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營
四月,兩個女人吃完晚飯,從第二大道往列克星敦大道走去。
陰冷的夜晚,各自都還穿著大衣。四月的天氣變化多端,時冷時熱,一月里有四季,雪與中央公園里燦爛的櫻花同在。
風大,將頭發(fā)吹得凌亂,大衣一次次卷起,雙手護包護衣服,兩個女人也顧不上說話,頂著風往前走。曼哈頓穿街而過呼呼響的冷風,讓兩個矮小的亞裔女子顯得比平常更為單薄。
街頭有濃郁的煙火喧囂之氣,整個城市相比起前兩年,似乎完全活過來了。這個“活”里,有著一種將過往經受過的一切都統(tǒng)統(tǒng)覆蓋住的氣勢,有著習以為常的從容不驚。
酒吧人頭攢動,餐廳以及街道兩邊臨時搭出來的桌位全都擠滿了人。酒與食物,將城市里的孤獨個體連接在桌子前。年長的、年輕的,與朋友、與家人,大家一起喝,一塊吃,一起說話。食物的香氣里混合了人氣、酒氣,在這樣真實鮮活的氛圍里,個體不知不覺地便有了溫暖的安全感,不再覺得孤單,周邊的世界也就變得正常平靜有次序起來……
走到第三大道83街時,看到一對年輕情侶牽著手從馬路對面走來,風將女孩金黃的長發(fā)吹到嘴邊,男孩伸出手去想將頭發(fā)從她嘴邊撩撥開,可不知為何惹得她突然大笑起來。她笑得那么肆意,竟抱著肚子在風里彎下腰去。男孩半拖半擁著她穿過綠燈,在街角的花店門廊下停住,摟住她,繼而吻住她。
他們旁若無人。對于熱戀中的他倆而言,全世界都在那個街角,或者全世界只有那個街角。不,沒有街角,沒有城市,沒有人群,唯有他們彼此。其他的一切,全在熱吻之外,包括他們身后花店里那些燦爛的花兒。冷風里,那種熱烈與專注,感染了經過他們身邊的行人,兩個女人發(fā)出會心一笑。
穿過幾條街道,很快就到了列克星敦86街。
地鐵口,揮手告別。
一個坐地鐵回布魯克林,另一個正準備轉身再走幾條街回家。鉆進地鐵站的女人,突然回過頭來對地鐵口的女人喊道:“周末,我們出城去,在外住一晚。”
坐在回布魯克林的地鐵上,女人感覺頭暈臉熱,拿出鏡子照了照,看見浮在臉頰上的緋紅。
她將鏡子放回口袋,環(huán)視了一眼車廂里的人。他們有著不同的膚色,不同的年齡、體型、衣飾、發(fā)型,他們來自不同的地方,他們是全然不同的個體,是完全的陌生人,卻也是別人的孩子、別人的父母或長輩。每一張臉的背后,都有屬于他們自己的世界,那里有他們的親人、宗教、文化、語言。
她閉上眼睛,耳邊充塞著不同的語言。他們各自用自己的語言與旁邊人或者電話里的人交流,表達日常里的愛與抱怨。
她在紐約已經生活了二十多年。她的先生是法國人。孩子除了說英文,還說中文和法語。孩子已經有幾年沒回中國了,他們的中文比以前更差。他們的法語比中文好,父親在家里的時間多,帶他們回法國的時間更多。中文的退步使得他們越來越拒絕用中文與母親交流,母親試著用中文提問,他們卻用英文回答。每周一次的中文班幾乎起不了作用,做母親的既焦慮又無奈。
她用流利的英文處理工作和生活,但她更喜歡講中國話。她每天都會與住在中國的母親通話,通話時她與母親講特殊的南方土話。母親的土話里,盛載了當?shù)厝康男侣劊械幕榧夼c生死,以及院子里草木的生長。
布魯克林的家,是她世界的中心。母親住的地方,是世界的另一個中心。
她的家在布魯克林博物館附近,從86街坐四號或五號線可以直達。不同站臺,總有人出車廂,有人進車廂。猶如車廂門的開與合之時,有人生,有人死。
她靜靜地坐著,這樣的安靜里夾雜著些疲憊發(fā)呆與麻木。好些天里,她的神志總會處在這種不清晰的迷離狀態(tài)。她神情恍惚地看著車廂里的人,她不知道,這一張張臉的背后,除了享受著普通人正常的生活,是否還藏有隱秘的幸福以及承受著巨大的痛苦。地鐵再次停下來,她身邊兩位一直不停說話的墨西哥女子下了車,另一年輕的媽媽抱著兩歲左右的孩子進來,挨她坐下。
