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利浩
要讓一般意義上的財富發(fā)揮最大限度的社會效用,同樣應通過創(chuàng)新的制度設計來適當區(qū)分“所有”和“所用”,讓名義上屬于“個人所有”的財富為更多的“社會成員所用”。
“先富帶動后富,實現(xiàn)共同富?!?,是我國改革開放的戰(zhàn)略設計和實現(xiàn)途徑。為響應黨的號召,民營經(jīng)濟人士將獲取的財富投資實業(yè)、增加就業(yè)、回饋社會,正如習近平總書記所評價的“在穩(wěn)定增長、促進創(chuàng)新、增加就業(yè)、改善民生等方面發(fā)揮了重要作用,成為推動經(jīng)濟社會發(fā)展的重要力量”,“歷史貢獻不可磨滅”。在創(chuàng)新的思維和制度設計下把這種重要作用進一步發(fā)揚光大,是中國式現(xiàn)代化的題中應有之義。
習近平總書記在參觀被譽為“中國近代第一實業(yè)家”的張謇生平展陳時指出,張謇在興辦實業(yè)的同時,積極興辦教育和社會公益事業(yè),造福鄉(xiāng)梓,幫助群眾,影響深遠,是中國民營企業(yè)家的先賢和楷模。秉承“皮骨心血,當為世界犧牲,不能復為子孫牛馬”的初衷,張謇不為個人積財,不為子孫謀利,在實業(yè)救國、創(chuàng)辦多家企業(yè)的同時,對自己極為吝嗇,日常生活的儉樸令人難以想象。他兒子回憶:“父親常說,應該用的,為人用的,一千一萬都得不眨眼順手就用;自用的、消耗的,連一個錢都得想想,都得節(jié)省?!睉摴膭钤絹碓蕉嗟钠髽I(yè)家、富裕人士以張騫等先賢為楷模,個人生活“適度”,興辦實業(yè)“大度”,奉獻社會“慷慨”。
但現(xiàn)實情形卻不盡一致。假設某公司有“甲投資”和“乙消費”兩個股東,年終分紅時分給“甲投資”3000萬元,他都投資了初創(chuàng)企業(yè),分給“乙消費”1000萬元,他都消費花完了,結果往往是:
論稅負,不論后續(xù)用于投資還是用于消費,自然人所得的稅率沒有任何區(qū)分,“甲投資”并未被鼓勵;
論共同富裕的取向,“限高擴中提低”的目標下,“甲投資”是被“限”的對象,而“乙消費”則不是;
論“貧富差距”的計算,“甲投資”會成為“富”的標桿,其他社會成員會比較自己和“甲投資”的差距,而不會和“乙消費”去比;
論“仇富”的對象,也自然是“甲投資”,輪不到“乙消費”。
可見,現(xiàn)行的政策、機制、評價、氛圍,著重于財富積累時的“所有”,還未關注到財富積累后的“所用”。
財富由社會生產所創(chuàng)造,創(chuàng)造出來、積累之后的財富一定會以不同的形式再投入社會生產,對生產、分配、財富的再次形成和積累產生重大影響?!八小焙笸度搿八谩薄?“所用”后產生新的“所有”,財富的形成、分配、積累、再投入社會生產是一個動態(tài)循環(huán)的過程。因此,財富積累機制不能只局限在積累角度、分配環(huán)節(jié),應該結合財富分配、積累后的用途,考慮財富投入社會再生產的程度和效應。
如果說,從個人的角度,財富已經(jīng)是“非你之所有,只屬你所用”,“所用”遠比“所有”重要,那么,從社會的角度,更應該“不究所有,但求所用”。生產資料公有制之所以優(yōu)于私有制,就在于從原理上能夠讓生產資料為最廣大的社會成員所使用,“所有”的意義體現(xiàn)在“所用”。財富為哪些社會成員所用,應該比財富在名義上歸誰所有更為重要。社會化生產所創(chuàng)造的財富,既要保證所有權、產權的明確,又要盡可能造福全體社會成員,在保證機會和過程公平的前提下達到結果的相對公平,這就要讓財富所有者在取之有道地“以身發(fā)財”之后“以財發(fā)身”,在保證自身合法所有、足夠所用的前提下,盡可能多地讓財富為更多的社會成員創(chuàng)造機會。這種“先富帶動后富、一起奔赴更富”的共同富裕模式,是改革開放最重要的理論和實踐成果之一,更應該成為理論導向、信念指引、價值追求。
馬克思主義理論和中國改革開放生動實踐結合,涌現(xiàn)了豐碩的創(chuàng)新成果。我國的改革開放,在關鍵節(jié)點上大多采用了“在名義上把有關權利適當分離、從實質上達到的所希望效果”的思路。改革初期對國企的“所有權和經(jīng)營權分離”,作為國企改革的創(chuàng)新制度設計發(fā)揮了破冰的作用。農村土地從“集體所有”,到“所有權和承包權分置”,再到“所有權、承包權、經(jīng)營權分置”的三部曲,集中體現(xiàn)了中國特色的改革智慧。習近平總書記在總結“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作家沒有講過,改革開放前我們也沒有這方面的實踐和認識”的理論成果時,就列舉了“關于農民承包的土地具有所有權、承包權、經(jīng)營權屬性的理論”。要讓一般意義上的財富發(fā)揮最大限度的社會效用,同樣應通過創(chuàng)新的制度設計來適當區(qū)分“所有”和“所用”,讓名義上屬于“個人所有”的財富為更多的“社會成員所用”,思路包括:對財富區(qū)分 “個人用途”和“社會用途”;對個人用途和社會用途的財富采用差別稅率;由財富所有者自由選擇和調整財富的用途;對財富所有者、市場主體增加按“所用”的評價標準;對基尼系數(shù)、貧富差距增加按社會用途的計算口徑;等等。主要舉措如下:
