑了笑。當她站起來要離開時,我才抬起頭,看了一眼她的背影——她已從一個少女變成一個少婦了。
圣上在擦槍。云珠來到他跟前,說:“皇祖父啊,您還是不去的好,山高林密的?!?/p>
“你是說朕老了,在森林里跑不動了?”
“您畢竟是一百多歲的人了?!?/p>
“可朕是個一百多歲的小伙子?!笔ド闲χf。
他白發(fā)銀須,面色紅潤,顯得生氣勃勃。云珠看著他,很美地笑了笑,似乎放心了許多?!澳?,自己要多留意一些,可不要在年輕人面前逞強?!?/p>
圣上捋了一把銀白的胡須:“不會有事的,何況有景芳陪著呢,你一個人在家,一定要照看好孩子?!彼贿呎f著,一邊把槍舉起來,朝天上一只飛著的雀子做了個瞄準的動作,然后很滿意地吹了吹槍管,接著對云珠說:“你去把嫦和宏都抱來,讓朕看看。朕明兒走得早,這一走,好多天才能回來?!?/p>
云珠一邊答應(yīng)著,一邊回屋里去抱孩子,她又經(jīng)過了我的身邊。
圣上右手抱著嫦,左手抱著宏,呵呵笑著,逗他們。兩個孩子也歡快地笑著,聲音甜得像蜜糖。
景芳幫圣上備好了進山帶的干糧和酒。
劉秀芬也給我備了一些。我坐在屋角,她裝作不經(jīng)意路過放在了我身邊。
我看了劉秀芬一眼,發(fā)現(xiàn)她也在看我,我們彼此都覺得對方眼睛里的東西是一生也看不透的。我突然沖動起來,用沾滿石漿的手猛地抓住了她的手。劉秀芬的臉一下就紅得像桃花一樣了,嘴里發(fā)出了一聲低低的呻吟,好像再也站不住,不由自主地蹲了下去。
我以為我的這個動作讓她身體不舒服了,忙伸出手去拉她。我感覺她突然變得格外沉重,用了好大的氣力,才讓她站起來。我手上散發(fā)著腥甜氣息的石漿沾了她一手。她沒有洗,轉(zhuǎn)過身,直接走到云珠身邊去了。
我看著劉秀芬的背影,突然意識到,也許她這樣的女人,才是我該一輩子守著的,但她已和朱征遠湊到了一起。我想起了她剛才說的那些話,忍不住傷感地嘆了一口氣,又拿出刀,磨了起來。
大家的刀都磨好了,我還“霍霍”地磨著,雪亮的刀刃不斷地來回閃著寒光。
“孟狀元啊,你怎么磨個沒完啊?”圣上問道。
“他那個樣子,不像個狀元了,倒像個……要去殺人的……武士?!庇腥苏f。
我說:“我只是想讓刀更鋒利些?!?/p>
對于我人生中首次參與的這場人獸之戰(zhàn),我已做好充分的準備。不想臨行之際,圣上卻說:“孟狀元一介書生,連雞都沒有殺過,就不去打獵了。王國沒有一個青壯男人也不行,還是讓他留守,照管王國的老弱婦幼比較合適。”
我馬上說:“圣上,我自己走了那么遠的路,找到你,歸順你,已不是個純粹的書生了,我能行的。”
但圣上態(tài)度堅決:“這是去打獵,不是干別的。一是有危險,二是不能拖累人。明年一開春,我新唐打算修兩間學堂,你可以想一想學堂修在哪里。你留下來,閑著沒事可以把村里的孩子集中起來,在你那個房子里教他們讀書?!?/p>
聽圣上這么說,我不敢再說什么,只好答應(yīng)下來。
朱征遠聽了圣上的旨意,對我似乎有些不放心,臨行之際,他故意放高了聲音半開玩笑地對自己的女人說:“秀芬啊,家里就你和小駒子,晚上要把門閂緊啊!”
劉秀芬聽后,臉一下子紅潤起來,像被春風吹拂過的桃花:“我看你這話是給另一個女人說的吧,滾去打獵吧,屁話多!”
李娥兒從屋里出來,從圣上懷里抱回孩子,就回自己房間里去了。第二天早上,我沒有看到她來送圣上、景芳皇后以及太子李紹謀,也沒有來送任何人。
林景芳
我們沿著野獸踩出來的羊腸小道向林莽深處進發(fā)。走在隊伍最前面的還是圣上,他的步伐又矯健起來了。走在身后的我看著他的背影,心想,這老祖宗恐怕真會長生不老呢。
尚未落盡的樹葉經(jīng)過初冬的洗禮,如晚霞一般,東一堆、西一堆地燃燒著。不時有一群錦雞從樹林中飛起,像一片能發(fā)出嘎嘎叫的彩云,一直飛向初冬高遠的天空。這時,如果在射程之內(nèi),用裝滿鐵砂的火槍對著它們開一槍,就可能掉下好幾只。不時有獐子、野豬、麂子從眼前飛快地竄走。這里離樂壩還很近,大家并不會在這里打獵。圣上說了,兔子不吃窩邊草,要大家往林莽深處進發(fā),說那里的禽獸會更多。
“得多打野豬,現(xiàn)在的野豬被橡果喂得正肥,膘厚油多?!碧诱f。
圣上說:“再過兩座山,就是橡樹梁,那幾道梁上全是橡樹,野豬肯定少不了?!?/p>
“說不定還有老虎呢?!?/p>
“還沒人見到過那家伙,豹子肯定有?!?/p>
“會有的,成老七那次攆麂子,說是聽到了虎叫聲?!?/p>
“他吹牛,就是看到了,看見的也是老虎變成的鬼?!?/p>
大家都笑了,贊同這個說法。豐都侯成老七紅了臉,說:“我是聽到過,當時嚇得我頭發(fā)都豎起來了,麂子也不敢追了,趕緊往回跑?!?/p>
“說不定還隔幾座山呢,你就給嚇成那樣,你以前做過端公,是捉鬼的,老虎總沒鬼可怕吧。”有人調(diào)侃他。
“是啊,鬼都不怕,老虎有甚可怕的?”有人用恥笑的口氣說。
“就是,你能驅(qū)走那些無形的鬼,難道還怕一只有形的老虎不成?”
“嘿嘿,那是兩碼事,不能混為一談的。無形的東西好弄,有形的東西就難說了?!背衫掀吆苷J真地說。
朱征遠說:“老虎吃人,誰見過鬼吃人了?”
成老七辯解道:“我不是打虎的武松,而是捉鬼的鐘馗。就像我能抓陰間的惡鬼,卻對陽世的惡人沒有辦法一樣?!?/p>
“那是因為現(xiàn)世的惡人都是有形的,而陰間的惡鬼卻沒幾個人見過?!?/p>
有人維護成老七:“你也莫要這么說,老虎吃人可以看到,但鬼吃人的時候,你看得見嗎?陰間的事有時候比陽間的事還要大呢,難道你以后遇到這樣的事就不找人家了?”
那人不說話了。
“就是嘛,整個樂壩就一個成老七,你不找他找誰?”
“成老七,你捉了那么多鬼,你說你真的見過鬼嗎?”有人岔開了話題。
“唉,你怎么能對這些根子上的問題產(chǎn)生懷疑呢?”
“反正我是從來沒有看到過?!?/p>
成老七還想說什么,卻看見了一只云豹,便指著一棵樹,喊了聲:“你們快看!”
我們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看見一只云豹正從一棵樹上躍起,它華貴皮毛上的云形斑紋閃耀著炫目的光芒,在空中劃了一道優(yōu)美的弧線,然后停在一株松樹上,好奇而又警惕地回看了我們一眼。有人舉起了火槍,另一個人趕緊制止,說:“這樣的靈物,可不能隨意亂打?!?/p>
云豹悠然地閃到了另一棵樹上,然后隱進了綠浪之中。
大家繼續(xù)往前走。森林越來越密,最后都很難看見天空了,我們又走了一天才停下來,用長刀砍出一塊平地,蓋了一些茅棚,搭好了狩獵營地。
燃起篝火時,夕陽西下,已是黃昏,太子、朱征遠和另外兩個人到附近的森林里去轉(zhuǎn)了一圈,不一會兒就扛了兩只麂子回來。這就是大家今天的晚餐了。
成老七見有一只母麂子,便說:“你們不應(yīng)該打母的,現(xiàn)在正是麂子發(fā)情坐胎的時節(jié),說不定懷有小麂子呢?!?/p>
朱征遠說:“林子里太暗,黑乎乎的,哪里分得清公母?”
我看了一眼那只垂死的母麂子,感到難受,就說:“成老七說得對,下次盡量當心點?!?/p>
母麂子不停掙扎著,喉嚨里發(fā)出“咕咕咕”的響聲,傷口處的血一陣陣涌出來,在火光中顯得格外紅。公麂子的皮已經(jīng)剝完,腸肚已收拾干凈,母麂子還沒死。它大睜著濕潤得像是滿含了淚的眼睛,因痛苦而吃力地發(fā)出低啞的叫聲。
朱征遠看到它的傷口一直噴著鮮血,就埋頭在傷口處吮吸起來。成老七看了難受,踢了他一腳,把刀扔給他,說:“積點德,一刀了結(jié)了它吧?!?/p>
朱征遠抬起一張滿是血的臉,用袖子抹了抹,抄起刀,從麂子的脖子刺了進去,麂子蹬蹬腿,終于不動了。
圣上在旁邊看著,說:“你個娃兒心倒是硬得鐵石一般,下手那么準,那么狠?!?/p>
朱征遠還以為圣上在夸他呢,有些得意地說:“臣只是隨便給了它一刀?!?/p>
他的話剛說完,就引起了大家的一陣哄笑。朱征遠看了看那一張張被火光映得通紅的臉,不好意思地笑了。
成老七把麂子頭擺好,點上隨身帶來的香和火紙,然后請圣上主奠山神。這是獵人狩獵前必須舉行的儀式。山神主管山中的草木清泉和飛禽走獸,據(jù)說是位美麗的女神,騎著赤豹,帶著文貍,坐著辛夷木做的香車,身上披戴著芳香的石蘭花。
文齋公用山泉凈了手臉,對著山神跪拜之后,用蒼老的聲音吟唱著頌詞。
圣上吟誦完后,三叩九拜,眾人隨之。然后,他猛然躍起,揮著長刀,割下麂子肉,用刀挑著在火上烤著,接著又和大家一起圍著篝火,一邊齊聲吟誦頌詞,一邊揮舞著長刀和火槍舞蹈。
才是月初,天上無星無月,遼闊的林莽被裹在濃重的黑暗里,獵人和那火成了世界上唯一能看見的東西。他們大塊地吃著烤熟的麂子肉,喝著芳香的野果酒,唱著祭神的歌,跳著粗獷豪放的娛神之舞,長刀閃耀,烤肉飄香,歌聲伴隨著從森林里傳來的野獸的叫聲,舞蹈應(yīng)和著陣陣林濤。酒足飯飽,每個人都有些醺醺然。圣上一高興,索性脫了身上的皮襖和衣服,裸了上身,也跳起舞來,只見他白發(fā)飄揚,舞姿剛健,跳得自由豪放,無拘無束。人們也紛紛隨他再次起舞。
我們就是這樣來與山神親近,歡娛神靈,祈求她多多恩賜獵物,保佑獵人們不被野獸傷害。
世界猛然間變得那么簡單、純粹。
美麗的山神出現(xiàn)在林間,她被靈光所籠罩,因高興而微笑著。她說:“我自由可愛的獵人們,我親愛的兒女,你們所祈禱的一切,我都會賜予你們。”
到深夜,那首祭神的歌已唱了七七四十九遍,那舞也跳了七七四十九回,大家才停歇下來,往火中添了干柴,鉆到茅草棚里睡覺去了。
滌蕩一切的山風安靜了,那如同海嘯的林濤聲也隨之平息,那飛奔在黑夜中的猛獸躺臥下來,大地慢慢進入了夢鄉(xiāng)。
第二天清晨,狩獵開始。這里大概亙古以來就是大森林,到處都是枝丫探入云端的高大的漆樹、松樹、柏樹、香樟樹、橡樹以及那虬結(jié)的、粗大的葛藤和雜樹荊棘,它們組成了一個陰暗的、高深莫測的、無法穿透的深淵。要在這樣的地方捕獲獵物本就很難,加之圣上不允許使套索、挖陷阱、下毒藥,捕獵就變得更難。圣上認為,人不能對動物耍陰謀,因為動物從沒有對人這樣做過。
大家只好前往橡樹梁去捕獵野豬?,F(xiàn)在確實是捕獵它們的好時節(jié),再過些時候,它們的膘就會隨著冬天的來臨而消減。還有,橡樹林的雜草荊棘入冬后稀疏了很多,冬日樹木又都落了葉,很容易找到獵物。
到了橡樹梁,果然看見了成群的野豬在慢悠悠地揀吃橡果,看到獵人后,它們警覺地抬起了頭,把長著獠牙的嘴向前伸著,分辨著這些陌生的氣味。這時,大家的火槍總會一齊對準它們。當它們感到厄運來臨而要奔逃時,槍聲齊鳴。野豬的皮又硬又厚,它們又常常撕破松樹皮、柏樹皮,讓松油、柏油一層層裹住自己,所以一般的火槍只能傷及它們的皮毛,狩獵它們時必須對著它們的要害射擊或砍殺。有時,如果未能快速斃命,一旦它們被激怒,反撲過來,會比平時更加兇猛和殘忍,那是相當危險的。
開獵的槍聲在這片大森林中響起還是第一次,聽上去陌生而又尖厲,新得像剛剛鍛打出來的一把刀。群獸百鳥遠遠地聽見了,感到很新奇,并不知道這與它們的命運有什么關(guān)系。
槍響之后,兩頭野豬倒在地上掙扎,其他野豬愣了一下,嗷嗷叫著,狂奔而去。只見樹搖葉飛,嘩嘩直響。一會兒,一些受傷的野豬便掉隊了,大家揮著長刀,一哄而上,把它們砍倒。
開獵還算順利,一開始就獵到了六頭野豬,只兩頭一百多斤,其余四頭都是兩百多斤重的大家伙。
野豬受到驚嚇逃得更遠,獵人們直到中午才尋到了新的一群。它們像已知道那陌生的聲音和氣味的可怕,遠遠地就奔逃開去。太子李紹謀和成老七帶著另外三個人從很遠的一個山頭飛奔著穿插下去,在野豬群的前面開了幾槍。跑在最前面的一頭野豬栽在了地上,發(fā)出一聲尖厲的慘叫,其余的野豬嚇得又折轉(zhuǎn)身往回跑。圣上和其余人早把槍口對準了它們,太子和成老七也從前面逼過來,前后夾擊。野豬們很快就昏了頭,又有幾頭栽倒了。
朱征遠被一頭野豬撞翻在地,幸好他比較機敏,滾到了旁邊的土坎下。雖然擺脫了危險,卻弄得渾身腥臊。
大多數(shù)野豬最后逃走了,但林間已擺著七八頭野豬的尸體,收獲很大。有幾個人受了輕傷,大家稍事休息,把野豬抬回宿營地,然后在那里把獵物去毛開膛,砍成條塊,把板油卷成筒,把腸腸肚肚都收拾干凈,抹上帶來的鹽,在火上熏著,制成臘肉。臘肉可以存放很久,又香,往回運時也省力不少。
大家都很累,吃了些干糧,啃了些野味,就睡了。
林濤聲低嘯著一浪浪涌去,直至那無比遙遠之地。叢林深處,傳來一聲野鳥的叫聲,顯得孤寂,帶有苦澀的味道。隨后,除了林濤和人們的鼾聲,就再也沒有別的聲響了。
這時,我突然聽到對面窩棚里的朱征遠狠狠地夢囈似的說了一句沒頭沒尾的話:“真不該、真不該把那個雜種留在女人堆里!”
孟金榜
男人們進山后,樂壩一下子清靜下來了,到處顯得懶懶散散的,我隨便吃了點自己做的晚飯,就到處閑逛,不知不覺來到了云珠的窗前。
我看到她和劉秀芬在隔桌對飲,最后不知怎么就坐到了同一條板凳上,勾肩搭背的,都喝得忘乎所以。劉秀芬更是眼眸流轉(zhuǎn),面如桃花。
最后,劉秀芬把一個大木盆洗干凈后,放進歇房屋里,把熱水一桶一桶地提進去,和云珠一起洗起澡來。我看不見她們了,只能聽見她們說的話。
劉秀芬說:“快來,啊——這個時節(jié)泡個熱水澡,真是太享受了?!?/p>
“你等我脫了衣服?!?/p>
“你看你還不好意思了!”
“誰讓你個小婆娘就那樣直勾勾地仰著頭看?!?/p>
“我是看你太美了,你生了三個孩子了,身子卻一點變化也沒有。你看你的身材——我沒想到會這么美,我都饞得恨不能把你一口一口地吃掉?!?/p>
“你又不是餓癆鬼,怎么老想著要吃我?!?/p>
“我就是個餓癆鬼啊,色中餓癆鬼,我就是個專門要吃你的餓癆鬼。”
“我來了,我看你個小婆娘怎么吃我?!?/p>
我一夜沒睡,她們說的話我都聽見了,她們所做的事我也曉得。她們抱在一起入睡的時候,我聽見了貓頭鷹的叫聲。但當我向月夜里望去,卻恍然看見一樹慘白的梨花在輕輕晃動,散發(fā)著泉水一樣的甜味。
我是第一次聽到兩個女人在一起時說的話,很是驚訝。我的心情很是復雜,頭腦里總是出現(xiàn)她們赤身裸體在一起纏綿的畫面。這對我這個一心只讀圣賢書的人來說,的確太不可思議了。我沒有感到冷,也沒有感到困。
我看看天,黎明將至,正想離開,突然聽到孩子夜哭,兩個女人醒了,給孩子把尿。云珠說:“天快亮了,我不睡了?!眲⑿惴覇枺骸拔乙驳没厝チ?,你今天干什么?”云珠說:“我沒啥事可干,給宏兒縫件衣裳?!眲⑿惴艺f:“今天孟夫子的學堂要開課,你不去看熱鬧?”聽到這里,我多希望她能去啊,可云珠說:“教娃娃讀書識字有啥好看的?要看你自己看去,我不去?!眲⑿惴艺f:“老娘就想看他那雙白手,沒想到一個男人的手會那么白。”云珠說:“你個小婆娘,我看你是想他用那雙白白凈凈的手摸你呢!”劉秀芬嘻嘻笑了:“聽你那語氣,你不會是吃醋了吧?”云珠語帶笑意:“我才不會呢,你愿怎么看怎么看去!”
