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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許溫暖有光

2023-10-21 12:43苒小雨
鴨綠江 2023年9期
關鍵詞:孫楊保姆

1

為了便于她尋找,一個小時前,他給她發(fā)了位置,又發(fā)了張圖片。圖片里,那棟象牙黃色的尖頂建筑物,仿佛一個隨時準備發(fā)射出去的火箭。

她是導航過來的。老遠放慢了速度,選了個還有段距離的公共停車場,把車開了進去,那里種了一圈銀杏樹,零星有幾片干葉子掛樹枝上,在寒風里搖搖欲墜。泊好車,她看了眼車載電腦上的日歷,然后視線便被緊緊地黏在方向盤上,過了好一會兒才拿起手機看微信。他的微信頭像是他的全身照,一身淺色休閑服,雙手插進褲兜里,站在318國道上。她拍的。以前他常開一輛紅色牧馬人帶著她自駕游,像乘著一面奔跑的紅旗,他們一起到過不少地方。可如今,為了那個小姑娘,他居然小心翼翼與她保持著距離,愣要裝出一副與她沒什么關系的樣子。

她盯著他的頭像看了一會兒,點開消息:親愛的,你到哪兒了?

她刪除,按黑了手機屏幕。天空是灰色的,在這座城市,這樣的灰已經持續(xù)了有些日子。她系好白色羊毛大衣的腰帶,照著前面的鏡子,理了理齊肩短發(fā),從包里拿出一款藍框漸變灰的太陽鏡,猶豫了一下,放了回去。這種天氣戴個太陽鏡,簡直有點兒說不過去。最后又看了眼日歷,她拿起包推開車門,頂著風,向他給出的方向走去。走進酒店旋轉玻璃門的瞬間,她還是后悔了,不應該來的,就算不戴太陽鏡,至少也應該戴個口罩遮擋一下,畢竟,在自己生活的城市,在這樣一個下午,跑進一家酒店與一個男人幽會,這是她從來沒有的經歷,實在感到別扭??尚D門不容遲疑,把她旋進了酒店大廳。

“歡迎光臨!”

突然響起的聲音嚇她一跳。一個穿藍色套裝的高個子姑娘站在那里,笑意盈盈地看著她。她心里莫名有些惱。環(huán)視一周,找到電梯的方向,匆匆走過去,按五樓,然后死摁著關閉鍵。電梯上升的瞬間,她又想到酒店直入云霄的尖頂,感覺自己正被發(fā)射向一個未知的世界,一陣頭暈目眩。

只敲了一下,門就開了。他穿著酒店里的白色浴袍,挺著啤酒肚。他比他微信頭像里的樣子至少大了三圈兒。那張不僅大了三圈兒還陳舊了不少的臉,此刻堆滿笑容,頭發(fā)吹過,臉刮過,他身上有一股洗漱用品的味道。他將她拽進來,認真地反鎖上門,掛上防盜鏈,轉身就要擁抱。她皺著眉推開了他,徑直走向落地窗前的沙發(fā)。房間里有一個極其夸張的淡紫色圓形大床,床周圍掛著淡紫色的紗幔,像童話里的。茶幾上放著一束玫瑰,目測,該是九百九十九朵那么多,旁邊還有一個好看的蛋糕。

“我就是個保姆而已,這么一大束玫瑰花,我一會兒若帶回去,你的公主又會怎么想?本來安撫她就不那么容易吧?”她賭氣說。往年的這一天,也就收個紅包,方便的時候會擺一桌,坐一起吃個飯,但從沒這么隆重過。

“對不起,讓你受委屈了?!彼^來,替她脫去大衣,掛在衣帽架上,拿了一雙一次性拖鞋給她換上,把她的鞋子規(guī)規(guī)矩矩擺放好。她看他做著這一切,愈發(fā)感覺他陌生。這些年,生意越做越大,他也越來越像個大爺似的,回到家,一向是衣來伸手飯來張口,什么時候這么殷勤過。他去洗了手,回來把蛋糕推到她面前,拆開,一根根插上蠟燭,點燃。

