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12路車的站牌正對石板舊街的門樓,向前五十米,街道左側(cè)有一家酒館,叫片憩館,俗套的名字讓人提不起興趣,好在便宜實惠。我最后一次從他家離開時失手打碎了幾個酒瓶,玻璃碎碴摔在地面上翻滾著,我終于又見到翠綠的色彩,那些破碎的棱面使我見到許多光束——像極了他尤其喜愛的那抹天色,我永遠記得。
一、老高
站在埡口,方圓的目光凝佇在西南方向,他看得聚精會神。
方圓說天那邊有個洞,是不規(guī)整的橢圓,又像是一副竹篩子,無處可去的日光就從篩縫中密集地灑落下來,不見邊際的天空只有那里能滲出太陽光。他也說那是漫天散布的云露了馬腳,我點頭表示贊同,可他又說自己還見過那洞口中間有無數(shù)的雨水潑下,我搖頭表示質(zhì)疑和否定,因為我從沒瞧見過那等光景。
方圓這個名字像路邊撿來的,是百貨市場里最不起眼的物件,邊角料的程度完全可以匹配上隨機附送的贈品一般。
我初遇他便一見如故,但又覺得陌生,那種不可名狀的感覺或許是因為他動手打了我。
那是在黔西南橋城的一座不知名寺廟門前,我遇到個有些陰郁的男人,穿著一件灰色的連帽衛(wèi)衣,可能是他太瘦,也或許是衣服過于寬松,總之他戴著衣帽使我無法清晰地看到他的眼睛。
出寺廟門時我四下摸索著荷包愣是找不出一個打火機,嘴上叼著的香煙顯出毫不耐煩的輕蔑勁兒,翹得老高,全無保留地袒露著傲慢的情緒,因此方圓后來便叫我老高,實際上就連我八竿子打不著的親戚里面也找不出個姓高的。
衣兜和褲兜被我翻個遍的時候,我又見到那個男人,他也剛出廟門。我于是攔下他,“嘿,哥們兒有火嗎?”
他不說話,直從衣服內(nèi)兜里掏出個純白的打火機給我。
點著煙,我迫不及待地吸上一口,然后端詳著那個打火機,純白的機身,深藍漆色的機頭,還有銀黃相間的古銅擦輪,翻轉(zhuǎn)過來細看,打火機的側(cè)身噴涂著英文“Cricket”。
“喲,草蜢?!蔽蚁乱庾R地想揣進自己的衣兜,反應(yīng)過來后才不失尷尬地遞還給他?!拔乙蚕矚g這物件,我剛弄丟的是跟你一樣的純色系列,不過我那是黑色款,該是剛才在里面的時候落在臺子上了?!?/p>
我為自己說的話感到開心,我想這足以讓他不要將我想成個愛占小便宜的人。他只說了個“哦”,然后一把薅回自己的物品。
我并沒有說假話,我個人的確偏愛那些帶著點兒復(fù)古風(fēng)格的物件,在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還傾向于收集Cricket各個系列的打火機,因此我必須向他表明心跡來洗脫他心中給我定下的莫須有的污名——這也只是我的猜想,但我向來篤定自己的猜想不會出錯。
于是我一路緊跟著他,不急不緩的節(jié)奏使我憋悶不已。
我停下問他:“你叫啥?”他仍舊向前去,走出幾步才回應(yīng)我,“方圓?!蔽矣行┤炭〔唤€沒來得及發(fā)笑他便已經(jīng)走出好遠,我于是忙不迭地趕上去。
“別說,你這名兒,嗯……你鐵定還有個叫‘幾里的兄弟吧?!蔽覟樽约旱挠哪械阶缘茫珔s沒想到他一把將我推倒。
“你這人咋這樣,開不得玩笑!”我有些怨怒,但我不知道是否犯了別人的什么忌諱,所以只能先站起身攥緊拳頭,并用言語表示不滿。
“你不是第一個這么笑話我名字的人,可你沒禮貌,我剛借你火,你回頭就來取笑我又算咋回事?!狈綀A打人倒還打出個道理來。
我拍拍身上的塵土,剛才抱怨與怒氣全沒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這個人原來會說三個字以上的話。
方圓后來跟我說過他名字的來歷。
方圓家住在陜南,父親是個極為本分的工人,叫方大同(據(jù)說是因為出生在大同市),初中文化,卻又偏愛看些怪模怪樣的書,以此來展現(xiàn)自己的文化內(nèi)涵。在眾多的書籍里面,方大同挑上了在民間流傳甚廣的丁遠峙所著的《方與圓》,以及李宗吾的《厚黑學(xué)》,那兩本書至今仍舊放在方家的立柜頂上。方大同是行動派,自然沒少翻看,因此他深覺自己已經(jīng)領(lǐng)悟了“方圓之道”與“厚黑之學(xué)”,所以有了兒子后直接取名“方圓”,他想讓兒子將來能參透天圓地方的精髓、掌握人情世故的精妙。方大同逢人便將自己給兒子取名的高深之處講出來,生怕別人不懂。正是因此,方圓還沒長大就已聲名遠播了,再后來,他的名字就變成了死牛身上的皮,吹不起來卻任人抽剝,倒是供不少人當(dāng)了笑料。
“別氣嘛,我并無惡意,對不起?!蔽蚁胍哉嬲\的道歉來換取一份諒解,因為我覺得方圓這個人還挺有意思。
“算了,我推了你,我也沒啥禮貌?!狈綀A打量著我,并遞過來一支香煙。
我自然爽快接過,笑盈盈地說:“你瞧,咱不都一樣,禮貌一下就行唄,老大的爺們兒嘛。”
方圓不再繃著臉,咧開嘴笑笑。他說:“我叫你老高。”
“我又不姓高,拜托,我姓李,別張冠李戴?!蔽夜室廨^真,也不知是否用對了成語。
“就叫你老高,我見你剛才叼著那根煙可是翹得老高哩!”
我原以為這是方圓的冷幽默,始料未及的卻是他將“老高”兩個字叫成了習(xí)慣。
我打定主意要與他做商量,畢竟誰也不想稀里糊涂地將姓給弄丟了,于是我說:“我的遠親近戚里就找不出個姓高的人來,你就叫我老李咋樣?”
