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鳥
一
下班到家已過十二點。母親等我進屋再炒最后一道蔬菜。午飯,通常只有我倆在家吃。食物簡單,米飯、湯、一點蔬菜,偶爾用腌姜、辣醬、豆腐乳提個味。吃完,我放下碗筷離開。
母親帶給我這日常生活的微妙幸福。
幾年前,樓下不遠的棚戶區(qū)被拆,高聳的綠鐵皮包圍廢墟,一直空著。后來孩子入園讀書,母親多了閑暇,決定拓寬活動區(qū)域,去廢墟上種菜。
地早已被人瓜分完。母親從碎石渣里清理出廚房大的一塊領地。她的邏輯是,這樣的地盤引起紛爭的概率低,不惹麻煩。
遷移生活是無形的刀,它緩慢地切割著母親。母親不說什么,我也能在日常生活里發(fā)現蛛絲馬跡。從老家奔赴而來,想到遙遠的歸期,母親有些無力。白天,她窩在家里,時光泌出漫長的絲,將她束縛。有時她從臥室踱到客廳,又從客廳挪到陽臺,像在尋找什么,默默地。她感興趣的電視節(jié)目是我們省臺的玩水沖關,偶爾換到新聞頻道,她對我說:電視里講的,聽不懂。她簡潔的言辭后跟著長長的嘆息。我給她買的智能手機,她不會使用,最后閑置在書架上。有時,她會打開門,隨后又將其關閉,她感到,就算出門了,也無地可去。
世上有很多門,但屬于母親的并不多。柵欄被人摳裂,朝外翻卷的綠鐵皮被風一吹就發(fā)出脆響。那里有一孔洞,是種菜人佝腰進出的門。一同出入的還有水壺、鋤頭、彎刀、鏟子。和耕種有關的這些工具,被母親隱藏在家里的各個角落,她把鋤頭橫放在自己的折疊床下,鏟子放在鞋架的底層,彎刀立在冰箱與墻之間的縫隙,水壺放在花架上。母親在城市生活中習得絕佳的藏匿本領,在這些背后,她一同隱藏著心事與身份。
如果這些工具會表達情感,它們跟母親一道出門時,一定會像孩子那樣開心到尖叫。它們回歸土地,不,并不是我在鄉(xiāng)下看到的那些松軟的黑土,具體點說,那是碎石、斷磚及大塊混凝土堆疊成的廢墟,一把鋤頭在斷壁殘垣里爬行,母親的臉上掛著汗滴。她渾身濕透,開門出現在客廳,好像剛剛經歷過一場搏斗。隨后,她迅速清理農具,把它們放回原處,再找來潔凈衣服,沐浴。晚間我們回來時,似乎什么都未曾發(fā)生。
二
我曾去過母親的菜地。廢墟上的零星地塊閃爍綠光,空氣中殘留著三月的寒涼。母親的小塊石渣地臥在斷墻之中,種著大蒜、豌豆、生菜,那些細弱的苗,像是一塊土地微弱的呼吸。出門前,我不過是以旁觀者的身份去獵奇,然而親眼所見讓我瞬間改變態(tài)度,覺得自己應留一些莊嚴給母親所為之事。不計勞苦的墾荒,隨時被毀壞的可能性,她似乎都忽略不計,像飛蛾撲火,只顧眼前。這非理性行為的背后,一定有讓她覺得萬般值得的東西。
母親第一次割生菜回來,把它們豎著靠在墻邊。我問她,還有嗎?她說,還有二十多棵。第二次,她摘回豌豆和生菜,對比超市價格,給菜稱重,最后得出結論:買種子的本錢已經收回。我記得,她使用的是我們家一貫的低調不張揚的口氣,平靜中還帶著終有回報的自豪。
母親的算計,聽起來格外世俗。但我并不嫌棄這些,相反,我會給她諸多贊美。在鄉(xiāng)下,母親的農活粗放豪邁,她早出晚歸,經常忘記時間,汗流浹背而又不知疲倦。母親對城里的生活缺少掌控感,必須在日常事務中學會平衡,精準到每個時刻。她每天安排好何時去買菜、何時做午飯、何時接孫子、何時去菜地,還學會給餐具消毒,使用公筷,小聲說話。她也必須習得界限感,她要學的東西太多。因此,種地這樣的事情,好像也變得精致起來。在那小塊地面前,她幾近忘我,泥土,讓她忘乎所以。
母親一生未進過學堂,我一直相信,如果有機會讀書,她一定會有不同的人生。從前,母親會用自己的人生故事教育我們,后來又試圖用那些故事教導我正在念高中的侄女。女孩缺乏耐心,三言兩語便可讓奶奶閉嘴不再說話。母親故事的主題是:凡事都要做好,爭取第一。然而,母親的人生中鮮有機會展示自我,從而贏得可以吹噓一生的價值感。
是土地,是勞動,成就了她。
三
勞動節(jié),我們各有打算。我要工作,孩子想去玩沙,母親準備去澆菜。她最后說:我改天去澆菜吧,先帶孩子玩。晚間,孩子因小事朝奶奶發(fā)火,向奶奶大喊:以后,我一定要開挖掘機把你老家的房子和土地全部挖掉,翻個底朝天。那天在菜地,他害怕四處蠕動的毛蟲,討厭稀軟的泥巴,站在一塊石頭上,大聲呼叫:爸爸,快來抱我。這些稚氣而無禮的言辭與舉止,未嘗就不具有隱喻性:終有一天,那里的房子、小院、田野,會跟我們失去關聯(lián),我們的生命旅程中,不再會有田野與土地的任何痕跡。
母親墾出的土地,像拼圖中的一小片,被層層包圍,似乎隨時可能被吞沒。她在荒草中種南瓜,秧子綠油油的。前一天,母親還得意于自己的精心培育,第二天苗子便無蹤影,大抵已被其他人偷去種到自己的地盤上。即使是在被綠色鐵皮包圍的廢墟上,也存在隱秘的紛爭。
孩子從鐵皮圓孔鉆出來,像順水而下的一條小魚。他指著走過來的老人說:那不是胡小功的奶奶嗎?胡小功是他的同學。我跟她打招呼,她用我不甚明白的外地方言回應。說完,她跨過圓孔,緩慢地,笨拙地消失不見。母親、跛跛兒、胡小功的奶奶,是眾多種菜者里的三個,她們像蝸居在春日蕁麻葉片下的蟲子,在蒿草叢生的廢墟上自得其樂。還有更多的人,比如丁家楓的外公、元元的奶奶,他們是廢墟上的首批種地人,都來自外地,住在這整體功能頗為完善的小區(qū)里,幫著帶孫輩。他們此生也許未曾想到自己會住在潔凈明亮的高樓里,把心神分給不同的地方,一面記掛著老家的房子、院落、老伴甚至一條狗,一面在城里過著逼仄但又無法擺脫的生活。夜幕將臨時,他們常聚集在樓下說話。時間久了,有人忍不住向同伴吐露心聲,不幸的婚姻、忤逆的兒女、病痛的身體,毫不避諱地都說出來。有時,她們還會把自己種的菜拿來跟大家分享,一把豌豆、兩棵生菜或幾根蒜,這或許能讓彼此產生回到鄉(xiāng)下的短暫錯覺。談起種地經驗,他們有抑制不住的熱情,聊著聊著,時間就過去了。黑夜漫長,來自菜地的那點榮光——用汗水省出的幾塊買菜錢,好像可以幫她們驅散寂寥與不安。偶爾,附近傳來挖掘機的轟鳴,她們還會仔細甄別,聽那聲響是否來自廢墟。
(黎言心薦自《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