年輕媽媽自顧自與手機里的人講話,孩子眼睛清澈,歪過頭來看她。她朝小孩笑了笑,那小孩受到鼓勵,朝她伸出手來。她本能地也伸出手去,那肥嘟嘟肉乎乎的小手便輕輕地落在了她的掌心。也就在那一瞬,她突然感覺到了眼角滾燙的濕潤。
這是自知道母親去世后,她的眼淚第一次流淌出來。她怕嚇著眼前的孩子,連忙低下頭來,任憑淚水嘩嘩流淌。
2022年4月4號,母親迎來了她生命中“必然要到來的”突然死亡。那天傍晚,母親結束了一整天的工作(記憶中的母親,永遠都在忙碌,手頭一直都有活兒。她夏天帶孩子們回去,母親總是早早起來,站在水池邊用肥皂搓洗孩子們頭天換下來的衣物,在太陽底下熱熱鬧鬧地曬出來。母親從來都不信任洗衣機,除了那些已無力對付的床單被套,她極不愿意將衣服往洗衣機里隨便扔,她老認為洗衣機太吃衣服,而且洗不干凈。這樣,每次從中國回來的最初一段時間,當她往洗衣機里隨便扔孩子們的貼身衣物時,總會想起母親站在水池邊專注地搓洗衣服的樣子),與家里的小狗玩耍了一會兒,然后如平常一樣,盛了半碗自己釀的甜酒,放松地坐在那張屬于她的椅子上,一勺一勺慢悠悠地品。晚餐后的半碗甜酒,是她多年樸素勤勞生活中最為奢侈的習慣。吃完,她站起來,想將手里的空碗送回廚房。
站起來后,她搖晃了一下,忽然雙手抱頭,呻吟一聲,之后,她又快速地朝靠大門邊坐著的丈夫說:“完了。”說話間,她已經跪倒在地上。手里的碗摔在水泥地上,伴著脆響四分五裂。腦溢血使她失去了意識,她被家人抬到床上。救護車很久才到,她沒能再醒來。母親快速地被非正?;馗鎰e了。事實上沒有告別。就連走路只需半小時住在另一小區(qū)的小女兒都不被允許前來,這是歷史性的特殊時期。
她,這個得坐十幾個小時飛機才能回到中國的大女兒,更是無法抵達。
坐在地鐵站里的她,想到生命中這種無能為力的無法抵達,想到現(xiàn)實中的母親已經被燒成了灰,夢一樣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她第一次劇烈地從這些天半癡半麻木的狀態(tài)中感知到遲來的揪心劇痛。這種痛會快速生長,鮮活到讓她胃部抽搐,產生出極為不適的嘔吐感。
也許是方才喝了酒,路上又吹了冷風,也許是僵硬了幾天的胃突然因酒精而蘇醒,也許被嬰孩肥嘟嘟的手觸及了被本能包裹起來的反應,她的身體再也無法容下積蓄多日的悲痛與憂傷。
她強忍著胃里劇烈的翻江倒海與陣陣絞痛,一出地鐵,便蹲在地上痛苦地嘔吐起來。她在嘔吐物里,聞到了酒的余味。
她臉上的紅暈還在,記錄了酒后的微醺。
目送女友進入地鐵站后,她轉身回家。經過一家雜貨店時,發(fā)現(xiàn)燈還亮著。透過窗戶,看到有應季上市的深粉紅芍藥花,是她最喜歡的鮮花之一。推門進去,選了幾枝,又選了少量的滿天星,搭配盛放的芍藥花,有著清爽與華貴之美。除了花,還買了一盒雞蛋與新鮮的豌豆。新鮮豌豆怎么做都好吃,清水煮,放點油與鹽,便能吃出屬于春天泥土地里生長出來的鮮嫩感。
她捧著花、雞蛋與新鮮的豌豆,重新踏進冷風灌脖子的街道,好在再走兩條街就到家了。
她一個人獨住。很清冷的家。熬過漫長的冬日,四月的寒冷里涌動著明媚的春意。她的情緒就如這掙扎與劇烈蛻變的季節(jié)。最近,每天早晚她都會在衛(wèi)生間小哭一會兒。會哭挺好,至少哭完后,整個人能放松不少。早上哭完,洗把臉去廚房煮咖啡;晚上哭完,沖個澡上床躺下。
睡著了就是另外一個世界,那個世界里,有情節(jié)有感受有笑有哭有緊張有驚恐,但無重量無責任無邏輯無因無果。醒著的世界里,有重量,有層次,有空間,去一個地方,必須走路或乘車與飛機;出門見人,得洗臉,得體面,得有次序。因為這個世界,有邏輯有因果。
從夢里出來的那幾秒鐘,就如浮在霧般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前的兩個世界的間隙中,她總能無比清晰地看到自己老去的肉身被推進火里燒掉的樣子。這個場景讓人全身發(fā)軟,不是緊張,不是驚恐,也不是焦慮,是無邊無際空蕩蕩的虛無感。這短暫卻膨脹的幾秒,也許只有半秒或一秒,她就如沉在水底,得使勁讓自己掙扎著浮出水面。浮出來,長長透口氣,使盡力氣從床上爬起來,搖晃著去廚房磨咖啡,在熱咖啡的香味里緩緩開始新的有重量的一天。