“來,許個愿?!?/p>

過去的那些年,她至少滿懷期待許過十次相同的愿——希望能懷上他的孩子。今天剛好是易孕期,不知道是從什么時候開始的,她已經習慣了把每個月的這幾天備注為“非常重要的日子”。此時,她呆呆地看著眼前的一切,怕冷似的縮進了沙發(fā)里。

“都是我不好,今天你過生日,其他的都不要想了好嗎?我們好好慶祝一下?!?/p>

他坐過來,一只手臂摟著她的肩。她低著頭沒說話。究竟是什么摧毀了一切,讓她的生活一下子變得面目全非?他手上一用力,把她抱起來,放在了床上。他在床上一向很出色。她一直懷不上孩子,但那不是他的問題,醫(yī)生說,問題出在她這里——不明原因的排卵障礙。為此,她求醫(yī)問藥多年,他們一直很想要一個孩子??蛇@一次,他卻不行了。

“今天實在太累了,這么久沒去,公司一堆破事?!彼麛傇谀抢?,眼睛直直地盯著天花板的某個點。

她有些詫異,緊跟著屈辱感涌了上來,匯聚,咆哮,掀翻了她努力維持的平靜。

“我看跟公司那一堆破事沒多大關系吧,到底跟什么有關,你自己心里最清楚?!?/p>

不用說,這個月又沒希望了。

“于曼,真不是,確實今天事太多,實在累。你原諒我一次好嗎?別再生氣了,我也沒有辦法,我得管她,我虧欠她太多。我媽也正為這事糟心,知道有這么個孫女,回來了,卻一面都不讓見。天天打電話讓我趕緊想辦法,愁死我了。我不該給她介紹說你是家里的保姆,可你也看到了,我當時要不那樣說,她摔門就走,她在這邊人生地不熟,出了事怎么辦?讓她再適應適應,等過了這段,興許能好一點兒?!彼f。

她覺得再多說一個字,自己就會失控,伴隨淚水而來的,將是不堪入耳的話語,但她還是強忍著,起身打算離開。她身后絮絮叨叨的男人,孫楊,是和她一起生活了15年的丈夫。讓孫楊孫子一樣處處小心翼翼,怎么討好都沒給過好臉色的公主叫莫沫,是他和另一個女人的孩子。

事情要從十多天前的某個黃昏說起。那天于曼本來在家里追劇,那么冷的天,她是最怕出門的,最后竟被他硬拉了出來。他說答應送她的蘭花有著落了,一個畫畫的朋友養(yǎng)了不少,讓他們去挑選一盆。

把蘭花放進后備廂,回到車里,孫楊發(fā)現(xiàn)落下的手機上顯示有三個未接來電。當那個電話再一次打來,他接聽了,對面顯然是一個女人。接完那個電話后,他坐在那里半天沒動。

“怎么了?”于曼問。

孫楊沒回答,試了幾次,才把安全帶解開,下車,背對著她,站在一棵法桐樹下點了支煙。手機被他緊緊攥著。黃昏走得很快,太陽從他們左側隱去,老街上的燈一盞一盞亮起。于曼透過車窗玻璃,靜靜盯視著他。那里的路燈很高,一直把頭伸進樹杈里,昏黃的光斑駁陸離,孫楊站在那里,最終成了一個不太確定的黑影。他抽完一支煙,回頭看著這邊,接著又拿出第二支點燃,紅色的火星快速閃了幾次后,暗了下去。他打了一通電話。

“我得去趟北京?!敝匦禄氐杰嚴锖?,孫楊說,“事情緊急,必須馬上走?!?/p>

“去找剛才電話里的那個女人?她是誰?”于曼問。

孫楊迅速系上安全帶,啟動車。

“我想聽你解釋一下。”

“現(xiàn)在我沒心情說這個,去高鐵站,一會兒你把我的車開回去?!?/p>

車駛出便道,駛上機動車道,速度越來越快。

“那就是真的了,你和那個女人在一起多久了?”