一、把財富按社會用途(包括但不限于興辦實業(yè)、投資公司、興辦各類社會服務事業(yè)等)和個人用途(包括但不限于為個人和家庭的消費、向親友的捐贈、由家庭成員或他人的繼承、境外投資等)加以區(qū)分。
二、修訂所得稅法規(guī),對于所得的社會用途部分,適用于相對較低的稅率;對于所得的個人用途部分,適用于相對較高的稅率。
三、對于境內自然人擁有的有限公司股權、合伙企業(yè)份額等,由該人士確定該股權(份額)后續(xù)的所得中社會用途和個人用途的比例。比例完全由該人士自由確定,也可以全部為個人用途或全部為社會用途。
這個環(huán)節(jié)的分類,屬于對“待增值財富”的分類。同一個公司的不同自然人股東可以自愿確定不同的分類比例,如股東“甲投資”可以確定80%的股權為社會用途,而股東“乙消費”可以確定全部股權都為個人用途。
如果公司的股東不是自然人,而是企業(yè)法人、基金等,就沒有明確的“擁有者”進行上述的確定,所以需要穿透到最終的所有人如國資機構、境內自然人、境外自然人或法人等,把“企業(yè)所得”穿透為“最終股東所得”。類似于把現(xiàn)行對有限合伙企業(yè)計算所得的方法推及到所有市場主體,同時對稅率進行相應的調整。在傳統(tǒng)信息條件下,如果公司的股東是企業(yè)法人、基金等“中間環(huán)節(jié)”,追蹤到最終所有人的成本和難度太高,而現(xiàn)代信息技術和數(shù)據(jù)資源已經(jīng)具備了確定公司最終所有人的條件,措施可行。
四、對于境內自然人的其他所得(包括但不限于公司股權以外的投資收益、資產轉讓所得等),由所有人確定其中社會用途和個人用途的份額。份額完全由所有人自由確定,也可以全部為個人用途或全部為社會用途。
這個環(huán)節(jié)的分類,屬于對“已實現(xiàn)財富”的分類。
五、財富所有人可以按照個人意愿對財富用途進行調整。對于“待增值財富”,調整用途后只需相應調整征收稅率。對于“已實現(xiàn)財富”的調整用途,把社會用途改為個人用途時應補稅,把個人用途改為社會用途可退稅。
六、對于社會用途部分(包括“待增值財富”如公司股權和“已實現(xiàn)財富”如投資所得),應采用專用賬戶、信息技術等形式進行有效、嚴格的監(jiān)管或跟蹤,以防止用于個人用途。
上述舉措至少可以達到以下的效果:
充分發(fā)揮稅收等政策的激勵和導向作用。對不同的財富用途實行差別稅率,可以激勵企業(yè)家等人士把更多的財富用于社會用途,推動投資,擴大就業(yè),構建生態(tài),做大蛋糕,夯實共同富裕的基礎。
豐富、完善市場主體的評價機制。對市場主體,除了現(xiàn)有的 “所有”制分類,增加了“所用”制分類:這個企業(yè)的資本,除了股東的個人用途,還有多少比例是確定為“社會用途”的?社會用途的比例越高,越符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制度的要求。
例如,某一中外合資的混合所有制企業(yè)有1億元實收資本,分別為:國有資本3000萬元,外商出資1000萬元,境內自然人出資、承諾社會用途5000萬元,境內自然人出資、但屬于個人用途1000萬元。則該公司的1億元資本中,社會用途的股權比例達到了80%(國家出資的3000萬元和境內自然人承諾社會用途的5000萬元)。雖然其“所有”只有30%是“公有的”,其“所用”卻有80%是“公用”的。從“所用”看的效果已經(jīng)與“公有制”無異。
企業(yè)家等人士的社會貢獻度得到量化。個人積累的財富中,有多少比例將產生、帶動投資?先富起來的人士,到底為帶動后富做了什么?這些都有了合法、自愿的機制來量化、記錄、評價。例如,張三擁有財富3億元,其中社會用途2.5億元,個人用途0.5億元。這樣,名義上3億元的個人財富,其中的2.5億元都用于社會用途。個人財富中社會用途的比例越大,社會貢獻度就越高。
