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益善
何謂非虛構(gòu)文學?在一些寫作分類學上沒有明確的界定,但非虛構(gòu)文學是客觀存在的,只是過去在有些文體分類的書中沒有將它與報告文學區(qū)別開來。就我的理解,非虛構(gòu)文學是這樣一種文體:它是以真實的歷史背景、事件、人物為依據(jù),用文學的手法,在非主要情節(jié)、非主要人物與細節(jié)上可以概括加工提煉,再現(xiàn)人物與事件,表現(xiàn)一種時代精神。簡單地說,就是大事不虛,小事不拘。非虛構(gòu)文學,它是介于報告文學與小說之間的一種文體。
我國新文學最早的非虛構(gòu)文學應該是夏衍的《包身工》,有一些教材說《包身工》是最早的報告文學作品。但《包身工》寫資本家如何盤剝童工的那些殘酷無人道的情景,應該是作者對上海那些紗廠的真實情況進行了概括與加工的,而非個案。因此這篇收入中學課本中的作品,稱其為非虛構(gòu)文學更好。徐遲先生20 世紀60 年代寫的《祁連山下》,當時作為小說發(fā)表,后來又收入徐遲的報告文學集中。此文寫的是常書鴻在敦煌考古研究,一輩子獻身敦煌石窟的故事,它似報告文學,又像小說,但稱其為非虛構(gòu)文學更好。新時期以來,非虛構(gòu)文學得到了大發(fā)展,出現(xiàn)了諸多中長篇非虛構(gòu)文學名篇,如劉心武的《公共汽車詠嘆調(diào)》《五一九長鏡頭》,鄧賢的《大國之魂》,王樹增的《遠東朝鮮戰(zhàn)爭》《長征》,錢鋼的《唐山大地震》等等,不一一列舉。
我是20 世紀80 年代末開始寫非虛構(gòu)文學的,第一本書是與徐世立合寫的《萬元戶大世界》,后來又寫了《受賄的女人》《窯工虎將》《白色毒魔》《老漢口奇案》《迷失的魂靈》《營救簰洲灣》《師路跋涉寫人生》《大明經(jīng)略熊廷弼》等書。這些書在讀者都中產(chǎn)生了一定的影響。
寫作非虛構(gòu)文學作品,在所寫的題材或人物與事件確定之后,第一步要做的工作,就是準備材料,材料是非虛構(gòu)文學作家的“為炊之米”。材料的來源可分兩個方面,一是搜集,二是采訪。
所謂搜集,是要圍繞著我們要寫的題材,搜集一切與這題材有關(guān)的歷史的、地理的、人文的、政治的、經(jīng)濟的材料,文字的,圖片的,實物的,越多越好。這些材料在我們動手寫作時,會起著重要的作用,會拓展我們的思路,擴大我們的視野,增加我們作品的厚重與深度。這個搜集材料的工作,是細致的、艱苦的,上圖書館,跑資料室,翻閱舊報舊刊,到實地考察。不要怕麻煩,你做的這些工作,決不會白費,做起來也會有不少樂趣,有時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你會享受到收獲的快樂。
準備材料的另一個方面是采訪,采訪與搜集對于作家獲取材料來說是必不可少,緊密相聯(lián),相輔相成的。采訪與搜集比較起來,似乎是更重要的工作。
采訪可以進行外圍人物的采訪和核心人物的采訪,與所寫題材有關(guān)的人物,只要有可能,都應該與之交談,三言兩語或長談都可以。作家心里要有個方向盤,要緊緊圍繞著心中的那個目標,不可離題萬里。對核心人物的采訪,則是最重要的。對核心人物的采訪是否順利,從核心人物那里獲取的材料的多少,是決定我們所寫作品能否成功的關(guān)鍵。對核心人物的采訪,是要作家下大功夫的,不下大功夫,就沒有大獲取。我在這方面的經(jīng)驗就是,與他交朋友,用真心來換取他的信任,當他把我當作朋友了,我們之間才可作傾心的交談。