孫楊沒回答,在黃燈亮起的瞬間,一腳油門過了一個十字路口,又急切地奔向下一個十字路口。以這樣的速度,過不了幾分鐘就是一個十字路口,過不了幾個十字路口,高鐵站就到了,他就可以得償所愿,乘上去北京的高鐵。這讓于曼難以接受。副駕這邊的車窗沒關嚴,吹進來的冷風從右側太陽穴鉆進去,她整個腦袋一下子就涼透了。孫楊的手機突然再次響起,她搶在他前面一把抓過去,使出渾身的力氣朝前擋風玻璃砸去,咣當一聲,玻璃上出現(xiàn)一個巨大的銀色蜘蛛網。

“你瘋了!”一個急剎車,孫楊怒視著她,她這時候才看到他兩眼紅腫,他哭過了。他們一起生活了那么久,這是她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流淚。身后傳來急切的喇叭聲,還間或夾雜著叫罵聲。

一直到晚上十點多,孫楊才說出一個女人的名字,于曼聽到后震驚不已。

她想起多年前那個漫天飛雪的下午。那時候,他們的婚禮辦完還沒多久,一個女人找了過來。于曼猜測她可能先找了孫楊,不知為何,問題沒有得到解決,于是她又找到于曼,約她在一家咖啡館見面。于曼到的時候,桌子上擺著兩杯水,女人的那杯已經喝了三分之一。女人禮貌地征求了于曼的意見,按于曼的口味點了兩杯咖啡。兩個人都看向玻璃窗外洋洋灑灑的鵝毛大雪,默默坐了大概有兩分鐘,女人才開口。她說,她才是孫楊的女朋友,他們一個學校,她比他低一屆,還在上大四,他們是在她大二的時候開始的。接著,把她和孫楊在一起的那點兒事一五一十跟于曼說了個清清楚楚,然后告訴于曼,她有了身孕,已經兩個多月。于曼從窗外的大雪中收回目光,詫異地看向面前瘦得像剪影一樣的女人,她穿著緊身毛衣和緊身牛仔褲,腹部平坦。她堅信對方在說謊。如果女人真是孫楊的女朋友,那他為什么要和自己結婚?于曼本就對這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充滿敵意,于是她毫不示弱地告訴對方,她也有了身孕——她認定那是早晚的事,說不定那一刻真的有一個小小的生命,正在她的身體里孕育。女人聽了她的話,果然沒話說了,她坐在那里,盯著桌面愣了一會兒,又轉頭看向窗外,最后什么都沒說,穿上羽絨服起身走了。她面前的咖啡一口沒動。后來于曼沒把那件事當回事,她覺得即便有問題也解決了,她也沒問過孫楊,也沒跟孫楊提起過女人跟她說過的任何話。不能因為那些有的沒的事影響他們的生活。他們的生活才剛剛開始,未來還有數(shù)不盡的幸福時光等著。可她沒想到,當年的問題不但沒解決,還悄然生長了十五年,如今已經長成一個無法解決的更大的問題并出現(xiàn)了。

孫楊無比愧疚。他質問于曼:“你為什么當年一句都沒提她懷孕的事,你知道她為此付出了怎樣的代價,受了多少苦嗎?”于曼氣急敗壞地反擊:“我哪里能想到你竟是這樣的人?我等了你四年,你卻讓一個尚在讀大四的女生懷孕,又不聲不響跑回來跟我結婚。她不是在找我之前就找過你嗎?難道她沒有告訴你她懷孕了?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這樣做你對得起誰?”孫楊撓著頭,似乎在使勁回憶:“她當時確實沒告訴我她懷孕的事,這就奇怪了。”于曼說:“她當時如果告訴你了,你要怎樣?把剛結的婚離了跟她走,還是帶她去墮胎?”孫楊看著于曼,愣在那里,半天后,低下頭,窩在了沙發(fā)里。

滿腔怒火和委屈的于曼,最終還是選擇了妥協(xié),因為那個女人的電話是從北京的某家醫(yī)院里打來的。于曼找出自己上個月?lián)Q下來的舊手機,電池不大好了,總得充電,其他沒毛病,如果帶個充電寶的話,不耽誤他的事。孫楊接過手機換上卡,訂了機票,凌晨就急匆匆地出發(fā)去了北京。

