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慧
大年初一的傍晚,地上鋪了厚厚的一層雪,踩在上面,發(fā)出吱吱吱的聲音。通往鎮(zhèn)上的道路也被覆蓋了,鄰近的村莊,都藏在灰暗的光線里。天地之間,一片蒼茫,村莊就像是世界上最后一個村莊,我們像村莊里唯一一戶人家。
我和兩個表姐在看電視劇《紅樓夢》,電視機(jī)是黑白的,上面貼了一張彩色的塑料紙。電視里也正下著大雪,一幫人正圍著爐子,吃著烤肉。我的口水開了河,邊看邊咽。外婆推門進(jìn)來,帶來一陣凜冽的風(fēng)和細(xì)細(xì)的雪末。不知何時,雪又下了起來。她叫我們吃飯,我們卻賴著不肯走。過年不能罵小孩,也不能打小孩的,所以我們一點(diǎn)也不怕她。外婆叫不動我們,只好向外公求助。外公答應(yīng)多給我們一份壓歲錢,我們卻得寸進(jìn)尺,要外公背我們。外公只好背著大表姐,左手抱著我,右手抱著小表姐,像一只大熊背著三只小熊,搖搖晃晃來到堂前。
桌子上放了滿滿的一桌菜,看一眼,肚子就飽了。涼拌海蜇、風(fēng)雞、咸鴨、白切羊肉、鹵牛肉,鹵豬舌、紅燒草魚、紅燒獅子頭、紅燒團(tuán)魚、肉皮凍、白芹炒肉絲、雪菜炒豆芽,中間的大海碗里是咸肉煨筍。
這其中,最值得一說的是咸肉煨筍。咸肉是臘月做的,品嘗過白雪的氣息,吸收了陽光的氣味,像是清瘦的修道高人,肉質(zhì)結(jié)實緊致,充滿干香。筍是冬筍,又白又嫩,像少女的足。冬筍是有小脾氣的,如果清炒,剛進(jìn)嘴的時候,舌頭會有些發(fā)麻,但如果和咸肉放在一起燉,它的那點(diǎn)小脾氣就蕩然無存了。
我剛坐下來,外婆就往我碗里夾了一條風(fēng)雞腿。每個人都要喝酒,外公喝的是燒酒,我們喝的則是封缸酒,是糯米做的,很甜,好像把我的嘴唇粘住了一樣。我不停地和外公碰杯。外公笑著問:“長大了,你會不會買酒給我吃?”我抹了抹嘴說:“到時候,我給你開個酒廠,你隨便喝。”眾人都笑了。
吃過夜飯,大家喝茶聊天,桌子上放著瓜子、花生、金棗、酥糖、寸金糖、玉帶糕。因為是過年,大家說的都是開心的事情。外婆問我說:“你長大了會不會養(yǎng)我?”“當(dāng)然養(yǎng),”我頓了頓又說,“每一個都養(yǎng),我每天給你們發(fā)壓歲錢?!?/p>
喝了一會兒茶,小表姐不知從哪里找來了撲克,提議打“爭上游”。我們玩得很開心。外面還在下著雪,天很冷,我們的腳都凍僵了,仍然不肯收場。外婆給我點(diǎn)了一只腳爐,兩個表姐都說她偏心。一直到十一點(diǎn)半,眼皮打起了架,我們才肯回房睡覺。
第二天早上,我睡得很沉,外婆一連叫了三遍,我仍舍不得離開熱乎乎的被窩。外婆只好將綠苧頭的團(tuán)子焐熱,一口一口地喂我。她笑著說:“你昨夜在夢中打牌了吧?”我吃驚不已,外婆竟然連我做什么夢都知道?!斑@還不算好笑,好笑的是,你和小阿姐兩個一起打,”她又接著說,“你在夢里說紅桃五,她馬上就說黑桃七。你說方塊六,她馬上說梅花十?!眱蓚€人在夢里還會打牌,這樣的事情,我真是聞所未聞,笑得嘴都歪了……
如今,外公和外婆已經(jīng)消失于時間深處,就像風(fēng)消失于街道的拐角。而那個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日子,在多年以后回想起來,竟然如此美好、溫暖,讓我不禁眼角濕潤。那時,外公和外婆都在,我可以盡情地撒嬌。時間的流逝如此緩慢,幾近停滯,讓我誤以為一切都恒久不變,我們永遠(yuǎn)不會長大,他們也永遠(yuǎn)不會老去……或許,那就是最好的時光吧。
(任鑫薦自《文摘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