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 輝 韓玲玲
《六經(jīng)》只是儒家經(jīng)典嗎?經(jīng)學是儒學嗎?這似乎是一個不成問題的問題。漢代就有人認為《六經(jīng)》為孔子修定,晉葛洪和梁劉昭明謂《六經(jīng)》或《五經(jīng)》為儒家經(jīng)典,當今也有著名學者說“今傳十三經(jīng)全部是儒家經(jīng)典”;“所謂經(jīng)學,就是詮釋、研究儒家經(jīng)典的學問”。皆以《六經(jīng)》為儒家專門經(jīng)典,認為經(jīng)學就是儒學。但事實卻并非如此。黃開國等曾對“經(jīng)學就是研究儒家經(jīng)典”提出質(zhì)疑(1),但論證不足以完全說明經(jīng)學并非儒學。厘清《六經(jīng)》、經(jīng)學與儒家、儒學的關(guān)系,對探尋儒家與諸子學說的淵源和研究中國古代思想的脈絡(luò)具有至關(guān)重要的意義,故本文試作一辯。
《六經(jīng)》是儒家經(jīng)典、經(jīng)學是儒學觀念的發(fā)生,是漢代以來崇儒宗經(jīng)、以《六經(jīng)》來提高孔子的思想文化地位的產(chǎn)物。其核心是:
《莊子·天運》載孔子說:“丘治《詩》《書》《禮》《樂》《易》《春秋》六經(jīng),自以為久矣。”(2)孔子對《六經(jīng)》感情深厚,也以之教育學生。孔子的思想經(jīng)過弟子宣揚,在漢初已被眾多學者認可。陸賈、賈誼等都稱引孔子言論以說明問題。劉安、司馬談也極為推崇孔子:“孔子修舊起廢,論《詩》《書》,作《春秋》,則學者至今則之?!保?)認為孔子論述《六經(jīng)》,可比周公??梢?,孔子因推崇《六經(jīng)》,開始在漢人心中具有了崇高地位。
戰(zhàn)國以來,《六經(jīng)》以西周大一統(tǒng)禮樂政治的產(chǎn)物受到士大夫的普遍關(guān)注,而孔子又極為推崇《六經(jīng)》,所以,漢武帝為將人們的思想統(tǒng)一到王道上來,采用了董仲舒“推明孔氏,抑黜百家”的建言,“卓然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4)。在國家意識形態(tài)層面將孔子與《六經(jīng)》聯(lián)系在一起。為借《六經(jīng)》提高孔子的地位,人們提出孔子“論《六經(jīng)》”“修《六經(jīng)》”“定《六經(jīng)》”之說。如司馬遷說“孔子論《六經(jīng)》,紀異而說‘不書’”(5)。班固謂“孔子閔王道將廢,乃修《六經(jīng)》,以述唐虞三代之道”(6)。許慎《說文解字敘》亦云:“孔子書《六經(jīng)》,左丘明述《春秋傳》?!保?)張衡《應(yīng)間》:“仲尼不遇,故論《六經(jīng)》?!保?)其影響波及漢代以后各朝。
中國古代,“修”有編撰之義;“定”有編定之意??鬃訛槿寮抑妫读?jīng)》既為孔子所論、所修、所定、所傳,似乎也就可以說《六經(jīng)》是儒家專門典籍;研修《六經(jīng)》的自然為經(jīng)學,經(jīng)學就可以視為儒學。漢人正是依據(jù)這一邏輯,在肯定孔子修《六經(jīng)》時,開始將儒家和《六經(jīng)》及經(jīng)學聯(lián)系在一起。故梁劉昭注《后漢書·班彪傳》時,有了“黃帝、老子,道家也;《五經(jīng)》,儒家也”之說。(9)唐李賢注《后漢書》時也繼承了劉昭這一觀念。
漢代以來的“經(jīng)”中確有儒家著作。漢代《六經(jīng)》中的《春秋》為孔子所修?!稘h志》也將孔子后學所撰《論語》《孝經(jīng)》列入“六藝”之中,此后歷代目錄學都沿襲了這一點。而且,趙岐《孟子題辭》云:孝文帝時“《論語》《孝經(jīng)》《孟子》《爾雅》皆置博士”(10),設(shè)有學官。宋代理學極為推崇《四書》,故宋刻巾箱本《九經(jīng)》白文和明郝敬的《九經(jīng)解》都納入了《孟子》。《明史》《清史稿》也都將《論語》《孟子》《大學》《中庸》納入了“經(jīng)部”,進一步強化了儒家與經(jīng)及經(jīng)學的關(guān)聯(lián)。