孫楊趕到的時候,女人已經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躺了一夜。她的女兒抱著一個舊帆布包,臉色蒼白,凄楚無助,蜷縮在醫(yī)院走廊里的藍色長椅上??吹綄O楊,她似乎在第一眼就認出,那便是她還在母親肚子里時就拋棄了她的父親。她看著他的眼神像冰一樣冷。也就是在那時,重癥監(jiān)護室的門打開了,從里面出來的醫(yī)生宣布了女人的死亡。小姑娘無法接受這一事實,她哭喊著往那道門里撲,孫楊本能地一把抱住她,她厭惡地死命掙脫,掙脫開后站得遠遠的看著孫楊,喊出了見到他后的第一句話:我媽一定是不愿意看到你,才打定主意死在里頭了。

孫楊在那里待了整整一周,選了一處墓地,安葬了那個女人,卻怎么都沒有辦法和小姑娘搞好關系。莫沫最后同意跟他回來,也是因為母親在進重癥監(jiān)護室之前,對她鄭重地提出,一定要跟著親爹回去,不然母親死都放心不下。

那期間于曼去地下車庫看過,想把孫楊放在后備廂里的那盆蘭花抱回家??善婀值氖?,前擋風玻璃碎了,車門也沒上鎖,后備廂卻無論如何都打不開。

2

“我說過,不見你的家人,不管是你老婆還是你老媽,更不會和她們生活在一起,你答應過我的,騙子?!蹦M家門,看到迎出來的女人就發(fā)飆了,一邊發(fā)飆一邊就要往外跑。孫楊一把拽住她。

“莫沫,她是家里的保姆?!睂O楊說。

女孩身上那件光面黑色半長款的廉價羽絨服,像掛在單薄的衣架上,顯得空蕩蕩的,齊耳的短發(fā)因為剛剛過于激烈的動作有些凌亂,黑色襯得她臉色更加蒼白,下巴尖尖的,兩只大眼睛盯著于曼,一把甩開了孫楊拽著她的手。

“那我怎么稱呼你?”

于曼驚訝地看向孫楊。為迎接他的女兒,她備好了朝南的次臥,又為他們準備了豐盛的晚餐,她用了整整一個下午的時間,可沒想到他會這樣。他一直看著莫沫,背對著于曼這邊,似乎也不打算回頭解釋點兒什么。她又看了一眼隨時打算沖向門外的女孩兒,賭氣回答道:“你就喊我賤阿姨好了。”

“簡,簡單的簡,簡阿姨?!睂O楊這才回過頭來。

當天晚飯時,于曼就被莫沫從餐桌前轟了起來,“你不是保姆嗎?”

孫楊接話說:“保姆和我們一起吃飯的,家里的規(guī)矩就是這樣,人人平等?!?/p>

莫沫把筷子扔在了桌子上,孫楊沒再說話。于曼低頭看著自己的飯碗,過了一會兒,起身離開餐桌。從那天開始,她住進了朝北的保姆房,把朝南的主臥留給了男主人。

那間房一直空著,他們用的鐘點工不住家,干完活兒就離開,第二天早早再過來。那時候,坐在保姆房里窄小的床上,對著一扇窄小的看不到任何風景的窗戶,于曼沒想太多。盡管心里很不是滋味,但她盡量配合孫楊,安撫那個剛剛失去母親的女孩兒,她以為一切很快就會回到原先的軌道。

第二天上午于曼去采購。從前這些都是鐘點工的事情,那是個渾身充滿力氣的中年婦女,采購、打掃、烹廚,樣樣做得都很好?,F(xiàn)在她已經是“保姆”了,只好打電話讓鐘點工暫時不要過來。

她給莫沫買了幾件衣服,都是中學生最喜歡的大牌子,款式和料子沒得說。她還帶回一個伽百利的毛絨兔子,超大號的在收拾房間的時候,代替莫沫抱著不離手的那個哆啦A夢,放在了她床上。她斷定這一切她會喜歡的??伤龥]想到莫沫為此跟她大鬧了一場。

“誰讓你動我的東西?還有這些破衣服,你憑什么放我房間?”