聽到兩個女人說自己,我心里的感覺很別扭。我不能再待下去,便從窗外溜走了,腳踏云團似的回了家,剪了胡須,洗了頭發(fā),梳得光光順順的,把那件青藍色的長衫找出來,抖平展,又穿上黑布鞋,就是一副讀書人的樣子了。那衣服和鞋子原都是我備著上京趕考時穿的,失去機會后,一直沒再舍得穿。長衫直到腳背,肘上雖補了兩個疤,但是很干凈。穿上這身衣服后,我覺得自己的確像換了個人。
那七個孩子被家人帶到了我屋里,我就開始教他們。樂壩第一次傳來了“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習相遠”的稚嫩的童音。這把留在村子里的人一個一個地吸引了過來。
劉秀芬真的站在人群里。
我抑揚頓挫地教孩子們誦讀,我聽著覺得格外悅耳。他們圍在外面看,說我的聲音跟女人唱歌一樣好聽。這讓我很是氣惱。我雖做出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但眼睛的余光還是忍不住不斷往人群里瞄,我還是希望云珠能來看看我今天的樣子。這是我很多年以來穿得最體面的一次。留在村里的人都在,但就是沒有她,我很是失落。我看見了盯著我看的劉秀芬,她有些癡,抱著孩子,站在最前面。她那樣看著我,好像我是神一樣。她的目光一直追隨著我的手,看來她是真的喜歡它。我不禁有些感動起來。這個女人雖被生育催得成熟了一些,渾身有了一點女人味,但感覺還是個少女的樣子,神情純潔,眼目清亮。她那么專注,嘴就那么微張著,一直沒有閉上,眼里好像只有我的手。
我白天教書,晚上的日子都是這樣安排的:一更到二更會弄點吃食填填肚子,在床上和衣臥一陣;三更會去云珠窗外守望;四更在屋側(cè)白石上打坐,守望白鳥,直到五更天;如果還有時間,會再瞇一會兒,吃了早飯,待辰時開課。
無論如何,守著云珠和守望白鳥是我必做的功課。我知道,那段時間劉秀芬每晚都陪著她。如果沒有這個討厭的小女人,我說不定會闖進她屋里向她再次傾訴衷腸,或者向她懺悔。說不定云珠也是為了防我,有意叫那個小女人去陪她的。想到這里,我不免有些傷心。天天想著這件事,有一天就把“性相近,習相遠”教成了“心相近,身相遠”。孩子們已跟著我學了好多遍,有個認真的孩子就糾正說:“先生,先生,您教錯了?!笨晌疫€是沒有覺察到,就問那學生我錯在哪里了。那學生就一本正經(jīng)地說:“您原來教的是‘性相近,習相遠’,可您剛才說成了‘心相近,身相遠’。”其他孩子也跟著嚷嚷起來。這搞得我有些尷尬,為了不丟面子,趕忙一拍戒尺,威嚴地說:“不準嘰嘰喳喳的,跟歇林的雀子差不多,成何體統(tǒng)!我本就是故意教錯,要試試你們專心沒有,看看有沒有能記得的??磥恚蠹液苡霉?,學得不錯?!蔽姨匾獗頁P了那個娃娃,然后我讓孩子們背誦了一遍。孩子們齊聲背誦了一遍,看熱鬧的人便感嘆,說先生的本事真是了不得,就這么幾天的工夫,孩子們就能背誦那么深奧的文章了。
孩子們放了學,看熱鬧的人都回去了。我坐在凳子上,埋著頭,覺得一切都沒有意思。又想起那天竟在云珠面前尿了褲襠,更是懊喪,覺得自己斯文掃地,窩囊透了。
正在這時,我感到有人站在門口。抬起頭,看見是劉秀芬。她的臉還是那樣紅彤彤的,跟掛在枝頭的柿子一樣。她低著頭,讓人感覺她很害羞。她的頭發(fā)剛用蘸了水的梳子梳過,臉也洗過了,還有水的氣息,剛才套在棉衣外面的那件黑布衣裳也換成了一件四成新的抄襟印花衣裳。她懷里已沒有孩子,由此可知,她是把孩子抱回家后趕緊打扮了才趕過來的。
“妹子,你有事???”
“我……有……嗯,沒事沒事,我就是想來……想來看看先生……教書?!?/p>
“我看你每天都來。教得不好,讓你見笑了?,F(xiàn)在已經(jīng)放學,放學后就不再教了,只能明天再來看了?!?/p>
“哎呀,你教得太好了,全村人都在夸你,說你幾天就讓孩子們認識了那么多的字。我都活了十幾年了,到現(xiàn)在連自己的名字還不認識呢?!闭f完這些話,她不再像原先那樣羞澀,她看了一眼我的白手,盯著我說,“我到你屋里坐坐,你教教我‘劉秀芬’這三個字咋寫的,行嗎?”
這個要求顯然讓我有些不知所措,便有些慌張地說:“哦,行行,行的行的,妹子你請?!?/p>
“會教書真好,你這身衣服一穿,真是文氣呢。你就是個先生,哪適合弄刀耍槍?所以,你那把刀磨得再快,圣上也不會讓你去?!?/p>
她這么說,我又想起了那天的情形,心里涌起一股暖意。我看著她羞紅的臉蛋兒透著粉氣,心便動了一下。但一想起云珠,心又冷了。我想讓這個小女人快些離開。
“怎么啦?看你那個樣子,嘴上答應(yīng)了,心里還是不情愿讓我進屋坐,是吧?”
“哦,不是不是,只是……你看,我孤家寡人一個……何況,何況……”
劉秀芬一聽,反而嫵媚地一笑,問我:“孤家寡人一個怎么啦?怕我吃了你?”
“你知道,何況那個什么……男女授受不親……”
劉秀芬仍然很嫵媚地笑著,看著我,開玩笑道:“授受不親?我還沒有說要跟你成親呢?!?/p>
我聽她這么說,臉一下子紅到了耳朵根,低了眉眼,趕緊說:“授受不親不是成親的意思。”
“是不親啊,我就是到你屋里坐坐,難道男女在一起坐一坐就親了不成?”
我看她很認真地在說,便以為她真不懂那句話的意思,也覺得她很可愛,知道跟她也解釋不清楚,便道:“沒啥,沒啥,你請屋里坐。”
劉秀芬進屋后,隨手關(guān)了門。笑著說:“孟先生在用功讀書,還沒吃飯吧?”
“關(guān)了門,屋里暗得很?!蔽一剡^身,把門又開了一人寬的一道縫,說,“飯還沒有做,等會兒隨便吃點?!?/p>
“你得注意身子,我見你一天比一天瘦。今兒特意帶了點肉給你,你又不會打獵,難得吃點葷。”
“哎呀,不行不行,我怎能勞煩妹子呢!”
“沒啥勞煩的,這肉是煮熟了的,又是臘肉,可放著,隨時吃的?!彼f完,把那用芭蕉葉包了的一大塊臘肉放在桌子上,肉香立即彌漫開來,引得我出了滿口涎水。我盡量輕聲地把涎水慢慢咽下去,以不發(fā)出聲響,但肚子卻不爭氣地咕咕叫了起來。
“快吃吧,你肚子可是不哄人。”
“那就多謝妹子啦。”
“沒事,我走了。”劉秀芬站起來。
我怕人見了說閑話,也怕她獨自來我這寒舍的事傳到云珠那里,就說:“妹子你走好,多謝你的肉……”
不想劉秀芬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索性轉(zhuǎn)過身來,說:“我看看先生——哦,屋里都有些啥?對了,我不能走,你還沒有教我寫我的名字呢。”她一邊說著,一邊就往里間走。
我只好跟過來,連說:“寒酸寒酸,讓妹子見笑!”
走到里屋門口,劉秀芬突然折回身,撲在我懷里,激動地說:“我的先生,你這是何苦呢?苦著自己,為的啥?我見過你晚上在田地里頭轉(zhuǎn),望著云珠歇房屋的窗戶發(fā)癡。”
被她知曉了這個秘密,我有些難為情:“你……你是怎么知曉的?”
“前幾天有月亮,你的影子會從窗外晃到云珠房間里來,我從里面看出去,發(fā)現(xiàn)是你,但我沒有跟任何人說。你是在守我,還是在守云珠呢?”
“我……我當然……”
她接過話茬兒:“當然是守護我。我感動死了,所以今天就單獨來找你了?!?/p>
她這么說,我就不曉得該說什么話了。我讓她抱著,沒有動。她的頭頂著我的下巴,我聞到了她頭發(fā)里皂角的香味。我感覺我的身子在顫抖,她肯定也是。我用手輕撫著她的背。她一動不動,像是醉了。
天地間好像只有我們兩個人,只有那間屋。
她在我胸前顫顫地叫了一聲先生,我應(yīng)了一聲,雙眼頓時潮濕。我用手捧著她的臉,她嬌小的臉蛋兒發(fā)燙,淚水流了出來,我說:“你莫哭。”她說:“我想哭。”我問:“為啥?”“不為啥,就是心里想?!彼f完,用左手把我的左手拿到她的鼻子前聞著,深深地吸了好幾口氣。
“聞到了啥?”
“墨和書的香氣?!?/p>
她抬起頭,仰著臉,低聲說:“你好好的一個人,為什么要孤身過日子啊?”
“我原來老是想著功名,‘書中自有顏如玉’嘛,可沒想到天下亂糟糟的,那個功名無處去求,年齡也大了?!?/p>
“你現(xiàn)在不是有功名了嗎?你可是新唐的狀元郎。”
我苦澀一笑:“這得感謝圣上的恩賜,只可惜這新唐太小了,這狀元,包括王侯將相,和百姓有何區(qū)別?”
“這么說來,你讀了那么多書,最終都白費了?!?/p>
“也不完全白費,終歸還是明白了一些圣賢之道?!?/p>
“男女之道都不明白,咋能明白圣賢之道?”
我沒想到她會說出這么句話,一時語塞。
“不知你讀了多少圣賢書?”
“大多都讀過了?!?/p>
“可有一本書你一定沒有讀過?!?/p>
我想她目不識丁,哪知道什么圣賢書,又哪知道我沒有讀過哪本圣賢書,便問:“我沒有讀過的圣賢書可是不多,你說說看,是哪一部哪一冊?”
“肯定有一冊,但你要先說你想不想讀?!?/p>
“如沒讀過,當然想讀?!蔽矣纸又a充道,“你那里如有,可否借我一睹為快?”
“你可敢確定?”
“看書有何不敢的?當然敢確定。”
“這書可不一般,它是既好讀,又不好讀?!?/p>
“那就是天下奇書了,更是稀罕,難道你有?”
“當然有?!彼χf,“你轉(zhuǎn)過身去,我讓你轉(zhuǎn)回身,你才能轉(zhuǎn)過來,不然……”
“不然會怎樣?”我真有些好奇,便道,“沒想到你祖上也是讀書人,你也出身書香門第,難道你隨身帶著?”
“既是圣賢書,當然要隨身帶著啊,先生莫要啰唆,快轉(zhuǎn)過身去。”
我真以為她有一本書,便轉(zhuǎn)過了身。
過了一小會兒,我聽到她悄聲說:“書已經(jīng)擺出來了,你轉(zhuǎn)過來……”
我迫切地轉(zhuǎn)過身去,沒想到看見的竟是她赤裸裸的身體——這么冷,卻一絲不掛,挨近小窗的半邊身子白亮亮的,很是分明;另半邊身子要暗淡一點,是另一種光。我看到了她臉上的羞紅,但一雙清亮的眼睛卻脈脈含情地、勇敢地看著我。
我見她那樣,一下子就慌了神,忙低了頭,背過身來,說:“妹子,你……你怎可這樣!你當我是……?哎,天氣這么冷,你趕快穿上衣裳,莫讓身子受了寒!”
“你們讀書人,就是說法多。我就是那本圣賢書!我可沒那么多講究,我只曉得我喜歡你,就可以為你做任何事?!彼f著,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了我面前。
我連忙轉(zhuǎn)過身去,拿起她的衣裳,要給她披上:“妹子,這樣不好,你有男人有兒子了,征遠對我很好,我不能……何況……何況,你也曉得,我已有自己中意的人……”
劉秀芬聽了我的話,臉上的紅暈一下子消失了,像一朵盛開的花突然凋零;她熱騰騰的身子一下子冰涼,像一盆冷水潑到了一團燃燒的火上。她傷心地大聲說:“我當然曉得你中意誰!誰個說的你中意她就不能中意我了?你不是個讀書人嘛,你難道只讀一本書?”她說完,麻利地穿好衣服,氣哼哼地留下一句話:“我不會這么輕易放過你!我這本書,你讀了就曉得有多好!”說完,低著頭就轉(zhuǎn)身往外走。
李紹謀
當皇祖父發(fā)動的建國之戰(zhàn)最終失敗,新唐軍只余下不多的殘兵敗將、家眷遺孤之后,推翻清朝、建立新唐的宏偉目標,不得不變成力求保留新唐“火種”的遠征——實際是似無盡頭的逃亡之旅。對于這些戰(zhàn)斗和逃亡,我們這些孩子仍然是滿心的好奇。我們比成年人更高興在路上走,更高興去新的地方,更高興過四處轉(zhuǎn)戰(zhàn)的日子。雖然一近成年,比如十三四歲,包括部分女孩子在內(nèi),都要加入戰(zhàn)斗,不少人一戰(zhàn)而亡,再沒見到,但很多孩子的腦海里依然充斥著童話的色彩。當然,有時也可能因整個隊伍陷入困境而使我們跟著大人一塊兒發(fā)愁、擔心,但事過之后,那一切便會煙消云散。
在那漫漫征途上,因我是皇孫,自然也就是孩子王。我領(lǐng)著大大小小的孩子,打著一面破布做的旗,唱著大人們的戰(zhàn)歌,走在隊伍中間。
那時我就喜歡云珠,她那時就是我封的王妃。一路上,我總是牽著她的手走。小時候,她鉆我的被窩,我鉆她的被窩,常常在一起睡、一起吃,算是青梅竹馬。后來,我們漸漸長大,就再也不能在一起野了。
關(guān)于云珠的一切,我都會像敏感的獵狗一樣馬上嗅出來。孟金榜對云珠的癡情我早有覺察。這世上還有一個和我一樣對云珠癡情的男人,無疑使我痛苦萬分,這也使我對自己的愛產(chǎn)生了一種前所未有的危機感。但我仍堅信自己最愛她,我認為她與孟金榜之間并非驚天動地的愛情,甚至連刻骨銘心的愛情也算不上,不然,她不會對孟金榜那么冷淡。兩個相愛的人最痛苦的就是那種冷淡帶來的憂傷。
這次狩獵孟金榜和云珠都沒跟來,令我恍惚產(chǎn)生一種還在遠征路上的感覺。我看著那堆自扎營以來就燃燒著的篝火,恍然看見孟金榜和自己都因云珠而在火中掙扎,我們都一絲不掛,扭動著被烈火焚燒的肉體。我甚至聽見了云珠的呼喊聲,緊隨呼喊聲響起的,是一只鳥因寒冷而發(fā)出的瑟瑟啼鳴。
火使人困倦。我不知什么時候睡著的。這短暫的睡眠似乎不是為了休息,而僅僅是做一個不該做的夢。
我還是欲睡未睡時,就感覺有個女子從遠處向我走來,我以為是云珠,待走近了才發(fā)現(xiàn)是景芳。她不說話,走近后就站在那里不動了,只用勾魂的眉目看著我。我頓時心潮涌動,一踮腳,躍然飛起,降落到她跟前。她多么美艷啊,難怪李方吾我的父親太子殿下要為她殉情。我蹭了蹭她的臉,然后開始親她。隨后,她躺倒在地,我也隨她傾倒。我們不著絲縷,我體驗到了比我跟云珠膠漆相投時還要強烈的快感。我忍不住呻吟了一聲——擔心其他人聽見,頓時驚醒,發(fā)現(xiàn)自己竟然夢遺。我看了一眼四周,聽到的是一片鼾聲。景芳和皇祖父躺在火對面最大的那個窩棚里,早已安睡。
接連幾個夜晚,我都會做近乎相同的夢。
夢就是這樣,既好又不好,有甜蜜有悲傷,有愛有恨也有怨,但夢如同太陽的起落,不受人控制,總會如期而至。每一次夢境都令我心醉神迷,事后又懊喪羞愧;至少在夢里,景芳已成了我的命、我的魂——但她是皇后,是皇祖母啊。從那個時刻開始,我就被放在了倫常這口沸騰的大鍋里煎熬,無地自容,羞愧不已。
林濤聲低嘯著一浪浪涌去,直至那無比遙遠之地。叢林深處傳來一聲野鳥的叫聲,顯得那么孤寂。隨后,除了林濤和人們的鼾聲,就再也沒有別的聲響了。從那以后,即使白天狩獵再累,我也不敢入睡。在其他人倒頭就睡鼾聲四起時,我卻只能盯著火,努力睜著雙眼。實在困得不行,我就用手掐自己的大腿,把頭埋進冷水里,用燃著的柴頭燙自己的手腳,用頭撞樹,扇自己耳光,用小木棍把眼皮撐起來……
就這樣過了六個漫長而痛苦的夜晚,到第七天晚上,我實在受不了了,一坐下就合眼睡著了。令我絕望的是,我又做了那樣的夢,并且更加過分,我四次強暴了她,而她,卻非常享受,嬌喘著不停大喊過癮。我是用盡平生之力才從夢境中掙脫出來的。我渾身直冒虛汗,翻身而起,飛快地出了窩棚,把盛在那里做飯的一木盆水向篝火猛地潑去,那火掙扎了幾下,熄滅了。
我看著熄滅的火,看著完全陷入黑暗的大地和森林,頹然坐下。夜間奔跑的野獸的聲音傳來了。唰唰蹚過荒草和噼啪踏折樹木荊棘的聲音像一陣陣風,從或遠或近的叢林中傳過來,并伴有各種動物的嗚咽和嘯吼。我突然有些厭惡,厭惡這人世間的一切。因為這世上的一切都是不圓滿的,都被抹上了悲傷的色彩。我突然想到,父親已遁入幾水,不知所終;有一天,皇祖父會駕崩,自己會死去,云珠會香消玉殞,這些樹會死去,這夜也會死去。那時,所有人,無論是痛苦的還是幸福的,都不會留下……而這些人此時卻熟睡著,對此一無所知,我深感悲哀。
沒有了火的守護,那些食肉的猛獸——虎豹和豺狼,就會尋著人味兒而來,撕碎我們。我似乎已聽到了它們的喘息聲,不由得摸出了火槍。我扣動扳機,卻不是因為畏懼獸類,或者想把它們趕跑,而是畏懼這黑夜。我覺得這個夜晚太漫長了,我想用手中的火槍擊破這堅固無比的夜,讓光亮從那破損處泄漏到森林里來。
“砰——”的一聲,槍響了。大地沒有動,森林重歸死寂。人們被驚醒了。他們在黑暗中問:“誰在打槍?”
“怎么,來熊啦?”
“誰是不是瘋啦?”
“火呢?火多久熄掉的?”
“難怪這么冷,原來火早就熄滅了?!?/p>
有人摸出火鐮,點燃了柏皮火把。
我當時還能看到,我看到他們看我時的神情——每個人都被我的樣子嚇住了。
我倒在熄滅了的火堆邊,身體痛苦地抽搐著。血腥氣和火藥味飄蕩在空氣里。幾十只原先蹲在樹上的貓頭鷹被驚得扇動著陰郁的翅膀,在空中忽高忽低地飛來飛去。一只接一只的林鳥也像炸了窩似的鳴叫著,亂飛了好久才停在了附近的樹枝上。
我因痛苦而把身體蜷成了一團,但我沒有呻吟。有兩個人把我抱起來,抬到窩棚里。我想去摸那把刀,被成老七發(fā)現(xiàn)后奪了下來。
皇祖父臉上的表情看不見,但能感覺到他的臉很冷。我聽見他口里低低地、非常氣憤和痛心地罵了句“沒出息的東西!”,然后拿起一桿火槍,對準了我,說:“現(xiàn)在,朕痛痛快快地讓你往閻王那里滾!”
有人把他手中的槍奪了下來,大家七嘴八舌地勸他。他當然不會真的給我一槍。他坐在那張木頭綁成的床上,人們又一次看到他老淚縱橫,聽見了他低啞的哽咽聲。
我本想用火槍擊破黑夜,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突然改變了主意,想用這種方式擊碎自己。為此,我很冷靜地做了精心的布置,我原想用火槍直接對著自己的嘴,然后用腳趾去扣扳機,但火槍太長,很不方便操作,我只能站著來做,卻不想火槍一滑,里面的鐵砂打了我一身,未能斃命。
大家重新燒起了篝火,點燃了更多的火把,以便讓景芳把我身上的鐵砂盡可能多地弄出來。景芳滿頭是汗,直到清晨,“手術(shù)”才結(jié)束。一些人去采了山榕葉,熬成水,洗了傷口,又將生扯攏、接骨金粟蘭、迷馬樁、毛針子草、山荷葉搗成泥,糊在傷口上。
他們說我的臉又灰又白,雙目無神。我的舉動太突然了,沒有任何前兆,也沒人看出我有什么過不去的坎兒。人們都散去后,皇祖父和景芳留在我身邊,景芳的臉上有風霜襲過的痕跡,使她看上去一夜之間便憔悴了不少。她問我:“你想不想吃點什么,我去給你做?!?/p>
我搖搖頭。
皇祖父非常傷心:“你好好的,為什么要那樣做?”
