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媛
茨村有一只公雞很聰明,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實。
雙搶,忙碌了一天,吃飽了飯,人們坐在外面搖著蒲扇乘涼道嘆一天的見聞。
“樟樹下小婉找了個上門女婿,曉得不?”
“聽說是個木匠,手藝人,不錯啊。”
“我早就知道,她的姻緣不遠,我的公雞也同意我的看法……”愛管閑事又很有主意的余娭毑唾沫橫飛,介紹她的寶貝公雞。
“真的嗎?”
“當然,我的雞,夜里早早回窩,第二天日頭剛起,它就叫,全村沒有比它乖的。問它什么話,它會回答,叫一聲,叫兩聲,有時不停地叫,它的意思我都懂……”余娭毑說得像模像樣。她的雞是一只紅色雞冠的公雞,金黃色帶點灰麻毛,麻麻點點的灰,就像一個功力深厚的畫家先用艷陽上取下來的深色金給這只雞涂抹打底色,再瀟灑地揮著毛筆隨性抹上幾筆淡白灰,最后灑上一些墨點,讓這只雞看起來有不俗的氣質。
余娭毑疼愛這只雞。她是孤寡老人,還有心臟病,這只雞為她帶來不少樂趣。天麻麻亮,公雞就站在山頭,昂首啼叫,高亢的聲音在稻田上空繚繞,村里的炊煙都被它牽著,乖乖升起。余娭毑咯咯咯地喚它,賞它一些秕谷感謝它把太陽和炊煙喚醒。
露珠還在草尖搖晃,孩子們睡眼惺忪起來背書,菜地里的黃瓜戴著一朵黃色的小花。
村東五癩子家的牛丟了,兩天沒回來,這雙搶農忙時節(jié),頭天胳膊二天腰,三天下來屁股燒。沒有牛怎么行?五癩子無奈,從鹽缸里掏出一塊肉,用稻草牽了,來找余娭毑。這老人家雖然年紀大了,腦筋卻很好使。
余娭毑把肉放在盆里洗了,抹上鹽,收進她那畫著五谷豐登畫的木柜子里,她口里嚼著茶葉說:“雞現在外面溜達,時辰未到?!?/p>
大公雞高傲地在外面巡視,這里瞅瞅,那里啄啄。
到了夜里,大家都去余娭毑家看熱鬧。
余娭毑先凈了手,拿出一個圓圓的竹箕擺在桌子上,在上面鋪了一層米。她把雞捉來,那只公雞白天忙碌了一天,有點疲勞,看見米也勉強興奮起來,金色的喙不停地啄。
余娭毑沉吟片刻,說:“東南方向,水邊。”
眾人驚呼,幾個臭皮匠女人開始動腦筋:“東南方向?哪里哪里?”
“在伏龍山,水庫那邊?!?/p>
“你怎么知道的?”
“公雞吃米,黃牛吃草。水庫那邊是不是有最肥的草?”
五癩子說:“對,八一水庫,我明天一早看看去?!?/p>
五癩子一早就去了水庫邊,大片大片綠油油的草,那黃牛果然在,它蜷伏樹下酣睡,肚子脹得像個團籮,看樣子吃了不少鮮嫩青草。
“你這畜生,才耕了五畝地,再餓也不能走這么遠啊,迷路了吧!”五癩子憐愛地撫摸著大黃牛,“這里還真是塊寶地,下次我?guī)銇沓詡€飽。”
五癩子和他的牛喜滋滋回去。
茨村本農家的兒子翰文,在城里教書,五年前找了同村的念蘿做女朋友,他們是同班同學。
以前念蘿的爸爸和本農關系蠻好,兩家人還一起包魚塘。那年旱魃之時,念蘿的爸爸半夜起來,忍不住把池塘的那點水用抽水機全抽到自己的秧田稻田里,第二天本農起床一看,氣得用鋤頭耙了念蘿家的田埂,那貴如油的水就汩汩流了精光。
第二天,念蘿爸爸睡了個囫圇覺起來護水,一看,氣得差點心跳停止。上了山,跑到田邊對著本農就一鋤頭挖去,把他的腳鎬了個正著,到現在還留著一條血盆大口般的傷疤,常常隱隱作痛。
本農自然不同意兒子的婚事,失去了心儀的女孩,翰文寡淡了心思,耽擱成三十歲的大齡青年。
本農無奈打了個紅包來找余娭毑,請教翰文的姻緣到底如何解決。
到了夜里,眾人在昏暗的燈下,神色嚴肅,看余娭毑和公雞又有什么說法。
這公雞瞌睡迷離,但燈光讓它睜大了眼睛,在簸箕中的雪白米里啄食,奮力地劃拉。余娭毑微微笑,指著凌亂的米說:“你們看,一棵大樟樹,樹下有一座矮小整潔的平房。翰文這伢仔,命中注定,姻緣在村南方向,不然就要一世打單身,那女子賢良淑德,莫言玉樹依蒹葭,好比菟絲附女蘿,是天作之合。找個媒人去提親吧?!?/p>
翰文的媽媽在家里哭:“鋤頭見了血的仇人,如今要結成親家,只怕上屋下屋的人道嘆啊。我真是苦命的人啊?!?/p>
本農說:“算了吧,拗不過的,兒大不中用,隨他吧?!?/p>
翰文媽媽抹了眼淚,拎了禮,差媒人提親。
接親那天,余娭毑也收到了喜糖喜餅,她喜滋滋躲在房內,用豁嘴牙啃著餅。夜里,她跪在門口夜空下,喃喃懺悔:“我哄人了……”
臘月里,余娭毑在屋后菜園里拔草,那只公雞陪著她在草叢中找蟲吃。黃昏,她拄著鋤頭,一動不動地站著。
收工回家的人叫她回家,才發(fā)現她突發(fā)心臟病已經去世。一場白喜事,主事的人分配木匠給八娭毑做了一只公雞枕頭,陪伴她孤單的靈魂。
穿著黑色團錦花紋的余娭毑,臉色祥和地躺在棺槨中。她頭枕著一只鮮紅雞冠的公雞枕,金黃灰麻相間的羽毛,眼睛里有黑漆漆閃亮的光芒。
選自《大觀·東京文學》
2023年5月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