“我,我只是覺得,應該給你最好的……”

“你以為你是誰?”

莫沫打斷她,把那些東西全抱出來,扔在客廳地板上。孫楊聞聲而來,她看著他,等著他替自己說句話。沒想到,他竟然沉著臉嚴肅地對她說,以后不要隨意動我們的東西,做好你該做的事情就行。

她再次詫異到極點。她是學中文的,曾經有一份還算喜歡的工作,但在婚后第五年辭掉了,為了備孕。那時候的他事業(yè)風生水起,底氣十足,他說,他負責養(yǎng)家,她呢,該為要個孩子好好做些準備了。她考慮了一下,答應了。沒辦法,那時候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認為是忙于工作的原因,導致她一直不能懷孕。辭職后她一心一意備孕,一備就是十多年。沒想到,突然之間他對她又有了新的要求。如今,他認為她該做的事情又是什么?當好保姆,專心伺候他們父女倆?

她最后跑去儲藏間,從一個大紙箱里翻找出那只破舊的哆啦A夢,她是打算把它和那些廢舊物品一起清理出去的。莫沫一把搶過去,回了自己房間。孫楊看事情解決了,也回了自己房間。她一個人留在那里,重新收拾好儲物間,然后看著地板上一堆新衣服,不知道如何是好。后來孫楊給她發(fā)微信:“你別跟她計較,那是她媽留給她的,所以她才那么在意。”

第三天,她在午后去了茶室,坐下來泡了一壺白牡丹,不承想又引發(fā)了一場不愉快。她倒了第一杯,剛喝到嘴里,莫沫一把推開了門。她愣了一下,邀請莫沫,“快過來坐,這個茶很香?!?/p>

莫沫站著沒動,冷冷看著她說:“這是你坐的地方嗎?”接著她又喊孫楊,她對她的父親直呼其名,“孫楊,你快來看看你請的保姆,她倒是更像這里的女主人呢?!?/p>

孫楊進來,看于曼的眼神里竟帶著責備,似乎在怨她為什么不注意一點兒,又惹了麻煩。

“我就想知道,她是不是保姆?”莫沫追問道。

“是我讓她準備茶的,莫沫,坐下一起喝?!睂O楊說,“你看外面就是公園,風景多好?!?/p>

莫沫才不管風景不風景的,她只想搞明白一件事:“你最好給我說實話,她究竟是誰?你要是撒謊騙我,讓我和當年害我媽那么慘的人生活在一起,我一定會恨死你,我也會馬上離開?!?/p>

孫楊一把拉住莫沫。

“你媽她,都是我不好,和……和別的人沒多大關系?!?/p>

“少廢話,我媽的情況你比誰都清楚吧,可是她最后連個大學畢業(yè)證都沒拿到。你知道這些年,她都在做著什么樣的工作嗎?她吃了多少苦,你知道嗎?我現(xiàn)在就想知道,這個女人,她究竟是誰?”

“她是保姆啊,不都跟你說過了嗎?好了,別總是這么大火氣?!?/p>

于曼看著孫楊的樣子,她的心一點點全涼了。她害誰了?那是她的錯嗎?但她最后還是什么都沒說,放下手里的茶杯,站起來出去了。后來孫楊給她發(fā)微信:“你受委屈了,別跟她計較?!弊诒D贩康男〈采希欢亲託?,扔開了手機。接下來的第四天,除了采購、打掃、做飯,她默不作聲待在自己房間,等著那一天盡快結束,等著一切能盡快回到原先的軌道。

今天是莫沫回來的第五天。如果不是在下午的時候跑到這里來,于曼會認為今天過得還不錯。插在蛋糕上的那些蠟燭,差不多快燃盡了,它們可能還在等一個許愿的人。她從窗簾的縫隙里看了一眼外面灰色的天空,起身離開。淡紫色的大圓床倒是很浪漫。孫楊從上面爬起來,裹著浴袍追到門口。她頭也沒回,把他獨自留在了520。

3

于曼去了一趟超市,提著購物袋回來時,莫沫在客廳里站著。

“一身的法國品牌,去超市買菜也要開寶馬。我看你倒像個貴婦啊,你一定不是去買菜了,你是去約會了對吧?”

