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躍波
小時候,大人孩子辛辛苦苦一年,就盼著過年。過年就能歇口氣,就能有肉吃、有新衣裳穿,什么事兒一過了年就有了新盼頭。
一進臘月,年味就有了。
臘月初一。忙了一天,吃過晚飯,母親就拿瓢?上半瓢棒子粒,倒進篩子里,就著橘黃的燈光在后院篩干凈,皮兒、細(xì)土面、壞籽兒就都篩出去了。鍋熱以后,放棒子粒,我小心地添著柴火,母親揮著鏟子翻炒。棒子的香氣漸漸傳出來,散開來。熟了,母親把它們裝到小笸籮里,孩子們抓著吃。
臘月初八,泡臘八蒜,熬臘八粥。早在前幾天,母親就吩咐我們姐妹剝蒜。蒜是家里種的,編成蒜辮子掛在西屋墻上,旁邊是紅辣椒、蘿卜干、背陰白菜,都是過冬的好東西。剝?nèi)ネ饷娴睦掀ぃ谒锱萆习胩?,再剝,手就不疼了。母親把剝好洗凈的白白嫩嫩的蒜瓣放在罐頭瓶里,倒上醋,擰緊蓋子,等過年來吃。臘八粥要晚上熬,大米小米、花生、紅豆,不管有什么,熱熱鬧鬧熬上一大鍋,吃到胃里暖暖的,心滿意足。
接下來就要掃房子、擦玻璃。挑上一個晴朗的天,吃完早飯,集體開工。所有的窗戶都打開,屋里能搬的東西都搬到前院晾臺上,炕席也要揭下來。墻柜、大立柜都蒙上布,窗簾卸下來。母親穿上白大褂,戴上白布帽子、白口罩,拿一把新笤帚,笤帚上綁上長木棍,開始掃房子,角角落落的塵土啊、蛛網(wǎng)啊都掃去了,仿佛過去一年的種種不順也隨之而去。
掃完房子,我和二妹一起擦玻璃,小妹涮抹布,小弟年紀(jì)最小,在旁看著。蹲在炕上,先擦下面的,騎到窗框上,再擦上面的,夠不著,踮著腳。兩只手一里一外,互相配合,上下舞動之間,舊年的塵土一點點消失,玻璃漸漸明亮。陽光灑進屋里,滿室生輝。一天的工作完成,眾神歸位,看著整潔一新的屋子,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高興,連累也忘了。
到臘月二十六,母親就開始發(fā)面蒸饅頭了。用大瓦盆和好面,蓋上高粱稈蓋頂,蒙上一塊干凈布,再蒙上大棉被,放在炕頭??粺脽釤岬?,面發(fā)得好,能把蓋頂頂起來。母親使好堿,放在大面板上揉啊揉,直到面團光滑發(fā)亮。蒸饅頭之前,母親總是要揉一個小面球,放在灶火里燒,燒熟了,掰開嘗嘗,看看堿大小。母親的堿總是使得正合適。一個一個白面團切好,揉圓,醒上一刻鐘,放到鋪著白布的屜上,蓋上鍋蓋,大火開蒸。
上大氣了,灶臺邊白氣彌漫,火苗跳來跳去。我蹲在旁邊添柴火,火苗烤紅了我的臉,耳畔的碎頭發(fā)散下來,有時候被火燎去都沒發(fā)覺。香氣漸漸彌漫,是谷物特有的味道?;鸷虻搅?,揭鍋,一鍋白白胖胖、香香軟軟的饅頭出鍋了。掰開一層一層的,帶著點堿味,不就菜,干吃就能吃一個,香極了!母親一連要蒸上兩天饅頭,好幾大鍋,晾涼放到西屋的大缸里存著。我們這里有個說法,正月十五前不能吃烙餅,要不來年受窮。吃饅頭,圓圓滿滿,紅紅火火。所以饅頭要備得格外足。天冷,饅頭凍得梆硬,出了十五也不壞。
臘月二十八,父親開始買魚買肉買菜,帶著我們貼春聯(lián)。魚、肉、菜都是有數(shù)的,除了年三十家吃,還要留著招待親戚朋友。母親總是把魚、肉裝到竹籃里掛在西屋房梁的掛鉤上,防貓來吃。青菜,無非是芹菜、蒜薹、青椒,碼在編織籃里,放到東屋門后。東屋住人,白天生爐子,屋暖,不會壞。