這晚,她卷了一身冷風進樓,門衛(wèi)與她親切地打招呼、道晚安。這世間,每天都能與她見面并且聊上幾句話的人似乎只有門衛(wèi)了。
坐電梯上樓,開門,屋里清寂得很。
她先將雞蛋與豌豆放進空蕩蕩的冰箱。她害怕被食物塞滿的冰箱,害怕那種一個人無法及時吃掉它們時帶來的擠壓感。一個人過日子后,她的冰箱總是處于空的狀態(tài),有限的食物排列有序,一目了然,這讓她顯得放松,也讓她有理由出門走走。有時沒動力去別的什么地方,至少可以去趟超市。
她將花去葉剪枝,插進結婚二十周年時先生送的水晶花瓶里。她抱著花瓶,站在客廳里,環(huán)顧一番,想找個擺花瓶的地方。有幾處可以選擇,兒子之前在家時每天必彈的鋼琴,平時幾乎無人坐的長沙發(fā)前的四方茶桌,潔凈無物的長餐桌。她想了想,最后決定將花瓶放在餐桌上。
這清寂的屋子,因了顏色明艷的花,一下子生動了起來,就像四月從雪地里冒出來的嫩芽與春花。她站在那里,細細地品味了一會兒,心里涌起難得的柔軟與莫名的期待。因了這心愛的芍藥、冰箱里鮮嫩的豌豆,也因了方才餐廳里與女友的對話以及酒。
可當她關掉客廳的燈,獨自走進主臥衛(wèi)生間時,眼淚還是止不住地習慣性地滾了出來。
衛(wèi)生間里的貓砂還在,柜子里還有貓糧,窗前掛著逗貓的羽毛玩具,空氣里浮游著貓留下的氣味,但貓已不在了。
貓在這個家里生活了九年。她對它精心照顧,平時注重飲食規(guī)范與營養(yǎng)均衡,還給它買了醫(yī)療保險,定期做檢查。最后半年,她花大量時間陪它去寵物醫(yī)院。肉身在時間里衰老,衰老本身也是一種疾病,無論愛著的人如何堅持,都無力對抗時間之魔力。
愛有時是執(zhí)念。陪著貓貓經受很多的痛苦、無法細訴的過程,直到醫(yī)生最后通知她,癌細胞已經擴散到貓的大腦和脊椎時,她才下決定不再費盡心力又明知徒勞地與時間拉扯。打安樂點滴時,她一直陪伴在它身邊,給予它最后的撫摸與安慰,就如當初送走她的愛人一樣。
寵物與人,人與人,當在日常生活里建立起陪伴與內在深厚的連接時,一方的離去對另一方是割斷,是失去平衡的無力日常,以及一時無法消散的痛楚。
這世間有太多不同形式的離別,將自己撫養(yǎng)長大的父母,相依數(shù)十年的枕邊愛人,親密的朋友,日夜相處一室的貓咪,也包括自己膝下一手養(yǎng)大的唯一的兒子。
兒子,住在“遙遠”的舊金山。
貓離世后,她情緒低落,黃昏時會顯得格外無助虛弱。有那么幾次,她有強烈地想抓住某樣東西的沖動。這世間,對她而言,兒子是最真實的存在。她幾次想找兒子談談搬去舊金山住的念頭。她愛兒子,他是她在這世間最親密的親人,搬去舊金山,能時常見到兒子,是安慰??擅慨斣挼胶韲?,都被她自己硬生生地吞咽回去。
她做事謹慎,考慮周全,盡力做到自律和克制。她擔心搬去舊金山這件事,會給兒子帶去壓力。他大學剛畢業(yè),剛有自己的新工作新女友新生活。他生活在他的世界里,她害怕自己突然擠進去,亂了他的生活。
她感覺自己越老越脆弱傷感。她清楚地知道,這一生中,多少人來人往、人聚人散,時間如河流,總有些人與物無法一直同行,只能留在記憶的河岸,可有些傷感會時不時地撲面而來,如曠野里的風,將自己緊緊包裹,然后席卷。
她二十多歲離開父母出來留學,在這個國度生活了近三十年。她之前在銀行上過班,開過貿易公司,后專做風險投資。她會說好幾種語言,去過很多國家,吃過不同國度的食物,遇見過奇異有趣的人和事。這些年,她處于半退休狀態(tài),偶爾仍會參與做些感興趣的項目,閑時自學鋼琴,試著寫點東西,畫點水彩。所學這些,對她而言,是一種需要,她需要一些事物來建立有序的內心世界。