我和徐世立寫第一本書《萬元戶大世界》時,為了取得材料,我們到了漢正街,手持介紹信和記者證找到漢正街管委會。人家接待了,但只是說了一些漢正街小商品市場有多大,有何意義,如何發(fā)展等一般情況,對我們的寫作沒有多少用處。必須要深入到漢正街的小商販大商販的心里去,才能得到生動真實的材料。于是我們找到了一個朋友,這個朋友又介紹我們認識了漢正街商販中有影響有威信的鄭舉選,即赫赫有名的“鄭麻瞎”。我們找到了老鄭,和他聊天,他是個豪爽人,見我們是朋友的朋友,備酒招待。那酒一喝,話就十分投機,于是他就暢所欲言,將他的苦難經(jīng)歷與艱難的發(fā)展史給我們說了個痛快淋漓。我們邊喝酒邊交談,一個漢正街個體工商戶的艱難發(fā)家史展現(xiàn)在我們面前。這里面有血淚,有靈與肉的搏斗,有非常奇特的故事情節(jié)。我們從采訪鄭舉選這兒得到了經(jīng)驗,照此辦理,與漢正街數(shù)十名個體工商戶交上朋友,逐一采訪他們,得到了許多第一手材料。我們在漢正街采訪了六天六夜,我們滿載而歸,我們很快寫出了長篇非虛構(gòu)文學作品《萬元戶大世界》,這作品于1989年問世,產(chǎn)生了較大的影響,還獲得《今古傳奇》雜志的大獎。
在教學方法中,以案例教學為主線,綜合運用了傳統(tǒng)的講解式、新穎的PBL教學法、啟發(fā)式教學等。在教學氛圍中以鼓勵和引導為主,讓實習生在輕松、愉悅的環(huán)境中學習和成長。
采訪核心人物,還要有十二分的耐心與毅力,要等待,與核心人物交談還有個緣份問題。1998年長江大抗洪,這年的8月1日簰洲灣倒口,寫作報道抗洪和簰洲灣搶險營救的通訊報道、報告文學與各類作品可謂車載船裝。1998 年長江大抗洪取得了勝利,當時由江澤民、朱镕基簽署的全國兩名一級抗洪英模,有一個是湖北公安消防總隊總隊長李金文。公安部約我寫李金文的報告文學,我去采訪李金文時,李金文參加了全國抗洪英模報告團到全國各地講演去了。我不斷地往湖北消防總隊跑,他一直沒回武漢。我就耐心地等待著,關(guān)注著他的行程。他終于回到武漢了,我去找他,他還是沒時間,他是總隊長,回來后許多事情等著他處理。我就再等著。終于,他抽出空來接待我了,但他不斷被雜事干擾,還是無法與我長談。那天中午他請我吃飯,在飯桌上聊起來,我們就十分投緣了。我和他都是農(nóng)民的兒子,都是老三屆初中生,我們的經(jīng)歷很相近,我們對事業(yè)、對世界的許多看法都驚人地一致。我們十分高興,竟然一人喝了一斤白酒,雙雙大醉。從這天開始,李金文放下了其他雜事,與我一起,關(guān)在消防總隊簡陋的招待所里,暢談了兩天兩夜。啊,我了解了英雄的湖北消防總隊的突擊隊,在簰洲灣倒口時,如何在漆黑之夜,冒著生命危險,在7 米高的水頭往圩子里沖、而上萬老百姓等待著救援的時刻,第一個下水去營救群眾的英勇事跡。李金文帶著沖鋒舟到達時,看著群眾在水中呼救,他心如刀絞。他命令沖鋒舟下水救人,當時岸上許多人不許他下,說這是做無謂的犧牲。李金文火了,他跳上沖鋒舟,說:我們是共產(chǎn)黨員,我們是人民的子弟兵,難道我們看到老百姓在水里呼救而不去救嗎?要死我先死,下水救人。李金文帶著他的戰(zhàn)友們踏平驚濤駭浪,繞過死神的圍剿,終于救上了第一船人。在李金文的帶動下,其他部門的沖鋒舟橡皮艇紛紛下水,拉開了營救簰洲灣的帷幕。我從李金文那里,了解了營救簰洲灣的許多真實材料,這些材料生動感人,是那些許多寫簰洲灣大營救的通訊報道與報告文學作品中都未涉及到的。比如說小江珊是怎么被救的,又是怎么被全國人民知道而產(chǎn)生轟動效應的。