兩只沉甸甸的購物袋勒得手疼,于曼把購物袋放地上,靠鞋柜上停了會兒,活動了一下手指,一邊換拖鞋一邊說:“保姆還有特定的衣服?至于車,那是你爸買的,現(xiàn)在除了我也沒人開,閑著也是閑著……”

話沒說完,于曼突然發(fā)現(xiàn)白色羊毛大衣的下擺處掛著一溜蛋黃,還起著泡泡。她愣了一下,看著地上的購物袋。

“你亂說什么?我說過,我沒有爸爸。”

打從來到這個家里,莫沫已經把這話喊了無數(shù)遍了。于曼用手提了一下這一側的購物袋,發(fā)現(xiàn)袋子被剮破了,破洞處正流著蛋液。她把大衣脫掉,污漬處裹在里面,扔在門口地板上,把購物袋送進了廚房。等她收拾好出來,莫沫正用一只腳扒拉著她那件外衣看。

“你根本就不會做家務,這么低級的錯誤都犯;還有,你燉的排骨真的很難吃,還沒我燉得好。孫楊找保姆的眼光這么獨特嗎?你到底是誰?”

“你媽沒有教過你要尊重別人嗎?”

“別提我媽,你不配。你到底是誰?”

于曼看著那只踩在自己衣服上的腳,困難地吞下了將要脫口而出的話,她想,確實不該提她媽,這或許會惹出更大的麻煩。

“保姆?!?/p>

她說完回了廚房,開始準備晚餐。莫沫說得沒錯,她確實不善于做這些。做飯對于她來說,是件挺傷人的事,不是被燙傷就是被切傷,最后出鍋的菜如果色、香、味俱不盡如人意,那將是致命一擊。這短短幾天她已傷痕累累,比以前更加不喜歡廚房。她崇拜把菜燒得很好吃的人,他們都是她的偶像。

晚飯端上桌,孫楊還沒回來,微信留言說晚上有應酬,不回來吃飯了。這屬實有些令人意外。接回他閨女的這幾天,盡管沒得到過好臉色,但他每天都像個孫子似的巴巴往跟前湊,哪里舍得浪費時間去應酬。于曼給莫沫盛好飯,喊她,不應,看過去,見她摟著抱枕趴在沙發(fā)上,正在抱枕上蹭臉。聽到就好,她沒奢望能得到她的回應。她轉身進廚房,端了自己的那份飯菜去了小房間。

小房間里沒有桌椅,只能端著碗坐在床沿上吃。她把窗戶開了半扇,她不能容忍臥室里留存不屬于臥室的任何其他氣味。窗臺上的那盆蘭花,是孫楊從北京回來后,去修車的時候,才從后備廂里搬出來。說起來也奇怪,剛抱回來的時候,它確實看起來還不錯,活得好好的,但澆了水,在有暖氣的室內卻很快就不行了。目前它正處于垂死掙扎的狀態(tài)。她好幾次盯著它,對它不斷增加的枯敗面積感到無能為力。

吃完出來,餐廳里沒見人影,飯菜動過,但看樣子沒吃幾口。收拾好碗筷,然后打掃衛(wèi)生。那件白色的羊毛大衣還在門口地板上,上面全是黑色腳印。于曼蹲旁邊看了半天,最后伸著兩根手指,把衣服扒拉開,兜里的東西摸出來,提著垃圾袋和衣服一起扔到了樓下的垃圾桶。莫沫一直沒動靜。于曼回自己的房間,窩在床上翻開了一本小說。窗外萬家燈火,屋子里靜得可怕。

漸漸就坐不住了,不知為何心里感到不安。她拋下手里的書,重新進了廚房,想了想,洗了一盒草莓,又拿了兩個干果棒一起放進盤子里,端著去敲門。沒聽到回應,一把推開,按了門邊的開關,看到莫沫縮在床上,懷里抱著那個破舊的哆啦A夢。

“你干嗎?”她哽咽道,果然在哭。

“我送點兒水果給你,看你晚飯吃得少,你怎么了?”