我沒有說話。
他的老淚一直流個不停。天亮后,大家看到文齋公因為傷心又衰老了許多,胡子已經(jīng)發(fā)灰了,皺紋則多得像是堆在了臉上,一把就能抓下一大堆來。
當天皇祖父安排成文昌和成老七做了滑竿,要把我抬回樂壩養(yǎng)傷。大家也勸皇祖父移駕回去,他沒答應(yīng)。他說他如果要死,就死在這森林里。他讓抬我回去的人把我交給云珠,讓她精心照料。
我聽著,哭了,我對皇祖父說:“我養(yǎng)好傷后,就好好過日子,不再讓您傷心了?!被首娓笡]有說話,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
陸云珠
劉秀芬好久沒有到我這里來了。她原先是每天晚上都要來陪我的,卻突然不來了,我不知道是為什么。有次遇到,我就問她,她說她娘身體不安泰,需要服侍。我說:“你個小婆娘不來,我的房子頓時空蕩蕩的,一到晚上就清冷得要命?!?/p>
我原先知道孟金榜是每天晚上都會在屋子外面徘徊和守望的,這些天也沒了他的影子。我想,這大概是因為他在教書沒了空閑吧。真看不到他的身影,我當然會感到失落。
我和他在叢林里迷路時,我們也經(jīng)歷過欲生欲死的愛情,但回到圣上身邊,我對他的歡喜再也沒有什么回應(yīng),即使在李紹謀逃離我的那段時間也是如此。我寧愿讓生命之泉干涸,也不愿去接受他的愛。我有時候僅僅是需要一個男人,當然,更多時候,我需要的是一個滿心喜歡我的男人:一見到,我的身子就發(fā)酥的男人;一挨到我,身子就繃緊的男人;一見不到我,就失魂落魄的男人;一沒有我,就活不下去的男人;更重要的,他還要是個內(nèi)心沒有陰影的男人。但這樣的男人,我從未遇到過。
雖然我知道,李紹謀心里可能有別人,可能會為某個女人動心。但我依然認為,他差不多是這樣的人。我不知道他現(xiàn)在怎么樣,我準備過兩天就去叢林里找他。我無論如何要去,不然,叢林會要了他的命。
我頭天晚上想了很多事,一點也沒睡好,老是心慌,總覺得要出什么事,所以我早早地就起床了,扛了一把鋤頭,想把屋角那塊地的土豆種上。剛走到路口,就看見成文昌和成老七抬著一個人飛快地往樂壩跑來。
難道是打獵的人出事了?難怪我心里不好受呢。我一邊想著,一邊小跑著迎上去。
“怎么了,誰受傷了?”我還沒有跑到跟前,就大聲問。
“太子妃殿下,太子,是太子?!弊咴谇懊娴某晌牟贿叴罂诖鴼庖贿呎f。
“嗯?怎么是他呀,他怎么了?傷到哪里啦?沒事兒吧?”我不停地問。
成文昌只顧得上喘氣,顧不上回答我的話。成老七說:“太子妃殿下,你來得正好,圣上讓我們把他交給你。我們把他抬回去了你再問他吧?!?/p>
我看見李紹謀臉色蒼白,沒有血色的嘴唇緊閉著,身上血跡斑斑。我心如刀割,眼淚唰地流了下來。我哭著問:“你怎么把自己弄成這個樣子了?”
他看見我時,眼睛里閃現(xiàn)了一線像冬夜的月光那樣清冷而又明亮的光?!皹尅瓨屪呋鹆耍瑳]什么,能回到家里,我覺得身上的傷一點也不痛了?!?/p>
我跟著擔架小跑。
他望著我,微笑著說:“我啥事沒有,你不用擔心?!?/p>
成文昌和成老七把李紹謀放到了我的床上。成文昌對我說:“太子妃殿下,我們得回家睡一覺了,兩天兩夜都沒合眼。明兒歇一日,后天一早還得趕回山里去。太子我們就交給你了,他的傷不是太重,弄些草藥糊上,過不了多久就會好的?!?/p>
“多謝你們,多謝你們!我馬上做飯,很快就能做好,你們吃飽了再回去好生睡一覺吧?!?/p>
他們沒有吃飯,恭敬地道了謝,就各回各家了。
他們一走,我立馬來到李紹謀跟前:“你怎么把自己傷成這樣了???看,到處都是傷。讓我看看吧?!?/p>
李紹謀不讓我看。他說:“我是自己傷的?!?/p>
“你說什么?你是自己把自己傷成這樣的?”
“是的。我想把自己打死,就用嘴含住槍管,我用腳趾去扣扳機時,槍往下一滑,沒有把自己打死,打成這樣了,真夠窩囊的?!彼f這件事時口氣十分平靜,像在講述早已過去的、屬于別人的事情。
“為什么???你為什么要這樣做???”
“什么也不為,就是突然想給自己來一槍。”他嘆了一口氣,眼睛里填滿了無盡的寒意,“唉,我覺得那黑夜無邊無際,厚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我一直想朝那黑夜開槍,但黑夜是打不透的,所以我只有打自己。我自己也是黑夜?!彼裆竦赖赖?。
“我看你是撞到鬼了!你這個樣子,叫圣上怎么活啊?!蔽艺f著不禁傷心起來。
“也可以說是撞到鬼了吧。如果你在身邊,如果能看見你,我可能就不會那么做?!彼遥又直瘋卣f,“當時我像是被什么東西迷住了,迷到一個非常黑暗的地方去了,怎么也出不來?!?/p>
“我知道迷住你的東西是什么?!蔽覜]敢去看他的眼睛,低著頭,小聲說,“我也知道那黑暗是什么樣子的,你只有自己往回走?!?/p>
他很絕望:“要走出來太難了。”
“你出生入死那么多次,什么沒遇到過?你是頂天立地的一個男人,既然不能再前行,就只能往回走。回頭是岸,要回頭,腳后跟往后一轉(zhuǎn)即可,有什么難的?”
“可能只有你能讓我做到,我會按你說的去做?!?/p>
我很是感動,頓時滿腔柔情??赡芘司褪沁@樣,只要心被打動,就會溫情泛濫。我望著遠處說:“這里,只有我和你,你現(xiàn)在就可以回過頭來。我可以告訴你,我到樂壩后,心里就只有你了?!?/p>
李紹謀聽了我的話,猛地抓住了我的手,緊緊抓著,好像一松手我就會像云一樣飄走。他抓得我的手生疼。
我把頭埋在他的胸口,我聽見了他戰(zhàn)鼓一樣擂響的心跳聲。然后,我聽到他的心跳聲慢慢平靜下來。他睡著了。
我起身去做了早飯,給他端到床頭,把他叫醒,看著他吃了。李娥兒也帶著樂樂過來了,她對自己哥哥怎么受的傷、傷情怎么樣一句也沒問,只對他笑了笑,然后抱著孩子,坐在床邊,守著他。我讓她幫我看著廓兒,我自己背著宏兒趕緊出去給他采草藥。
一出門,我就看見了孟金榜。他站在遠處一株苦楝樹下望著我,望著我走在被黑霜凍結(jié)的路上,望著我一直走到了地里,在坡坎上尋著草藥。
他夢游般向我走來,但走著走著,又返回到了那棵樹下,望了一陣,才轉(zhuǎn)過身,往自己的房子走去。
我沒有理他,也沒看他是怎么進屋的。
我不想知道李紹謀那樣做的真實原因——參加過戰(zhàn)斗的人,一旦沒仗可打,反而會做出各種稀奇古怪的事。他這次出去狩獵,我還擔心他可能再次逃離呢。他只要在我身邊,我心里就踏實。有了這種感覺,頓覺心里有股蜜一樣的東西在涌動。他總歸是再次回到我身邊來了,這當然讓我感到欣慰。
我撥開雪,找到草藥的莖葉,然后挖出它們的根。我采了草藥回來,把草藥搗成泥,給李紹謀換了,又把他要口服的藥煎好,讓他喝下去。
沒多久,人們都知道太子受了傷被抬了回來,紛紛提了酒肉來看他。我自然得不停招呼,迎送,道謝。劉秀芬也提了一條熏鹿腿來。她向太子殿下請了安,說:“殿下,你好好養(yǎng)傷,要想開些,再大的事也莫放心上,不久就會好了?!?/p>
李紹謀一本正經(jīng)地道了謝。
屋里很鬧,冬天本沒有什么正經(jīng)活路要做,閑得發(fā)慌的女人們都堆在李紹謀的床前,或坐或站,東家長西家短地聊著閑話。
劉秀芬像懷揣了秘密似的,見了這些平日里熟透了的人,也有些害羞。她跟每個人都很有禮貌地打了招呼,然后來到灶屋,問我:“太子殿下傷得重不?”
“不太重?!?/p>
她壓低了聲音:“我聽說,他是自己開槍打自己的,你說,他是不是中邪了?”
我應(yīng)付道:“誰都知道,森林邪乎得很。”
“進山之前,不能碰女人的,你肯定碰人家了?!?/p>
“我碰他?我兩個孩子都照顧不過來?!?/p>
“那就是森林里的女妖讓他中邪了?!?/p>
“可能是吧。”
每個來看望李紹謀的人,都會偷偷問我太子殿下為什么要那么做,我不知道怎么回答。我只能按劉秀芬的說法回復,說黑黢黢的林莽就是一個閻羅殿,太子是在里面中邪了。
我繞到灶屋里,把肉燉上。直到日頭升起老高,外頭變得暖和了,那些女人才離開。
我進屋去打掃她們留下的瓜子皮、板栗殼、核桃殼。他看我忙碌著,就沒話找話說:“藥草好找不?”
“在雪里埋著,霜土里凍著?!?/p>
“那勞煩你了?!?/p>
“屁話!有這些婆娘,你是不是開心了些。”
“唉,我真是丟死人了?!?/p>
我沒開腔。他也不曉得該說什么話了,屋子里一下子安靜下來,氣氛有些尷尬。
正午正在臨近,冬日的天光從屋隙透進來。樂壩傳來了婦女呼兒喚女回家吃晌午飯的聲音。
“我去請成老七和成文昌過來吃飯了?!?/p>
“娥兒呢?!?/p>
“她在灶屋里忙呢?!?/p>
我走到了冬日的陽光下,抬頭看了看天空,發(fā)現(xiàn)天空過于藍,過于明凈。
李寥
當年我們從東邊來,所以每個人對那個方向都有一種特殊的情感。我們沒有砍過那個方向的林木,也沒有打過那個方向的一只飛鳥。直到七年后,皇曾祖才決定帶領(lǐng)人們?nèi)フ鞣瞧?。當時,還有另外一個原因,那就是在南、西、北三個方向的林莽中,獵物已經(jīng)變少了,人們認為,它們肯定躲進了東邊的森林里。
而我有自己的想法,就是想找到那只曾傷害過皇曾祖的黑熊?;试婺谴闻c它遭遇后,我們再也沒有見到過它。我猜測它可能躲進了東邊的林莽里,所以我從十四歲開始就離開樂壩去尋找它。
我們家族算是跟這只熊干上了。但叔父太子殿下李紹謀早已把它忘了,自從上次獵熊歸來,特別是與母親你儂我儂之后,就再沒聽他提起過那只他夢見過的熊。我一直認為,他如果不夢見那只熊,那只熊可能就不會存在。我就覺得那只熊是從他夢里來到叢林中的。
叔父后來從一介武夫變成一個柔情男兒,特別是皇曾祖欽點孟金榜為太子侍讀,他讀了些之乎者也之后,也不時咬文嚼字起來,有了一副讀書人的樣子。他最喜歡在母親跟前誦讀的是一位古人寫的《我儂詞》——
你儂我儂,忒煞情多,情多處,熱如火。把一塊泥,捻一個你,塑一個我。將咱兩個,一齊打破,用水調(diào)和。再捻一個你,再塑一個我。我泥中有你,你泥中有我。與你生同一個衾,死同一個槨。
說句實在話,我每次聽到,都覺得肉麻,但他深情款款,母親感動不已,我也樂見他那么做。母親又為他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李闊、李遼和李嫻。
皇曾祖只有在雨天即臨,舊傷引起他背部肌肉酸痛之時,才會罵一句:“那個該死的野獸!”我多次見到他被這種痛苦折磨。十三歲那年,我在先后與皇曾祖、皇曾祖母、母親、叔父以及孟先生頂嘴后,起了要去殺死那只熊的心思。
于是,十四歲時的某天,在皇曾祖讓我背誦《帝范》,我背不出來被母親責罵之后,我就帶上一桿鳥銃、一把長刀,像影子一樣遁入森林,開始尋找那只熊。
后來聽說,皇曾祖那時常常想起我,每每想起我,就心如刀割。他一直認為,那只熊是新唐的敵人,是它誘惑走了他的重孫。
皇曾祖的確很老了,以至一輩輩人都不知該怎樣稱呼他了,都一概叫他“圣上”,或者叫他“皇高祖”。但他的身體依然不錯,新唐臣民衣食豐足,人丁興旺,使他深感欣慰。所以,他在這個冬天來臨之際,似乎又年輕了一些。這也是他為什么要親自帶領(lǐng)人們?nèi)フ鞣|邊那片林莽。
現(xiàn)在,樂壩已由當年百余人的村落發(fā)展成為一個有三百多人的小小王國,其中娃娃居多,所以跟隨皇曾祖去狩獵的隊伍并沒有壯大多少。當獵手們在高崗上回首自己的家園,每個人都不得不發(fā)出由衷的贊嘆:那是個多美的地方??!樂壩被輕煙和晨霧籠罩著,乳白色的煙霧點綴著幾團白蓮樣的積雪。窩棚早已成為回憶,黑瓦木墻的居所隱在翠綠的竹林里、果林間,露出一堵墻壁或半截屋脊。明澈的幾水緞帶一樣從家園一側(cè)流過,玫瑰色的水面上反射著清晨的陽光,好像一河紅玉在流淌。肥沃的田野上,冬季作物長勢喜人,已覆蓋住了土地的顏色。狗的吠叫、雞的啼鳴、牛羊的叫喚、村婦的歌聲、孩子的童謠,隨著那裊裊的炊煙舒緩地飄起來,直達深邃的晨空。
我看著這一切,又看了一眼皇曾祖,卻隱隱有些不安。因為樂壩的人不知道,向東一百多里的地方,已有了村鎮(zhèn),還有了一座城市。
我那次從樂壩出走,在森林里并沒有游蕩多久。很多時候,林海是我的落腳點。我之所以很長時間沒有回樂壩來,是因為我不能回來——我遇到了那個叫梅枝的女人。我很愛她。直到一年前,她同意嫁給我,我才帶著她回到了樂壩。
我和她約好了,不能告訴樂壩的任何人,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的;不能告訴他們,外面那個世界正在向樂壩步步進逼。當人們問我,梅枝來自哪里,我總是半開玩笑地應(yīng)付說,她來自西邊的森林深處,那里有幾戶獵戶;或者就直接說她是個被貶到凡塵的仙女,被我遇到了。
我剛發(fā)現(xiàn)林海時,它還是個集鎮(zhèn)。從那以后,我就常去那里閑逛。那個集鎮(zhèn)在我的感覺里像是突然長出來的。從樂壩出走是在冬天,當我獨自一人在林莽里東行,不但沒有遇到那只熊,所狩獵物也不多。便披荊斬棘,繼續(xù)往前走,卻覺得森林愈見稀疏,禽獸也更是少見。然后,我發(fā)現(xiàn)了被開墾的田地和零星的農(nóng)居,最后,我看見了那個粗糙的集鎮(zhèn)。田地顯然是剛開墾出來,集鎮(zhèn)也剛搭建不久,到處都是初創(chuàng)的痕跡。但這個地方顯然比樂壩大許多,熱鬧得很。有店鋪、飯館、旅店、戲樓,還有什么都不做只在樓上坐著看往來行人或讓人看的花枝招展的年輕女人。有不用搖櫓自己會在水面行駛的鐵殼船,還有從更遠的地方開來的窄軌火車,把山外稀奇古怪的日用百貨拉進來,然后從這里運走木材和礦石。那像蜈蚣一樣的名為火車的東西發(fā)出的吼聲有些像驢叫。我起初不知那是什么東西,見它冒著白汽,吭哧吭哧開過來,不禁有些恐懼,一下握緊了手里的長刀,又覺得當用火槍,便又舉起了火槍。待近了,見到從里頭走出了人,才曉得那并不是什么怪物。
我感到那個奇妙的集鎮(zhèn)里定有樂壩沒有的新奇東西,便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我穿著我娘織的粗麻布衣裳,頭上戴著狼皮帽子,裹著熊皮短襖,腳上穿著一雙豹皮做的皮窩子,腰挎長刀,扛著的火槍上挑著獵物,好像是從另外一個世界來的人。人們見了我,都好奇地圍過來。我看見了很多采礦和伐木的工人,這些工人多為男人,看上去就很辛苦。我也看見了一些讓我心動的女人,她們似乎從不勞動,只在街沿上來回走;還有些只坐在屋里,面臨窗戶看外面的風景。后來,我認識了一個在門前拉住我的女人。她很熱情,好像我們從小就認識。她請我到屋里去坐,我當時正有些累,就說“好啊”,便進去了。
屋里有些亂,還有另一個女人,打扮得像個妖精。她躺在床上,見了我,就從床上撐起上半截身子,露出了肉和奶。我羞得滿面通紅,趕快往外走。拉我的女人攔住了我,說:“沒事的,沒事的,有啥不好意思的。”接著,又對床上的女人嬉笑著說:“還是個雞雛呢,沒打過鳴的。”兩個女人就嘻嘻哈哈地笑。
“跟女人睡過沒?”床上的女人把身體又從被窩里往外露了一截,我看見了她魚肚一樣白的肚皮和桑葚一樣的黑紫色奶頭。我只看了一眼就趕快低下了頭,說:“睡過?!?/p>
“睡過?”床上的女人笑著問。
我點點頭。
“跟誰睡過?”我身邊的女人問。
“我娘。”
她們嘻嘻哈哈地笑彎了腰,身邊的女人最后笑得把頭伏到了那床大紅花面子的鋪蓋上。床上的女人笑得聲音都沒了,身體一抽一抽的。我又看見了她魚肚白的腰和黑紫色的奶頭。
過了好久,她們終于止住了笑,床上的女人一邊擦拭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問:“你想不想和除你娘之外的女人睡覺?”
我說:“想?!?/p>
“想和誰呢?”
“柳?!蔽也恢涝趺凑f出了這個名字,但說的卻是心里話。
“柳?柳是誰?”
“朱成柳,她是我們新唐最美的女人?!?/p>
“怎么還沒睡呢?”
“因為我沒有和她成親?!?/p>
“有不用成親就可以睡的女人你愿意睡嗎?”
我說:“哪有那樣的好事!”
“有的,不過得要錢?!?/p>
“錢?錢是什么東西?”
“你沒見過錢?”
我搖搖頭:“我們新唐不用錢,我們那里沒有錢,我們都用東西交換東西。”
“那你可愿意用你的這些野物交換?”
“用這就可以和女人睡?”
“當然。”
“能睡多久?”
“你能睡多久?”
