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jīng)三天了。
那只野山羊整整在東邊的馬鬃嶺叫了三天。而爺爺也在床上躺了三天。
一開始王巖還以為爺爺是累了,畢竟87歲了。為了孫子回這趟老家,爺爺前前后后忙碌了三個月。被柴煙和歲月熏黑了的老屋墻壁用白紙仔仔細(xì)細(xì)糊了一遍。相框的玻璃擦得幾乎透明。齊薇抱起小欣,找找爸爸是誰。小欣的手指在玻璃上劃過:沒有染上一點時間的塵埃。還在一個月前,隔兩天就把院子掃干凈,大黃偶爾在院子中撒泡尿,也挨了一掃帚。知道大城市來的孫媳婦愛干凈,便搭了村頭小伙兒的摩托,到40里外的縣城買了一個蹲便器,回來摩托沒法拉,老漢就扛著它走回來。
最初的一周記憶竟有點恍惚。見了許多的人,同樣模糊的笑臉,似乎還在耳邊嗡嗡的笑聲。大黃還是叫大黃,不過已經(jīng)是第四任大黃了。養(yǎng)了兩年的老母雞殺了,養(yǎng)了三年的黑豬殺了,在火塘上掛了三年的臘肉切成薄片,對著光線,肥的那部分就像冰種的翡翠。小欣口里還嚼著,筷子又伸向另一片。齊薇喝了兩碗米酒,臉上泛起紅暈。爺爺豁著嘴笑著。王巖仰靠在椅子上,看見燈泡被一圈七彩的光暈罩著。他轉(zhuǎn)頭,夜空是深沉的老藍(lán)色,風(fēng)從葡萄架上的枝葉間掠過。
小欣在里屋睡熟了,趴在床上,頭發(fā)軟軟地搭在枕頭上。齊薇端著一盆水去廁所沖了一下,發(fā)梢還有水滴,皮膚冰涼。但她的身體火熱,木床咯吱咯吱地想唱歌,她壓抑著不讓自己叫出來。窗外蟲聲如雨。
第二天他被風(fēng)聲叫醒。在院子里伸了個懶腰,看見齊薇提著白色長裙走進(jìn)來,左手握了束紫色的野花。
小欣呢?
跟爺爺爬山去了。
知道這是什么花嗎?
野花唄,難道你還知道它的名字?
這山上的一切都有名字。比如這花,學(xué)名馬蘭,我們這兒叫它雞兒腸。
以前沒發(fā)現(xiàn)你這么能干嘛。
我一向很能干的。
她用嘴堵住他。就像第一次那樣,他們長久地吻著。
快中午,爺爺帶著小欣回來了。
爸爸,你看,這么多蘑菇。
還認(rèn)識吧?這么多年,都忘了吧?
哪忘得了,這個是青岡菌,這是奶漿菌,小欣你看,這個像掃把的是刷把菌,黃色的這個是黃絲菌,炒肉最好吃了。
祖祖給我炒肉吃。
好,小欣,馬上炒給你吃。
不準(zhǔn)叫小欣,要叫乖乖。
好,乖乖,爺爺豁著嘴笑著。
午后,齊薇戴了頂大草帽,穿過陽光下靜默的玉米地,又走過散發(fā)出稻香的田坎。她赤著腳,用手提著長裙。王巖背著畫夾,遠(yuǎn)遠(yuǎn)地跟著她,就像在欣賞一幅點彩派的油畫。所有景物,都是一個個小光點。
好久沒畫了,不知道還行不行。
她用刮刀把厚重濃密的綠色推到畫布上。
沒有風(fēng),而萬物生長。
夜里,小欣的小蚊帳就像一個城堡,她可以安心地甜睡。
王巖帶著齊薇來到后山的水潭。月光映亮了水面。
還喜歡這兒吧?
喜歡,感覺整個都變了,就像新的一樣。
什么新的一樣?
你說呢?