莫沫吼道:“不需要,你滾出去?!?/p>

“你怎么……怎么能這樣對人?我也是好心,怕你……”

“我就是這樣,看不慣你給我滾出去?!?/p>

于曼氣得臉都白了,憋著一口氣,看著面前的小姑娘,最后,那口氣還是被她緩緩吐了出來。她把果盤放在床頭柜上,轉身出來,帶上門的瞬間,聽到“咣當”一聲巨響,果盤被砸在門上。

4

婆婆在晚上八點鐘打來電話,聲音壓得很低。于曼說:“你說吧,我在自己房間,她聽不到?!逼牌耪f:“睡不著?!庇诼f:“睡不著就看會兒電視,時間還早。”婆婆說:“不想看,在床上躺著?!庇诼f:“您躺那么早干嗎?”婆婆說:“不躺著我還能干嗎?”于曼不知道該說什么了,電話里靜了好一會兒,她想掛斷,“那您先躺著,多躺一會兒就睡著了?!逼牌耪f:“睡不著,孩子咋樣了?”

就知道她得問。孫楊沒回來。莫沫房間的地板上,還躺著被她砸碎的果盤,她已經腦補過那個畫面,覺得非得盡快收拾一下不可,可她又不敢貿然再進去一次。她真的不知道要如何繼續(xù)去面對這么糟糕的生活。

婆婆說:“你咋不說話?她是不是又跟你鬧了?曼曼,我跟你說,她鬧的時候你千萬得忍著,她還是個孩子,離開娘才幾天呢,她心里肯定難受。”于曼說:“我知道,可誰心里不難受,真想撂挑子走人,不伺候了,愛怎樣怎樣吧。”婆婆說:“你可千萬不要扔下她不管,外面請的保姆是靠不住的,孩子受過那么多苦,不能再讓她受苦了。你說這孩子也是倔,她不愿意見你還說得過去,畢竟她覺得你是她媽的那個什么來著?對,情敵??伤秊樯端阑疃疾灰娢遥课铱墒撬H奶。一定是她媽跟她說什么了,把孩子教的,真是的?!庇诼f:“您也不用抱怨,抱怨個死人不厚道,不是您當年寫信把兒子騙回來,拆散他們的嗎?您要不拆散他們,今天誰也不用遭這個罪,她要是恨您,也沒有恨錯人?!逼牌耪f:“說什么呢?我那時候哪知道幾千里之外的事情,我就是想讓兒子回來,我想兒子有錯嗎?再說,我要不把他騙回來,你們兩個咋能在一起?你等他四年不白等了。”于曼說:“可那些,孩子是怎么知道的?她媽還真給她講啊,那她不得恨死我了?!?/p>

婆婆盼孫子盼了這么多年,請了送子觀音一天三拜,于曼沒讓她如愿,如今有了這么個意外的驚喜,可莫沫硬是不見她,她怎能不著急。

于曼沒再接話,把手機放在桌子上,讓婆婆繼續(xù)說。她去了一趟衛(wèi)生間,從衛(wèi)生間出來,又在房間里轉了一圈,最后站在窗前。北窗對著小區(qū)院子,物業(yè)在很多棵樹上掛了綠色的燈,散發(fā)出綠色的光芒,那些綠色就像樹上長出來的,不用電似的,整夜亮著。她在想要不要收拾行李離開,再這樣下去真的要瘋了。行李箱還在主臥的柜子里。她搬出那間臥室的時候,沒想到這么快就能用上它。

她在客廳里和莫沫撞了個滿懷。打開燈才看清楚,小姑娘穿著來時穿的那件光面黑色羽絨服,臉色蒼白,背著那個碩大的焦糖色雙肩包,光著腳丫子正往門口去。

“你要去哪兒?”