“沒有試過。我先要看女人在哪里?!?/p>
“就床上那個。”
我看見床上的女人故意露出了兩條很白的大腿。她說:“來,過來?!蔽也桓覄?。
身邊的女人把我往前推了一把,我撲到了床上,床上的女人順勢摟住我的脖頸,說:“把鞋子脫了,躺到床上來?!?/p>
我迷迷糊糊地上了床。
另一個女人也到了床上。兩人像熟練剝熊的獵人,很快就把我剝光了。我雖然長得高大,但還屬懵懂少年,對男女之事啥都不懂。我被她們像耍泥團一樣揉來揉去,弄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了。
我后來知道她們叫妓女,是被人嫌棄,卻被不少男人喜歡的那種女人。但我還是去,有癮,幾天不去就會心慌。每次,我都會帶些野物給她們,還有我割的野蜂蜜,采的蘑菇、靈芝、藥材,撿的鳥蛋,所有的東西我都愿意給她們。
每次去鎮(zhèn)上,那兩個女人對我都很好,我也只會在她們那里落腳。她們有時候分別伺候我,有時候會一起讓我快樂。那里是我的溫柔鄉(xiāng)、快樂宮,她們教給了我許多關(guān)于男女的東西和床上對付她們能使她們欲仙欲死的辦法。每次我都戀戀不舍,不想離開。但她們會根據(jù)我?guī)У墨C物的價值,決定我在那里流連的時間。有次,我扛去一頭半大的熊,她們讓我待了兩夜;還有一次,我扛去一只云豹,卻讓我待了三晚。在跟她們相處時間長短這一點上,她們決不肯通融,即使你磕頭求她們多留一袋煙的工夫都不行。她們說,行有行規(guī),她們這一行的規(guī)矩就是那樣。
自從遇到她們,我就沒回過樂壩。我離開她們后,就會飛奔回森林里去打獵,風餐露宿,打到獵物后又迫不及待地回到她們身邊去。我只要一到她們身邊,就覺得自己像久旱逢雨的莊稼,馬上有了生氣。
這是我的秘密,樂壩沒有任何人知道。他們也無從知道這里的一切。
冬天鎮(zhèn)上人會少一些,特別是春節(jié)前后的那一個月,很多工棚都空著。她們也閑下來,跟我戲耍的時間也多了些。我那時也知道了,我?guī)Ыo她們的獵物,她們轉(zhuǎn)手就會用高出好幾倍的價格賣出;諸如野雞、野兔、斑鳩、竹騮那些小野物,她們就自己留下來,打打牙祭。萬分思念樂壩的時候,我也曾回去看過。但每次回到那個路口,就會心生絕望,然后轉(zhuǎn)身離開。我突然對那個地方厭惡起來。
父王殉國后,我就聽說過母親和孟先生的傳言,到了樂壩,我有好多次起夜,都看見孟先生穿著長衣,在母親歇房屋窗外的田野里像個影子一樣飄來飄去。有人說我弟弟李闊是孟先生的兒子。也有人說朱成柳其實是孟先生的女兒。柳長得文氣,有一雙好看的白手,并且很能讀書,那些古人的書她看兩遍就能背下來,再也不會忘記,在讀書的學生里,孟先生最喜歡她,說新唐一旦開科取士,她一定能考個女狀元。孟先生不認賬,但柳越長越像他,他也不好再抵賴。我還知道,柳的二弟和四弟也是孟先生的。朱征遠為此經(jīng)常揍劉秀芬,最后干脆把官司打到皇曾祖那里。皇曾祖沒有辦法,只得處理,剝奪了孟金榜的功名,也就是說,他不再是狀元了。
皇曾祖希望新唐人丁興旺,其實對這類事情很寬容。有一次高興,就問我:“你多少歲了?”“回皇曾祖,十三?!薄岸际耍〉媒o你趕緊找個女人了!你皇曾祖能不能得見玄孫,就看你的了。”我笑著說:“皇曾祖,女人不用您操心,我自己能找,至于五世同堂,那還不是小事一樁?”皇曾祖一下高興起來:“你有看上的了?”我搖了搖頭,說:“要找,就會有的。”他高興得哈哈大笑起來。
說回鎮(zhèn)上,跟她們相處了那么久,纏綿了那么多次,我卻并不知道她們的名字。認識的時候,她們雖然比我年長,但一個讓我叫小妹,一個讓我叫幺妹。我就一直這么叫著,一直沒有想著去問她們的尊姓大名。想起那次對皇曾祖說的話,我產(chǎn)生了一個大膽的想法,就是把其中的一個娶回樂壩來。
現(xiàn)在,我得先想辦法打些野物,然后在礦工那里賣了錢——我已學會做買賣了——再把錢給她們,這樣,她們會更高興。我想不通紙片、銀圓會比實在的東西值錢,看她們高興的樣子,好像那紙片、銀圓可以頂飯吃似的。之前,那個奶頭黑得像野葡萄樣的幺妹說她愿意嫁給我,和我過一輩子。我看她不像在開玩笑,但這事我得慎重考慮。因為她把我給她的一個孩子弄丟了,這絕對是不行的。那孩子懷上后,她喝了藥水,那孩子就隨著她的尿液流走了。我為此打了她。我把她打得太狠了,從床上一拳打到了床下。她口里還吐了血。當然,她也用又狠又臟的話罵了我。我原以為她不會再理我了,沒想到第二次去,她還是那么熱情。這使我覺得很對不住她。她說她不知道那孩子是誰的,所以才那樣做。我想想也是,就不怨她了。
我在山上跑了一天,只打了三只野雞、一只老麂子、兩只兔子,這都不值錢,我這次本想多打些,多賣些錢,好讓她們高興,但往東的森林里野物已經(jīng)太少了——對了,自從認識了小妹和幺妹,我就把獵熊的事給忘掉了。
后來,我為了討兩個女人歡心,也曾到西邊和南邊的森林里去狩過獵,但一個冬天下來,收獲也不多。我感到不可思議,那美麗的云豹、赤豹沒了蹤跡,連成群的野豬也不知逃到哪里去了。
我最后一次回鎮(zhèn)里是在春上,森林開始綠了,大地重又潮濕起來,沉默了一冬的鳥兒開始爭相啼叫。不少花在林間早早開放。在森林里停滯了一冬的煙瘴沒了蹤跡,林木間顯得清新、明朗起來。聞著春天的氣息,我的心被快樂和甜蜜充滿了。我毫不猶豫地決定,我要跟那個女人成親。我要讓樂壩的人大吃一驚。
春天是適宜成親的。我為自己的決定深感高興。
“一個有著紫黑色奶頭的女人……”我一想起,心里便涌起一股難言的溫情。
開春之后,鎮(zhèn)上的人就變多了,顯得格外熱鬧。這個鎮(zhèn)子每天都在膨脹,像一個越來越大的膿瘡,我見到小妹、幺妹的第二年,林海鎮(zhèn)就升格成了林海城。出了這個城,便是漫山遍野的罌粟,人們說,在這種花朵里,能看到骷髏和黃金。我仔細盯著花朵看了,只看到了花瓣和花蕊。
我去敲她們的門時,帶著一身的罌粟花粉,像一只剛從無數(shù)朵花的花蕊里飛出來的蜜蜂。幺妹來開了門,一見我就冷淡地說:“客滿了,一直到入伏,都有人包養(yǎng)了?!?/p>
“我是……”
我還沒有把話說完,她就關(guān)了門。
我以為她睡迷糊了,沒有把我認出來,便一邊砸門一邊喊叫:“嘿,幺妹,是我,是我呀!”
“我這里天天來來往往那么多人,老娘記得你是哪個?看你那個窮酸樣子,總不會是這礦上的老總吧?!彼验T打開了一道縫,對我嚷道。
“你……你不認識我了嗎?我這還有給你和小妹打的野物呢?!蔽矣行┘绷耍妙~頭抵著門,不讓她關(guān)上。
“哪來的土包子,滾!”她說完,一用勁,“砰”地把門關(guān)上,從里面閂上了。
她不認識我了,這個小婊子!在我向她求親的時候,她竟然不認識我了!我不甘心,又去敲她們的門,沒人理我。我把耳朵貼在木板門上,卻聽見了她們的笑聲,以及一個男人低啞的說話聲。
我像被誰當頭給了一棒。我扛著火槍,在那被春雨淋得泥濘的街上走著。一些人已認識我,他們問道:“打獵的,你回來啦?”我漠然地點點頭。
在這里沒人知道我的名字,也沒人問過,他們都稱我“打獵的”,他們只知道我來自另一個地方,而究竟是什么地方,沒有一個人知道,也沒人打聽過,我也沒有告訴過他們。
那場春雨剛下不久,泥濘都是新的。我在鎮(zhèn)上走了一圈又一圈,傷心得很。到晚上我找了個既有飯吃又可以住宿的旅館,用獵獲的野物抵了房錢和飯錢,在這個小鎮(zhèn)我第一次感到,我被她們拋棄了。我喝了很多酒,然后倒頭就睡。第二天醒后,我懷著受傷的心正要離開,四個大漢抓住了我,領(lǐng)頭的是個耳朵下有顆黑痣的帥小伙兒,他叫了聲“揍這個野雜種!”,其他三個人便不由分說地揍起我來。
我開頭在想他們是誰,一時有些蒙。我問他們?yōu)槭裁醋嵛?,領(lǐng)頭的說:“沒有原因,老子只是手癢了。”我一聽,頓時怒從心頭起,和他們搏斗起來。我是獵殺過野豬和熊的,他們?nèi)急晃掖蚺肯铝?。領(lǐng)頭的想跑,我一個箭步?jīng)_上去,抓住了他,把長刀舉了起來。他一見,立馬跪下了,求我饒命。
“饒命可以,但你們要告訴我,我不認識你們,你們?yōu)槭裁匆嵛???/p>
他說:“爺,為了那個女人?!?/p>
“那個女人?哪個女人?”他的話沒頭沒腦,我一時沒有聽明白。
“就是昨天給你開門,又把你擋在門外的那個女人?!?/p>
我一聽就氣不打一處來:“原來是你在里面霸著她們???”
他點了點頭。
我對他說:“你曉得不?我昨天趕來,是想告訴她我要娶她的,不想碰到了你。”
“以后再也不敢了,你娶她,是娶回去做???”
“做什么小喲?”我驕傲地搖搖頭。
他的眼睛頓時瞪圓了。
我說:“你們走吧,我現(xiàn)在不想殺人。不過,我要是再在她們那里遇到你,就別怪我手里的長刀不認人了!”
他點著頭連聲說:“以后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闭f完,他們相互攙扶著,逃跑了。
我去找了小妹和幺妹,兩個女人一見我就連說對不住。
我對幺妹說:“我知道你昨天為什么不讓我進門了?!?/p>
“那個黑痣和他的兄弟在這里,他是劉大帥的表侄,這里的礦山都歸他管,是林海一霸,沒人敢惹他,所以昨天我只能假裝不認識你,我怕他們找你的麻煩。”
“他帶著幾個人找到我了,但我把他們都打趴下了。那個臉上有黑痣的答應(yīng)不再來找你們的麻煩了?!?/p>
幺妹一聽臉都嚇白了:“完了,你闖大禍了!”
“怎么了?他保證了的。我還跟他說,我要娶你。”
“娶她?”小妹一聽,驚得張圓了嘴。
“是的?!蔽铱隙ǘ届o地對幺妹說。
幺妹說:“你開什么玩笑!”
“我說的是真的,我這次來就是要跟你說這個事的。”
兩個女人都盯著我,過了好一會兒,小妹才說:“我們都不曉得你住在哪里?!?/p>
“我出身于一個不缺吃、不缺穿,有房子住的貧苦的皇帝家庭,那個地方叫樂壩,是個非常漂亮的地方,你去了就曉得了;我們家有很多人,皇曾祖已一百多歲,依然健在;我娘很漂亮,我沒有爹……”我恨不得一口氣把什么都告訴她。
兩個女人都笑了,小妹說:“你出身于貧苦皇帝家庭?你可真好耍!”
我知道有些事情沒有皇曾祖的同意是不能隨便說的,便搪塞道:“反正別人都那么說?!?/p>
“你先祖是哪朝皇帝?不會是唐朝吧?”幺妹完全是開玩笑的口氣。
“正是。”我笑著說。
小妹笑圓了:“這么說,我姓劉,我也可以說我出身于皇帝家庭呢?!?/p>
大家又笑了一陣。然后我很認真地問幺妹:“我得知道你的名字,我都要娶你了,不能連你的名字都不曉得?!?/p>
“我叫梅枝,梅花的梅,樹枝的枝?!?/p>
“梅枝,這名字好聽?!?/p>
“你是真的要娶我?”
我用力點點頭:“我從那么遠的地方跑來,就是跟你說這件事的?!?/p>
“你不嫌棄我?”
“嫌棄你?為什么?我只喜歡你,從來沒有嫌棄過你?!?/p>
“喜歡我……?有多喜歡?”她望著我,笑著問。
“是我一旦離開你就沒了魂的那種喜歡?!?/p>
她聽完,坐在床沿上,像個小女孩似的哭了。
小妹也哭了,說:“幺妹,就沖他那句話,你跟他走吧,要走就得趕快走,不然被黑痣截住就麻煩了?!?/p>
梅枝在我懷里哭得更大聲了。
小妹對我說:“我跟幺妹如親姐妹一般,你要好好待她。我這就去給她收拾東西?!?/p>
梅枝又轉(zhuǎn)過身,和小妹抱在一起哭。
哭了一會兒,小妹掙脫梅枝的擁抱,說:“去好好過,記起我了,就回來看我?!比缓螅芸炀桶衙分Φ臇|西收拾好了,也就幾身衣裳、一些銀圓,一個包袱就裝下了。
我就這樣帶著梅枝逃離了林海城。小妹送了我們很遠,然后站在一個開滿罌粟花的山頭上目送我們,直到我們快走進森林,回頭去看,她仍像一朵罌粟一樣立在那里。
我左肩扛著火槍,右手牽著她,晝夜兼程,在第四天早上,從林子里一走出來,就有人看見了我們。一會兒,幾乎所有的人都到了路口。不用說,他們肯定會用萬分驚奇的目光盯著我們,在心里說:這個家伙還真有兩下子,竟帶回來了一個不知來路的女人。他們也一定會想:我們已經(jīng)很多年沒有見過外人了,這個女人來自哪里?
我向他們走去,梅枝略低了頭,移動著一雙風姿綽約的小腳,緊跟著我。
我和梅枝跪下來,叩拜了皇曾祖。我對他說:“皇曾祖,這是我的女人,我從很遠的地方把她接回來了?!?/p>
皇曾祖過來摸了摸我的頭:“你離開我們快三年了,沒有空著手回來,也好!”
我一聽,鼻子一酸,淚水差點從眼里涌出。我感覺他的慈愛之光從頭皮滲入,很快滲透了我的全身。
皇曾祖讓我和梅枝平身,我們站起來。面對那么多人,我和她羞得滿臉通紅。梅枝很是驚訝,她沒有想到,我真的出身于一個皇帝家庭。
我向人群望去,我看見母親笑得很開心,我還看見我的弟弟妹妹們站在人群中,眼里像有淚花在打轉(zhuǎn)。
我?guī)分Π萘四赣H。我能感覺到她的目光籠罩著我們兩個,像太陽的光。
她說:“你還曉得回來啊?”
我說:“我早晚要回來的?!?/p>
“尋著那頭熊了嗎?”
我搖了搖頭。
“它不跟著你嗎?”
我往身后看了看:“沒有啊?!?/p>
“它不就在你身邊嗎?”
我明白了母親的意思,看著梅枝,笑了。
“你小子真行呀,給我?guī)Щ貋砹艘粋€天仙一樣的媳婦。”母親欣慰地說。
李宗羲
這一次,朕只有帶著他們向東走,到東邊的森林里去狩獵。我們是從東邊的森林來到樂壩的,它也是阻隔我們與外部世界的屏障,所以我們有意保護東邊的森林和里面的一切。但其他三面森林里的獵物越來越少,我們只能到東邊去碰碰運氣。這也是一個不得已的決定。
李寥得知朕的決定后,就像有什么事要跟朕說,但好幾次都沒有說出口,只是一個勁兒地勸阻朕不要往那個方向去。但他吞吞吐吐地說不出一個完整的理由,朕怎么會聽他的。
臨出發(fā)之際,朕也說了,自己年事已高,這是朕最后一次狩獵,沒想一語成讖。
東邊的森林里獵物更少,像誰用篦子一次次篦過。李寥一次次勸我,說既然東邊的獵物少,不如趁早轉(zhuǎn)到南面的森林里去狩獵。我問他是不是知道些什么。他把頭搖得像撥浪鼓。這使我更想搞明白這片廣袤森林為何獵物變得如此稀少。
第九天上午,我們坐在林子里休息時,忽然聽見了砍伐樹木的聲音,聽到了大樹痛苦倒下的聲音,聽見了鋸子把樹木鋸斷的聲音;伴隨這些聲音,還傳來一種奇怪的、好多人聚集在一起時發(fā)出的那種嘈雜聲。
朕立即警覺地站了起來,人們也都隨我站立起來。我們顯然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朕用手指掏了掏耳朵,又側(cè)耳聽了聽,問其他人:“你們耳力好,仔細聽一聽,是什么奇怪的聲音?”
“圣上,好像有很多人在拉鋸,還有很多人用斧頭砍樹的聲音?!币粋€人側(cè)了耳朵仔細聽后,對朕說。
“還有樹倒下的聲音,人喊號子的聲音?!绷硪粋€人說。
大家的神情一下緊張起來。
李寥對朕說:“皇曾祖,這就是我勸您不要到東邊來狩獵的原因。東邊已經(jīng)沒有獵物了,只有另一種東西。”
朕急了,急切地想知道會有什么,便大聲說:“你快告訴朕,有什么東西?”
“您將會看到一個新的、也許不希望見到的世界。會看到伐木工人、開礦的礦工……會看到成千上萬的人,看到一座城市,看到木材加工廠,看到木頭被扎成木筏,經(jīng)幾水運向遠方;還會看到火車、汽車、鐵甲船、拖拉機、爆破和漫山遍野的罌粟?!?/p>
“你說的都是什么東西?”有人問。
“反正我也說不清楚,你們馬上就能看到了?!?/p>
朕聽他那么說,扔了手里啃了一半的面餅,大步往山頂走去,臣民都緊跟著朕。
到了山頂,朕驚呆了。只見一座座山上,橫七豎八地堆滿了伐好的木頭,樹樁像森然的白骨,遍野都是,收成料的木頭沿著溝槽滾下山坡,堆在河邊;遠處的無數(shù)重大山樹木已被伐盡了,只殘留著焦黃的枝丫和光禿禿的山脊,大地像患了癩皮癬一樣難看;再遠處就是墾荒的野火和人群,以及被開礦的工人炸得傷痕累累的山嶺;更遠處,是一座不小的城市,城市的周圍分布著亂七八糟的、被罌粟包圍的大小村落。人比螞蟻還要多,都在不停地忙碌著。
每個人都驚呆了,大睜著雙眼,驚訝得張開的嘴再也沒有合上。
“啊,那個村子可真大啊,差不多要住上萬人吧!”
朕已知道李寥到過那里,那個叫梅枝的女人也是在那里找的。
李寥對自己的見多識廣很是驕傲,對這些人的無知很是看不起,他輕蔑地說:“那不是村子,那叫城,知道這個城叫什么名字嗎?它叫林海城,那里面哪才只住上萬人!那里面住的人多得說出來嚇死你!”
“那你說能住多少人?”這些人非常迫切地想知道。
“據(jù)說有十四萬!”
“媽呀,十四萬!你是說有十四個萬?”
“是啊?!?/p>
“我不相信,如果有那么多人,你是咋知道的?”
“你們知道梅枝是哪里人嗎?”
“你不是說她是山里獵戶的女兒嗎?”
“那是哄你們的,她就住在那城里。我也在那座城里跟梅枝一起住了不少時間?!?/p>
“媽呀,你把這城里的娘兒們能弄到我們那山里去,這差不多是把天宮里的仙女弄到凡塵來了,你可真有本事!”
“那我再問你們,你們曉得那像蟒蛇一樣,頭上冒著煙嗚嗚叫著往前跑的東西是什么嗎?”
人們都搖頭。
“那叫火車。那家伙可厲害了,半座山的樹只夠它拉兩趟!你看,那么多座大山的樹除了從河里放走的,剩下的都是它拉走的。”
有人已驚訝得不行:“它那么大的氣力,恐怕得吃肉吧?它一天要吃多少頭豬???”