當時,李金文的消防總隊突擊隊救了幾船人上岸之后,岸上聚了一批記者。記者要求隨船下去救人,都被一一拒絕,理由是下水危險,不能保證記者的安全,同時記者上船,占一個位置,而下水之后救人,就少裝一個人回來。湖北電視臺某記者,找到消防總隊的一艘沖鋒舟的領(lǐng)頭人某處長。記者認識這位處長,說,我們是老鄉(xiāng),我自小在洪湖邊長大,會游泳,你讓我上你的船,我能拍下多少救人的鏡頭啊。我不能上船,這些鏡頭拍不下來,多可惜?。∵@位處長或許是出于老鄉(xiāng)感情,或許是出于營救簰洲灣應該留下這些寶貴的鏡頭的想法,就悄悄地讓某記者上了沖鋒舟。還真是做對了,這位記者拍下了許多珍貴鏡頭,其中最珍貴的就是小江珊抱在樹上被營救的場面。記者回武漢后,用他拍的東西做了個專題片,播放了,中央電視臺新聞聯(lián)播將其中營救小江珊的場面轉(zhuǎn)播出來,一下子讓全國人民看到了,產(chǎn)生的效應是不可估量的。當時,江澤民總書記帶著解放軍總政治部主任于永波乘飛機飛臨長江抗洪前線。江澤民總書記在飛機上看到了這一鏡頭,就問于永波,這是哪個部隊的?于永波就讓人查問,解放軍在抗洪前線的部隊都查了,沒有救過小江珊,最后查出是湖北消防總隊。因為鏡頭上救人的戰(zhàn)士都是穿的迷彩服,而消防總隊則屬地方部隊。
在我們進行采訪時,要與被采訪的人,特別是核心人物,交朋友,要心靈相通,那才是最高境界。他明白了你的意圖,他會情不自禁地配合你,說出你最想要的材料,他還會情不自禁地說些你在采訪時并沒有想要的材料,或者說是沒有想到的材料。而這些被采訪人漫不經(jīng)心說的材料,看上去與你所寫題材無關(guān),但有時卻能起到重大作用,在你要寫的文章中能產(chǎn)生亮點。要產(chǎn)生這種效果,采訪者與被采訪者的心理默契至關(guān)重要。而這些材料,有時僅僅是一個細節(jié),很不起眼,或者是幾句話,看上去也不重要。
我完成對李金文和湖北消防總隊的采訪后,寫出了紀實文學《營救簰洲灣》,完成了公安部宣傳局交的任務,作品后由群眾出版社出版。當我的稿子寫好后,交給李金文審閱,他對我說,他未改一字,讀了兩遍,流了兩次眼淚。我問他是讀到哪里流淚,他說,是寫他回家看母親。李金文回家看母親,是我作閑筆寫進去的,當然與李金文成長為英模有關(guān)系,但與簰洲灣搶險無直接關(guān)系。
和李金文關(guān)在消防總隊招待所里交談,中午就到他們食堂吃工作餐。那天吃中飯時,我隨便問李金文的母親現(xiàn)在怎么樣。因為在采訪中,我已經(jīng)知道李金文是在父親去世半年后出生的,母親曾帶著他討過飯。李金文參軍當消防兵后,母親總是對他說,兒啊,你是吃百家飯長大的,你是新社會讓你成人的,你要做好事,你要報恩。李金文記住母親的話,埋頭做事,報人民的恩、報黨的恩。他從戰(zhàn)士一直當?shù)较揽傟犼犻L,正師職,大校,現(xiàn)在是少將了。母親樸素的話語對他的成長是起作用的。當時我問到李金文的母親時,李金文停下筷子,眼睛紅了,半天過后才說,我母親去世了,是我回家看望她老人家后去世的。我忙問原委。李金文說:他家在新洲鄉(xiāng)下,離武漢不遠。他當兵之后回家不多,特別是當了干部后,回家更少了。每逢節(jié)假日,他都要和戰(zhàn)士們一起站崗值班,因為節(jié)假日火災多,哪里有火情,他們就要奔向哪里,他有時就親自指揮。終于,在一個星期天,他開上車帶著妻子和兒子,回新洲鄉(xiāng)下看母親了。李金文的母親生病眼睛瞎了,聽到兒子孫子媳婦回家,高興得不得了,一進屋,她就把李金文一家三口從頭到腳摸了一遍。李金文一家和母親一起吃完午飯,要回武漢了,母親又把他們一家三口從頭到腳摸了一遍,然后把他們送到村口。李金文的車開出了村子好遠,他回頭望村子,看到母親還在村頭站著,朝他們離去的方向望著。李金文說,那是他看到母親的最后一眼。他們回武漢后,母親因為太高興,患腦溢血去世了。李金文說起農(nóng)民母親,眼睛總是濕潤的。我把從飯桌偶然得到的這段情節(jié)寫進了《營救簰洲灣》中,所起的效果是我沒預料到的,李金文流了眼淚,許多看過這部作品的讀者看到這里也流了眼淚。這段情節(jié)無疑加強了作品的深度與感人的力量。這樣的母親的兒子,能在群眾在水中掙扎時而無動于衷么?他能大呼一聲“跟我來,要死我先死”,是因為母親的囑托與教導:要為人民做好事,要報恩。