“不用你管。”

“那不行?!?/p>

莫沫一副懶得搭理人的樣子,推開她繼續(xù)往門口去。于曼顧不了那么多,搶過去擋在門前。

“你不能就這樣出去,太晚了?!?/p>

莫沫彎腰穿運動鞋,弓著背,雙肩包順著她細瘦的脊背滑向她的頭部,于曼伸手拉住。莫沫系好鞋帶站起來后甩開了她的手。

“讓開!”

于曼沒讓,手機還在臥室里和婆婆通著話。她從沒像現(xiàn)在這樣,盼著孫楊能立刻出現(xiàn)在面前。

“莫沫,你不能這樣,太晚了,外面可能會有危險的?!?/p>

“你給我讓開。”

“你聽我說,你真不能這樣,回到你的房間去好嗎?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說?!?/p>

“你讓不讓?不讓別怪我對你不客氣?!?/p>

“莫沫……”

于曼話音還沒落,莫沫一把推開了她,接著拉開門就要往外走。于曼只聽到咚的一聲,額頭被結結實實撞了一下,她反手一把拽住小姑娘的衣領,一使勁,把她扔倒在地板上,關上門。

“我早受夠你了,這一切我都受夠了。沒錯,我不是保姆,我就是孫楊的妻子??墒?,為了你,他莫名其妙就讓我做了保姆,我接受了。你年齡小,沒了媽,大家都心疼你,怕你初來乍到不適應這個家,怕你受委屈,都順著你。但你考慮過別人的感受嗎?你奶奶天天往這兒打電話,讓我當好這個保姆,她擔心外人不盡心,照顧不好你。你說你絕不跟孫楊的家人生活在一起,可這個家里所有的人,在知道你存在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把你當成了最親的人。我那么用心維護著的家,頃刻間就失去了,我成了自己家的保姆,給你們當牛做馬,逆來順受,都已經這樣了,你還要我怎么樣……”

剛說到這里,于曼感覺右眼被一股溫熱遮蔽了,她伸手摸了一把眼睛,看到手上的血,趕緊往鏡子前湊,右側眉骨那里磕破了。她仔細看了看傷口,不嚴重,抽張紙巾摁著,重新?lián)踉陂T前。小姑娘一直默默看著她,過了好一會兒,低著頭,去掉雙肩包,脫下羽絨服,從地上爬起來。

“要不要去醫(yī)院看看?”她問于曼。

“沒關系,不必了?!庇诼f。

莫沫沒再說話,轉身回了自己房間。

近十點時,微信響了一聲,孫楊發(fā)來的:“現(xiàn)在再過來好嗎?我沒退房,你就跟莫沫說晚上要回家一趟,我等你?!?/p>

那時候于曼靠著沙發(fā)坐在客廳的地板上,下巴抵著膝蓋,雙臂緊緊抱著自己的雙腿,眉骨那里腫脹著,還有絲絲縷縷的痛感。莫沫的黑色羽絨服扔在沙發(fā)上,雙肩包還在玄關處的地板上,一只運動鞋與另一只相隔兩步遠,對一雙鞋來說,那是個不太尋常的距離。

簡直像做了一場夢。于曼精疲力竭,看了一眼通往次臥的走廊,那里此時靜悄悄的。她拿起手機,刪掉了孫楊發(fā)來的微信,按黑了屏幕?;仡^,她的目光穿越開著的門,看向保姆房窗臺上那盆蘭花,溫暖的燈光下,它的枯敗越發(fā)顯得觸目驚心。

過了半天,于曼又按亮手機屏幕,找出一個大學同學的微信,發(fā)去一句話:你的學校還需要老師嗎?

作者簡介>>>>

苒小雨,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三十九屆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學員。在《莽原》《山西文學》《海燕》等報刊發(fā)表作品,部分作品被《小說選刊》《海外文摘》等刊選載。獲2020年《莽原》年度文學獎和第二屆河南文學期刊獎。

[責任編輯 黑 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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