李寥一聽,忍不住大笑起來,好不容易忍住笑,才說:“你把我笑死了!它燒的是木炭,他們砍伐掉的不成材的樹都燒成木炭了。反正具體的我也還沒有搞懂,反正它不吃肉,也不吃糧食,更不吃草?!?/p>
“它一邊嗚嗚叫著,一邊趴著往前跑,你看它趴著跑起來都那么快,要是站起來跑,恐怕再快的獵狗都攆不上吧?”
李寥又是一陣哈哈大笑:“哎呀,你把人笑死了,它是機器,不是什么動物,怎么能站起來!它只能趴著跑。你看見了嗎?那里有兩條亮閃閃的線,那是鐵軌,火車就是沿著鐵軌跑的。它不能離開鐵軌,一旦離開,就翻掉了?!?/p>
人們?nèi)匀凰贫嵌@盍戎缓谜f:“反正那是科學,具體的我也還沒有搞懂?!?/p>
人們是真正到了一個奇妙的新世界,嘰嘰喳喳地問個沒完。只有朕默默地站在一邊。朕的手頹然地垂下來,手里的長刀嘡啷掉在地上,發(fā)出了一聲鋼鐵的哀鳴。
人們的好奇心得到滿足后,看到這些被糟蹋了的森林和大地,又變得憤怒了。有人甚至把火槍瞄準了伐木的人,有人握緊了手里的長刀,要沖過去砍他們。
朕制止了大家。朕彎腰想拾起自己的長刀,覺得自己的身體一下子變得僵硬了,腰彎不下去。朕原本紅潤的臉龐已變得灰白,紫黑的雙唇顫抖著,不時有須發(fā)掉落在地上,眼睛也一下子變得干澀了。
李寥幫朕把長刀拾起來,然后又把朕的槍拿去自己扛上。
朕生硬地轉(zhuǎn)過身,往回走,朕的腳步踉踉蹌蹌的。景芳連忙上來扶住朕。
人們悄無聲息地跟在朕身后。
沒有一個人說話。我們的腳步聲在那片充滿了苦難氣息的森林里顯得零亂而又沉重。身后的每一陣伐木聲都使我們感到伐的不是樹,而是我們自己,那樹倒下的聲音就像是我們自己被砍翻倒地的聲音。
原本充滿生機的森林現(xiàn)在充滿了瀕死者絕望的氣息??諝饽?,一切愴然不動。
身后不斷傳來大樹倒下時的哀鳴。朕停住了腳步,沉著臉,慢慢轉(zhuǎn)過身去,對著東方跪下,三叩九拜之后,站起身來。朕的身體搖晃了幾下,差點沒有站住,朕抱住一棵樅樹,以使自己不倒下去。最后,朕終于忍不住失聲痛哭起來。朕蒼老的悲號使日頭暗淡,黑云涌動;使大地同哀,萬物共悲;隨后,炸雷轟響天宇,閃電撕破長空。
那場大雨整整下了七天,暴雨如注,山洪洶涌。城市和村莊被淹沒,農(nóng)田和鐵路被毀壞,那些堆積在河溝里的木材被山洪卷得不知去向,據(jù)說有兩千多人喪生,數(shù)萬人無家可歸。奇怪的是,那雨只在山的那一邊下,山的這一邊,也就是靠近樂壩這邊,除了天空飄著些陰沉的烏云,連個雨星也沒有。好像森林是一面墻,把災(zāi)難都擋在了外面。
那是一場冬日暴雨,一場發(fā)生在冬天的洪災(zāi),自盤古開天辟地以來,據(jù)說還是第一次。
森林里的神懲罰他們了。有人說。
朕帶著大家往樂壩走。那原是七天的路,現(xiàn)在似乎變得更為漫長,我們走了五天,路還沒有走到一半。
走到第六天,朕覺得自己像是病了。但朕沒有吭聲,沒有告訴任何人。
不久,朕就看見了那頭黑熊。它用兩腿支起自己龐大的軀體,立在那里。
空氣陡然緊張。遠方的暴雨聲更加清晰,每一注雨從天上灌注到大地上的聲音都可以分辨出來。其中夾雜著滑坡和巖崩時天崩地裂般的轟鳴。
槍口一齊對準了那個龐然大物,長刀在手中也攥出了汗。但每個人都知道,如果不能快速使它斃命,那將是非常危險的。而這些火槍只能傷及它的皮毛。
但那只熊并沒有動。見了人,它匍匐下來,把兩只巨大的前掌搭在地上,用充滿悲憫的目光看著大家。它只是匍匐在那里,低垂著棕黑色的頭。在槍口前,它顯得很溫順,甚至把自己的下巴擱在了兩只前掌上,像是對這群人表示臣服。
朕說:“誰也不準開槍?!闭f完,朕像被無形之力差使,不由自主地向那只熊走去。
人們呼喊,讓朕快停下來,朕卻沒有絲毫反顧之意。朕的腳步雖有些疲憊、乏力,但仍然從容、穩(wěn)健。
風吹掉樹葉的聲音似乎都能聽見,似乎每一株樹的樹皮都緊張得要繃裂開來。那些荊棘都害怕得要馬上枯萎,遠處閃電的光在某個瞬間把樹葉背面照得一清二楚。不知道是熊的喘息還是遠處山洪的咆哮,腳下的大地在隱隱發(fā)抖。
李寥不禁失聲叫了聲皇曾祖。但朕像沒有聽見,仍舊往前走,好像是在走向一個多年未見的老朋友。
人們散開來,從不同的方向瞄準了那只熊,朕聽見了后面的動靜,回過頭來,說:“不要把槍口對準我們,槍口朝天,刀鋒向下。”朕看見李紹謀和李寥都緊握長刀,要貼上前來護駕,朕平靜地對他們說:“這就是你們要找的熊,但你們之前沒有緣分見到它,今天見到了,也就沒有遺憾了?!?/p>
熊仍趴在那里,像一座灰黑色的小山,但溫順得像家里養(yǎng)的狗。
朕的幾綹白須從肩頭向后飄去,朕離那只熊越來越近了,大地驚悸般抖動得更厲害。
熊抬了抬自己的頭,用眼睛看著走近它的人。朕看見它的皮毛骯臟、凌亂,它的眼神流露出與朕一樣的疲憊、哀傷、憂愁和絕望。它像一個從遠方漂泊歸家的老游子,因為累得實在走不動了,不得不躺在路途中歇一口氣。
朕遠遠地向它伸出手。
空氣在炸裂。
那只熊用前肢撐起自己上半截軀體,向前伸著自己的頭。
整個世界都屏住了呼吸。
終于,熊把自己那長有鐮刀一樣指甲的巨大熊掌伸出來,觸了觸朕的手,像朋友之間握手一樣。然后,它又用舌頭舔了舔朕的皮襖,朕也用手摸了摸它的頭。
繃得緊張的空氣慢慢松弛下來。大家也小心翼翼地遲疑著向朕和熊靠攏來。
那熊朝著東方吼叫了三聲,眼中竟?jié)L出淚來,它像一個失去了家園的男人,無聲地哭泣著。
朕也忍不住落了淚,所有人的眼睛都潮濕了。
我們繼續(xù)往樂壩走,那只熊跟著我們。走了不久,它走到朕身邊,屈下自己的腿,開始朕沒有明白它的意思,它第三次這樣做,朕才明白了,它要馱著朕往回走。朕沒再遲疑,跨騎到它背上去了。它就馱著朕,往幾水走去。
它的確就是那只曾傷害過朕的熊。它惹禍之后,來到了東邊的叢林里。從那以后,就一直在那里生活。幾年前,當遠方來的人群砍伐大森林時,它突奔于叢林之間,心神不寧,那伐木的聲音和燒荒的野火使它噩夢不斷。是的,在那之前,它曾躺在芝蘭草間,在明澈的月光下,聽著月夜中森林的合唱,做過一個夢,那夢雖有些凌亂,但醒后還是可以組合成一個完整的熊的夢境——
它走在山野里,突然,看見樹一株接一株地掉葉子,然后樹干變白,腐爛。一個人手里拿著火,把森林點燃了。森林一下燒紅了。那火一直燒上了天,它在火中狂奔亂竄,身上的皮毛燒得吱吱直響。很快,森林沒有了,只有燒禿了的山,山上積著厚厚的黑灰。天地間一片凄涼。它一邊叫,一邊哭,走在荒涼的天地間。走著走著,就死了。它倒在地上時,把地上的草木灰砸得飛揚起來。那灰塵很快就迷蒙了整個天空,再也沒有散去。
沒想到,兩年后,那夢就變成了現(xiàn)實。
它走投無路了。
一天,有很多人正在伐木,突然,它狂怒地沖向了他們,像一團黑色的旋風,轉(zhuǎn)眼之間就有十幾個人被它的利爪所傷,倒在了地上。它一直沖向工頭的帳篷,把帳篷撕得粉碎,把工頭像貓叼老鼠一樣叼著,飛快地消失在了叢林里,那工頭再也沒能回去。然后一個接一個,工頭就這樣遭了殃。
有好長一段時間,沒有人再敢到林海包工。劉大帥非常著急,他從全國請來了獵熊高手,安了無數(shù)機關(guān),挖了無數(shù)陷阱,想盡各種辦法要殺死大熊,但都沒有成功。它依然神出鬼沒,令伐木者心驚膽戰(zhàn),讓開礦者噩夢不斷,使伐木和開礦的進度不得不慢下來。有人認為大熊是山神的化身,是大森林的守護神,為它修了廟,祭祀它,但都沒用。連劉大帥都不得不承認,要不是這頭大熊的阻撓,東方森林的砍伐速度會更快,礦物的產(chǎn)量會翻番,開墾的荒地會更多,罌粟的種植面積會更廣,鴉片帶來的財富會像流水一樣源源不斷,他劉家軍的隊伍會擴充得更快。
大熊一次次襲擊他們,它自己也一次次受傷,但憑著它的力量,最終沒能阻止那些人砍伐森林的步伐。它有些絕望了。當它悲哀地準備遷徙時,它遇到了朕和朕的狩獵隊伍,它嗅出了我們身上大森林的味道,聞到了我們身上受傷者的氣息,它決心和我們在一起。
走到村口,它停了下來,用頭蹭了蹭每個人,然后一搖一擺地隱進了北邊的森林里。人們目送它,直到看不見它的蹤影。從那以后,它就經(jīng)常回樂壩來。
李嫦
外面的第一撥人來到樂壩時,他們都穿著短褂,留著短發(fā),不留長辮?;试鎸λ麄儾徽堊詠砗懿桓吲d。但人家都是青壯年,浩浩蕩蕩的,至少有一千多人,比樂壩的人口還多兩三倍呢。他只能忍著。
皇曾祖貴為皇帝,不可能親自去迎接,只派了孟金榜到皇宮門口迎候。
皇宮早已重建,不能說金碧輝煌,但在樂壩也算宏偉氣派的建筑?;蕦m位于樂壩的主軸線上,中軸對稱,四周筑了圍墻,四面修了充作護城河的水渠,遵照皇宮布局定例,也是“前朝后寢”“左祖右社”。當然,都是微縮版的。有人說,與其說它像座皇宮,不如說它像一座廟。
領(lǐng)頭的年輕人坐著滑竿來到皇宮前,下來后,看到這樣一個荒僻之地有這樣一座建筑,還是被震了一下。他站在護城河的木橋上,望著宮門前飄揚的“新唐”大旗,高深莫測地笑了笑。
他大概有三十歲,身材修長,戴著一頂圓盤帽——后來知道那叫禮帽,穿著灰色的短衣——后來知道那叫中山服,腳上穿著一雙黑皮鞋,手上戴著白手套,手里拿著一根拐棍——后來知道那叫文明棍,上唇留著兩撇胡須,戴著圓形冰片——后來知道那叫眼鏡,一副文質(zhì)彬彬的樣子。我一看到他,就在心里暗想:原來這世界上還有如此體面的人??!我原以為皇曾祖就是世界上最體面的人了,看到他,就覺得他比皇曾祖還要體面好幾倍。他走近宮門后,我就希望他能注意到我。但他眼里是所有人,是整個樂壩,甚至是更廣闊的地方。
他來覲見皇曾祖,但并沒有帶其他人——他帶來的人都在幾水岸邊扎營?;试孀屛液屠顙拐驹谒笥覂蓚?cè)侍奉。他和景芳皇后今天都穿著皇帝、皇后的穿戴——這都是后來繡制的——坐在龍椅上。因為這是新唐自將樂壩作為龍興之地以來第一次接受外人的覲見,文武官員、王子王孫們平時耕田種地、砍柴打獵、喂豬放羊、讀書認字著常服,今天也都換了光鮮的朝服,分列兩邊,看起來還真像個朝廷的樣子。
孟金榜高聲通報:“中華民國四川軍政府川北大帥府漢洋商務(wù)開發(fā)事業(yè)部特使劉懷之覲見!”
皇曾祖準了。
劉特使進來,看到一眾人等,有些愕然。
“我這是——到了何朝何代啊?”
孟金榜高聲道:“來者休得無禮!趕緊跪拜我新唐開泰皇帝陛下!”
“清朝都滅了,沒想到這里還有這么個朝廷?!彼局铱吹剿镜煤苤?。
“什么中華民國!我新唐承接大唐,才是中華正統(tǒng)!”孟金榜理直氣壯地說。
那人沒有理孟金榜,看了一眼皇曾祖,驚了一下,恭敬地問道:“請問您老高壽?”
“難道中華民國來的人連禮數(shù)都不懂嗎?請跪下說話!”孟金榜呵斥道。
“我中華民國已廢除這些封建禮數(shù),但長者和高堂我是可以下跪的。我拜見尊長!”劉懷之說完,跪拜了皇曾祖。
孟金榜還要說什么,皇曾祖制止了他?;试孀寗阎缴恚o他賜座,然后說:“朕虛長百余歲。”
“人之瑞者。那是神仙了?!?/p>
“虛度流年而已。”皇曾祖又打量了劉懷之兩眼,說,“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你頭發(fā)長滿前顱,朝廷不管?”
“你們不是也留發(fā)了嗎?”
“朕自一八五三年追隨太平天國就留發(fā)了;一八七八年,為復興新唐,與清廷更是勢不兩立,跟隨朕的人,也都留發(fā)了?!?/p>
劉懷之更為吃驚,站起來,躬身道:“您既是先驅(qū),也可謂同志!”
“劉特使請坐!朕蟄伏于此,與世隔絕,孤陋寡聞,中華民國是怎么回事?”
“清朝已滅亡年余,其后建立的是中華民國。”
皇曾祖很是吃驚:“中華民國?這是個什么國?”
“是個什么國還沒人能說清楚?!?/p>
“皇帝是哪個?”
“中華民國的統(tǒng)治者不叫皇帝,叫大總統(tǒng),是一個叫孫文孫逸仙的人擔任,但沒幾天,又是袁世凱出任大總統(tǒng)了?!?/p>
“孫文朕未曾聽說,袁世凱倒曾有耳聞?!被试鎳@息一聲,“沒想天下已大變!”他的情緒罕見地低落下來,問道:“劉特使可曾聽說過朕之新唐?”
“曾經(jīng)從老者那里聽說,但很多年前已被朝廷剿滅,沒想還有幸存者,沒想還能見到您!”
“你帶人來,我們其實已經(jīng)偵知,之所以沒有阻攔,是看你們不是清軍,也不像來打仗的!”
“現(xiàn)在掌控這片遼闊地域的,是劉大川劉大帥。”
“劉大川?可是大小的大,山川的川?”
“正是?!?/p>
“他不是也起過事嗎?曾經(jīng)流竄于川東南和黔北一帶。他姓劉,自稱是劉備后裔,打了‘南蜀’的旗號。他也曾登基,沒想現(xiàn)在用個大帥、占據(jù)川北就把自己打發(fā)了?!被试骖H為不屑。
“您說的應(yīng)是他。三年前,他趁亂割據(jù)川北,自封大帥,成立了川北大帥府?!?/p>
“哦,還是自封的?。俊被试娓遣恍剂?,“你是他的特使,你回去告訴他,讓他歸順朕,朕封他左驍衛(wèi)大元帥,讓他來統(tǒng)領(lǐng)新唐所有兵馬,那不比他自封個大帥強?”
特使想笑,但馬上收住了:“他雖然掛了中華民國四川軍政府的名,但實際上一切都是他說了算,跟個土皇帝差不多。這個漢洋商務(wù)開發(fā)事業(yè)部是他與洋人合作的,主要經(jīng)營木材、礦石、鴉片,掙了很多錢,養(yǎng)了不少兵,兵強馬壯,四處擴張,其決心是要統(tǒng)一全川?!?/p>
“統(tǒng)一全川,而非統(tǒng)一天下,可見還是燕雀一只,非鴻鵠也!他起事之時,不是到處殺洋人嗎?現(xiàn)在怎么也跟他們沆瀣一氣了?”
“他現(xiàn)在擁有三個軍九個師加一個近衛(wèi)旅共計十萬人馬,又有洋人撐腰,在全國軍閥中,實力都不可小覷呢?!?/p>
“那也不過一梟雄!”