她雙手吊在他的脖子上,雙腿纏在他的腰上。她的口腔里有稻草的清香。他探索著另一個世界的入口。水波蕩漾,如無骨的手輕撫,月亮破碎在水面上。
所有的這一切,都在野山羊的叫聲中停止了。
其實這個家伙的面目也并非可憎。王巖曾見過一只死的,村里的另一個獵戶老汪打的,從山上拖下來,大伙都去看熱鬧。嘖嘖,沒見過這么丑的,耳朵像驢,屁股像豬,嘴巴像鹿子,脖子上還有馬鬃,只有角像羊。爺爺,它為什么叫野山羊呢?當(dāng)年的王巖對滿山的植物和鳥雀蟲豸叫什么很感興趣,特別是初中開了植物學(xué)、動物學(xué)這兩門課后。爺爺沒法解答他的問題,老師也回答不了。雖然書上可以學(xué)到被子植物、裸子植物、偶蹄目、奇蹄目,但山上的樹叫什么,樹葉上的蟲叫什么,誰也不知道。
現(xiàn)在王巖知道野山羊的學(xué)名叫什么。就像他知道大街上遮天蔽日的法國梧桐學(xué)名叫雙球懸鈴木,和“梧桐更兼細(xì)雨”的不是同一種。另一種行道樹俗稱冬青樹,學(xué)名叫小葉女貞,秋天會長出很小的果實,落在地上踩得稀爛,其實是一味中藥叫女貞子,可以滋陰明目。王巖還知道蚰蜒、蜈蚣、馬陸的區(qū)別,本地最常見的蜥蜴有兩種,毒蛇有八種。
可這些似乎又沒有什么用處,高考又不能當(dāng)分?jǐn)?shù)?,F(xiàn)在想起來,當(dāng)初選擇這份職業(yè),也很符合王巖的這種求知欲或性格,知道的就是知道的,會的就是會的,裝不得的。
王巖還知道天上的星星叫什么。這點在齊薇心中就是浪漫。齊薇還認(rèn)為騎著單車去看夕陽,在微雨的樹林中行走,聽冬天大海的嘆息,在山巔等候日出,這些都是浪漫的事。
有首歌叫《羚羊過山崗》,朱哲琴的,它也許留戀什么呢,一路走一路回頭。
野山羊一點兒也不浪漫,它叫得這么難聽,還不吉利。
喲,大醫(yī)生還這么迷信。
不是迷信,醫(yī)生這個職業(yè)很古老,最早的時候還負(fù)責(zé)祭祀天地神靈。
唔,要是在原始社會,我沒準(zhǔn)兒也是畫巖畫的,用氧化鐵在洞里畫只山羊,然后再畫幾個勇士用長矛去刺它。
我還真有這種想法。
不會吧,我們出去走走吧。
村頭有一棵巨大的銀杏樹,樹干上掛了許多紅布條,樹下有香燭燒過的痕跡。
哎呀,這是什么?
王巖看見一個草人,長20厘米左右,有手有腳,臉被一張白紙覆蓋,上面有怪模怪樣的字和暗紅色的干涸液體,被針釘在樹上。
嚇?biāo)牢伊恕?/p>
沒什么,咒人的而已。王巖把針拔掉,拿著草人端詳。
別動它,怪惡心的。
你也信?
你不是說過什么放蠱嗎?