方圓說:“算了吧,老高?!?/p>
我無奈搖頭,他憋著一股笑勁兒,被煙霧嗆得連連咳嗽。
“我這人氣量小,非得找個時候也將你推搡一次,摔個狗吃屎最好?!蔽蚁胫约核闶浅粤税堤潱敛粍澦愕貋G了姓,換來個“老高”的冠名,像是打著稀里糊涂的廣告。
我跟方圓互留了電話與微信,說好等抽出時間了要在一起喝酒。
二、灰色
從石板新街到舊街,12路車要十三分鐘,途經(jīng)兩個路口然后左轉(zhuǎn),像在橋城的一方小角落里畫出大半個圓。我坐過很多次12路,因為我時常去舊街的酒館。
酒館老板見我常去,越是眼熟起來,她也問過我:“你不做事?成天喝酒?”
我覺得好笑又惱人,心想你一個賣酒的還嫌人喝酒,再說她也不該管得這么寬。她言語間的冒犯使我氣惱,可是我暫時還不想離開,只好拎起酒瓶去到挨近店門的座位上,遠離這位毫不恭敬的女士,不知道她是否察覺到些不滿的情緒。
12路末班車在晚上九點半開走,我出酒館時已經(jīng)過了十一點。柏油馬路在城市的光影中成了面模糊的鏡子,定睛瞧去更使我目眩,僅憑著還算清醒的意識,我扶在一根路燈桿上將胃里的穢物全部吐出了來,醉酒的不適感方才緩和下來。沿著12路的路線回到出租屋,便一頭扎在床上。
早上,風(fēng)從窗戶口溜進屋子里,熹微的晨光使我緩緩睜開眼睛。我見到四下的房間都被蒙上一層灰蒙蒙的幕布,像極我立柜中塵封的冬裝上蓋著的那張紗網(wǎng),旋即我的腦海中盡是昨夜路邊嘔吐時的場景,那個只有清風(fēng)的夜成了膠卷相機里黑白的底印。我的雙眼有種刺痛感生出,它倆活像是要脫離我,不由分說又毫不猶豫地閉上。再睜開時它們重新歸附于我,那種莫名的失而復(fù)得使人變得神經(jīng)兮兮。我起身探探窗外,再四下環(huán)顧房間,那層灰色的濾層仍舊揮之不去,使我的眼中再沒丁點色彩。我有些頹然地坐到床邊點燃一支香煙,煙氣熏著殘余的酒味兒誘使我變得喪氣,大失所望的潰敗感后知后覺而來,我想我大概是病了。可是哪樣的怪病竟使人瞧不出顏色呢?這些想法一齊鉆出來的時候,我的身體成了件自由落體的物品似的,不受控制地倒靠在床上,左思右想之下我仍舊想不出任何眉目,于是我捧著手機開始搜索,滿屏駭人的詞條讓我觸目。我將手機扔到一邊,看著它在床單上打個踉蹌才停下,屏幕的蒙蒙灰光又亮起來,接著響起微信的提示音。
我閉著眼跟自己裝睡,可是人心中一旦裝些牽腸掛肚的事兒,就不得不去窺測。原來是方圓發(fā)的消息,他似乎格外惜字,只有五個字符:晚上喝酒?這讓我感到意外,同時我也郁悶起來,我的眼睛病了,難道我不該去掛個眼科瞧瞧嗎?這樣的糾結(jié)存在了大概半分鐘,就好像誰在我耳邊講了句,管他呢,反正沒瞎,喝酒去。
我可以真誠地說,我的耳邊確實出現(xiàn)了那句鼓噪的話,并且那句話落地后,我的腦海里涌進幾朵黃麥酒花,它們歡悅地拍打在我神經(jīng)末梢的礁石上,濺出的浪波將我的耳朵惹得潮濕。我是個經(jīng)不住鼓動、更抗拒不了麥色涌動的人,我常常愿意做這樣一個沒出息的人。于是我就開始思索在哪個地方喝酒更方便,最后我跟方圓約好買酒去河邊,他說那樣實惠還爽快,我摸著干癟的荷包表示贊同。
三、烏蘇
橋城并不大。
江堤路中段的岔路口處有家為人熟知的便利店,或許是因為它存在的年月久長,幾乎就快成為一個小地標(biāo)了,門頭掛著“711便利店”的商標(biāo)。我總以為那是家山寨,可在這不知名的小城里誰在乎那些呢,又沒人管老板要加盟費,他想掛哪樣的牌匾全憑自己樂意,只要它的性價比足夠高,其他的都不重要了。
方圓很會挑地方,他跟我約在711對面的廣場見面。他說那地方好找,碼頭又挨近大橋直通向劍河對面的廊亭。要在夜半喝酒屬那地方好,清靜。
趕到廣場,我四下尋了尋方圓,不多時便在下順至碼頭的臺階轉(zhuǎn)拐處找到他。我并不懂他是什么意思,直一門心思地趕上去責(zé)怪他。
“你挑的地方說容易找,可自己卻藏在犄角旮旯里。”我有些暴躁,心中的怨氣不知是沖誰去的,可要發(fā)泄出來總歸會好不少。
“等的沒法子了,就下來吹下河風(fēng)嘛,再說,你一個文化人,這暴脾氣可不妥?!辈恢綀A是完全不在乎我的怨氣,還是全然接受了那些沒來由的無端指責(zé),他只是輕松地講著事實。與頭次見面時很不相同,方圓的話變得多起來,整個人也變得更有溫度了。
我才想起是自己的一個大覺耽擱了些時間,便不好意思地換了個話題,“你咋瞧我像個文化人?”