貓的離世,讓她一時亂了方寸,白日聚不起精力做任何事,晚上老是失眠。她比之前更想念那些早已不在身邊的親人。她特別想回一趟中國,去給父母掃掃墓,在墓前坐坐,陪陪他們。老家還有幾個親戚,其中有個堂姐,雖然還不到六十歲,但早已做了奶奶。這個堂姐直率熱情、口無遮攔、沒心沒肺,笑起來聲音脆響,就像母雞剛下過蛋似的,咯咯咯、咯咯咯。她念想著去堂姐家住幾天,聽她爽朗的笑聲,幫她一起帶孫兒,說說家鄉(xiāng)土話,與她一起去亂哄哄的菜市場買菜,聽她大聲歡快地討價還價,吃她做的家鄉(xiāng)菜。堂姐能做一手色濃味重、熱鬧下飯的土菜,最合她的胃口。
她幾次做夢,夢到老家的河與街道,在夢境里,有很多熟悉的舊面孔、老店鋪,她一直努力往前走,卻不知道為何,無論如何使勁,她就是走不回“家”門。
總是聽說,人脆弱的時候,需要出門接接地氣。
對她而言,真正的地氣,是家鄉(xiāng)的那些山和水,是空氣里特殊的味道與濕度,是耳邊親切的土話、扣進碗里的土菜、吞進肚子里與血液相連的最初滋味。她太想在這樣的滋味里歇息幾天,養(yǎng)養(yǎng)心氣,緩緩心境。
可是,現(xiàn)在回去需要找些強大的理由,可她找不出理由。她在等待不需要理由的日子,但不知道要等到何時。她已經好幾年沒回去過了,也許等到真正可以時,她已斷了想回去的念頭。
人生總是這樣,陰差陽錯,一錯就時過境遷。世事總是重復與相似,偶爾被降生,在不同的時間里沉浮輪回。
哭過,沖過熱水澡,心情似乎平復了不少。
刷牙時,她聞到了嘴里散發(fā)出的酒味。
她從地鐵站出來,蹲在馬路邊對著垃圾筒嘔吐。嘔吐完后,身體輕松了不少。她掏出消毒紙巾,擦了擦嘴唇,順手另抽出一張,擦掉垃圾筒邊緣的嘔吐殘留物。
她站起來,身后就是咖啡館。她每天進地鐵前,習慣在這家咖啡館買熱咖啡和三明治當早餐。她將身體靠在咖啡館的玻璃墻上,淚在眼眶里噙著。她站了會兒,等到胃部的不適感稍稍褪去,便朝家的方向走去。家離地鐵站很近,兩三分鐘左右。
孩子們已經睡著,先生還在客廳的餐桌前坐著,面前堆了一大沓資料。他是律師,巨蟹座。按她的話講,是居家實用型丈夫,但也不失浪漫與幽默。他的幽默似乎是與生俱來的。她在中國長大,成長過程中極少遇到真正放松風趣的人。來美國后,他是她的第一個追求者。第一次見面,她就被他身上的純凈與幽默吸引。兩個人對上眼,愉快相處,彼此尊重,結婚生子。他工作忙,她的工作更忙。因為孩子,她曾經在家待了兩年,但她很快決定重新出去。她開了自己的室內設計公司,拼命投入,雪球一樣地滾動,變得更加忙碌。好在他很支持,接送孩子,給他們做飯,還陪玩,陪聊,他都心平氣和且樂在其中。與他一起生活了近二十年,如今大兒子十八歲,小女兒十二歲,她極少聽到他抱怨或者指責什么,他對日常生活的處理似乎帶了天然的禪意,這讓她覺得自在。這個家,是這孤獨星球的復雜人間,她安置身心的溫暖所在。
她有很強的包容力與適應力,不屬于多愁善感的那種類型,但生活總還是會讓人心有凄凄,譬如這些年外部的環(huán)境、因環(huán)境帶來的公司運營壓力、此起彼伏的壞新聞、無法對抗的無常與潛藏在暗處的不可預測(有同事在地鐵里被陌生人槍殺,有熟人跑步時被瘋子拿刀捅死、有朋友半夜心梗而死、有結婚二十多年一直努力付出并幸福著的密友被突然決定搬出去住的丈夫通知離婚……),時不時會讓她甚覺無力。
這晚,在與女友享用完美食美酒之后,在四月的寒風中,在觸碰到陌生小孩子柔軟的手掌之際,母親離世的事實與體內因無形之力受壓受困的某處互相結合起來,讓她瞬間潰塌。
哭過的眼睛是紅腫的,嘔吐讓人虛弱,她稍稍彎腰側過臉,與先生快速打了個招呼,直接往主臥走去。先生埋頭文件中,也沒顧得上細看她,只是說晚上給孩子們做了牛肉湯,還陪小女兒玩了會兒游戲。她邊應著邊進了衛(wèi)生間,脫去衣服,站在淋浴間里,將水量開到最大,任憑溫水從頭而下,沖刷雖瘦但稍顯結實的身體。
她平時喜歡運動,冬天去健身房練肌肉,夏天去公園跑步。隨著時光流逝,她知道,這樣的結實里,含著早已緩慢進行的衰老,這是必然要接受并且已經在接受的過程。