皇曾祖與特使談了很多,我一直盯著他看。他也看了我好幾眼。他看我的時候,我雖然害羞,但還是忍不住對他微笑。
那些伐木工人就這樣擁來了。在特使帶著人來的時候,皇曾祖就覺得不好辦。主要是人家人多勢眾,又都是青壯年,新唐拿他們沒有辦法,只得忍讓。他為此憂心忡忡,但我們很快就習慣了工人的吆喝聲、樹木被伐倒的聲音、修公路放炮的聲音,覺得那些地方開墾成一坡坡的田地,種上鴉片也挺美。年輕人更是高興,因為外來者都是陌生世界的來客,似乎他們每個人身上都帶著神秘的氣息,而那些英俊的青年也令我們這些新唐的姑娘動心。
自從他們進駐樂壩,我就覺得有一雙眼睛一直在看著我。我知道那雙眼睛是誰的,因為我也在偷偷地打量他。我雖然還沒有跟他說過話,但憑我這顆十五歲少女的芳心仍可感覺到,我們不需要說話,只憑眼神的交流,就已心心相印。
記得那天,我穿過母親特意種植的那片桂樹林,從一片冬麥地里除草回來,看見桂樹林邊站著一個人。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他是特使。他遠遠地望著我,像在那里等了我好多年似的。他穿著我第一次在朝堂上見他時穿的那身衣服,但外面套了一件大衣。他左手拿著帽子,文明杖夾在左腋窩下,留著短發(fā)的頭在下午的陽光里發(fā)著光。沒有風,他大衣的下擺靜靜地下垂著,一動不動。
我在遠處停下來,但我仍能感受到他灼熱的目光。那時樂壩已一團糟,到處是新搭建起來的、亂糟糟的像亂墳崗一樣的帳篷,隨時都有嘈雜的吆喝聲。當時卻覺得萬物都很有秩序,世界也異常安靜。他站在那里我覺得有些怪,他默默地站在碧綠的桂樹林邊的那條土路中間,像尊木雕神像。我想避開他,走一條別的路,但我內(nèi)心又想跟他相遇。他灼熱的目光吸引著我,還有那顆在陽光里閃著光的頭。
他心懷怯意地往前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起了風,有些涼,風吹起了他大衣的一角,也使我的頭發(fā)向衣服飄動的方向飛揚。有幾綹頭發(fā)遮住了我的眼睛,使我一下看不清眼前的一切了,我趕緊用手把它們拂向腦后。我使勁地看著他,生怕一眨眼,那人就會像夢一樣遁去。
他還站在那里,像一尊木雕神像。我舒了一口氣。
我又向前走了幾步,桂花的香氣越來越濃,我深深地呼吸了一口,不得不停下來,因為我離他越來越近,我似乎已能感到他呼出的氣息和桂花的香氣一起,噴到了我的臉上。他的目光,似乎成了一支火把,燒到了我的胸口,火的熱度逼得我往后退了好幾步。
我偷偷看了他一眼,然后想:我一定要從這條路走過去,這條路這么長時間以來一直只有我們樂壩的人在走,我還是第一次遇到一個陌生人站在那里。我這樣想著,又往前走了兩步,但最后,我還是因為害羞,停了下來。在那一瞬間,我感到自己是那么為難,身體要避開那個人,而心卻強烈地想靠近他。我不知道自己的身體和心為什么會這樣。吸引我的東西那么神秘,讓人慌亂,卻又莫名其妙。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身體里有一種東西是自己永遠無法戰(zhàn)勝的。
他應(yīng)該讓開、退縮,但他像一尊木雕神像,杵在那里,腳邊是一叢正在開放的野菊花,金黃,泛著淡淡的香氣。還有一株桂花樹,枝丫從他頭上橫斜過來,像要為他遮擋天空中并沒有降下的雨雪。有幾線陽光從那枝丫間漏下來,照在他的身上,使他身上有好看的云豹似的斑影。
我不知所措,先是絞著自己的手,然后又拿起衣服一角在手中絞起來。
我忍不住再次偷偷地看了特使一眼,他像一個安置好的陷阱,只等著獵物進去。我已能看清他的臉,他濃黑的眉毛和有些圓的眼睛,還有他那因為高而顯得有些鉤的鼻子,甚至他稍顯肥厚的嘴唇和嘴唇四周的一圈短須也能夠看見了。他的臉色已由白凈變得紅黑,泛著血氣充足的微光。
“你過來?!?/p>
因為周圍過于安靜,我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那個外地人此時的話不容置疑。我感覺不出那聲音是來自天上,還是來自泥土里,或是真的來自遙遠的地方。我被嚇了一跳,然后把神思全部集中以分辨是否真的有個聲音傳過來。當這一切一時不能確定,我還以為是自己幻聽。
我又看了他一眼。看見他身后的暮色從遠方涌過來。在那暮色里,那些伐木工人的帳篷和窩棚更像墳,它們包圍著黃墻藍瓦的樂壩。我看見他向我招了一下手,然后又說了一聲:“嗨,公主,你怕什么呀?你過來?。 ?/p>
我這次聽分明了。聽到那聲呼喚后,心尖尖不由一陣顫動,一股暖流隨之從四肢涌向頭腦,頭腦里頓時一片空白,只有蒙蒙熱氣。事后,我也曾后悔自己在那一瞬沒有逃走,或者咒罵他一頓,從他身邊潑辣地走過去。
我像是受了蠱惑,只覺得有一股無形的力在驅(qū)使著我、推擁著我走向那個人。我當時心情復雜得仿佛意識不到自己的存在了,但我還是向他走去——其實不是走,是像被秋天的晚風吹送著的一片羽毛,不得不隨風而往。我一直走到他面前才停住。我多想繞過他啊。但我走到他面前就再也邁不動腳步了,腳底像突然生了根。我害羞地低著頭站在他面前,看見了他穿著皮鞋的雙腳,和他褲腿上筆直的褲線。
那人從上面看著我,把我整個兒罩在他的目光里,看得我心里有些發(fā)毛。
他看我怎么這么久?我想著,身體不禁微微顫抖起來。我正想著,那人突然擁住了我。我想驚叫,卻沒有叫出聲來,我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皂角味、煙草味、山野味、木材味和成熟男人的氣息混合而成的味兒——它比桂花的香氣還要迷人。我一聞到那味兒就喜歡上了,我想張開嘴,大口呼吸。當那氣味深入肺腑,我覺得自己像喝多了酒,腳有些飄浮,頭有些眩暈。
那人緊緊地擁抱了我一會兒,我的整個身體也緊貼了他,希望他的身體能柔軟得讓我陷進去,融入他,成為他的一部分,成為他的靈、他的肉、他的骨——我只知道他的名字,不曉得他來自哪里,甚至他的面容我都一直沒有完全看清楚,我只聞到了他身上的氣味,但我卻真的想和他成為一個。我為什么那樣做,我一輩子也沒有想明白。很多年以后,我依然記得,當他要更緊地擁抱住我時,我也曾說了一個“不”字。但特使好像根本沒有聽見,他松開了臂膀,把大衣像老鷹展翅那樣張開,然后斂翅,把我裹在了里面。一陣暖烘烘的氣息頓時把我包裹,就在那一刻,我決定什么也不管了,無論這個人是把我?guī)咸焯?,還是帶往地獄的最底層,我都會毫不猶豫地隨了他。
他一下抱起我——但仍把我裹在他的大衣里。我像他包在襁褓中的小娃娃。他抱著我往前走去,我聽見他的腳踩在厚厚的落葉上,發(fā)出了“咕哧咕哧”的聲音。
他對我來說還是個陌生人,我卻那么信任他,像信任把自己抱在懷里的母親。我不想看見天光,寧愿閉了眼。
我從他腳踩在地上發(fā)出的聲音知道,他是在往桂樹林里走。
我們在對視的第一眼,就成了彼此的愛人,所以我任由他抱著我。他的心跳我聽得很分明,咚、咚、咚,像擂鼓。伴隨他心跳的聲音和腳踩落葉的聲音不時有一聲鳥鳴。
最后,我被他抱到了桂樹林深處,那里真靜,晚風被桂樹林擋在了外面。一直有桂花的香氣,隱隱可以聞到,我感到有些熟悉,它是從很遠很遠的地方飄來的。
那人把我放下了,我朝天躺著,身下是墊著的大衣,大衣下是厚厚的枯葉。眼前是綠色的桂樹葉和點綴其間的星星一樣的桂花,可以看到好幾塊藍色的天空。從枝葉間漏下來的夕陽像輕柔的羽毛,拂著我的臉,讓我感到微微有些酥癢。
那人在我腳前站了一會兒,看著我這個無疑要獻身給他的少女,有些莊重地走到我身邊,把我的頭放在他的左臂彎里,右手把我領(lǐng)口處的紐扣解開,溫柔地伸進去,一直伸到了我的胸前。他的手雖是溫熱的,但我的身體還是像怕冷似的不由得蜷縮起來,但我沒有掙扎,而是不由得把胸脯挺了挺,要去迎接它。
我身上已不著一縷,我是個怕冷的人,卻沒感到一絲寒意。他的手像春天的風從胸脯上的每一寸皮膚上拂過。當我偶爾睜眼看他,覺得他像一匹公豹;而我,自然是一頭并不溫順的母豹子。
多么美好??!當我再次睜開眼時,我已看不清人世了,滿眼只有春色,只有各種花朵在無邊無際的原野上不斷怒放,整個絢麗無比的原野變成了一匹豹子,覆蓋在了我的身上。
我突然想問他老家在哪里,我想問他很多事,我也有很多話想跟他說。但我的嘴巴沒有空閑,所以沒有問,也沒有說。那個時刻,說話做什么呢?我不想說,只想讓身體在無數(shù)個奇妙的點上——在刀尖上碎裂,在火焰上燃燒。
他倒?jié)M是愛憐地問了我一句:“我的小公主,冷不?”我搖了搖頭,好像我稍一分神,刀尖就會折斷,火焰就會熄滅。我莫名其妙地呵斥了他一句:“你閉嘴!”
我的身子繃得像一張拉滿的弓,我只想哭,只想咬,只想喊。我有時飄浮于云端,有時又猛地跌入深淵。那多像生,又多像死??!最后,我都不曉得那是生還是死了。我們的嘴里哧哧噴著熱氣,像兩把燒開了的長嘴鐵壺。我也會不由自主地罵他,罵出來的好多話又粗野又下流,在那之前,我從沒罵出口過。
當一切——天、地、初夜、森林、我們的肉體、心靈、魂魄都平靜下來時,他很快穿上了自己的衣衫,然后把我扶起來,給我披上衣服,說了句:“我的小公主,后天這個時刻,我還在這里等你?!闭f完,撿起地上的大衣,也沒抖一下,往身上一披,頭一低,轉(zhuǎn)身走了。
腳踩枯葉的聲音很快消失在了桂樹林外。我呆坐了一會兒,當意識到自己已經(jīng)孤身一人時,趕緊穿好衣服,追了出來。但只有四合的暮色,暮色里點綴著幾只歸林的鴉雀。
渾身的熱氣還沒有消退,心卻先冷下來。世界很安靜,月光斜著從天邊射過來,穿過桂樹的枝葉和花朵,隱隱可以聽見月光發(fā)出的清冷的聲響。
我身體空明,從降生以來所積攢的一切都被他掏空了。我有些恍惚,覺得自己只是做了一個夢,一個過于真實的春夢。那夢美得使我回想起來都想落淚——那是種少有的、深切的、因美的消逝而生發(fā)出來的傷感。
我知道,那并不是夢——但一切都已了無痕跡。他在哪里呢?我沿著那條小路跑起來。我的身體剛被他分開過,不,是劈開過,雖然現(xiàn)在已在緩慢地愈合,但初跑起來,還像是個被分成了兩半的人,所以,我跑得踉踉蹌蹌、歪歪扭扭的,好幾次差點摔倒。
我尋找他,我又轉(zhuǎn)身沿著那條小路跑進桂樹林。我想喊他的名字,張開嘴,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一下子忘記了他的尊姓大名,只能“嗨——嗨——”地叫,最后就直接拖著聲音喊:“你在嗎?你還在嗎?”
一個人影也沒有,半句回音也沒有。只有細小的桂花不時落下來。
過了一天,我早早地去了桂樹林,我等到很晚,但連他的影子也沒有看見。接下來幾天,我都在桂樹林里徘徊,但他像風,憑空消失了。
梅枝
我們聽見了幾水的哀嘆。日子變得凝重而又緩慢。到處彌漫著一種大難來臨之前的平靜。
樂壩一夜之間蒼老了許多。即使在又一個春天的陽光里,它也出現(xiàn)了衰老的跡象。新的風、新的雨、新的植物的蘇醒已不能使它快樂;溫暖的陽光、解凍的流水、婉轉(zhuǎn)的鳥鳴、幼獸的奔逐,甚至嬰兒的誕生,都不能讓它顯露出一絲青春的朝氣。它像一位突遭厄運打擊的年輕母親,它的肉體和心靈在一夜間全都衰老了。
一個冬天過后,伐木聲已經(jīng)越過樂壩,到了西邊的群山里;開礦的炮聲像不斷響起的驚雷,震得大地膽戰(zhàn)心驚,不停顫抖。很多人整天憂心忡忡,但除了李嫦,幾乎所有年輕人都格外興奮。他們第一次知道,除了樂壩這個依然很小的新唐,還確確實實有個更大的嶄新的世界在外面。他們現(xiàn)在最大的夢想,就是到離樂壩一百三十多里遠的林海城去看稀奇。那里的一切都是新鮮的。至少有七個年輕人已經(jīng)翻山越嶺徒步到過那里。其中有五個人去后就再也不想回來了,那個城市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鴉片館子,一旦接觸就難以擺脫,每個人都甘愿身陷其中。他們有一個去當了礦工,有兩個做了伐木工人,還有一人加入了筑路隊,朱成棟則學會了放木筏。
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來,李嫦突然變成那個樣子,是因為她愛上了那個劉特使。只有愛情能使一個原本開朗、天真的少女變成那個樣子。但也有人認為她是在桂樹林里撞到了鬼,所以孟狀元就想盡各種辦法來為她驅(qū)鬼。他們哪里知道,這情鬼是道行再高深的巫師也難驅(qū)走的。
不久,朱成棟就帶回了劉懷之被處決的消息。朱成棟生得威猛,舍得用力,很快就成了小工頭,大工頭讓他領(lǐng)著一伙人回到樂壩,在幾水放筏。他說那個劉懷之在日本留過學,參加過中國革命同盟會。他到這里來是搞革命的,已發(fā)展了十七個領(lǐng)事的人,但被人告發(fā),被秘密地一鍋端了。劉大帥給他們判了絞刑,加上他,一次吊死了十八個,吊死后,還示眾了十五天。
隨之傳回樂壩的,還有我的妓女身份。這個消息傳回來的時候,我已臨近分娩,為自己即將成為母親而憧憬著美好的未來。樂壩的好幾個人都說過,我人雖長得妖媚,但小嘴兒卻甜得像抹了蜂王漿,平時總是低眉順眼的,孝敬老人,又不惹事,還勤快,所以沒有一個人不喜歡我,都說我定是個家風很好的人家熏陶出來的賢良女子。但他們沒想到我原來是個風塵女。開始他們一點也不相信,只是忍不住用怪怪的目光來看我。起始是怎么也看不出我身上有妓女的影子,但再貞潔的女人也禁不住眾人這樣來打量,他們看得久了,漸漸就看出了一些端倪,然后就越看越像了。所有人都疏遠了我,見我走過,都會遠遠地閃開。我決心要離開這里。
在很遠的地方,我還有一個喜歡賭博的父親,他賭掉了家里的一切,最后,母親被他逼得上吊自殺,他把母親從上吊的頭帕上救下后,賣給了一個牛販子。這個牛販子用不到一頭母牛的價格買了母親。我十歲那年,父親又把我賣給了另一個人販子,幾經(jīng)倒手,最后我被賣到了碧州的一家妓院里,我當時才十二歲。后來我從碧州逃到了林海城,但還是只能干那個營生。我不知道父親是不是還活著。他雖然禽獸不如,但是我唯一的親人了。
狗在叫。不是雞打鳴的時候,家里的那只母雞卻打起鳴來。自從伐木的聲音和修路的炮聲逼近這里,好多東西都亂了套:母雞打鳴,貓頭鷹大白天往屋里飛,到處都是烏鴉,狗老是哭個不停,母牛還沒到發(fā)情的時節(jié)就開始發(fā)情,公牛和公驢的家伙卻軟得像煮熟的面條……
唉!死李寥就知道睡。他跟我說過,因為有我在他懷里,他才能睡得著。不知道我離開以后他該怎么辦。想到這里,我離開的決心又動搖了。
屋外的風搖晃著樹,漏進屋里的月光閃閃爍爍,每一束光都是破碎的,像摔碎了的冰,不停地在黑夜里閃爍、幻滅、新生,好像黑夜馬上就可以消退,重新涌來五顏六色的白日。夜的黑色一層層剝落之后,夜像是新生了,帶著幼稚生命嬌嫩而又新鮮的味兒。
樂壩看起來多么平靜啊,像一個被蒙蔽的孩子,安寧地躺在自己的夢里;幾水也是,河道里塞滿了木頭,日夜不停地向下游漂浮著,入嘉陵江后,再入長江,走運河,然后散布到長江和運河兩岸的很多地方。我想,我是不是抱著一根木頭,就可以到達人世的任何地方呢?
寒霜已鍍滿這里的房屋和田地。偶爾有被尿憋急了的孩子的哭聲傳來。夫妻們或者睡著了,或者仍在做他們的好事。牛反芻的聲音傳來,一只羊羔叫了一聲,一只灰色的野兔在春天的麥田里跳躍著,白鳥的羽毛飄落在一枝綠色的竹葉上。
突然,一條老狗哭了。它坐在月光下,瘦弱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一直延伸到了林莽的邊緣。它沙啞、凄厲的哀號為世界鍍上了一層恐怖的瑩瑩綠光——據(jù)說那是鬼魅世界的顏色。
睡著的人醒了過來。他們都屏住了呼吸,聽著老狗的哀號一聲聲傳來,渾身起滿了雞皮疙瘩。
大地似乎真的死亡了,突然陷入了荒寂之中。只有老狗干澀的哀號聲是活著的。我們的心隨著老狗的哀號漸漸變得荒蕪起來。
“誰該走了?!?/p>
“陰間在召喚誰了?!?/p>
“啊嗚——嗚嗚——呵嗚——嗚嗚——”老狗的叫聲里全是死亡的預(yù)示。它是死亡的引路人。它后面跟著影子一樣的黑白無常,看上去并不兇狠。一樹慘白的梨花輕輕晃動,散發(fā)著泉水一樣的甜味,但當它們從樹下經(jīng)過,梨花變黑,飄落一地。它們正向樂壩走來,它們手里的鐵鏈在叮哐作響。它們尋著老狗的哭聲,沿著它被月光拉得長長的身影——那身影的一端直抵陰間黑紅色的大門,那身影將那大門撞擊得哐哐直響——漫步走來。催命的黑白無常腳步不緊不慢,他們的腳步聲沙沙響著,像密密的雨滴落在荒涼的墓地上。
“要出事啦?!蔽衣犚娪腥苏f。
人們再也難以入睡,穿好衣裳,撥開火塘里的火,沉默地坐著。男人們一口接一口地吸著旱煙,女人們則茫然地梳理著頭發(fā)。
孟金榜
那只老狗的悲號是在雞叫三遍時停止的。那老狗此后再也沒人見過,不知死到哪里去了。
那些砍伐森林和開礦的人即使在春節(jié)也沒停止。大樹倒地的聲音清晰可聞,最后慢慢遠去。樂壩已建立起一個伐木站,在這里居住的外來人越來越多,聽說下一步還要建伐木場,幾水邊要修一個碼頭,木頭可以從這里直接放走,從這里還可以坐船直接到林海城。
狗哭所預(yù)言的死亡并沒有在樂壩出現(xiàn)。但這并不能使人感到安心,而只能讓我們擔憂的時間更久。
外面已有很多人聽說了圣上的高壽,紛紛前來拜訪他,請教長壽的秘密。但自從樂壩有了外人,圣上就很少出門了。他從早到晚都坐在自己朝南的屋里,在木格窗后盤腿而坐,冥想虛空,見他變得越來越難。但越是這樣,人們越想見他。在林海城,人們紛紛傳言,說他已得道成仙,會長生不老,見過他的人都能延年增壽。
東方的森林已被伐盡,南邊已是一片禿嶺。
一條公路正從東方延伸過來。根據(jù)大帥府漢洋商務(wù)開發(fā)事業(yè)部的規(guī)劃,樂壩下一步甚至會成為一個不小的城鎮(zhèn),除了修建碼頭,還要修運送木材和礦石的鐵路,要建木材加工廠、煤場、鴉片生產(chǎn)廠,隨之而來的自然會有林海城已有的商場、飯館、旅店、妓院,然后以樂壩為基地,繼續(xù)砍伐北邊和西邊的森林,砍掉了森林的土地將開墾成田地,建成西部最大的罌粟園,遷移更多的人口來耕種,獲取更多的暴利,收取更多的稅賦。
根據(jù)《樂壩志》的記載,在劉懷之特使死后,圣上接見了前來拜訪他的四川軍政府川北大帥府林海城的市長。那官員名叫劉修德,字寧遠,是劉大帥的叔父。他頭戴考克禮帽,戴著墨鏡,手持文明棍,穿著灰色的中山裝,足蹬沾著幾點樂壩紅色泥土的黑皮鞋。
劉市長離開樂壩不到七日,大帥府便宣布,樂壩設(shè)縣,屬林海城管轄,不得再有新唐稱謂,否則屬于逆反,一旦發(fā)現(xiàn),即行剿滅。新唐臣民,包括圣上,雖然不滿,但知道劉大帥勢大,都只得忍氣吞聲,靜待時機。
第五天,林海城派來的縣長就來到了樂壩。來人姓孫,名金滿,原是劉大帥的一名衛(wèi)兵,深得信任,后升為團長。他是個很蠻實的人,騎著一匹黑馬,帶著一個排計四十九名全副武裝的兵弁。一到這里,他就把所有人召集到曬壩里,大聲武氣地宣布,這里所有的一切,包括人畜鳥獸、花草樹木、河流溪泉,均屬大帥府所有,如果擅自入內(nèi)伐木狩獵,一旦抓住,輕者受罰,重者坐牢;同時,不準大家信奉邪神,沒收白鳥堂作為縣衙。眾人自是不干,誓死保護,孫縣長就圍了皇宮,說,不破壞白鳥堂也可以,大清皇帝都沒了,哪還有別的什么鳥皇帝?皇宮充公,用作縣衙,正好合適;如不答應(yīng),就是封建余孽、大逆不道,按律治罪,決不輕饒!