嚇你的。
齊薇用手捂著胸口,我們還是送爺爺去醫(yī)院吧。
沒用的,他不會去的,何況縣醫(yī)院那幾個庸醫(yī)我也不放心。
人家都是庸醫(yī),那你想個辦法呀。
王巖沒回話。自從聽到野山羊的叫聲后,爺爺就躺在了床上。仿佛蠟燭燃到最后,蠟油流散,蠟芯頹然倒向一邊,火光驟然暗淡。
這么多年,它還是來了。
爺爺指的是當(dāng)年老汪要上山打野山羊,而作為方圓百里最負(fù)盛名的獵人,爺爺并沒有阻止。
野山羊是神獸,它一叫,寨子里就有人要死掉。它在西邊的野馬沖叫了兩天,老汪的爹就死了。當(dāng)它的聲音又一次在東邊的馬鬃嶺回蕩時,老汪一向健步如飛的母親也突然躺倒在床上,水米不進(jìn)。老汪在一個霧蒙蒙的清晨扛著一支火槍上山。三天后的黃昏,老汪帶著獵物下山。剛到家門口,老母親就撐著下床,喝了一大碗米湯,然后拄著拐杖出門看那個怪物。一個星期后扔掉了拐杖,無病無災(zāi)地又活了十年,直到一個夏日夜晚,坐在村頭皂角樹下,閉上眼睛瞇著后就再沒醒來。
奶奶死之前,野山羊在北邊的木樟坳叫過。那時王巖還很小,沒回來參加奶奶的葬禮。王巖對奶奶也沒什么印象,感覺就是病了許多年。在農(nóng)村,老人病后一般就躺在黑黑的屋里,帳子的顏色似乎也是黑的,穿的衣服也是黑的。就這樣躺著,短則十天半月,多則一年半載,然后在某天,終于死了。
王巖參加過二爺爺?shù)脑岫Y,也就是爺爺?shù)牡艿?。那年王巖七歲,暑假回到村里。記得那天是陰天,才過五點,天地間一片昏黃。二爺爺家的院子里圍了一大堆人,道士模樣的人正在敲敲打打。王巖站在人群中,忽然間渾渾噩噩。只見對面土墻上有個穿著戲服的小人隨著音樂跳舞。小人面目不清,后領(lǐng)還插著旗子。多年后,王巖在影院里看《西游降魔篇》,孫悟空出場時,他一身冷汗。當(dāng)時小王巖也是一身冷汗,只見土墻對著自己塌下來,小人也撲過來。后來據(jù)說小王巖昏睡不醒,發(fā)高燒,說胡話,用了許多藥也不見好。爺爺請鬼師來看,畫了符,叫了魂,三天后突然就醒來,神清氣爽。
所以山里有些東西不好說。
我們還是回去吧,齊薇拉著王巖的手。從中學(xué)偷偷拉手開始,齊薇就喜歡被王巖握在手里。他的手溫暖干燥,手指修長,指甲修理得很短,看不出一點兒污垢,一看就是做手藝的。而現(xiàn)在這雙手有點兒冰冷,手心中有汗。
看著齊薇的車在綠色的山腰緩緩上升,然后從一個彎道消失,王巖慢慢走回村子。
他堅持不能讓小欣這么早就經(jīng)歷死亡,而且是親人的死亡。王巖很早就經(jīng)歷過死亡,小學(xué)旁有家醫(yī)院,經(jīng)常死人,小朋友們沒事就去停尸房參觀。后來學(xué)醫(yī),大清早或半夜在解剖教室陪伴干尸,也并非好學(xué),而是為了某種刺激感。常常有小說描寫軍人在戰(zhàn)爭中心理受到創(chuàng)傷,其實老是面對疾病和創(chuàng)傷損害的身體,醫(yī)師要么已經(jīng)麻木,要么都有潛在的變態(tài)。