沖過熱水澡,走出浴室,看到手機里有新信息,是大學同學發(fā)來的短信與照片。因為工作關系,她與先生長久生活在薩拉熱窩。
她在短信里寫道:為了陪先生打羽毛球,這些天我們涉足了薩拉熱窩西北部一個從來不曾到過的街區(qū)。在體育館附近的居民樓里,我看到了一面墻,拍下了這張照片。盡管墻面上的彈孔在薩拉熱窩司空見慣,但我還是被這面墻驚到了。這些密密麻麻讓人驚恐的彈孔,是人類多么深的恨與狹隘呀。
她將照片放大,看到滿墻蜂巢一樣的彈孔,一陣雞皮疙瘩,身體重浮起虛弱感。
她坐下倚著沙發(fā),回道:不用站在地球之外,只稍稍往后退幾步,我們全都活在虛無與荒誕之中。好在,牽掛、陪伴與愛,精神上那點追求以及對神性的向往,讓巨大的虛無變得真實,有了具體的意義。短信發(fā)送出去后,她意識到,經過這些年,似乎越來越不會像年輕時一樣執(zhí)著地追問些關于人生的宏大意義了,踏實地過著每一天似乎變成了全部。
喉嚨干澀,走去廚房燒水,想起方才進地鐵站前與女友說的話:周末,我們出城去,在外住一晚。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切爾西一家畫廊的開幕酒會上。那天畫展的主題是什么已經忘記了,也許是場人體攝影展,但她在人群中看到了她。她全身黑白兩色,衣服與長褲子整體呈現(xiàn)出來的圖案與線條,形成陰陽相交的簡單造型。黑短發(fā)、長腿、大眼。最吸引人的是,她雖眼神明亮,表情卻很是淡然。作為一個設計者,她對美極為敏感。她被吸引,徑直穿過人群,朝她走去。
她先自我介紹道:“我叫耳朵,來自中國南方?!?/p>
她笑著回:“我叫云,喜云,也來自中國南方。”
喜云比她大十來歲,成熟內斂。自從在畫廊認識后,她們便一直保持著不松不緊的聯(lián)系。幾個月見一次有時甚至一年見一次,喝杯咖啡,或者吃個簡餐,有時也約著一起看展聽音樂會。她們之間沒有那么多家長里短,不熱衷八卦,也不熱衷于談論孩子與老公,偶爾也談,也只是粗粗帶過。更多的時候,她們只是安靜地坐著,說些不著邊際的話,回憶童年往事以及南方的食物,有時也會具體到最近看的電影或者讀的書。見完面,也就散了,各忙各的,想起來,也會發(fā)條短信互相問候一下。
就這樣,松松散散地,一轉眼就二十年了,彼此都還在那里。
過去兩年大多數(shù)人都在家辦公,今年開始,又陸陸續(xù)續(xù)地回到辦公室。早上去辦公室的地鐵上,她想起了喜云,意識到兩個人似乎已經有一年沒見面了。
她拿起手機給她發(fā)短信:下班后,去找你,如果你沒有安排的話。
那邊回復道:好的。
…………
水開了,耳朵給自己泡了杯暖胃茶。她端著水杯從廚房回到房間,打開電腦,在網上搜到一處有意思的地方,Mohonk Mountain House,在那里可登高望遠,她覺得正適合此時的她們。隨即,她就在網上訂了房間。
關電腦前,她將地址轉發(fā)給了喜云。
在衛(wèi)生間刷牙時,喜云聽到叮咚一聲響,手機屏幕上跳出一條短信,是耳朵發(fā)來的一條鏈接,她隨手點開,看到起伏的群山、山頂上的湖,以及依湖而建的酒店。
隨后又跳出一條短信:周末,去這里,房間已定。
這是耳朵做事的風格。沒商量、沒廢話、果斷快速。喜云習慣了耳朵的方式,簡單省心。
早上起床正處于茫然狀態(tài)之中的喜云接到耳朵發(fā)來的短信:下班后,去找你,如果你沒有安排的話。這似乎正是喜云此時特別需要的,她立馬回復道:好。
為了見面,她特意沖了澡洗了頭(她向來三天洗一次頭發(fā),按日子,應該要到明天才洗),讓自己看起來更清爽一些。最近情緒極度低落,臉上浮有動蕩不安之神色,是一種肉眼可見的灰暗之氣。因此,與人見面,潔凈的狀態(tài)是體面。到年齡后,無論精神還是肉身,喜云總擔心會給人一種衰敗之氣,警惕中變得更加自律。