在非虛構(gòu)文學作品材料的獲取上,還有一種偶然情況。我有一本書叫《白色毒魔》,寫的是一群吸毒者,他們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染上了毒癮,在痛苦中掙扎,在死亡線上掙扎。這些人中有演員,有老板,有教師,有警察,有干部,有少年,有老人,有青年少女,他們每人從染上毒品到最后走向毀滅,情節(jié)與故事性都比較強。寫出他們的經(jīng)歷,有很強的警示教育作用。珍愛生命,遠離毒品,看過這本書的人都會這樣說。而這本書的材料獲取,純屬一種偶然。
1991年我去云南參加三塔筆會。參加筆會的作家們住在大理三塔的一排平房里。筆會上,有一個來自昆明市公安局的青年警察叫陳子忠,我們剛好住一間房。這次筆會,我們到過畹町、瑞麗,到了中緬邊境著名的毒品基地金三角附近。我和小陳聊天,就金三角毒品話題,我們說到海洛因,說到吸毒者與公安人員的緝毒斗爭。小陳給我講了很多這樣的故事。這期間,我們?nèi)チ私涠舅?,看了那些戒毒者,聽了管理人員的介紹。當時一個念頭在我頭腦中產(chǎn)生了,我想我何不將這些吸毒者的故事寫出來,寫成一本書。這個想法一經(jīng)確定,我就有意識地讓小陳給我講吸毒者的故事,并做了紀錄。筆會結(jié)束,回到昆明,小陳帶我去看了一批有關(guān)吸毒者的錄像帶,并給了我一些有關(guān)吸毒者的文字材料。我的收獲已經(jīng)很大了,我十分感激陳子忠兄弟,他對我給予了無私的幫助。
回到武漢后,我認真研究了從云南帶回的材料,并且將從小陳嘴里聽到的故事作了整理,這樣一本書的構(gòu)想就在腦子里形成了。我將這些吸毒者的故事一個個寫來,共寫了13個吸毒者。每個吸毒者寫了1萬多字,先是在《長江叢刊》雜志連載,一些公安報刊也發(fā)表了其中的章節(jié)。全部13個吸毒者寫完后,珠海出版社將其出版,題目定為《白色毒魔》。后來,中國城市出版社又以《吸毒者》書名出版了修訂版。這是一本產(chǎn)生較大影響的書,而這本書的材料的獲取,真的是很偶然。但是偶然中也有必然,因為一個非虛構(gòu)文學作家,生活對于他來說都是材料,他應該熱愛生活,仔細地觀察留意生活,做個有心人,他遇到的事件人物和生活場景,說不定哪一天就會成為他寫作的材料。
非虛構(gòu)文學材料的獲取,需要作家去積極主動地尋求,去艱苦努力地挖掘,但有時偶然得來的材料,不費很大的力氣,也十分寶貴,也能寫出好作品來。關(guān)鍵在于作家有一雙敏銳的眼睛,有一雙通靈的耳朵,還有不斷思索的頭腦。否則即使一堆金子出現(xiàn)在你的眼前,你還會認為那是一堆牛糞,全不知其價值的所在。
任何文學作品,當然包含非虛構(gòu)文學作品,寫事也好,寫人也好,或者只寫一種內(nèi)心意識的流動也好,作家總要告訴讀者一些東西,或者說總要表現(xiàn)一些什么。如果不告訴讀者什么東西,不表現(xiàn)一些什么,作家的寫作就是無聊,或者說是在練習寫字,那是不能叫作文學作品的。文學作品告訴讀者的東西,要表現(xiàn)的主題思想,我們稱作文學作品的內(nèi)涵。文學作品的內(nèi)涵也即文學作品的意義,否則就是無意義,無意義的東西有存在的必要嗎?