王巖從網(wǎng)上搜到了野山羊的詞條。
鬣羚(拼音:lièlíng,學(xué)名:Capri-comis sum atraensis),別名蘇門羚、山驢、明鬣羊,隸屬于偶蹄目??啤J求w形較大的食草動物,中國國家二級重點保護(hù)動物。在中國北方分布于陜西、甘肅,南方廣泛分布于云貴、湖廣、江浙等省,然后翻越喜馬拉雅,分布于阿薩姆、緬甸、泰國、印度尼西亞、馬來半島、蘇門答臘島等地區(qū)。盡管該物種分布范圍很廣,但其棲息在多巖石的森林和灌叢等密閉的生境中,并具有單獨活動的習(xí)性,所以至今有關(guān)該物種的報道僅散見于地區(qū)志書中。鬣羚是??企w形較大的食草動物,春季以木本植物的葉、芽、嫩枝條和草本植物新長出來的葉子為主,夏季采食植物的葉、莖、花和嫩枝,秋季采食葉、莖、果實以及當(dāng)年生枝條,冬季覓食植物葉、枝條及秋天遺留下來的果實等。雖然在食物缺乏的深冬和早春時節(jié),鬣羚也啃食華山松的樹皮,但是植物的葉和當(dāng)年生枝條是鬣羚大量采食的部位,是其食物的主要成分。
語句啰唆,而且沒有寫完,不過倒有一絲浪漫,特別是“翻越喜馬拉雅”一句,王巖似乎又看到野山羊走過山崗,一步一回頭,悠遠(yuǎn)的歌聲。
但王巖就要攀上山崗,去尋找它。
第一件事是槍。這反而不難,作為最負(fù)盛名的獵人,槍的地位不言而喻。自從禁槍以后,村子里來過幾撥人,有槍的人家也大都把槍交了出去。爺爺也交了兩把,一把是王巖小時候用過的短槍,一把銹跡斑斑。真正喜歡的用順手有了感情的那把,被仔細(xì)上了油,用塑料薄膜包了三層,再裹上一件舊被單,放到堂屋頂?shù)母魧永?。好幾家獵戶都如法炮制,偷偷藏下一兩把獵槍。村里民風(fēng)淳樸,沒人用槍干過殺人越貨的事,也沒有誰去舉報,上面的也沒深究。王巖取出它時,拉起扳機(jī),聲音清脆悅耳。從槍口望進(jìn)去,黑洞洞的就像深淵。這洞里曾噴射出火焰和鐵砂,要了許多動物的命。
第二件事是火藥,現(xiàn)在已經(jīng)買不了黑火藥。王巖決定自己配,少年時代最喜歡看的書是《神秘島》,最崇敬那些博學(xué)多才的落難者。木炭最好解決,硫黃也還好弄,最麻煩的是硝酸鉀,鄉(xiāng)里買不到,縣里也困難,需要回到市里,在化學(xué)品商店碰碰運(yùn)氣。還有一種方法,就是在那些老舊的紅磚房的墻根,一點點把白硝刮下來,再用水化了,放鍋里燒,蒸發(fā)去水分,麻煩不說,純度還不夠。還有一種方法,王巖借了鄰居的摩托,到鄉(xiāng)里拉回一萬響的鞭炮。鄰居馬大媽看著王巖把幾大坨炮仗搬進(jìn)屋,說,還要香蠟紙燭。
夜里,王巖一顆顆把鞭炮拆開,抖出里面灰色的火藥。這玩意兒應(yīng)該比黑火藥厲害,裝藥的時候得注意。
子彈倒好找,修車鋪里的舊軸承拆幾個,里面的鋼珠正合適。
最后一件是底火,夾在扳機(jī)和槍膛之間,扳機(jī)撞擊產(chǎn)生火花,引燃槍膛里的火藥,火藥急劇燃燒,在槍膛這個狹小的空間產(chǎn)生爆裂,高壓把鐵砂從槍管推出去。