“你身上有種人家講的頹廢勁兒和煙酒氣,雙眼看人看物時又有一種審視的感覺,透著股讓人討厭的清高氣兒。嗯,就是這樣?!狈綀A認真地思考著,蹦出的那一連串言語要比石板舊街酒館里的那位不恭敬的女士更為可惡。
方圓講完這番話,感覺河風(fēng)將我的臉頰吹得發(fā)熱,我不敢相信方圓所理解的文化人是這樣的。不過我可以把這理解為是他的偏見,不過是我倒霉,恰巧碰到了那點偏見而已。
“不跟你計較這么多,咱喝酒見真章?!蔽蚁蚍綀A置氣,打算用酒來雪恥。我以為他是個寡言惜字的人,可他卻讓我在言語上吃了虧。若不是他要與我真心喝酒,我會當(dāng)他是刻意羞辱我,那我肯定得跟他理論理論。
我們就近在711買了酒,還有一包花生米和幾袋零食,方圓付的錢。他說我剛才把最后一根煙給了他,他得買酒,我說好,但零食的錢得我付,他忍不住笑出來,我跟著一起笑。
他買的是三打產(chǎn)自新疆的烏蘇。
我向來喜歡烏蘇啤酒,有兩樣原因,一是酒的后勁大、喝著爽快,二是我曾經(jīng)寫過一篇名為《烏蘇里的月亮》的小說。
我愛“烏蘇”這個名字。在蒙古語中“庫爾喀拉烏蘇”,有“雪地黑水”之意。大凡北方人在冬天肯定都見過那場面:漫山遍野的銀裝素裹,茫茫霧氣從四面八方收縮到河溪邊上,水流汩汩而去,在遼闊無垠的白色天地之中,那一道黑色的細流將躍動的畫卷徜徉進人的腦海里。
盡管烏蘇有著千種百樣的好,可它是最不實惠的啤酒,一瓶的價可以抵上同類型酒兩瓶?;蛟S如此毫不劃算的價格也是我喜愛它的一個原因吧。我跟方圓拎著酒穿過碼頭廣場,信步到橫江對面的廊亭里。廊亭果真是個好去處,偌大的空間里除了我跟方圓再無他人。我急不可耐地打開幾瓶酒,對方圓講出豪言:“咱先對著瓶子來?!?/p>
方圓說:“哪個喝酒這樣子喝,挨著岸邊風(fēng)大,照你這樣子來,咱倆保準(zhǔn)都回不去。”
他說的確實在理,我只不過是急于“報仇”罷了。在我猶豫思考的間隙,方圓遞來個塑料口杯。真是糟糕,就連喝酒的節(jié)奏都被這個不緊不慢的男人給掌握了。
有句玩笑話是這樣說的:人只有在喝啤酒時肚量才最大。我往常認為這句話毫無幽默感,甚至算不上一個好的冷笑話,也便懶得去琢磨。直到現(xiàn)在,木質(zhì)的廊橋上多出一個又一個空酒瓶時,我才有了那感覺。
于是我微醺著對方圓說:“咱倆這肚子可真能裝?!?/p>
方圓眼皮都不抬,滿上一杯酒后才說:“可不嘛,男人的那點肚量全在這里了?!蔽蚁敕綀A一定聽誰跟他講過那句玩笑,并且他講出來這句話確實將我逗笑了。
“老高,我瞅你的樣子像剛畢業(yè)沒多久的大學(xué)生?!边@是初遇后方圓第一次叫我“老高”,我還聽得蠻順耳,但他的話使我有些許抵觸。
“這年頭誰還不是個大學(xué)生,最不值錢的就是咱。”
方圓笑呵呵地搖頭說:“我就不是,我常年做工的線上也沒人是。”
對我而言,方圓這人真是敗興,他要是去追女人保準(zhǔn)會被責(zé)怪不懂風(fēng)情。但我的氣在他身上卻撒不出,他越發(fā)像個情緒黑洞。于是我不再理他,只管自己喝酒。
方圓毫不客氣,盡管我數(shù)杯酒早已下肚,他仍舊保持著自己的緩慢節(jié)奏。或許是酒勁上頭,我開始跟方圓訴苦。
“你知道我想干嘛?你知道我在干些什么嗎?”他卻不說一句話,只是靜靜地看著我,“我只要寫一部好的小說,我甚至覺得我已經(jīng)打好了調(diào)子,終此一生能有部為人所知的好作品傳世也就夠了,但是我只能在心里想、在心里說,誰也不會明白!”我的情緒在酒精作用下更顯張狂。
方圓只說我著了年輕的魔,他又問我:“你今年不過二十三四歲吧,你知道我今年多大了?”