作家寫任何一部作品,在動筆前,他的頭腦中一定會有這部作品要表現(xiàn)的一些東西,也即這部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雖然有很多時候作家寫作時,隨著情節(jié)和人物的展開,這思想內(nèi)涵與初始時有改變,甚至來了個180 度的方向調(diào)轉(zhuǎn),但作家在任何時候都是不會丟掉這個思想內(nèi)涵的,他可以重新調(diào)整或重新選擇,否則他的寫作就會進行不下去。硬行寫下去,那作品一定是思想混亂,難以成功的。
有思想有責任感有追求的作家,在他擁有了寫作的素材后,他要寫的人物和故事已經(jīng)在腦子里成形了,這個時候他就要思考了:我即將寫作的這部作品,內(nèi)涵要廣而深,寫成后意義要大。就這么些人物和故事,可以寫成思想很淺薄意義很小的作品,也可以寫成思想很深刻有重大意義的作品。如何對文學作品的內(nèi)涵進行開掘與提煉,是檢驗作家思想水準及文學修養(yǎng)的試金石。作家沒有不希望自己的作品意義重大的,因此在動筆以前,總是苦苦思索,前后左右選擇,反復提煉,尋找最佳的角度,來提升自己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與社會意義。非虛構(gòu)文學作品思想內(nèi)涵的提煉與開掘,與其他類型文學作品完全相同。
1998年,群眾出版社出版了我的一部長篇非虛構(gòu)文學《迷失的魂靈》,這是該社策劃的“九十年代大案要案紀實叢書”中的一種,我選擇的是發(fā)生在江漢平原的荊州沙市一帶的一起特大搶劫團伙覆滅經(jīng)過的題材。在這本書的寫作過程中,關(guān)于這本書的內(nèi)涵的開掘與提煉,我是很有體會的。荊州沙市城鄉(xiāng)結(jié)合部的村子里,租住了一批十幾二十歲的年輕人,多是鄉(xiāng)下來的打工者。荊沙是個南北交匯的交通樞紐之地,國道207 和國道318 均穿過這里,南來北往的車輛日夜奔行。這伙租住城邊村子的青年人糾合在一起,形成了一個40多人的搶劫團伙,專門在晚上搶劫過往車輛,打傷司機和押車人員,搶了就跑。近一年時間內(nèi),他們作案數(shù)百起,有時一天作案數(shù)起。有一天,他們居然在大白天在荊州城里搶劫了四川的一輛貨車,終于案發(fā)。荊州區(qū)公安局北門派出所接手了這個案子。北門派出所的公安干警在湖北省公安廳、荊州市公安局的督辦下,經(jīng)過艱苦的偵破,終于把案子破了,將犯罪分子一一抓獲歸案。這伙人中6個被判死刑,兩個被判死緩,兩個被判無期徒刑,被判有期徒刑的一大幫。
我在閱讀了幾尺高的案卷之后,采訪了公安人員、犯罪分子、受害人、罪犯的家庭,掌握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公安人員偵破的過程、犯罪分子每個人的經(jīng)歷,犯罪團伙內(nèi)部的許多故事,很有吸引人的地方,寫出來可讀性會很強。在有了素材,有了大致的構(gòu)思后,我對寫好這本書是很有信心的。但是,我卻久久沒有動筆。這是20 世紀80 年代的事,當時黨的政策是為了保證改革開放的順利進行,保證人民生活的安定,對社會上的流氓搶劫和各種犯罪采取嚴厲打擊,從嚴從快判處了一批犯罪分子。