貼春聯(lián)是個盛事。父親打糨子,我們涂。父親貼春聯(lián)時,幾個孩子圍著父親嘰嘰喳喳說個不停,一會說高了高了,一會又說低了低了,幾番調(diào)整之后,終于貼好。一家人圍在門口,一遍一遍念著春聯(lián)上的字:“政通人和百業(yè)興旺,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睓M批:“萬象更新?!蹦切┟篮玫淖T负孟衲钌弦荒?,來年就會成真。
大年三十。午飯?zhí)貏e豐盛,燉一鍋米飯,蒸一碗肉,燒一尾魚,炒四個肉菜,上四盤涼菜。晚上吃餃子。不管年景好不好,韭菜豬肉餃子是必吃的,長長久久。一家人圍在一起包餃子,母親搟皮供我們仨人包,父親、我、二妹,小妹小弟拿個面團在一邊捏著玩。快包完了,父親就去刷鍋添水燒大鍋。劈柴火架著,水開了,母親下餃子,父親和弟弟去院里準(zhǔn)備放鞭炮。我接替父親的位置燒火,并負(fù)責(zé)傳話,務(wù)必保證餃子下鍋的同時,鞭炮響起來。餃子在鍋里上下翻滾,鞭炮聲在院里響聲震天。閃光雷、二踢腳、竄天猴、掛鞭、煙花,一時間家家戶戶熱鬧非凡,整個夜空光華璀璨。正是“東風(fēng)夜放花千樹”“火樹銀花不夜天”。
吃完餃子,父親就會提進來一桶提前拔好的凍柿子。火紅的大蓋柿披著晶瑩透亮的冰衣,像一件寶貝。一手托著,一手剝?nèi)ジ”笞∈另?,撕開一點皮,咬上一口,呵——真甜!甜甜的果肉瞬間入喉,來了個透心涼!痛快!柿子是有富余的,父親卻不允許我們多吃,怕冰著。為啥吃柿子呢?爸爸說,萬事(柿)如意啊。吃完飯,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嗑著瓜子看春晚,期待陳佩斯、朱時茂的出場。14 寸昆侖牌黑白電視機是全家人的歡樂源泉。
大年初一,拜年,請爺爺叔叔來家里吃飯。初二以后串親戚,迎來送往,果匣、罐頭、麥乳精、燕潮酩。出了十五,就要備春耕,買種子,新一輪的勞作開始了。
小時候,“過年”是一系列樸素而虔誠的儀式。程序繁瑣但決不馬虎,一步一步,踏著節(jié)律,向“年”走去,懷著喜悅,懷著憧憬。漸漸長大,餐桌越來越豐盛,衣服越來越舒適,通訊越來越便捷……年味卻越來越淡薄,對于年的期盼似乎也少了許多。
千里之外,一個視頻電話就能一解相思,一張機票就能即刻相見。當(dāng)時空距離縮短,離愁就如荷葉上的露珠,四散而開,消失不見,屬于“年”的那份急切也一同消解。
但是,農(nóng)歷新年依舊是最盛大的節(jié)日。我們傾其所有迎接新年、慶祝新年,家里家外煥然一新,抖落舊年的塵埃,描畫新年的藍(lán)圖。在大年夜的鐘聲里,在《難忘今宵》的旋律里,在枕頭下壓著的紅包里,在包著糖果、硬幣的餃子里,在互送祝福的“云端”里,在曠野上空的漫天煙花里,我們的新年,來了!
不論時代如何變遷,過年是老百姓永恒的心愿。
“草木會發(fā)芽,孩子會長大,歲月的列車不為誰停下……”優(yōu)美的歌聲響起,小時候過年的情景一一浮現(xiàn)。家人閑坐,燈火可親,圍爐守歲,祈盼年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