我隱約感覺到他要開始說教,同時我也為自己剛才那番極不著調(diào)的醉話感到難堪和尷尬,于是我學(xué)著他那樣沉默。
“三十三,再一晃就三十四五的人了?!辈⒎俏伊舷氲哪菢?,方圓沒有要開始說教的意思,反倒是一直不露心聲的他此刻有些悵然起來?!澳慊蛟S要再過十年,回頭想想那些話,你就會發(fā)現(xiàn)那都是些謊話,騙自己的高級謊話,我跟你講不清,只有你到了時間才曉得?!狈綀A舉起酒杯像在向我示意,但他卻率先一飲而盡。
我想他的意思是,他沒有辦法跟我講清道理,現(xiàn)在只能陪我一杯酒。我自然不能回絕他的好意,也再沒辦法將那些話繼續(xù)。我于是只跟他一杯接一杯地碰撞。
最后一點烏蘇均分在我跟方圓的酒杯里,他打趣說,好在自己明天是夜班,不然得讓我賠付他一天的工錢,我只說跟他喝酒好盡興。
天要破曉時,我跟方圓在碼頭廣場告別,臨走時他跟我講,尋個好天氣去騎車,說那話時方圓的酒已醒大半,他格外神氣地說:“我可有輛漂亮的摩托?!?/p>
我記下他說的話,可醉意卻來得越發(fā)猛了。我所能見的蒙蒙灰光扭成團亂麻,所以我只得擺擺手,趁著僅剩的一點兒清醒走個干凈利落。
四、CG125
我在夜里八九點鐘才醒過來,睜開眼讓兩顆圓珠子先打上幾轉(zhuǎn)。
我記得這時候的房間該是黑黢黢一片,我確信自己感受得到那顏色,至于實在見到的,就直像是電腦屏幕上監(jiān)控里的黑白畫面,爬滿著密密麻麻的像素點。這雙陡然生病的眼睛又讓我開始煩悶,再不愿意去理會它。
想起昨夜跟方圓喝酒的畫面,仿佛是掉幀的卡碟機,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總覺得他是個十分無聊且乏味的人,可好像又不是那樣的,或許無趣的人才最有趣。于是一個想法陡然生出。
床尾的一只收納箱中放著我那落灰已久的電腦手提袋,我興趣盎然地將電腦拿了出來。桌面上已經(jīng)定稿的灰色文檔圖標(biāo)跟個病人一樣,怏怏地吊著絲讓我牽腸掛肚的鼻息。我猶豫著要不要點開再看看,但最終是點擊新建了一個文檔,我想把方圓寫進小說,或者說為與他的相遇替自己寫點東西。
萬難處總在開頭,敲出的字碼怎么都看不對眼,我有些苦惱地想到,知之甚少當(dāng)然就無從下筆。于是我只好悻悻地退出文檔,直盤算著多從方圓身上搜刮出些油水了再動筆。寫作靈感這東西就像是浪子追求少女一般,只要未得手,那么興味就會很快蔫去。 有了這樣的理論后我又多瞅了幾眼那些個半死不活的文檔圖標(biāo),我已經(jīng)連續(xù)數(shù)月沒有與它們接觸了,就趁現(xiàn)在看看吧。
《長生》的定稿日期顯示為二〇二二年五月二十一日,《徐吟且行》的定稿日期則更早,是二〇二一年六月二十七日,這兩部現(xiàn)實題材的小長篇前后耗了近三年時光,加之于它倆的情感實在是復(fù)雜的。它倆的下面還有部至今未能完成的大長篇《花溪米店》,我自己慣叫它“米店”,也不知道還要傾多少年的心血才能滴成那條蜿蜒曲折的花溪,這使我暫時沒有合適的面目去對待它,于是我沒有點開米店。順著圖標(biāo)往上是兩部雜文隨筆,《三年半》是二〇一七年至二〇二一年間輯成的,《玻璃筏之夜》則是著手小說寫作以后的幾篇心跡。因為第一篇寫在夢醒的深夜,并且此后一直沿用這個題又胡謅了幾篇,便順當(dāng)將其成集,我想這個集以后還會增加許多的篇目。李長生的感悟似乎給我下了咒語,他說,生命本就不是件波瀾壯闊的事情。于是我近來許久的日子都過得比清水還平淡,就連死水微瀾的機會都見不到。當(dāng)我過完二十四歲生日的那天,我對這些橫陳在電腦桌面的文檔生出很重的戾氣,沒來由的。好在這次橋城之旅遇見方圓,他又使我生出些繼續(xù)折騰的心思來。翻看完幾篇隨筆后我下定決心,打明兒起就做三件事,首先是改稿子,再就是等方圓的消息,想跟他一起喝酒、騎車,最后就看能否將我這雙失去色彩的眼睛給治好。
接連幾天我也一直在做這三件事。改稿子是個精雕細琢的活兒,方圓的消息遲遲沒等到,在醫(yī)生的診斷下,買了好些藥。好幾瓶各樣的眼藥水和眼藥膏,維生素片也是好幾樣,甚至于還有消炎藥跟各種飲服的激素。加之還做了驗光和各項眼科測驗、檢查,我微信零錢的數(shù)字變得單薄可憐起來。直到提著一大包藥走出醫(yī)院時我才開始后悔,被坑慘了,我如實這么想。這也使我愈發(fā)期待著方圓打來的電話或者發(fā)來的消息。
方圓的電話在次日打來,約我過兩天去橋城邊郊騎車,有條寬敞的山路可以騎到文峰山上,他那天剛好月休。方圓說的兩天絕不會是個虛時,我便直心切切地盼著趕緊過完這苦悶的四十八小時。
從新街坐12路公交,五站路后同站換乘7路車,再坐三十分鐘才到方圓跟我約好的地點。方圓很守時,早早就等在站牌對面的樹蔭下,這次他算是找到個顯眼的地兒等人,他向我招手,怕我看不見他,我再不能指責(zé)他。
只我一人踏上斑馬線,幸好這個路口沒有紅綠燈,人行橫道上的白漆被磨得破碎,像是工人噴灑在水泥面上的,我大搖大擺地過去,這段路上只有零星而過的車輛。
走近些我才發(fā)現(xiàn)那連成片的矮叢上爬著許多牽牛果,也有叫玉蘭的,我知道它開出的花是艷紅色。估摸著方圓是故意的,他穿著頭次與我相遇時的那件衛(wèi)衣,不過他沒戴連衣帽。他是單眼皮,一雙細長的眼睛,眼角平開,看上去是個極為理性的人,工科學(xué)院里這樣的人很多。我后來問過他眼珠的顏色,他說是棕色,我料定他的眼睛是小而有神的。
方圓先招呼上我,“你今天倒還準(zhǔn)時,我自己騎車來得早些?!闭f罷他便向馬路內(nèi)側(cè)的非機動車道指指,“喏,就是它?!?/p>
我第一時間跟著他的指向看去,滿懷的期待灑了一地,那只是一輛國三化油器版本的CG125,本田的經(jīng)典款,算是個老家伙。方圓給它改了雙圓桶指針儀表和圓形燈碗,才使其顯出點模樣來。
“喔,是這?!蔽冶緛硐胝f些失落的話,可轉(zhuǎn)念又想到CG125的好處,它有著極強的改裝底子,許多玩復(fù)古車的熟手都喜歡弄一臺去隨心所欲改裝。于是我話鋒一轉(zhuǎn),說:“這家伙可經(jīng)得住折騰?!苯又遗d致勃勃地從油箱、坐墊、懸架、前后減震、剎車盤、飛輪、牙盤、輪轂輪胎、油門線跟離合器等多方面說了些改裝的看法。
方圓似笑非笑地盯著我,像是在看什么稀罕玩意兒,等我將一連串的話講完,他卻嘲弄說:“聽你這口氣還像個喜歡復(fù)古車的,平時沒少看W800跟T120吧?!?/p>
我的興致被他潑滅,犟氣地說:“是看了不少?!?/p>
“我在你這個年紀(jì)也總看,以為三十幾歲就能騎上,可就眼前這車我也是前些年才舍得買?!狈綀A在照鏡子,他照得開心。我也才明白他為啥只把車的儀表和燈碗給換了,他所說那兩復(fù)古輛車的名字我確實日思夜想,并且總以為有天能騎上它們?nèi)ミh行。
“其實它挺好的,皮實、耐用還省油,別的車能去的地方它都能去,慢點兒也就慢點兒,再吃力也不至于熄火,就是入冬后熱車麻煩……”方圓講著他車的優(yōu)缺點,也不忘將鑰匙遞給我,“要不試兩圈,待會兒咱上山去?!?/p>
果然不出意料,方圓這輛車跟他一個德行,油門響、遲緩,怎么都提不上速。
“你這老伙計還得你自己來?!?/p>
方圓說:“老高你騎車也一般啊?!?/p>
二十分鐘以后方圓將車停在一個山埡口,打那兒眺望,下面是一片空曠的平地。方圓走過去向前傾斜著身體,微微踮起腳開始打望起山下的景物。我學(xué)著方圓的模樣去打望,方圓卻笑問我道:“你干啥?”