那時我在尋找和思索我這本書的意義,也就是說這本書的內(nèi)涵是什么?我這本書要表現(xiàn)什么?偵破及公安題材的作品,對讀者本身是有吸引力的,一般來說,故事性也較強。但是這種題材的作品,要做到既能故事性強,又能有深刻內(nèi)涵,有重大社會意義,卻是較難的。我要寫的這個荊沙搶劫團伙案子,能寫得吸引讀者,把故事敘述得栩栩如生,歌頌我公安干警的機智勇敢、不怕苦累為保衛(wèi)人民生命財產(chǎn)而作出的犧牲,這個目標能夠達到。但是僅僅寫了這些,達到這個目標,我還是覺得這個作品算不上優(yōu)秀,沒有什么深刻的內(nèi)涵,太平常太一般化了,它會很快淹沒在浩如煙海的同類題材作品中,顯不出自己的個性來。就我已經(jīng)掌握的這些材料,我再多思考多提煉,尋找一個最佳的角度,把作品的內(nèi)涵挖掘得更深,使得它的社會意義更大!我相信這種可能是存在的,我不應該那么匆忙地動筆,我要再挖掘再提煉。
那段時間我坐臥不安,我讀書我工作,我上班我睡覺,腦子里全是荊沙搶劫案的那些情節(jié),全是我在監(jiān)獄里看到的那些即將執(zhí)行死刑的年青人的身影,全是他們的農(nóng)民父母的那一張張痛苦可憐的滿是皺紋的臉。我的心靈在顫抖,我也是個農(nóng)民的兒子。我們的農(nóng)民父母勤勞苦作,節(jié)衣縮食養(yǎng)大他們的兒女,送他們上學,指望他們成為有用的人,將來賺錢成家立業(yè),可從來沒想到他們會去劫搶犯罪,成為死刑犯??吹絻鹤映闪俗锓?,他們的心在滴血?。≌l能為這些農(nóng)民父母說點什么呢?我寫搶劫案,寫公安干警,寫搶劫者,可他們的父母的那一張張痛苦的臉卻揮之不去,老在我面前晃動。
我要尋找,我要提煉,我也要為那些罪犯的農(nóng)民父母的痛苦無奈的臉說出點什么,我要讓我的作品能有更深沉的力量。
苦苦尋找的東西,有時候得來全不費功夫,靈感的火光一閃,一下子照亮了你要到達的田園。一個星期六的上午,我騎自行車到菜場買菜,路過武昌新聞賓館時,我不經(jīng)意地掃視了下賓館的大門。大門旁邊的墻壁上,這天貼了4 張布告,布告上打滿了紅√。我停下自行車走近去,和站在墻壁跟前的一群人讀那布告。4 張布告都是武漢市中級人民法院發(fā)出的,那天武漢市槍斃了40 名罪犯,4 張布告,每張布告公布10 名罪犯的罪行。我把4 張布告仔細地讀完了,我把40 名罪犯所犯的罪行歸類比較了一遍,我站在那里,沒有立即走開。我的思想很快就跳到我要寫的荊沙搶劫案,跳到我正尋找的角度,跳到那本書內(nèi)涵的開掘方向上,一道亮光從我眼前閃過,我看到了我要尋找的東西了,這天,我收獲了一筆重要的思想財富。
那天武漢市中級法院的布告里,槍斃了40 名罪犯,這40 名罪犯,80%是搶劫殺人犯,80%是農(nóng)民或進城打工的農(nóng)民,80%是20 歲上下的年青人。而荊沙搶劫團伙40 多人,全部是年青的進城打工農(nóng)民。我曾到那些罪犯生長的村莊和就讀過的鄉(xiāng)村學校去做過調(diào)查。我的結(jié)論是,這是一群迷失的魂靈。農(nóng)村孩子讀書,能考上大學離開農(nóng)村的只是很少一部分,而大部分沒能升學的初高中生們只能回到鄉(xiāng)村,這些孩子用20 世紀70 年代的叫法是“回鄉(xiāng)知識青年”。