但這個現(xiàn)在已經(jīng)找不到了。
王巖想了很多辦法,都沒成功。一件事物離開它的那個時代,許多相關(guān)的東西就一起消失了。王巖回憶不長時間就已經(jīng)或正在消失的那些東西:糧票、收音機(jī)、錄音機(jī)、膠片相機(jī)、紙質(zhì)信件、白鰭豚、華南虎……
也許過不了多久,野山羊也會消失。
王巖把惆悵埋在心里,背著一個包,里面有煮熟的雞蛋、饅頭、幾個土豆、兩袋薩其馬、一小袋米、半塊臘肉、一口小鍋、一瓶酒、一床毯子。王巖把槍用舊床單包好提著,肩上掛了兩個軍用水壺,一個裝水,另一個裝滿從炮仗里剝出的火藥。水壺的綠色油漆斑駁脫落,露出白色的鋁質(zhì)。
出門時爺爺還沒醒來。窗戶透過的天光把屋內(nèi)映成一片灰色,爺爺就躺在一團(tuán)似乎流動的灰色之中,稀疏花白的頭發(fā)柔軟地搭著。
王巖想起在醫(yī)院的第一個夜班,忙碌一晚,一個老人還是走了。老師說可以了,王巖松開雙手,在持續(xù)的胸外按壓中,王巖清晰地感到手下肋骨的斷裂。老人的臉色蒼白,就像暗淡下去的星空,而窗外天邊已經(jīng)有了一層紅暈。王巖清楚地記得老人面容安詳,就像睡著了,柔軟的頭發(fā)搭在額前。此后的十多年,王巖經(jīng)歷了許多老人的離去,他在通知護(hù)士拔除各種管子后,會輕輕把老人的頭發(fā)撫順。
此時王巖有一些猶豫,這最后的時光,他應(yīng)該守在爺爺身邊,直到天使來把爺爺帶走。王巖想起《天使之城》這部電影,天使喜歡在醫(yī)院出沒,等著一個個病人咽氣,面無表情地看著醫(yī)生護(hù)士忙忙碌碌。王巖其實知道大部分病人到了這個時候回天乏術(shù),但他還是不喜歡這種被人注視下無所作為,尤其它的叫聲如此難聽。
王巖出門時堂弟還在熟睡。他昨天過來,王巖告訴他自己要去縣城買藥。大黃追出來,用頭蹭了蹭王巖的腿,然后就站在門口,看他走遠(yuǎn)。王巖也沒打算帶它。
東邊的馬鬃嶺頂上還有一顆星星,在那片暗淡的天光中散發(fā)出明亮的光芒。東有啟明,西有長庚。王巖還記得爺爺教的口訣,指的都是金星。如果用20倍的望遠(yuǎn)鏡,你會看到它的陰晴圓缺。當(dāng)年伽利略用望遠(yuǎn)鏡看到這一切,驗證了哥白尼的日心說,他不敢說出來怕被宗教裁判所抓去烤熟,又怕別人搶了他的新發(fā)現(xiàn),便編了個字謎:維納斯效仿狄安娜的位相。維納斯是金星,狄安娜是月亮。許多年后,還是高中生的王巖說給齊薇聽。齊薇說,哪天你帶我去看看嘛。
王巖沒想到這么早還會遇上人。叔,那個小伙兒喊他時還嚇了他一跳,看著眼熟,記不起是誰家的了。在一旁的那個女孩兒王巖見過,前幾天齊薇畫畫時遇到過,在一旁看了好半天,據(jù)說也在學(xué)畫畫。王巖記得她有兩條又濃又直的眉毛。
小伙兒背了個大包,說要去山里看瀑布。他好奇地看著王巖肩頭裹在床單里的槍,叔,你去釣魚啊?