“我想看你在看啥,津津有味得很。”我并沒瞧出個什么不同凡響的景致來。
“這個埡口跟我家那邊的像?!狈綀A又看向天邊,像是目尋著多年未見的老友。
“天下的山埡口大都一個樣,你怕是想家了。”我覺得方圓大概起了思鄉(xiāng)的情結(jié)。
“不是,你看,”方圓說著便要指給我看,“看見那片平地沒?從這兒看去那個山坳口連著的那片空地?!?/p>
“當(dāng)然能看見?!蔽倚南胛抑皇乔撇怀鲱伾植皇钦娴南沽?。
對于我漫不經(jīng)心的回答,方圓不以為意,他繼續(xù)說:“我老家也有這么一個地方,差不多大的山坳里連著一片四五里見方的平地。多在云厚的陰天吧,那幾里地正對上去的云層會破個洞,是織得緊密的云團露了馬腳,全天不見的太陽光就從那洞口處一束束地漏下來,剛好全部漏在四五里見方的山洼地里,你見過篩子吧,那個洞口就像竹篩,把太陽光濾成細絲。”
方圓的講述很具象,看得出來就跟單純無邪的孩子講說自己的心愛之物那樣,方圓一定喜愛那樣的天色。我打趣道:“沒想到你的觀察力蠻強的?!?/p>
“那肯定,我從小看到大的天光,有時候那洞口還有雨水淋下來?!狈綀A說得真切,但對于他說的雨水,我深為不信,因為我確實沒聽聞過有那種景象。
“老高,咱上去吧。”方圓倒還顯出點中年男人的灑脫。
他說完話便轉(zhuǎn)身朝停車的地方去,望著他的背影,我又發(fā)現(xiàn)了方圓的一個特質(zhì),他講話全憑自己想講,也不會管誰信不信的。
再往山上去游人便漸少,直到幾十步青石板鋪成的階梯前面,我們只好將車停在一旁。
“你上次的酒話有點意思,講講?”方圓步伐矯健,長而陡的石梯于他而言顯得輕松,如同他此時的語調(diào)一般。
或許是看了山色、吹過谷風(fēng),我竟又說出句胡話來,“什么酒話,那可是我的理想。”矯情的話總在說完后才使人覺察到尷尬。
“喲,理想?!狈綀A像是對我這樣的年輕人抱有成見,或者說,他是對張口閉口談理想的人存在偏見,“你講給我聽聽?!?/p>
我跟方圓講了我的小說《長生》《徐吟且行》和《花溪米店》,還有那些寫在許多個深夜里的隨筆雜記。我跟他講《徐吟且行》取自蘇軾的“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是想表達一種于生活中存在的態(tài)度,跟他講被身世捉弄的黎毅余,被無知荼毒的楊瞎子,幾代人的命運以及一個縣城數(shù)十年的變遷……我跟他講《長生》是我第一次到黔南時在火車上冒出的靈感,講述從關(guān)中到黔貴再到巴蜀的一切,我說李長生之所以叫這名字,是因為我想看看謫仙人所說“仙人撫我頂,結(jié)發(fā)受長生”的浪漫期許被剝離后的現(xiàn)實會如何,我也跟他講那個被世人唾棄,但最終將獨屬于女人的堅韌與溫度留在世間的木一南,那些坦蕩如砥抑或荒腔走板的人生路……我跟他講有著奇幻故事的米店,那條蜿蜒流出幾十里地的花溪,陜南邊陲五六十年里宏大而又平凡的群像鏡頭……還跟他講曾經(jīng)無數(shù)個日夜里我與時間的輾轉(zhuǎn)糾纏,那些一字一句,我恨不能讓他親眼去見見。
但顯然方圓對于我說的并不感興趣。不過他是個真正有禮貌的人,一直等到我話音落地,情緒平穩(wěn)下來,才說道:“能寫那么多字,厲害是厲害,”方圓稍微停頓構(gòu)思后又說,“老高,照這么說你一天就沒做啥正事兒,全寫字去了,那你寫了多少字?”不得不說方圓看事情的角度既接地氣又十分新奇。
鑒于方圓的禮貌,對于他的刁鉆我同樣報以禮貌,于是據(jù)實說:“這些年的文稿沒有一百萬字也有八九十萬,嗯,八九十萬字是有的。”
我原以為方圓會贊賞我的高產(chǎn),大失所望的是他風(fēng)輕云淡地說:“那也不多嘛,我以前看的小說人家都是日更兩三萬字,一本書更新完至少都是上百萬字,哦,幾千萬字的也有,比如……”
“你別比如了。”我有些惱怒地叫停方圓,他這幾句話被我視為最深的冒犯。
“咋還這么大火氣了。”方圓的語調(diào)依舊輕松。
我靜靜地盯著他看,那張灰色的臉上沒有喜怒的情緒,他也只是盯著我看,像在看一本參考答案。我心中聚集的怒氣全部灑掉了,再表達不出來。
“你把我跟那些寫網(wǎng)文的看成一樣的了?”我想告訴方圓他實在地冒犯了我,但得讓他自己去品味。