這些人回到鄉(xiāng)村后,有的是鄉(xiāng)下土地少,沒有土地讓他們種,有的是有土地,他們不愿種。讀了10 來年書,在電視里在雜志里看到如今的城市有錢人紙醉金迷的生活,這些孩子是不甘心受窮種地的。鄉(xiāng)村的黨團組織也沒把他們組織起來,對他們進行引導與教育,他們回鄉(xiāng)去基本上是沒有人管。于是這伙人就都涌到大小城市,做的共同事情就是替人打工。給別人打工,活路苦出力多收入少而且還受人歧視,實在不是個滋味。于是中間有個別人帶頭變壞,其他的一些意志不堅定者就跟著干。荊沙搶劫團伙就是這樣形成的,他們的法制觀念也不強,搶了錢分了后就去吃喝玩樂了。對這樣一些年青人,除了他們自身的原因外,當時我們的社會,我們的政府,我們的有關(guān)職能部門,是不是要反思呢?這種社會現(xiàn)象是存在的,這種社會現(xiàn)象存在我們應該將其寫出來,引起社會的重視,引起有關(guān)職能部門的重視。
我有了這些思考與想法后,我覺得我已經(jīng)找到了我要寫的這本書的靈魂了。這本書的內(nèi)涵就是要救救迷失了魂靈的年輕人。從那4張布告跟前離開后,我立即就動筆寫我的書。很快,我的以荊沙搶劫案為題材的《迷失的魂靈》一書寫成了,出版了,22萬字,首印3萬冊,很快售罄,又再版1.5萬冊,在讀者中反響不錯。論家認為《迷失的魂靈》除了它的可讀性外,還有較深刻的思想內(nèi)涵,即字里行間透出的那種呼吁:這些沒能升學的農(nóng)村知識青年,社會應該怎么引導他們讓他們發(fā)揮積極的作用,而不讓他們起反面的作用。社會要減少犯罪,就要齊心協(xié)力來拯救這些迷失的魂靈。
如今書出版了,事情也過去好多年了,但只要想起這本書的思想內(nèi)涵的開掘與提煉,我就深信作家在創(chuàng)作一部文學作品之前,要多思考多尋找,可以不斷地變換角度想,從不同的方位來設(shè)計,尋找一個最佳的表現(xiàn)角度。有這種尋找與思考,和沒這種尋找與思索,效果是不一樣的,作品思想內(nèi)涵的深淺、社會意義的大小是不一樣的。寫作《迷失的魂靈》,我有這個體會,寫作其他作品,我也遵循這一點去作,效果都還不錯。
我們平日讀到某些作家的作品,讀完之后,覺得作家很有才華,所寫題材也不錯,語言及表現(xiàn)功力也好。但就作品的內(nèi)涵及社會意義來說,總感到美中不足,覺得這位作家是可以把這部作品寫得更深刻些更好一些的,但現(xiàn)在沒有達到。這往往就是作家思考不夠,對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挖掘與提煉不夠,白白浪費了一個好題材,浪費了作家的文筆與語言,這作品的生命力是不會長久的,實在是可惜與遺憾!
我寫以上這些,并不是想說我的《迷失的魂靈》這本書好得不得了,我只是想說明,不斷開掘提煉文學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對作家的創(chuàng)作來說,是至關(guān)重要的,它決定了作家所寫作品的優(yōu)劣。
非虛構(gòu)文學的寫作,方法多多,我講的材料的獲取與內(nèi)涵的提煉是重要的兩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