優(yōu)化計算貧富差距的方法。與“貧”相對的“富”,應該是用于個人用途的財富。用于社會用途的財富,不應該是“貧”的對立面,而應該是推動由“貧”致“富”的動力,越多越好。因此,可以在基尼系數(shù)(貧富差距)等的計算中增加一種按“個人用途”財富計算的口徑。如對上述張三,在原有3億元的口徑外增加5000萬元的計算口徑,就能更加客觀地反映真正的“貧富差距”。
共同富裕方向更加明確。財富的所有人是不是個人、某一個人的財富總額是不是偏高,已不是唯一的衡量標準。社會用途占財富總量的比例,才是更需要被關注和衡量的。越來越多的財富成為社會用途,相當于“分蛋糕”時得到的較多的份額又以各種形式轉化為更高效的“做蛋糕”的要素,使“做蛋糕”的速度越來越快、質量越來越高、效果越來越好,這與共同富裕的本質要求和根本方向是高度一致的。
回到張謇的例子。張謇興辦的實業(yè),生產資料在名義上應該屬于他的家族;興辦的教育和社會公益事業(yè),如果沒有捐贈,投資主體也還是他的家族(如果捐贈給社會則屬于第三次分配)。雖然名義上的生產資料、投資主體都是私有的,但因“造福鄉(xiāng)梓,幫助群眾,影響深遠”的效果而成為“先賢和楷?!?。習近平總書記對張謇的評價,應成為我們思考問題、設計機制的遵循。
對財富進行用途分類是一種全新的探索,對可能引發(fā)的質疑解釋如下:
“財富分類”是否貶低了消費的積極作用?沒有貶低。
雖然投資和消費都是GDP的組成部分,但是,投資更能帶動技術的進步;投資對消費有“倍增效應”;投資增長及投資效率對經(jīng)濟增長的作用大于消費。而且,市場主體是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體制的動力和根基,投資能創(chuàng)造更多的市場主體,培育更多的企業(yè)家,從根本上推動經(jīng)濟發(fā)展。所以,從經(jīng)濟學意義上,社會用途的積極作用是確定的。
更進一步,富裕人士超出群體平均水平的消費屬于奢靡消費 ,推動的是奢侈品的生產。在我國現(xiàn)在和今后相當一個歷史時期,把有限的資源和生產能力更多地用于大眾消費品的生產,而不是奢侈品的生產,對于緩解社會矛盾、縮小貧富差距、減少資源浪費、優(yōu)化社會風氣,都是十分必要的。所以,從社會學意義上,“社會用途”的積極作用也應被鼓勵。
“財富分類”和產權保護有抵觸嗎?原理上沒有。
“財富分類”并沒有限制產權所有人的任何合法權利。一方面,設置了分類,財富所有人已經(jīng)和正在為社會所作的貢獻得到了量化和肯定。另一方面,即使財富所有人需要在現(xiàn)有基礎上增加社會用途比例,也是自愿而不是強制的,分類后也可以隨時調整。所以,對財富的“用途分類”與產權保護并無抵觸。
“財富分類”和慈善公益重復嗎?沒有重復。
“所得”屬于“第一次分配”環(huán)節(jié)。從分配的原理上,本文所述的對財富的“分類”,實際上是在“第二次分配”(稅收)政策的激勵下,讓所有者在“第一次分配”的環(huán)節(jié)確定個人用途和社會用途,對第一次分配結果的“所有”和“所用”加以區(qū)別,引導第一次分配的結果的“所用”部分更加有利于縮小貧富差距、推動共同富裕。
“財富分類”是否會造成稅基縮小、稅收減少?要精心設計、盡量避免。
由于把“企業(yè)所得”穿透到了“最終股東所得”,現(xiàn)行的企業(yè)所得稅就要分解、合并到最終股東的所得稅;對“社會用途”和“個人用途”分設不同的稅率,也需要加以精心平衡。因此,需要在精確測算的基礎上,對合并企業(yè)所得稅后的國有股東所得稅率、外資股東所得稅率、對自然人股東“社會用途”和“個人用途”的所得稅率等進行精準設定,保證在充分發(fā)揮稅收杠桿積極作用的前提下盡量不減少稅收,并保留根據(jù)實施情況調整的空間。
“財富分類”是否存在稅收漏洞?應采取切實措施防止。
對財富進行分類管理從而享受優(yōu)惠稅率后,客觀上確實存在著避稅空間。因此,必須對分類后的社會用途財富嚴格管理,如專門賬戶監(jiān)管、信息技術跟蹤,并明確法律責任。讓財富所有者選擇社會用途、享受較低稅率后,切實履行對應的義務,并承擔相應的法律責任。
古今中外,無論何種社會類型、何種發(fā)展階段,都會鼓勵相對富裕的社會成員克己報國、奉獻社會。西方經(jīng)濟學家、社會學家提出的“人民資本主義”,西方政治學家倡導的“負責任的資本主義”,也都是在嘗試平衡社會和資本的關系,引導和鼓勵資本以投資、分配等各種方式惠及其他社會成員。在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對共同富裕的本質要求之下,這種引導和鼓勵更應該制度化、普遍化。引玉之磚,求教方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