“不一樣嗎?不都是想靠寫小說掙錢或者出名,同樣是寫字賣錢還有個高低貴賤嗎?我是真的不知道?!狈綀A一連幾問都顯出十分的真誠,沒有一點刻薄的針鋒相對。原來,就事論事的真誠態(tài)度果然才是一擊必中的絕技。
我對方圓的說法哭笑不得,他說的我無法接受,但我不能說他是錯的,我也是從這一刻才發(fā)現(xiàn)自己對大行其道的網(wǎng)絡(luò)文學(xué)有那么重的戾氣。用方圓剛才的邏輯講來,或許該是人家寫網(wǎng)文的看不上我這寫酸文的,因為人家確實能賣錢。從蒙羞受辱到后知后覺的明了,我得感謝方圓無意識的提點,我的自傲清高揣著嫉妒的心,該徹底反思一下了。
“老高,是不是我的話傷害到你了?那我表示抱歉。”方圓表達抱歉心意的舉動時給我發(fā)一根短支的大前門。
“你說得很對,”接過煙,我承認了方圓的那套邏輯,但我仍舊想要解釋,就像那次寺廟初遇,我一定要解釋自己不是個愛占小便宜的人那樣,我于是接著說,“我寫小說還是有些不一樣,我真把它當(dāng)成自己的理想了,是,我確實有很重的功利心,但那都是小說寫成以后才有的。一旦我開始新的寫作我就會歸于純凈,你可能不曉得,只有純粹的心才能寫出來我的那些東西,它們就像我的孩子,生出來長大成人了,我自然想他們能有出息,這就是我的功利心,也是我理想的一部分。對,就是這樣。”
說著話,我跟方圓已經(jīng)登上山頂,我們就近坐在石梯上繼續(xù)著剛才的話題。坐下后方圓開始拿腔拿調(diào)地說教起來。
他說:“你還在講啥理想?你要真覺得你那理想值錢的話,你才不會隨時去說它,按村里老人的講法,你是只有借著那個敷臉面哩,是被年輕蒙了眼,被名利蒙了心?!?/p>
我覺得方圓的這番說教肯定另有所指,但我不急著去探尋,只問他道:“你咋就這么多感觸?”
方圓低頭沉默會兒然后又看向我說:“我跟你差不多大的時候也愛說理想。”方圓說完這句話我才明白過來他既不是對我有所成見,也不是對愛談理想的年輕人抱有偏見,他只是羞于曾經(jīng)的自己。他接著說:“開始的時候,我的理想是跟美惠結(jié)婚,可后來一遇事兒我就跑了;后來我的理想變成了許多想買的東西,車子、房子這些,但我現(xiàn)在只有輛CG125;現(xiàn)在嘛,勉強說是理想的那就是回去家里安穩(wěn)落個腳扎下根,可你看我不還飄著的嘛。”
我感覺他與那個叫美惠的女人肯定有故事,他也說等晚上喝酒的時候再告訴我其中原委,他還從來沒對人講過,所以得在心里打打腹稿。
方圓這會兒的面目才是一個到中年還一事無成的滄桑男人該有的樣子,我趁機跟他說:“我想將你寫到我的小說里,小說名兒都想好了,叫《五里見方》,專門寫你是怎么損我、打擊我的?!?/p>
“原來你把我當(dāng)素材了,”他先是有些生氣,隨之嘆口氣又說,“寫吧,反正你不跟我商量也能寫,就是最好別把我打扮成個大花臉,如果你非要寫,這算我求你的事兒。”
我又回敬他一支大前門,“瞧你說的,我就是與你在做商量嘛?!?/p>
“你為啥不跟人家那些大學(xué)生一樣去考公務(wù)員呢?”
“那得考試呀?!?/p>
“你咋不考?”
“你咋知道我沒考?”
“老高你啊,真得再去試試,先把你的理想放放、晾晾?!?/p>
“嗯?!?/p>
我嗯得真誠,一如方圓那般真誠,這是個短小精悍的嗯。
方圓說:“我感覺老高你還是不能面對現(xiàn)實的情況,你對生活所有多余的指望都會胎死腹中的,那甚至比婦科醫(yī)院每天刮宮流產(chǎn)孩子的概率還大?!?/p>
我不說話,直望著方圓點頭,他也點點頭。
我們誰也不再去試圖說服誰。
天色已晚,我跟方圓在山頂說的最后一個話題是關(guān)于結(jié)婚的。我問他:“你說你想要穩(wěn)定想回家扎根,那你為啥不結(jié)婚呢?”
他說:“那沒意思,結(jié)婚又不是廠里的流水線,非得把任務(wù)完成了不可。”這是他前后矛盾的說辭。
我想說結(jié)婚可不就是任務(wù)嘛,但我又生憋回去,因為對于這個問題我有些隱藏的看法。對于個人來說婚姻從來不是硬性任務(wù),但對于社會和家庭來說卻是,個人又必須依存于社會,歸屬于家庭,所以多數(shù)的人都會在這個問題上找到閉環(huán)的答案。
于是我問他:“你都沒結(jié)過婚,咋就敢說沒意思?”