出門前,她選了條黃地藍色小碎花裙穿上,化了淡妝,涂上可以提神的口紅,披上黑色長大衣,噴了清雅的香水。出門前,又抓了條灰色大圍巾,有風時可以用來裹脖子。
先是約了在中央公園南七十二街見。
下午四點左右,陽光還是很明艷。往公園里走,有些樹已盛放出大片純白色的小花,好多情侶在樹下拍照。草地上,到處躺著曬太陽的人和狗。四月的天氣,忽冷忽熱,早晚溫差大。陽光一出來,人與寵物也就跟著出來。公園里因流動著的人氣,以及露出嫩芽和花朵的樹,一副春意盎然的樣子。陽光里的一切充滿了活力,讓人也不由得生氣勃勃起來。
喜云說:“經了這漫長的寒冬,春天似乎終于冒出頭來了?!?/p>
耳朵回:“就像娘肚里的胎兒,總是要出來的?!?/p>
兩個人繞著公園里的湖走了一圈后,陽光的勁兒開始弱了下去,草地上的人也陸續(xù)卷起輕便的毯子準備離開。從公園出去,經過一家咖啡館。這是耳朵很喜歡的一家咖啡館,綠色暗花壁紙,漂亮的水晶吊燈,她曾與喜云在這里見過面??Х瑞^關閉兩年后,最近剛剛開放。買了咖啡,可室內室外全坐滿了人,兩個人就拿著咖啡繼續(xù)往前走,想就近找一家餐廳吃晚飯。
“我們往第二大道去吧,那條街全是餐廳?!倍涮嶙h道。
“好,找一家舒服的?!毕苍频?。
到了第二大道,兩個人沿著街走,經過一家又一家餐廳,都沒有想要進去的欲望。繼續(xù)走,見到一家外墻刷成淡藍色,桌子與椅子是純木色的餐廳,在一眾深色調的老派餐廳中,顯得格外亮眼。最重要的是,所有門窗都臨街開著,透氣、安全。走進去,靠有暖氣的地方坐下,環(huán)顧四周,是地中海式的風格,她覺得滿意。
時間還早,沒那么多客人,一對靠窗坐的中年夫婦,還有位八十歲左右獨自在吧臺旁喝酒的老人。耳朵說:“老了,最好住在城里,冬日漫長的夜晚,有好多去處,一杯酒,就可以在燈火通明的人聲喧嘩處消耗掉幾小時難熬的清冷時光?!?/p>
“人有時需要吸人氣。”喜云道。
看菜單,點酒、點菜。
服務員很帥。反正沒什么客人,就交流了起來。他在伊斯坦布爾長大,來紐約前是個舞蹈演員?!拔疫€會繼續(xù)跳,夏天真正到來的時候,我會找個現(xiàn)代舞蹈社團,去跳舞。”他有個女朋友,也來自伊斯坦布爾,她在紐約上學,再過一年,就可以去當護士了。他給她們看手機里的合影:在紅色Love的雕塑下,他們笑得無比燦爛,陽光打在他們露出的牙齒上,亮晶晶的,以至于周圍的一切看起來都閃著光。
耳朵道:“真美。愛能反光,能照亮周圍的事物。”
他羞澀起來,道:“謝謝。”
這兩年來,喜云很少與人在外吃飯喝酒。
她向來謹慎,平時和人談事,大多定在午后,買杯咖啡在戶外坐著,或者去博物館邊轉邊聊。在博物館里,人人都被要求戴口罩,都查疫苗卡,至少比封閉的餐廳好很多。再則,她生性內斂,心里難受也不太會主動找人傾訴,覺得會打攪到別人。
她一直認為,這世上,沒人有義務去傾聽他人的苦痛或者去分享他人艱難的人生時光,即使平時交往甚久的朋友。特別這幾年,周圍人都各有不易。她是那種寧愿去找心理醫(yī)生,也不想給周圍人添麻煩的人。
兩個人坐下,點了雞尾酒:一杯Cucumber Cooler,喜云的。另一杯Pineapple Mojito,耳朵的。
酒端上來,色彩艷麗誘人。喜云特意讓人在酒里加了新鮮的辣椒,酒杯邊沿撒有一層鹽,是她喜歡的口味。酒精入胃,各自臉上泛紅,空氣似乎也開始變得柔順起來。
菜也陸續(xù)上來:新鮮牡蠣、四季沙拉、三文魚、鱈魚。
往嘴里送沙拉時,耳朵直接來了一句:“我媽去世了,前幾天?!?/p>
喜云放下酒杯,握住耳朵擱在桌子上的手,說了聲“抱歉”,她原本想站起來抱抱耳朵,但耳朵卻將臉轉向街道,表情黯然。街頭很熱鬧,正是大家出來覓食的時間。她與耳朵一起看了會兒街景,然后轉過頭來,感覺有點不合時宜,便壓低了一點聲音道:“幾周前,我家貓貓去世了?!?/p>
耳朵說了聲:“抱歉?!?/p>
一時不再說話,各自安靜地吃著菜。
好一陣子后,耳朵才道:“母親喜歡喝她自己釀的甜酒?!?/p>
喜云問:“你喜歡嗎?”
