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愛國
到廬州任別駕已有兩個(gè)月,李嶠還沒有出過門。刺史大人很關(guān)心他,當(dāng)初一見面就說:“李大人年歲高身體弱,且由秦嶺到淮南,由京城到鄙地,冷熱不適,貴體不適,人事也不適。府衙的事就不用你費(fèi)心勞神了,宅子里歇著吧。”刺史大人昂首走出幾步,又道,“李大人沒事不要出門,遭了寒,本刺史不好交代?!?/p>
李嶠嘴上感謝,心里卻直冷笑:“我李巨山行走京城中樞數(shù)十年,三度拜相,區(qū)區(qū)別駕府之事,也能勞我心神?你宵小廬州刺史,若是數(shù)月前,也能見我?也敢于我面前說話?罷了,明嘲暗諷,逢迎機(jī)變,鉤心斗角數(shù)十年,沒興趣嘍?!?/p>
兩個(gè)月沒出門,李嶠并不是聽刺史大人的話,而是他確實(shí)年高體衰,喝了兩個(gè)月的湯藥,就差臥床不起。
這天午后,李嶠覺得身體通透許多,叫車夫駕車,到蜀山湖。
出廬州城西門三四里,就到蜀山湖。湖上,碧波蕩漾,魚鳥競翔;岸邊,竹樹蔥郁,清幽雅致。李嶠老了,不想見到人,叫車夫把車停在一片無人的港汊區(qū)。
季節(jié)已秋,落葉紛紛,湖面動(dòng)蕩。岸邊修竹翠得發(fā)黑,沙沙作響,波濤一樣向湖面傾斜起伏。李嶠靜靜地看上好一會(huì)兒,說:“老伍,我偶得一詩,也是一謎,你猜猜謎底為何物。”
“老爺您說,我猜?!避嚪蚶衔槎椎嚼顛媲?,豎起耳朵聽。
李嶠捋著稀疏的胡須,一字一頓:“解落三秋葉,能開二月花。過江千尺浪,入竹萬竿斜?!?/p>
老伍抓耳撓腮想了半天,搖搖頭:“老爺?shù)脑?,我哪里能懂?老爺?shù)闹i,我更猜不到。”
“老伍啊老伍,跟著老爺幾十年,這腦瓜子如何才能開得竅?”李嶠用手指輕輕敲擊老伍的腦殼,得意一笑,“也不怪你,老爺?shù)脑娭i又豈是一般人能解?”
“好詩好謎,詩巧謎妙!”隨著聲音,一個(gè)老叟從竹叢里鉆出來,肩上扛著一捆柴,“這位老爺,為何要作詩損人?”
李嶠乜一眼老叟,呵呵一笑:“說說,我何來損人?”
老叟放下柴:“先說尾句,‘入竹萬竿斜。你看這細(xì)竹,自得一方天地,不招誰也不惹誰,一個(gè)個(gè)亭亭凈立,不爭不鬧,互謙互讓,和諧共安??墒牵澄锓堑镁砣肫渲?,肆意橫行,使它們折腰屈膝,使它們斷于水中,不管一竿竿呻吟嗚咽,它自高歌低吟,不亦樂乎。”
“嗯!如此解讀,未嘗不可?!崩顛⑿︻h首。
“老朽就倒著說吧。第三句,‘過江千尺浪。你看,這蜀山湖原本水清透底,平靜如鏡,倒映云山竹樹,嬉戲落葉游魚??纱宋镆坏骄蜔o事生非,作浪作妖,攪得湖面天翻地覆,濁浪排空,幾日也不得安靜清凈?!?/p>
“敢問老先生何許人?”李嶠面色一冷。
“廬州樵夫?!?/p>
“樵夫?”李嶠上下打量老叟一番,一笑,“如此解讀,老先生不覺得牽強(qiáng)附會(huì),或曲意偏見?”
“別急,請聽‘解落三秋葉。秋意蕭蕭,萬木悲憐,葉衰葉枯叫人生發(fā)無限憐惜。草木如人,每一片葉都留戀母枝和雨露曦月,哪怕多待上一時(shí)片刻,也不愿就此落土成泥??墒?,還是此物,極盡乘人之危、落井下石之能事,日日時(shí)時(shí)地卷來,呼嘯咆哮,生拉硬拽,硬生生將人家骨肉母子撕裂?!?/p>
“老先生雄辯討巧!然老夫以為,老先生定是別有用心?!崩顛掌鹞⑿?,不無譏諷道,“若不然,老先生何故唯獨(dú)將次句‘能開二月花丟下不解?莫非老先生絞盡腦汁,機(jī)關(guān)算盡,也不能使此句此物為非作歹,禍害人間吧!”
“此物戀花,尤戀高貴之花。但凡是花,此物一旦遇上就左右不離,甜言蜜語,摧眉折腰,討巧賣巧,極盡攀附依附之術(shù)?!崩羡蓬D了頓,似是給李嶠思考的時(shí)間,“美人如花,花即美人……”
“住口!”李嶠大聲喝道,旋即又低聲道,“老先生究竟何許人?”
“廬州樵夫?!?/p>
“老先生既然不愿通報(bào)姓名,想必已然知道老夫?yàn)檎l?!?/p>
“昔日文章四友之首,今日文章宿老唯一。別駕大人,幸會(huì)!”老叟向李嶠抱拳致意,“別駕大人文名天下盡知,然到我廬州已兩月有余,可曾有一二文人墨客前去拜訪、討教?”
“聽老先生之言,李嶠方知此身早已污名在外,早已令天下文人不屑與伍?!崩顛鹕?,恭恭敬敬地向老叟深鞠躬,老淚縱橫,“五十年來,李嶠歷五帝,討巧侍奉皇后一人、公主二人。想當(dāng)初,李嶠不擇手段,無所不用,無所不能,如今孤苦老病于他鄉(xiāng),實(shí)乃天道報(bào)應(yīng)。李嶠悔之晚矣。”
風(fēng),終于停下。
不多天,李嶠病死于廬州別駕府。幾日后,車夫老伍駕車送李嶠棺柩回鄉(xiāng)時(shí),偌大的廬州城只有一名老叟相送。
注:李嶠,唐代詩人,曾官至宰相,后被貶至多地,病逝于廬州。史載,李嶠先后歷仕五朝,趨炎附勢,史家評價(jià)多為貶義。
選自《小說月刊》
2023年第7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