嗯,王巖隨便應(yīng)了一聲。
遠(yuǎn)遠(yuǎn)地,小伙兒和女孩兒跟在后面。王巖加快了步伐,背心很快就濕了,用手抹了把額頭,甩出不少汗。王巖擰開水壺,咕咚咕咚灌了幾大口,回頭,沒見人。
中午,終于到了馬鬃嶺的山腳。在溪邊,王巖喝飽后把水壺灌滿,吃了饅頭和雞蛋。從這里望去,大山綠得有點陰森。很快,王巖將走上人跡罕至的小路,陽光透不過濃密的樹蔭,踩著潮濕的落葉,發(fā)出腐爛的氣味。在傍晚,抵達(dá)馬鬃嶺的山脊,此時風(fēng)景豁然開朗,群山從兩邊退去,如漣漪蕩向遠(yuǎn)方。山脊上是低矮的高山杜鵑和箭竹林,以及被風(fēng)吹向一邊的蒿草。此時太陽在木樟坳的頂上,如一個火候正好的煎雞蛋。
翻過山脊,有一塊不大的草地,爺爺會找一棵碗口粗的樹,砍成兩短一長三根,插在地上,然后找一些枝條和草,搭一個棚子,棚子里墊上厚厚的干草。在夜里,燃一堆篝火。不遠(yuǎn)處有一條山澗,可以取水,夜里可以聽著它的歌聲安睡。王巖睡不著,他注視著天空中的星星。他找到北斗七星,爺爺說,勺子前面兩顆星星指著的地方就是北極星。它的下面,木樟坳就像一只熟睡的怪獸。一顆流星滑落,爺爺說天上的星星掉一顆,地上的人就會死一個。奶奶死的前一夜,爺爺就看到西邊一顆閃亮的星星墜落。
星空逐漸暗淡,黑暗如濃霧鋪滿山間。有聲音穿透這濃霧,像山澗,又像風(fēng)聲,斷斷續(xù)續(xù),是野山羊哀哀的叫聲。篝火只剩下些余燼,王巖用毯子裹住自己,強(qiáng)迫自己睡去。
一連三天,王巖追隨著它的聲音,從馬鬃嶺到木樟坳,再翻越野馬沖,現(xiàn)在已是南邊的貓鼻嶺。王巖的包里只剩下一小把米。昨天下午,王巖甚至放了一槍。他看見青岡林中有一只山雞,便把槍管朝上,從水壺中倒了一小撮火藥,放進(jìn)一顆鋼珠,塞一小塊棉花,用通條壓緊,舉槍瞄準(zhǔn)。沒有底火,王巖插了一根引線在槍后面的小眼兒里,用火機(jī)點著。引線燒進(jìn)小眼兒,引燃火藥,砰的一聲巨響,不遠(yuǎn)處的山雞驚得飛起。王巖終究在最后一刻抬高了槍口。晚上,王巖邊吃著米粥邊想,要是爺爺知道他把燧發(fā)槍改為火繩槍,會不會氣得跳起來。
現(xiàn)在不知道爺爺怎么樣了。為什么這么執(zhí)著去尋找野山羊,王巖也說不清楚,或許他只是不想面對爺爺最后的時光。這幾天來,他甚至已經(jīng)看到它的糞便,從枝頭找到它的灰黑色的毛。他知道那家伙就在那兒等著自己,用那邪惡的小眼睛瞪著自己。
貓鼻嶺是這一帶的最高峰,垂直植被比馬鬃嶺還明顯,從常綠闊葉林到闊葉針葉混交林,再到針葉林,再到高山草甸。
從山脊望去,看見蒼翠的群山間一塊塊斑禿,那是被砍伐的林子。新的林子又在生長,但有的東西再也長不出來了。這塊山林,曾經(jīng)是華南虎嘯叫的版圖,而今,也許只剩這野山羊最后的哀鳴。
細(xì)雨來得毫無征兆,細(xì)密柔軟。草地上鋪滿亮晶晶的水珠,王巖曾用微距鏡頭拍下水珠映射的風(fēng)景,一個倒錯的、晶瑩剔透的世界。
整個白天,王巖就吃了些漿果。下午四點多他就開始搭棚子,雨中的山林,光線很快就會暗下來。王巖找了很多蒿草,把棚子蓋得嚴(yán)實,地上也鋪了厚厚一層。淋濕的木頭需要劈開,里面還是干的,這樣才發(fā)得起火。暮色如薄霧,如水墨在紙上洇散。這一小堆跳躍的橙黃,是唯一的亮色。