圣上當時還病著,新唐所有臣民也自是不答應(yīng)。但我明顯感覺,大家心已不齊,對圣上也不如之前忠誠了。圣上當然也有所感覺,夸贊我最為忠心,乃新唐股肱之臣。他恢復了我的狀元功名,將我升為散騎常侍,諸事均找我商議。他對我說:“我已年衰,又逢匪兵緊逼,朕如不讓步,新唐將潰,故只能以退為進。”
我說:“圣上經(jīng)巨大犧牲,歷千辛萬苦,為新唐保留下火種,正待燎原,不期遇到劉氏匪類,其雖強悍,但屬蠅營狗茍之徒,不足為慮。但我新唐如今勝兵不過百余人,勢單力薄,如風中燭火,極易熄滅,加之臣民原均天真純潔,近期受外來歪風邪氣影響,已現(xiàn)離心之象,故當謀劃長遠,暫避鋒芒,故圣上以退為進方略是偉大的、英明的?!?/p>
“知我者,愛卿也!皇宮,棲身之所而已,朕可讓出。白鳥堂乃新唐最為神圣之所,豈容匪類玷污?朕將移駕那里暫住,其余家人,可到蜀王府棲身。”圣上把話說到這里,人也輕松了許多,連病也好了不少。
我趕緊說:“圣上為新唐大業(yè)著想,忍辱負重,讓微臣感動不已?!?/p>
“你去通知那個孫縣長?!?/p>
于是,在孫縣長的兵弁圍困皇宮的第三天下午,圣上拖著病軀,在景芳的攙扶下,由太子和我陪著,搬到了白鳥堂。陪伴他的只有景芳一人,其余家人則全部擠到了蜀王府。
圣上和景芳從此深居簡出,很少露面。景芳用愛供養(yǎng)著圣上,所以衰老得很快。有一天,我發(fā)現(xiàn),她竟然有了好多白發(fā)。而圣上身處逆境,與家人分離,則如嬰兒般依賴景芳。據(jù)趙小媚說,可能為舒緩壓力,圣上臨幸景芳的時候反而多了,他也因此有了斗志,身體和精神都逐日好起來。這表明,圣上依然雄心勃勃。我作為臣子,心里自然高興。
公路很快就通到了樂壩朝東的那個路口,其中從幾水河邊到路口的五里路是新唐的臣民出力修通的——這是樂壩縣衙的規(guī)定,每個人每年必須服兩個月零十天勞役。
隨即,成百上千的人陸續(xù)開進樂壩。當時正值秋收,圣上——我們?nèi)赃@樣叫他——正舉行開鐮儀式。那些人擁進來后,便不顧一切地搶占搭建帳篷和窩棚的地盤。一夜之間,樂壩的土地上就搭滿了比原來更多的花花綠綠的帳篷和亂七八糟的窩棚。到處人聲喧天,野火熊熊,烏煙瘴氣。這個桃花源徹底變成了一個滿目瘡痍的破爛地,變成了一個臟亂無序的垃圾場。
因為來人的糟蹋,這年的十分收成只收回了四分,加上原來的儲備糧也只能熬過這個冬天,到青黃不接的二三月間,必定會有饑荒。圣上憂心忡忡,他知道這個冬天必須出獵,用獵獲的野味彌補糧食的不足,這樣,即使收成有減,還可以用野味換些充饑的糧食。雖然有縣衙的告示,但沒人管它。
就在他們準備出發(fā)去打獵的那天上午,幾十輛車頭上纏著碩大紅花,車身插滿彩旗,樣子妖嬈怪氣的汽車,嗥叫著,沿著新修的公路,一路顛簸,吭哧吭哧地駛進了樂壩。幾個干瘦的漢人陪著一個肥胖的洋人從一輛小車里擠了出來。洋人擠出車門后,像是一下膨脹了許多??吹剿绱朔蚀T,大家?guī)缀觚R聲“噫——”了一聲,驚嘆不已。洋人叫漢特·安德烈,穿著白色西裝,戴著高筒禮帽,右手拄著黑色的文明棍,左手挽著一位穿白色貂皮大衣、黑發(fā)碧眼、年輕貌美的洋女人。他們先在路口看了看四面的青山,發(fā)出一聲聽不懂的贊嘆,然后朝人們揮著帽子,和藹而又神氣地咧嘴笑著。
沒有一個新唐臣民拍手,也沒有一個人笑。孫金滿發(fā)現(xiàn),圣上竟然沒有來。
洋顧問是來舉行通車典禮的。一行人在幾水河邊先行扎營,然后野炊。安德烈喝著葡萄酒,突然對孫金滿說:“我來之前就聽說這里原屬什么新唐國,有個自立為皇帝的人,他給自己建了一座皇宮,還建了白鳥堂。這幾日我就不在河邊住了,皇宮你做了衙門,你自己享受吧,我就住那個白鳥堂?!?/p>
孫金滿笑了:“什么鳥新唐啊,大帥聽我匯報后,狂笑了半天,都不稀罕動一兵一卒來收拾他。我來這里后,他就沒再敢提什么鳥新唐鳥皇帝!還有您說的那個皇宮,其實也跟民房差不多,倒是那個白鳥堂,頗為氣派?!?/p>
“所以我要住白鳥堂嘛?!卑驳铝艺f。
“那我這就去給您辦理妥帖,您等會兒就能住進去!”
孫金滿說完,示意我跟著他,他大踏步去找圣上。
樂壩空蕩蕩的,雞被從沒有過的喧囂嚇得躲進了雞窩里,狗也躲得遠遠的,不敢出來。圣上坐在白鳥堂大門的門檻上,正擦拭著一支毛瑟槍。孫金滿走到院門口,不由得謹小慎微地停住了腳步。他雖然當過兵,長得蠻橫,但圣上身上那股無形的力量,讓他一見就感到膽怯,一見就變得矮小、猥瑣??吹讲林獦尩睦先耍菄樍艘惶?,不由得摸了摸腰間的柯爾特左輪手槍。
“老人家,洋大人來,您也不去歡迎?!?/p>
“我這么一大把年紀,路都走不動了,就是天上的神仙來也去不了,何況什么洋大人?!?/p>
“您老擦槍做甚?”
“好久沒舍得用,生銹了,沒事干,拿出來擦拭擦拭?!?/p>
“這種槍跟鳥銃差不多,現(xiàn)在沒啥用了,我們都用更好的洋槍洋炮了,您還擦它做甚?”
“管他呢,槍是用來打野獸的,能打野獸就行??h長大人不去伺候你的洋大人,到這里來有何貴干?”圣上說完,進了白鳥堂,端坐在神像前。
“沒……哎,嘿嘿,的確有事要找您老商量?!?/p>
“那,你說吧?!?/p>
孫金滿小心翼翼地進了白鳥堂,看到了放在臺階上的那把磨得雪亮的長刀,不禁哆嗦了一下,手又摸向了腰間的柯爾特左輪手槍:“您老,還有這長刀啊,磨得真亮,閃人眼呢。”
“要開獵了?!?/p>
“哦……原來是準備打獵啊……”孫金滿長舒了一口氣,一顆懸著的心總算落了地。
“那你以為我要做啥?”
“嘿嘿,我就是隨便問問。要打獵的話,我會盡快去跟上峰通融。”
“來的人踐踏了我們的糧食,不打獵,日子就過不下去,所以,不管你是否去通融,我們都要去打獵?!?/p>
孫金滿不敢得罪圣上,討好地說:“那我今年就假裝不曉得,你們盡管去,不過,下不為例?!?/p>
“如此說來,我還得謝你網(wǎng)開一面了?”
孫金滿規(guī)勸道:“您老言重了!我現(xiàn)在只希望您的刀啊槍的不要讓洋人看見了,免得惹麻煩,給自己招災(zāi)惹禍?!?/p>
圣上假裝不經(jīng)意地說:“我一輩子都在招災(zāi)惹禍。”
孫金滿一聽就急了:“老人家,這可不是鬧……鬧著玩的,洋人用的都是新式洋槍,一扣扳機,可砰砰砰連發(fā)幾十響,每一響都可以打……打死一個人?!?/p>
“我當年跟大清干的時候,就用過洋槍洋炮,也沒啥了不起。我這是和你開玩笑呢,我怎么敢扛著這破槍到洋人跟前顯擺呢?我這么大年紀了,在人世吃不了幾天干飯了,我何苦來招惹你們?”
“您老德高望重,洋大人很敬重您,讓我來找您,說要住您家來!這也是蓬蓽生輝的大好事啊?!彼艘豢跉猓艘话杨~頭上的汗水,“人家可是洋大人,要在之前,就是慈禧皇太后讓他住皇宮里,人家還不一定去?!?/p>
圣上半天沒有說話,但令我沒有想到的是,他答應(yīng)了。他語調(diào)平靜地說:“行吧,我馬上就搬,房子怎么安排,你們自己定?!?/p>
當天晚上,在褒忠祠,新唐的青壯年已悄悄聚集在了圣上身邊,原準備出獵的他們對著新唐所有英烈起了誓,要把大帥府的人當作獵物。
圣上宰殺了一只五彩公雞,把血滴在了一大缸酒里,然后每人上前舀了一碗,仰臉喝干,正式盟誓舉義。
當天晚上,他們先抓了醉醺醺的縣長和他那四十九名兵弁,繳了他們的武器,然后在半夜摸了洋人的崗哨,把其余鉆在被窩里睡覺的西洋兵全部俘虜。洋大人和他的女人以及隨從官員均被活捉。
一切進展得非常順利,臣民們在夜里只聽見了幾陣狗叫。待旭日東升時,集合的鑼鼓聲響起,所有人都聚集到了白鳥堂前。洋大人和這些昨天還神氣十足的官兵現(xiàn)在都被捆綁著,連成了一串,他們耷拉著腦袋,狼狽不堪地跪在地上。三面用藍布做成繡有“新唐”字樣的旗幟在晨風中呼啦啦地飄揚著。樂壩的人們最先看見這些原準備進山打獵的男人都在頭上扎了白頭巾,系了白布腰帶,一律肩背洋槍,手執(zhí)長刀,成了威風凜凜的新唐武士。
圣上站在旗幟下,他已決定殺了洋人祭旗。
人們迫切等待著圣上的旨意。風吹得旗幟嘩嘩直響,偶爾因碰撞發(fā)出叮當之聲的長刀,已準備好嗜血了。
圣上發(fā)布了圣諭,把自己的武裝命名為“新唐玄甲征討軍”,他自己兼任元帥。被抓住的官員和兵弁被綁在木頭上,順水漂流,生死由天。其余工人在武力威逼下,用三天時間挖斷了通往林海城的公路,炸毀了礦坑,燒毀了所有的汽車和幾水上那座剛架好不久的雄偉木橋,然后,那些工人無須驅(qū)趕,均四散而逃。這樣,樂壩又孤絕于世了。
圣上望了一眼向南流去的幾水,回頭看了一眼所有臣民,對玄甲軍士們說:“把洋人押到白鳥堂前來。”
軍士們押著洋人,臣民們緊跟其后,到了白鳥堂前。所有洋人均被五花大綁,面朝白鳥堂前的新唐大旗跪著,個個面如死灰。
圣上看了一眼那個叫嚷著抗議的洋顧問、二十名洋人兵弁和那個洋女人,高聲宣布:“祭旗大典開始!”
刀斧手舉起了手里的長刀。
這時,那個洋女人用嚇得發(fā)抖的聲音說:“皇……皇帝,難道,你……你們連女人……也要殺嗎?我……我只能……算半個……洋人,我的媽媽……她也是……漢人……”
她說的竟是漢話。
圣上把她上下看了幾眼,對站在她身后舉著屠刀的軍士說:“讓她抬起頭來!”
玄甲軍士攥住她的頭發(fā),把她的臉抬起。她的確有一張美得難以言表的面孔。圣上看了兩眼,又走下臺階,前行數(shù)步,仔細看了,然后說:“這個女子免死,把她拉下來?!?/p>
然后,圣上重新回到臺階上站好,做了個砍頭的手勢。
他做那手勢時,太陽正從東方升起來,他的手勢就像要把那個紅彤彤的太陽切成兩半。
二十一名刀斧手幾乎同時砍了下去,二十一股血幾乎同時噴出來,二十一顆人頭幾乎同時掉落地上,二十一具無頭尸體先后栽倒下去。
人們歡呼起來。大家歡呼夠了,圣上站在白鳥堂前的石階上,對大家高聲說:“現(xiàn)在,我們不得不暫時拋棄樂壩了,我們又得轉(zhuǎn)戰(zhàn)、遠征了,大家即刻回去準備,明天一早出發(fā)!”
艾莉婭
我叫安德魯·艾米莉婭,我看見了落地后滾動的人頭、噴出的血和栽倒的軀體。我并未恐懼,因為我見過這樣的場景,因為我一直生活在恐懼之中。
我當時已知道那個白胡子老人是個皇帝,我從小就知道,皇帝至高無上,生殺予奪全在一念之間。我當時已被嚇得渾身冰涼,但我做了最后的呼救。他沒有殺我,也沒有把我綁在木頭上讓我順水漂走,這的確出乎我的意料——我知道,那些人無一能夠活命。對此,我心懷感激。
皇帝被前呼后擁著離開了神廟。除了二十一個俯趴在地的無頭洋人,神廟前空空蕩蕩。冰冷的太陽當頭照著,能聽見血汩汩流出的聲音。被伐木工人拋棄在這里的野狗已聞到血腥味,朝這里跑來。我害怕狗,趕緊躲開了。
我本該逃命,卻不知逃往何處。我再一次陷入無依無靠的孤獨境地。我像趨光的蟲子一樣,本能地朝有人的地方走去,不由自主地走到了村東頭的柴垛前。
我覺得,我只有跟著這個皇帝才能活命,才不會像我父親一樣,被劉大帥的端公活活燒死,鎮(zhèn)壓在深井里。
我父親叫安德魯·特立斯,很多人叫他安神父,我母親是他來到這個國度第七年的初秋認識的。母親的老家到處是水,母親也就是個水一樣的鄉(xiāng)下姑娘。聽說那個時候在那個地方,人們都很尊敬我父親。因為父親會看病,會把錢給窮人,會辦學堂讓窮人的孩子去讀書,會養(yǎng)育那些被人拋棄的嬰兒,還會和上帝——當?shù)厝苏f上帝就是天上的皇帝,也就是玉皇大帝——通話,讓上帝寬恕他們的罪。聽人說,母親開始是圣西學堂的學生,長大后因為喜歡我父親,做了一名修女。
父親也沒法拒絕母親的愛。但他們相愛后,來自遙遠之地的教會剝奪了父親牧師的資格并予以除名,但父親依然做著他之前所做的事,后來生下了我。
后來,起義的人或穿著草鞋,或光著腳板,或騎著黃牛、水牛,騎著馬、騾子、毛驢,或穿著短褂、長衫,甚至赤裸著上身,披著蓑衣,戴著草帽、斗笠,扛著鋤頭、扁擔、鐵鍬、鐵耙、糞叉、柴刀、鳥銃,如風一樣席卷而來,攻占了衙門,搶走了大戶的銀圓、糧食、牲口和女人,燒掉了教堂和學堂。母親被奸殺,父親帶著我往西邊逃。我們逆長江而上,一口氣逃亡了七百多里。我記得木船在一個我們不知名的小鎮(zhèn)靠岸時,父親望了望幾點稀疏的燈火和平靜的夜空,把我摟在懷里,長舒了一口氣,說了句,但愿安全了。
我隨著父親西逃,一路做著噩夢,老夢見母親被人像剝羊一樣剝得一絲不掛,然后被大卸八塊,扔進沸水里熬煮。這樣的噩夢令人絕望。
父親安慰我,說我到了陸地上也許就會好些,所以中途下了船,我們本來想直達萬州或重慶的。事后我非常后悔把我的夢境不斷給父親講,如果他不在那個江邊小鎮(zhèn)下船,而是繼續(xù)逆流而上,可能就不會遭受那樣的厄運。
那個小鎮(zhèn)叫云澤,很有詩意的名字。云澤的確有澤,那個時候,我對水特別敏感,而澤里自然有水。我們在狗叫聲中找了家小旅館,暫時安頓下來。
第二天父親就出去傳教。到傍晚,他已在小鎮(zhèn)西頭的龍王廟邊上找了一塊空地,并把它買了下來,準備修一座小教堂。
半月已過,雖然沒有一個人被父親吸收為上帝的子民,但教堂的地基已經(jīng)安好,一共五間房屋,中間是禮拜堂,禮拜堂一側(cè)是兩間小屋,分別是父親和我的臥室,外加一間廚房;另一側(cè)則是學堂。
又兩個月后,教堂修好,父親對房屋做了簡單的粉刷后就開學招生,開始只收了四個學生,我也跟著他們一起上學。
兩個月后,我聽到江水聲不再眩暈了,看到奔流的大江也不再嘔吐,母親到我夢里來的時候也少了。
學堂的學生增加到了七個,還有一個被上游的洪水沖下來,抱著一根木頭漂流到云澤的婦女,叫傅氏,她被人打撈上來,無處可去,寄身教堂,給我們做飯,然后信了上帝。這讓父親格外高興。但就在給傅氏受洗的那一天,我們唱詩班剛唱到“我心歡樂如火熒熒,將此歡樂到處傳述”時,有人撞開門,驚恐地喊叫道,東邊的義軍乘船靠岸了!
父親依然鎮(zhèn)定自若,做完了整個儀式。受洗之后的傅氏特別激動,她說:“信而受洗的必然得救,不信的必被定罪。這個我信!”她剛說完,幾個義軍士兵就沖了進來,其中一個一刀把十字架上本就在受難的耶穌給砍了下來。那個婦女非常生氣,大喊了一聲:“你們這些撒旦!”那個士兵一聽,問道:“撒旦是啥玩意兒?”傅氏昂著頭:“就是妖魔鬼怪!”那個士兵氣哼哼地手起刀落,女人的頭掉在了圣壇前。
父親和我們這七個小孩顯然被嚇呆了,像被法術(shù)定住了一樣,一動不動。直到他們把父親抓住,才有人哭出聲來。
我跑上前去,問他們:“你們?yōu)槭裁礆⑷耍俊?/p>
“咦,老子殺人還需要原因嗎?老子想殺人就殺了!敢罵我南蜀皇帝劉大川的大軍是妖魔鬼怪,她就該殺!”
父親見了,趕緊呵斥我:“艾米莉,不要說話!”他省略了后面那個“婭”字,使我的名字聽上去像個漢族的了。
“那你們?yōu)槭裁醋ニ???/p>
“我們圣上有旨,洋鬼、洋妖,人人得而誅之!”
我還想說什么,父親非常著急,再次呵斥道:“艾米莉,趕緊和其他小朋友回家去,回家!都回自己的家!”