方圓憋著笑,卻差點憋出眼淚,他說:“我差不多是,差點就結(jié)婚了的,只是現(xiàn)在不想結(jié)了?!?/p>
他做了回差不多先生,給了我差不多的回答。但有些東西是意會不到的,差不多就會變成差很多,相去甚遠,以至于像我們遙隔兩千里的故鄉(xiāng)陜南與這橋城的距離。
天地廣闊,這些燈火通明的城市里的樓房又高又大,而陜南的山林又長又密,許多時候就連我們自己也記不起那個容易被人遺忘的地方。
方圓也認同我的這番說辭。
CG125的鹵素?zé)舨⒉涣?,夜半時分可以提供給我們的能見度很低,所以我們得趁著微微天光趕下山去。我?guī)Х綀A去了石板舊街的片憩館,那位不恭敬的女士仍舊在吧臺上記賬,那也是我與方圓最后一次喝酒,他跟我講了關(guān)于伍美惠的事情。
五、美惠
伍美惠是方圓的發(fā)小,也曾幾乎成為他的發(fā)妻。
她小時候是個黑瘦干癟的姑娘?!案砂T”是方圓的用詞,他還給我打了個比方,說是就像沙土地里失了水分的玉米棒。好在我見過才能意會到那模樣。
這個姑娘打小就不招人疼愛,倒不是因為她頑劣。伍美惠有兩個弟弟,她便養(yǎng)成個寡言少語的性格,沒有孩童的活潑跟靈性,讓人覺得木訥呆癡。
方圓像跟自己辯解,他說,其實美惠很聰明的,什么事兒一點就通,可就是通的多了,她才像是被堵住的那個,再加上她沒什么像樣的穿戴,面相也不討大人們的喜,這才成為他們口中木訥呆癡的孩子。
方圓打小也是個扎在孩子堆里很難被注意到的主,他與伍美慧的區(qū)別在于,一個是口口相傳的反面教材,一個是幾近透明的邊角料。所以打小他倆就湊到一起搭伙兒當(dāng)對方的玩伴,那其實算不得“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的佳話,更多是無奈之舉罷了。
伍美惠老早就回家?guī)凸とチ恕?/p>
直到有一天,方圓周末回家照常去找美惠,但這次卻沒找到人。他到處去問,這才曉得,原來是村里人傳他倆的閑話,美惠家的人忌諱,剛好伍家的某個遠房姨娘說可以將美惠帶去蘇州打工,講得天花亂墜,實則就是進電子廠做流水線工人。美惠的爹媽心動不已,想著這女娃總算成人可以掙錢了,不多過問便讓美惠的姨娘將她帶去不知在何方的蘇州。
方圓苦惱不已,一心要輟學(xué)去找美惠,但他的胳膊怎么擰得過大人,剩下的一年學(xué)必須念完。在那一年中方圓天天盼著再見伍美惠,或者哪怕只得到丁點關(guān)于美惠的消息也成,可是從年頭到年尾都沓無音訊。直到他快要畢業(yè)的前幾周,他不知從哪兒聽到的信兒,說美惠被她姨娘帶去蘇州的甪直鎮(zhèn)了。方圓去網(wǎng)上查找關(guān)于甪直鎮(zhèn)的一切,他鎖定到一條信息,甪直確實挨近蘇州的一個大型工業(yè)園區(qū),于是他在心里確定了聽來消息的真實度。
剛畢業(yè)沒幾天,方圓就壯著膽子只身找去蘇州,只是到了那里后許多困難折騰得他沒法脫身,廢好大勁兒進到一個模具廠,這才解決了基本的生存問題。方圓在甪直這個古鎮(zhèn)待了半年時間,將每個月可憐的三天休息時間全拿去尋找伍美惠,可仍舊沒有絲毫進展。他那年沒有回陜西過年,漸漸地也就留在了那片工業(yè)園區(qū)里,但他始終沒有放棄去找美惠,他說:“甪直鎮(zhèn)那么大,比我們縣城還大,工業(yè)園區(qū)里廠子那么多,人也海了去,美惠總在里面,我就不信找不到?!?/p>
這樣的日子持續(xù)了三年,方圓早已變成個熟練的流水線工人,再提不起多余的熱情去做任何事情,甚至不關(guān)心天氣變化,但他仍舊會用所剩不多的空閑時間去找美惠的蹤影。伍美惠這三個字在那幾年成了他生活的一個風(fēng)向標(biāo)。
那年年末他確實得到個好消息,是他爹電話里說的,伍美惠回村里去了。方圓接完電話后興沖沖地辭了工,也顧不上被車間組長壓了次月的工資,總之是馬不停蹄地趕了回去。
方圓說他永遠忘不了那次回陜西后的經(jīng)歷。
他到村里后就徑直趕去伍美惠的家中,還不等伸手去敲院門,方圓便從門縫中見到使他終生難忘的事情。
村里情報員似的馬大娘眼神飄忽著小聲道:“美惠她得了壞病?!?/p>
“啥?”美惠她爹伍老漢不明所以。
馬大娘咽著口水,再四下瞅瞅,湊到老漢耳邊,亮著嗓門卻做出副私密耳語的模樣道:“就是那種壞病,哎呀,就是人家說的梅毒,不成器的壞??!”
“哦”,老漢低沉一聲,隨后想了又想,才補上句,“喔,花柳病……”隨即,老漢便失了魂似的扶在一旁的槐樹上不住地掩面哭泣,同時嘴里不停地罵著些臟話。
方圓覺得這是件不可思議的事兒,怎么也不敢相信,但他同樣不敢再直接去面對伍美惠了,只好失魂落魄回家去。
伍美惠在例行體檢時確實查出感染了梅毒,這是個不爭的事實。
方圓在痛苦里與自己糾纏了好久,等他想起要去看看伍美惠的時候,這個女人早就被家里的人攆走了。伍美惠第二次消失,誰也不知道她去了那里,就連一個假消息也沒有。不久后方圓也離開了村子,他打算去一個遙遠僻靜的小地方。從這以后方圓再沒跟誰提過伍美惠的名字,也再沒見過她。
我想,方圓的愛情確實來過,但只是可惜。
方圓說,沒啥可惜的,就是有些可恨。
我并不問他可恨的是誰,實在也不想問。
六、再見
方圓跟我講完伍美惠的事情沒多久,他就在電話里告訴我,自己打算回陜西了,他爹媽給他相下門親事,那女人挺好的,賢惠持家,他要回去看看。
我問他:“你不是不著急結(jié)婚嗎?”