王巖把所剩無幾的米和著野菜煮了一小鍋稀飯。每次上山,爺爺都會采起路邊的植物,教王巖認(rèn):這個是地新秀,可以蒸肉圓子;這個是老蛇包谷,不能吃,可以治蛇咬傷。許多次假期從城市回到山里,在傍晚,燈光昏暗,爺爺在廚房忙碌,從堂屋望出去,風(fēng)掠過暮色中的山林,一種感覺無法言說。
夜里,雨無邊無際。濕氣透過蒿草,王巖蜷曲著,無比懷念干燥溫暖的床。這時,小欣也許已經(jīng)睡了,斜趴在枕頭上,而腿從被子里伸出來,搭在齊薇的肚子上。下半夜,雨水終于滲透樹枝和蒿草鋪就的棚子,一滴滴落下,王巖只好坐起,斜靠著棚子的一根柱子,但又不敢用力。這樣,居然也睡著了。
黑暗如濃霧般黏稠。有什么東西在棚子周圍,游走,試探,又退卻,喘息。濕漉漉的目光一直注視。
王巖突然醒來,從棚子看出去,天地間白茫茫一片。王巖竟然一時想不起來自己在哪兒。王巖收拾背包,扛起槍。篝火已經(jīng)熄滅,王巖把余燼踢散,確定它不會再燃。王巖決定下山,此時他甚至不能確定自己到底來做什么。他最后一眼看了看棚子,想再確認(rèn)一下有什么東西落下。
就在此時,王巖看到了兩排腳印,前后交叉,分開的蹄印。毫無疑問,這就是它。王巖取槍,灌火藥,裝鋼珠,塞上棉球,壓通條。王巖精神煥發(fā),就像許多個夜班,迷迷糊糊被護(hù)士叫醒,但一進(jìn)入手術(shù)室,立刻龍精虎猛。王巖追隨著腳印,它若隱若現(xiàn),但每當(dāng)絕望時,它又出現(xiàn)。
雨快停了,山間的霧絲絲縷縷逐漸被風(fēng)吹散,露出蒼翠的林木,被水洗過的鳥鳴更加婉轉(zhuǎn)。風(fēng)還帶來了草木、泥土的氣味,輕拂過被煙熏黑的臉上。穿過一片杜鵑林,山勢豁然開朗,群山起伏,逐漸淡去。不遠(yuǎn)處山脊盡頭,它突兀地站立。
王巖從胸前的內(nèi)兜里摸出一個鐵盒,揀出一根爆竹引線,插進(jìn)槍膛后面的小孔,又從褲兜里摸出火機(jī)。王巖左手舉槍,槍托抵著右肩,右手打燃火機(jī)。這個姿勢有點別扭,但試過幾次,能行?;鹈缈拷鼧屘藕蟮囊€,引線燃起。王巖期待著巨響后突然傳到肩上的后坐力,然后看見槍口火光迸射。
也許那一刻有一顆巨大的恒星掠過太陽系邊緣,時間在那一刻被拉長,引線已經(jīng)燃進(jìn)了槍膛。但那一聲爆裂:那一簇火光并沒有出現(xiàn),也許是引線受潮,也許是風(fēng)正好把一滴雨吹進(jìn)槍膛后的小孔,讓引線熄滅。我們期待的殺戮沒有出現(xiàn)。
王巖注視這頭像羊又像鹿的動物,它轉(zhuǎn)過身來。王巖從來沒有注意過動物的眼神。這一刻,他竟然發(fā)現(xiàn)它的眼睛那么好看。青灰色的天空,青灰色的遠(yuǎn)山,灰黃色的草甸,墨綠色的針葉林,濃綠的闊葉林中夾雜著早早到來的黃色,所有的這一切,都收入那晶瑩剔透的水晶中。而他自己,也被這濕漉漉的目光注視。
作者簡介>>>>
張涯舞,中短篇小說散見于《特區(qū)文學(xué)》《西藏文學(xué)》《當(dāng)代小說》《作家天地》等刊物。
[責(zé)任編輯 黑 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