我從父親的話里聽出了另外的意思,沒再吭聲,眼巴巴地看著父親被他們押走了。
父親被押到一個南蜀軍頭目那里,被那個頭目定為洋妖。當?shù)厝苏f,這個洋人雖然長得像妖,但其實是個好人,免費招收當?shù)氐暮⒆幼x書。那個頭目說,洋妖哪有那么好的心腸,他是以招收孩子讀書為名,吸孩子的血,到一定時候,就會把孩子燉了吃肉。
為了降服我父親,他們把隊伍里的隨軍端公叫出來,讓他們施法降服。三個端公用在狗血中浸泡過的“捆妖索”——麻繩——把父親五花大綁,接著把他捆束在涂滿狗血的“降妖柱”上,然后施法術(shù),念神咒,舞之蹈之,裝神弄鬼,像演大戲一樣折騰一番后,大聲宣布洋妖的妖魂已被他們鎮(zhèn)住,再也跑不掉了,四周鄉(xiāng)親不必再擔心害怕。
接下來,端公向奄奄一息的父親潑了九瓢雞血和狗血,把咒符貼滿父親全身,在他四周架起柴火,然后點著了。他和那些柴火一起,被燒成了白灰,這些灰被掃起來,裝進了一個鐵盒子里,貼上各種咒符,扔進了一口九丈九尺深的枯井,接著又往枯井里潑進雞血、狗血各九瓢,然后用石頭、土塊將枯井填平,再用一塊要十九個人才能抬動的青石死死壓住,又在青石上立了鎮(zhèn)妖碑。
我那時才明白父親的意思,就是不能讓南蜀兵士知道我是他的孩子。我當時眼睛碧藍,頭發(fā)金黃——這是父親遺傳給我的;但有一張瓜子臉和輪廓分明的厚嘴唇,鼻子也沒有父親的那么高——這是母親給我的。當?shù)厝撕苁呛眯?,他們把黑大豆在醋里泡了,煮爛濾渣,再用小火熬制成稠膏狀,把我的金發(fā)染黑,使我看上去跟中國女孩一樣;又特別囑咐我,不要去和那些義軍士兵對視,不要讓他們看到我眼睛的顏色——那些天,我只好把眼睛故意瞇著。
但南蜀軍的細作還是偵知了我是洋妖的女兒。我立即被他們抓了起來,送到了他們的皇帝跟前,那皇帝看了我?guī)籽郏f:“還是小女娃子,我聽說是個雜種,我看了,就眼睛跟我們不同嘛,帶上一起走吧。”
我這才幸免于難。
南蜀軍開拔后,我隨著劉皇帝南征北戰(zhàn)。清帝遜位,不能再有皇帝,劉皇帝搖身一變,成了軍閥劉大帥,他不再殺洋人了,還跟洋人合作,販賣軍火、鴉片,有了一個以漢特·安德烈為首的顧問團隊。我被他當作禮物送給了漢特·安德烈做情婦。
我沒有故鄉(xiāng)。如果有,也需要自己去尋找。當新唐的劊子手攥住我的頭發(fā),把我的臉朝向新唐皇帝時,四目相對的一瞬間,我突然覺得,他就是我的故鄉(xiāng),我再難離開了。
我小心翼翼地問一個人:“請問,你們的皇帝住在哪里?”
他看了我一眼,給我指了指他住的地方。
我便小心地走過去,站在院子里。娥見了,便迎出來。正午的陽光顯得她雍容華貴。她正要問我什么,我先開口了:“你是這里的公主吧,你真漂亮!”
娥被我夸贊,很是高興,很好看地笑了笑,說:“你也漂亮啊,你有什么事嗎?”
“我想拜見那位長著白胡須的皇帝?!?/p>
“你是說,要拜見我皇祖父嗎?”
“皇祖父?”我想了想,點了點頭。
“他出去了,等會兒就回。”
梅枝、云珠和李嫦都好奇地出來看我。云珠給我搬了一把椅子,讓我坐,李嫦殷勤地進屋去給我倒了一碗熱水。
“你怎么不逃走呢?”梅枝問我。
“我走不了,我怕我走不出去。就是走出去了,我也不曉得到哪里去。”
“難道你沒有老家?”李嫦問道。
“我爸爸說過,回老家的路很遠,隔著遼闊無邊的海洋。我老家在歐洲,歐洲,你們知道嗎?”
她們都搖頭。
“英國。”
她們還是搖頭。云珠說:“你留在這里,準備咋辦?”
我聳聳肩,攤了攤手,低聲說:“我也不知道?!?/p>
云珠又問:“我們殺的那個男人是你丈夫嗎?”
“不是。他是……怎么說呢?按你們的說法,我是……他的那個什么……對了,我是劉大帥送給他的女人,臨時在一起。劉大帥給他送了好幾個女人?!?/p>
三個女人又點了點頭,終于明白了。云珠好奇地問:“那個胖子是劉大帥的顧問,顧問是幾品官員?”
我其實也不知道,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就是所有的主意都是他出,劉大帥下面的官員去做。這些地方都屬于劉大帥,安德烈負責指導那些官員開礦、伐木,以及種植、加工和販賣鴉片,怎么說呢?把森林砍掉,把礦開了,把土地開墾出來種鴉片,然后賣木材,賣礦石,賣鴉片,賣的錢和劉大帥平分。他的錢匯回英國,幫英國養(yǎng)軍隊,打仗;劉大帥用錢養(yǎng)自己的軍隊,打仗,奪取更多疆土,開更多土地里的礦,砍更多土地上的樹,開墾更多的土地,種更多鴉片……明白了嗎?”
三個女人使勁點了點頭。
云珠說:“那我們殺了個大官?!?/p>
李嫦一直沒有開口說話,只是面帶憂戚安靜地聽著?,F(xiàn)在她終于微啟有些蒼白的雙唇,輕聲問我:“你可知道,革命黨是干什么的嗎?”
“具體的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他們想要消滅軍閥,統(tǒng)一中華,建立一個民主、自由、富強的王朝。”
“所以,凡是革命黨的人,劉大帥就要殺?!?/p>
“那是當然,所有被軍閥逮著了的,都會殺無赦?,F(xiàn)在,劉大帥至少殺掉三百多人了?!?/p>
“哦,我明白了?!?/p>
這時,外面一陣喧囂。圣上帶著一幫玄甲軍士回來了。四十七名男人已用繳獲的洋槍把自己武裝起來,讓這個村莊的空氣里充滿了一種鋼鐵的、殺氣騰騰的氣息。那種氣息讓男人熱血沸騰,讓女人擔心悲傷。
圣上一進院門,看見了我,怔了一下。
四個女人都連忙跪下,娥說:“皇祖父,她找您有事?!?/p>
“你找朕?”圣上問我。
我一見圣上,身體不由自主地發(fā)起抖來,哆哆嗦嗦的,像是很冷。我也趕緊跪下,向他磕頭,抬頭見他正和藹、慈祥地看著我,才不害怕了,點點頭說:“我想來拜見您?!?/p>
李嫦替圣上解下長刀和洋槍,然后往屋里去了;云珠給圣上搬來了椅子;娥從里屋走出來,拿來了一桿長長的黃銅煙鍋。景芳從圣上身邊走過來,接過煙鍋,卷了煙,放進去,點燃?;实垡贿呂鵁煟贿吀艺f:“有什么事,你說。”
“我想請求您,能允許我留下來成為你們的人嗎?”我的聲音仍然有些發(fā)抖。
“你說什么?”圣上以為自己聽錯了。
“我想成為你們的人,新唐的人,想和你們一起成為森林的人?!?/p>
“森林的人?說得好,我們就是森林的臣民。”但他看了我一眼,卻不知道該怎么答復我,“你是要歸順朕的新唐,不回自己的王國了?”
“她說太遠了,她回不去。”云珠替我回答。
“是的,我家在歐洲的英國。”
“我當年在海上時,聽說過這個國家,隔著遼闊無邊的大海,的確很遠,叫什么日不落帝國。”
“是的。我的名字叫安德魯·艾米莉婭。我是真的想留下來。我愛鄉(xiāng)村和森林,我喜歡清靜和自由,這些,你們這兒都有。”
“安德魯?艾米莉婭?朕之華夏也有姓安的、姓艾的。你如果真想歸順朕,當然可以?!?/p>
我一聽,非常高興,連忙謝恩,然后說:“我叫艾米莉婭,前面是父親的名字。我想有個跟你們一樣的名字,圣上能給我取一個嗎?”
“好??!那就叫艾莉婭吧?!?/p>
“太好了,我喜歡這個名字,這個名字跟我爸爸曾叫過的很像?!蔽蚁褚粋€小女孩一樣歡喜地說。
“好了,明天一大早就得出發(fā),朕還得去巡視一番,看每家每戶準備得怎么樣了?!笔ド险f完,站了起來。
林景芳
新唐所有的人都聚集在了白鳥堂前,像以前一樣,他們帶著火鐮、種子、衣被和干糧,牽著牲畜,孩子們抱著雞和鴨。男人們披掛著繳獲的各式武器,全副武裝,幾乎都是戰(zhàn)士。
我們算是正式反了,反了劉大帥,反了四川軍政府,自然也反了新建立不久的中華民國。
遠征的路線只有圣上和我知道——其實也就是一直向北,走到從碧波一樣的青山間聳峙而出的、有著銀色峰冠的高山之北——我們現(xiàn)在還不知道那座山的名字。圣上說他夢到過那座高山,所有人都相信,他夢中的山都會應(yīng)驗在現(xiàn)實世界里,并聳立在它應(yīng)該聳立的地方。我們將在那里開辟新的龍興之地,積蓄力量,占領(lǐng)集州、巴州、壁州,割據(jù)漢中,然后占據(jù)成都平原、三秦大地,問鼎中原。
圣上的計劃是,他率臣民向那座高山進發(fā),太子李紹謀帶著三十九名年輕的玄甲軍士,暫時以樂壩為據(jù)點,游擊劉大帥的人馬。遵照圣上的計謀,他得先派人潛入林海城,放話說一幫樂壩的山民殺了洋人和劉大帥的偽官兵,害怕劉大帥捉拿,有些逆流,有些順江,四散逃亡了。然后,他們在幾水右岸神出鬼沒,狙擊膽敢過江的敵人,掩護臣民北進。他們前后至少要堅持一個月時間,如能幸存,方可順著圣上一路留下的路引——所有新唐臣民都能看懂的各種羽毛——來找我們,并消除我們沿途可能留下的任何蹤跡。
我們消失于這個世界的方式與之前大致相同。
圣上祭了神,把神像豎起,然后扛著它,出了白鳥堂。
還是凌晨,霜風勁吹,寒意蕭瑟。柏皮火把的光照在人們臉上,長刀反映著火光。
眾人拜了神靈,又轉(zhuǎn)回頭,拜了棲居過的家園。婦女首先忍不住哭起來,孩子也跟著流淚,男人把熱淚含在眼眶里。
圣上扛著神像走在最前面,其余的人則背著一些簡單的家什緊緊跟隨——走了好遠,隊伍中還有人在哭泣。
為了盡可能地迷惑劉大帥的追兵,圣上令蜀王李寥先帶著二十余人向西走——西邊有一條比較明顯的小路。并要他們在路上挖一些燒飯用的灶頭,弄出盡可能多的宿營點,然后毀棄、遮掩。西行到第十七天后,再從我們原來狩獵走過的一條山徑插到北邊的柏樹坡,與主力會合。
年紀稍大的人都記得新唐短暫歷史上那史詩般的遠征,所以他們對這次遠征并沒有多少新鮮感,他們明白路上會遇到怎樣的艱辛。
李寥背著洋槍奉命離開后,梅枝很是擔心。她快要分娩了。艾莉婭也換上了獸皮做的高筒鞋,穿了獸皮襖,腰間還束了一根布帶。她幫圣上扛著槍,一會兒走在圣上身后,一會兒又走到隊伍中來,說些稍帶西洋味兒的俏皮話,逗得大家嘻嘻哈哈地笑。我看到,每當圣上看到她,眼里就有了異樣的光,就像當年看我時的眼神一樣。他的腳步又變得輕快了,須發(fā)又開始由白變黑,腰身也挺拔起來。很多人都認為這是我的功勞,但只有我知道真實的原因是什么。這無疑讓我嫉妒不已。但我也知道,他既然是皇帝,就不可能專寵一人。這么長時間以來,我能是他唯一的女人,已經(jīng)夠幸運了,以至幸運得心生了愧意。而現(xiàn)在,我芳華雖在,但已明珠暗淡。自從有了艾莉婭,圣上臨幸我的時候,已云淡雨稀。
我無奈地嘆息一聲,心中自然感到悲哀,卻也無可奈何。
她倒是很喜歡我,很多時候愿意像影子一樣隨我左右。她跟我說,我們是一群不一樣的人。更讓她感動的是,我們是那么自信,好像前面真有個全新的美好王國在等著我們。
當時,新唐所有人都不知道,我們因為一次殺了二十二名洋人——他們以為艾莉婭也死了——已轟動世界。當然,我也是多年之后才知道的。
我聽艾莉婭說,樂壩被外人發(fā)現(xiàn)之后,就有人向劉大帥稟告,劉特使和孫縣長也都更詳細地稟報過。開先有人告訴他,說樂壩不是個村子,而是個王國,有正兒八經(jīng)的皇帝。劉大帥問了問那個王國有多少人,國號是甚,皇帝姓甚名誰。聽聞只有兩三百號人,國號新唐,有個老皇帝叫李宗羲,已一百多歲時,他不禁哈哈大笑起來,然后說:“那個老東西我曉得,大清不是說把他剿滅了嗎?沒想自己滅掉了,人家還活著,這也算個奇跡。就讓李宗羲在自己的井底王國繼續(xù)過他的皇帝癮吧,待我騰出手來,有了閑暇,再去拜訪他,請教他是怎么能如此長壽的?!眲⒋髱浛隙ㄏ氩坏剑褪撬恍家活櫟倪@兩三百號人,最后給他捅了個大婁子。
大概在幾十年后,我看到過一冊由四川省集州縣政協(xié)文史資料委員會編的《集州文史》,是1978年第3期“新唐專輯”,我沒想到,后人把我們定義成了“反帝反封建的先鋒”,其中一篇文章的標題是《川北最早的革命烽火》,記敘了新唐臣民反清、反軍閥劉大帥的史實,其中一段是這么說的:
劉大川大帥不愿承認什么新唐,只認為是劉特使來樂壩期間蠱惑起來的一股新唐革命逆黨的暴動。但他其實非常驚恐,忙從軍閥混戰(zhàn)的前線抽調(diào)了三個旅萬余精兵強將,殺氣騰騰地撤回林海城,并向樂壩壓來。他們是那么迅速,在事發(fā)后第十五天便陸續(xù)有部隊到達了幾水左岸。
負責這次行動的總指揮是軍閥劉大川的弟弟、第一軍軍長劉二川中將,負責具體指揮的是劉大帥的軍事顧問、洋人克拉克·吉爾伯特準將。他發(fā)誓要將新唐革命逆黨斬盡殺絕、雞犬不留。
大軍進到樂壩,留給他們的卻是一個空村,連鬼影都沒有一個。劉二川氣急敗壞,一把火讓樂壩化作了煙塵,變成了焦土。他們找到了被殺的洋人的墳?zāi)?,是二十一座新墳?/p>
萬余大軍在吉爾伯特準將的指揮下,如狼似虎地圍繞著樂壩進行了地毯式的搜剿。但除了不斷襲擾他們的玄甲軍士,他們沒有找到一個村民,而這些玄甲軍士他們也沒有抓到一個,更沒有見到任何人的面目,所以,他們不能確定襲擊他們的究竟是什么人。最后,他們終于知道樂壩有人出來當了礦工、伐木工人、筑路工人和放木筏的工頭,前往抓捕,但也早已逃遁。原來,李紹謀派人去林海城放話迷惑敵人時,已把他們帶回來了,他們也參加了戰(zhàn)斗。
這讓劉大帥相信了流傳在林海城的傳言:新唐逆黨已逆著或順著幾水四散逃亡。根據(jù)這一情報,劉二川調(diào)集船艇,封鎖江面,進行拉網(wǎng)式搜剿。上達幾水源頭,下至幾水與嘉陵江匯流處,可以說,把整條江道來來回回至少搜查了九次,但除捕撈上來的孫金滿和一些兵弁的尸骨外,一無所獲。這些人好像憑空消失了。
按照圣上的英明旨意,我們暫時擺脫了敵人,所有人馬都會集在了一起,經(jīng)過短暫休整,繼續(xù)北進。圣上走在最前面。他用左肩扛著神像,用右手揮舞長刀砍開荊棘,婦女們緊跟著他;隨后是背著東西的一部分男人;最后是新唐的玄甲將士——他們負責消除有可能留下的蹤跡,在有些地方設(shè)下陷阱,讓追殺他們的敵人每前進一步都要流血和死亡。那些布滿陷阱和機關(guān),故意留給敵人、實為通向地獄的道路至少有九條,而真正行進的方向我們則巧妙地隱藏了起來。
劉二川中將和吉爾伯特準將找到新唐臣民留下的蹤跡已是三個月后,自然欣喜不已,命令軍隊跟蹤而來。但他們第一天就付出了傷亡一百五十多名官兵的代價。那是令他們心驚膽戰(zhàn)、魂飛魄散的一天。他們追擊到最后,依然沒有找到一個人。
圣上的隊伍與敵人保持著不遠不近的距離,讓他們能夠發(fā)現(xiàn),卻又追不上。劉大帥的軍隊如同蝗群,他們走過的地方,荊棘和雜草都被踐踏,原本沒有路的地方留下了一條灰色的大路。他們不時受到圣上派出的由三五個人組成的游擊小隊的襲擊,游擊小隊一會兒在他們后面,一會兒在他們側(cè)面打上幾槍。每個人都是新唐最好的獵手,彈無虛發(fā)——這樣的獵手自然也不會捕殺普通的獵物,所以每槍斃命的都是軍官、頭目,這使幸存的軍官無不心驚膽戰(zhàn)——而每當他們朝槍響處撲去,卻什么也沒有了。
這支龐大的隊伍就這樣追擊著這支小小的武裝,在茫茫無際的大森林里轉(zhuǎn)了一天又一天,卻一無所獲,最終不得不考慮撤兵。這時,圣上則帶著隊伍神出鬼沒地咬緊了他們,追蹤襲擊。三十多天的周旋和襲擊,劉二川的部隊竟損傷了九百六十三人。這使劉大帥異常惱火,最后命令士兵點燃了森林。
圣上擺脫了敵人的追擊,領(lǐng)著隊伍正往夢見過的高山所在的方向行進。慢慢地,天地陷入黑暗之中,濃黑的烏云很快遮住了日頭,而烈火則把天空燒得通紅。
圣上悲憤地大叫了一聲:“敵人放火燒林啦!”
天地間只有燃燒的大火,森林燃燒的聲音即使在地獄里也能聽見。
圣上狂奔到山頭一塊巨石上,白發(fā)披散開來,望著遠處燒紅了的天空,把自己蒼老的、像鷹爪一樣的雙手伸向天空,仰著頭——他的身體和須發(fā)因為內(nèi)心的極度悲憤而顫抖起來,臉上縱橫的老淚順著蒼老的面孔流入白須之中,然后是他虔誠的祈禱聲回響在驚悸著的天地間——
“神啊,我們從不因為苦難而乞求你拯救我們卑賤的生命,我只乞求你拯救大地,拯救森林,拯救眾生,為了他們,我乞求你降下夾著雷鳴和閃電的暴雨吧!”
圣上祈禱完,長跪于地,眾人也跟著跪了下來,把頭重重地叩下去。
當圣上禱告完第九次,當他們把頭第九次叩向大地時,一陣旋風把火掠到了正幸災(zāi)樂禍的劉二川中將和吉爾伯特準將那里,那火像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操縱著,緊緊地裹纏著他們焚燒起來,撕心裂肺的號叫聲從烈火中傳出。緊接著,黑沉沉的遠天滾來一聲驚雷,一道撕破黑色天空的閃電劈開天地之后,大雨傾盆而下……
人們仰面朝天,望著從天空傾倒到臉上的銀白色雨水,沒有一個人相信這是真的。
一個人很難有機會說出自己的故事,并讓更多人知道。
他們有幸說出來了,他們都是單獨去和這個叫盧一萍的人來擺談的,所以都是有啥說啥,沒有多少保留。
他們無須隱諱,因為他們都是亡魂。
上述均為亡魂所述。
在人世間他們說夠了假話、空話、大話、套話、屁話,所以這次他們說的,雖為鬼話,但都是真話、實話。
死亡是肉體的過濾器和升華器,人一旦脫離俗世,靈魂就自帶五分浪漫和七分詩意,所以亡魂都是詩人。他們講出來的語言就是盧一萍記錄下來的樣子。如若不信,有一天你可自己來證明,或者去親自聆聽亡魂的訴說。
最后,自然要感謝這個叫李宗羲的皇帝恩準我忠實記錄他們所講述的一切;感謝所有的講述者,是你們讓我了解了那個時代,并讓我擁有了珍貴、獨特的友誼,使暫時有形的我與無形的你們之間,通過這份口述實錄,有了一座溝通的橋梁。我渴望有朝一日成為你們中的一員,繼續(xù)暢談我們留在人世的秘密和夢想。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