耳朵回:“小時候,母親讓我嘗過。貪甜,母親不在時,偷喝了小半碗,喝了便出門玩耍,走著走著,覺得頭暈,就躺在路邊的大石頭上睡著了,后來才知道是酒勁兒上頭,醉倒了。這事,被人笑話了很久?!?/p>
喜云說:“我會釀這種酒,下次我試試,釀好了,你來家,一起喝?!?/p>
耳朵聲音稍顯輕快:“好呀?!?/p>
酒有時真是好東西,讓原本僵硬的身體開始變溫暖,讓原本自閉受困的心境裂出一道能透氣的縫隙,讓不多話的人開始絮絮叨叨,讓原本不愛笑的人能夠放聲大笑,讓壓抑著的人學會哭泣,讓不安緊張的人變得放松,讓時光里的孤硬轉化成柔軟……
耳朵說:“我媽有一把專用的椅子,是她結婚時我外婆專門找人給她做的。只要有可以坐下來干的活兒,她就會端坐在那把椅子上,手里忙著她的活兒。她吃苦耐勞,沉默寡言,總是為他人著想,幾乎從不在自己身上花錢,即使孩子長大了,她手里有很多閑錢也不花。她老說,有錢也沒地兒花,衣服不破,身體健康。孩子們都已不在身邊,屋子空寂很多,但她仍舊不停地找活兒干,屋里收拾得潔凈有序,屋外院子里種菜種花,養(yǎng)雞養(yǎng)狗養(yǎng)貓,她在勞作里專注而平靜。每天最讓她安心的事是她可以坐在自己的椅子上吃飯,這輩子最讓她驕傲的事是,她有一把專用的、屬于她的椅子?!弊远渲滥赣H去世后,她第一次開口與人訴說自己的母親。
“沒了貓后,整個人都空寂寂的,走在街上,周圍喧鬧,身體卻有冒著寒氣的孤獨感,家里比之前更加空蕩,特別是黃昏的時候。實在無法停止思念那只貓,無力抵抗它的可愛狂野嫵媚。每次我撫摸它,它都會發(fā)出愉快的呼嚕聲,像個孩子。它看著我,那認真的眼神,讓人心變暖。人與人交流并非容易,有時會很困難,可跟它的交流與互動讓人放松。你甚至意識不到,它只是一個奇異的生靈,你會覺得,它是困在貓身體里的人類?!弊载埲ナ篮螅苍频谝淮伍_口談貓。她極少與別人談自家的貓,就像不過多談論自家的孩子一樣。談多了,別人都不愛聽。
“我一直記得母親有過一件白地藍碎花襯衣,那時她還留有兩根長辮子。某天放學回家,遠遠在街上見到她的背影,我邊跑邊喊媽媽。她聽到聲音,猛地回過頭來,兩根辮子隨之舞動,看到我后,笑立馬溢滿了她整個臉龐。那天,她穿著的正是那件白地藍碎花襯衣,衣服素雅合身,讓她顯得更加白凈。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母親是那么的美,笑起來如此動人嬌艷。那天也許是我第一次意識到,她除了是整天忙碌的媽媽,還是個鮮活而生動的女人,她有屬于自己的美?!倍涑两谧詡€兒的回憶中,記憶中媽媽的美,讓她眼神發(fā)亮。
“先生離世的頭一年,那只貓有天跑到我先生辦公室的樓道里,很瘦,很謹慎。先生買了香腸喂它,它吃飽后在辦公室外的樓道里閑逛,餓了又回來找他,應該是只流浪貓。幾天后,先生將它帶回了家。我后來想,這是他留給我的特別的禮物?!毕苍苹貞浀馈?/p>
原本互相傾聽,各說各的。
可是耳朵肯定地附和道:“這貓絕對是天意,是禮物?!?/p>
“他帶它回家后,我替它洗澡送它去體檢打針,兒子那時還在讀高中,也喜歡抱它撫摸它。它曾流離失所,但身上仍保有一種稀少的優(yōu)雅。這種優(yōu)雅絕對是野生的,被自然地保存著的。當它想被撫摸時,會跳到你的腿上;可你想主動去撫摸它時,它會逃開。它很有性格,絕對不會因為你給予它食物、住所和愛,就會聽從你或者妥協(xié)你?!毕苍泼枋鏊呢垥r,感覺身體某處硬而冷的疼痛不再像石頭一樣頂著,這是一種難得的釋放。喜云相信,耳朵在講述她母親時,有著相同的感受。
“孩子也一樣,不是你生養(yǎng)了他們,他們就會對你順從聽話?!背鞘欣锏娘L從對面的街道吹進餐廳,耳朵邊說邊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頭發(fā)。
“養(yǎng)貓讓我體會到一種單純地去愛且不念回報的放松,事實上,它也確實給我?guī)砬楦械奈拷?,無數(shù)次融化和溫暖過我,我對它很感恩?!毕苍七呎f邊舉起酒杯。
耳朵也將杯子舉起來。