方圓說:“不著急不代表不能結(jié)婚啊?!?/p>
我只說:“好吧?!?/p>
方圓又說:“爹媽老了,我也三十好幾的人了,再不討個媳婦兒生個崽,我這輩子就真的說過去就過去了?!?/p>
說完話方圓就掛斷電話,我正納悶,他又打過來。
電話里他將摩托車托付給我,說讓我先騎著,等我離開橋城的時候弄去修理廠賣掉,錢款微信轉(zhuǎn)給他就好。他勸我好好生活,好好寫作。
那天過后我的眼睛就再看不出顏色了,我所見的世界就如他的夢境一般,只有蒙蒙灰光。
方圓聽后大笑,并說:“我知道,瞧不出色彩可是件讓人難過的事?!?/p>
可他知道的究竟是什么呢?我也沒問。
方圓最后說,他留給我一個黃色帆布包,讓我有時間了去拿,想拆開看的時候再拆。
我也最后跟方圓講了句:“我過段時間打算回去考試找份工作了,啥樣的都行,我要先考上。祝你相親順利?!?/p>
該說的講完,電話也就掛掉。我與方圓做了簡單的告別,誰也沒對誰說句再見。
七、Cricket
離開橋城之前我將方圓托付給我的摩托車賣到修理廠,老板看我一副潦倒模樣以為我還是個學(xué)生,于是給了個好價錢,九百元整。我想他是個好人,因為車的品相早不值九百元的價錢了。
按照之前說好的,我通過微信將車款轉(zhuǎn)給方圓。自他回鄉(xiāng),那是我們的第一次聯(lián)系。他告訴我相親很成功,是鄰村一個離異的女人,還給我看了照片。我祝福他新婚快樂,得到了自己想要的生活。
我已經(jīng)做好離開橋城回陜西的一切準(zhǔn)備,跟房東辦好退租協(xié)議、拿回押金、處理掉無法帶走的個人物品,我甚至提前在網(wǎng)上買到許多考公考編的資料跟試題,預(yù)約好看眼科疾病很專業(yè)的醫(yī)院……
次日中午的動車到貴陽,再從貴陽站搭綠皮火車回陜西,行程已然定下。在橋城逗留的最后一天,我想再去文峰山上看看,就算是在腦海里為橋城拍一張灰色的全景照吧。
登上文峰山已是下午四點多,我喘著粗氣到方圓曾停駐的山埡處歇息。
山上的風(fēng)不比城市的柔和,刮得急吹得烈,將我的連衣帽也掀去,這還不算,它將瓦片似的云朵都趕在了一起,像是追攆羊群的牧人。灰色的云朵匯成厚重的云層,沉沉地壓在文峰山對面的天邊上。我瞧得出神,不一會兒那厚重的云層中間又被風(fēng)扯出個洞來,是不規(guī)則的橢圓形。我的情緒開始蕩漾起來,我站直身體長頸鹿般地伸著脖子,只想眼睛所見得更為真切,那與方圓所說的光景只差幾束太陽光了,我感到欣喜,跟等待年節(jié)禮物的孩子那般殷切又熱烈。
皇天不負有心人。
我焦切地盯著天邊的云層看,只過去三五分鐘,深不見底的洞口處就流出些太陽光,它們直直地奔著我的腦海而來。我在那一刻緩緩閉上雙眼,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幾片樹葉翻飛的景象,這一刻,我猛地睜開雙眼,原本眼前的灰色濾層果真如輕薄的紗衫一般,隨著山頂?shù)娘L(fēng)漸漸飄去遠處。我萬分驚喜地見到方才腦海里浮現(xiàn)出的那些景色,許多片活潑的綠葉像仙女的袖裙,翩躚著一段霓裳羽衣舞,那黑壓壓的云層中間的橢圓形洞口里,天色如傾瀉而下的虹光般,正淋向山下那片不出五里的洼地。
我愣在山埡口許久,如此絕色的天光,以及重拾色彩的喜悅讓我格外躁動。我把自己想象成那橢圓竹篩的縫隙里透出的一束光,乘著山風(fēng)一點一滴地落到河湖之中,草木之間。
那一夜我又去了趟石板舊街的酒館,不過這次我沒有喝酒,只是想去看看。臨走時,我不小心碰掉幾個玻璃酒瓶,那些翠綠的碴子在地面上翻滾追逐,映在微弱的燈光下,使我再次見到那束讓人心馳神往的天光色。
我用微信告訴方圓我又能見到五彩斑斕的世界了,方圓告訴我他婚后夢里的世界也不再只是灰色。我們互相恭賀對方,因為不論是夢里還是生活中,見不到色彩都是件極為難過的事情,只不過那樣蹊蹺的境遇外人是不會體察的。
方圓還告訴我,他留給我的帆布包里有個黃色信封,里面裝著兩只草蜢打火機。我打開來看,果不其然,但那兩只Cricket讓我覺得十分眼熟。
細瞧之下我才發(fā)現(xiàn):其中一只白色機身藍色機頭的Cricket就是初遇時他借給我的那只,另一只純黑色的Cricket我更為熟悉,那是我自己當(dāng)初掉在廟里的?;蛟S這是方圓第二次騙我,也可能是第一次,但短暫的相識中我竟被他騙了兩次,我又笑又氣,有種如之奈何的感覺。除了兩只熟悉的Cricket打火機外,那信封里還有方圓留給我的祝福:老高,好好寫小說,好好過日子。
看完幾個物件后我便將它們小心收起來,再躺回床上睡下,我一夜無夢,直到天明。
踏上歸程,一路上是看不盡的蒼莽山色與壯闊江河,于綿延千里的蒼翠逶迤之間,山河入夢,我頓然想到理想主義之花應(yīng)當(dāng)永遠盛開。我堅定地想將自己年富力強的青春歲月過得燦爛而浪漫,但我也深知理想主義之花難以扎根于貧瘠的土地,見其破土、發(fā)芽、吐蕊已是幸福的。
堅持理想的人理應(yīng)有接納理想幻滅的勇氣與斗志。
作者簡介:李祖庚,筆名李箋伍,1998年生于陜南,2022年畢業(yè)于西安工業(yè)大學(xué)。在《大河文學(xué)》、江山文學(xué)網(wǎng)、廣東作家網(wǎng)等平臺發(fā)表長篇小說兩部,散文雜記十?dāng)?shù)篇。
(責(zé)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