“我之前雖不是那種特別叛逆的孩子,但青春期的時候,也是相當?shù)拿舾泻鸵着洸坏檬悄赣H的一句什么話,反正那句話讓我相當生氣,我差不多有整整一個多月不跟她講話。母親照樣給我洗衣疊衣(每天早上醒來都有干凈的衣服擺放在床旁邊的板凳上),照樣給我盛飯夾菜。之前她如何對我,在我不與她說話的日子里,她一切照舊。我當時就像是一只刺猬,隨時準備著與人針鋒相對。她不說教,也不主動靠近,更不嘮叨,只是做著她的本分,默默承受著我的冷漠與神經質。現(xiàn)在我自己做了母親,遇到同樣青春期的孩子,才真正感受到她的不易。孩子生氣時,我有時比她們還生氣,有時會哭,感覺我付出那么多,他們竟然敢如此對我。情緒過后,想起母親,會覺得自己做得遠不及母親,我一直在學習調整自己,學習更耐心地對待孩子。養(yǎng)育釋放了我們身體里的愛,也教會我們不要一廂情愿?!倍溆檬滞凶∽约旱南掳停劭舴褐t。
餐廳外面的街燈已亮,四月的夜色比以往來得遲了些,街燈里混入了黃昏最后那抹艷美,周圍的一切因此顯出了別樣的意味來,喧囂里含了夜幕真正到來之前的寧靜。
兩個人喝著酒,繼續(xù)聊天。
“因了環(huán)境,我從小習慣了壓抑自己的天性,學會與自己的女性氣質對抗。小時候,連穿條漂亮的新裙子都怕,怕被人罵‘妖精’。發(fā)育出乳房后,不敢挺著胸走,得駝著背走,怕被人嘲笑。似乎整個成長的過程,是身體自然呈現(xiàn)女性氣質而內心卻為之遮掩和對抗的過程,直到遇見兒子的父親。在他的贊美、欣賞和尊重中,我緩慢建立起來內在的自信,呈現(xiàn)出原本與生俱來的自在放松。兒子父親走了后,內心里那些因愛而生長出來的東西,似乎有了枯萎的感覺?!毕苍票砬槁淠?/p>
兩個人的酒杯都已見空,又各叫了一杯白葡萄酒。
“知道嗎,第一次被你吸引,是因為在人群中看見你獨特的美與優(yōu)雅,我朝你走過去,和你說話。一晃二十年過去了,你比那時更內斂更有氣質,眼神更有內容。只是你有時太顧及別人的感受,太敏感太含蓄。我倒是希望我們老去時,能一邊敏銳著,一邊沒心沒肺著。就像你養(yǎng)過的貓一樣,保有優(yōu)雅也保有野性。”耳朵習慣了用直接的方式說話。
“竟然二十年了。不過也是,那時我孩子才上幼稚園,現(xiàn)在已經有工作有女友了。”喜云淡淡地笑,極力控制著內心的情緒。
耳朵知道,這是喜云的方式,她總是如此,感情不外露,努力做到什么都恰到好處。她身上有一種強烈的疏離感,帶著淡淡的孤獨,特別自她先生離開后,更顯得郁郁寡歡?!澳阋匦律鷦悠饋怼!倍涞?,“我們都要更簡單直白起來,要從冷冬里出發(fā)走向春天。”
餐廳外面,紅燈處,站著位穿運動鞋、短衣短褲的年輕姑娘。綠燈亮起時,她小跑著穿過馬路,朝中央公園的方向去。隔幾條街外的教堂傳來悠揚清脆的鐘聲。喜云一邊聽著城市喧鬧里“幽靜”的鐘聲,一邊看姑娘矯健嫵媚的身姿,既恍惚又美好。
喜云想起貓的嫵媚。那種嫵媚,是貓身上特有的自足與野性,它不在乎主人的看法,更不會自己去評判或者閹割自己。它泰然處之,無論在大宅或者在小公寓抑或在野外,它們應該都是一樣的自在。
“自由的生物,有著自由的意志。做一只外表溫柔內心倔強的貓,很好?!毕苍仆塘俗詈笠豢诮兰毩说聂~,呡了口酒,細聲道,“貓看起來神秘,它只是有自己的方式。就像你母親的沉默,也是方式,很羨慕她一直有一把屬于自己的‘椅子’。”
耳朵接住了這句話,她伸出手去,握住了喜云的手。
喜云一邊抹去刷牙時留在嘴唇上的泡沫,一邊看著耳朵發(fā)來的酒店鏈接。那是位于山頂上的一家古老酒店,酒店被湖與群松環(huán)繞,視野極為開闊,遠方風光連綿。她想象自己站在山頂?shù)母杏X,心里蕩起難得的漣漪。
“好?!毕苍苹貜偷馈?/p>
吃了助睡眠的藥,上床躺下。在黑暗中,腦袋里全是周末要去的酒店和那片無限遼闊的風景,以及自己站在山頂遠眺風景的樣子。想起多年來穿過不同人生境遇的自己,一時心潮起伏。也不知有多久沒出城去了,太需要好好站在無限之地,長長吸氣,長長吐氣。這眼睛,需要看見更為明亮的開闊之地。
窗外有喝醉酒的年輕人在街頭大喊大叫,不遠處有車子的鳴笛,還有那些不知來自何處也不知為何而起的只屬于城市特有的聲響。這些聲響一直隱隱地不斷涌起,之前聽著讓人心煩,而此刻,喜云卻感受到一種別樣的生生不息之力。
喜云把一個小靠枕抱在懷里,將自己如嬰兒般卷起來。這是她獨自一人生活后最喜歡的睡覺姿勢。她試著做了幾個深呼吸,身體柔軟地放松下來,繼而進入類似冥想的狀態(tài)。
喜云知道是藥物起作用了,就在將要跌進睡眠之時,她想起耳朵晚餐時對她說的話:“我們都要更簡單直白起來,要從冷冬里出發(fā)走向春天?!北惴潘闪四槻吭窘┯簿o張的肌肉,于是,嘴角自然地泛起了一絲意外的笑意。
喜云帶著這抹笑意,滑進自由之夢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