當人們認為《六經(jīng)》為孔子修定,孔子《春秋》和《論語》《孝經(jīng)》被視為“經(jīng)”時,經(jīng)學與儒學便有了混同為一的依據(jù)。中國古代“儒”為學者之稱,沒有“儒”“儒林”專指儒家的意思。但漢代以《六經(jīng)》之學取士,讀書人多為《六經(jīng)》研習者;加上孔子修定《六經(jīng)》觀念的支配,漢代便開始將經(jīng)學和儒學混為一談?!稘h書·儒林傳》所載梁丘賀、京房、伏生、歐陽生、夏侯勝、孔安國、轅固、韓嬰、趙子、毛公、胡母生等,都是當時著名的《六經(jīng)》學者?!逗鬂h書·儒林傳》也是“但錄其能通經(jīng)名家者”,如衛(wèi)宏、何休、許慎等。袁宏《漢紀》亦曰:“永平中崇尚儒學,自皇太子、諸王侯及功臣子弟,莫不受經(jīng)?!保?1)孝章帝曾謂:“漢承暴秦,褒顯儒術(shù),建立《五經(jīng)》,為置博士?!保?2)故晉葛洪《抱樸子·內(nèi)篇·明本》明謂:“儒者,周孔也,其籍則《六經(jīng)》也?!保?3)這種觀念在唐、五代被進一步強化。唐姚思廉作《陳書·儒林傳》云:漢武帝立《五經(jīng)》博士,使“兩漢登賢,咸資經(jīng)術(shù)”。魏、晉時期“儒教淪歇,公卿士庶,罕通經(jīng)業(yè)矣”。也將《五經(jīng)》和由儒家確立的儒教聯(lián)系在一起,所載也多為經(jīng)學之士。魏征等作《隋書·儒林傳》,所載亦基本上是研治《六經(jīng)》者,如記房暉遠“世傳儒學”,“治《三禮》《春秋三傳》《詩》《書》《周易》”。其所載“儒林”之士多指儒家之流,也有比較明確的將經(jīng)學視為儒學的傾向。到清章學誠說:“三代以前,《詩》《書》六藝,未嘗不以教人,不如后世尊奉《六經(jīng)》,別為儒學一門?!保?4)便非常明確地將《六經(jīng)》歸為儒學一門。
可見,以《六經(jīng)》為儒家專門經(jīng)典、經(jīng)學為儒學的觀念,在漢魏六朝唐代已經(jīng)基本形成。
《六經(jīng)》“經(jīng)”的地位的確立和“經(jīng)學”概念的產(chǎn)生,都源于“經(jīng)”的觀念。“經(jīng)”的概念在先秦已廣泛使用。先秦以“經(jīng)”來言說文章典籍,是借用織物經(jīng)線而引伸的綱常之義,用來表示具有原典和具有綱要性質(zhì)的重要典籍。如《墨子》有《經(jīng)》上下兩篇,又有《經(jīng)說》上下兩篇。《經(jīng)說》是對《經(jīng)》的解說?!豆茏印酚小赌撩瘛返?“經(jīng)言”九篇,又有對于“經(jīng)言”的“解”,如《版法解》。因“經(jīng)”一般有“說”“解”對其加以解釋,故“經(jīng)”原本是相對具有傳注的原創(chuàng)性典籍而言。那些被他人傳注的原創(chuàng)性著述稱之為“經(jīng)”,對原創(chuàng)性著述進行解說的文字稱之為說、解、傳。所以,先秦“經(jīng)”的確立有兩個原則:一是原創(chuàng)性,二是通過傳、注而被傳播。先秦文獻典籍“經(jīng)”這一觀念和《六經(jīng)》地位的確立,基本體現(xiàn)著這一原則。后代學者也有這樣的不斷表述。如張衡說:“吾觀《太玄》,方知子云妙極道數(shù),乃與《五經(jīng)》相擬,非徒傳記之屬。”(15)認為揚雄的《太玄》為“經(jīng)”,不是解釋“經(jīng)”的傳記。章學誠也說“依經(jīng)而有傳”(16)。
先秦兩漢都有《五經(jīng)》《六經(jīng)》之說?!段褰?jīng)》指《詩》《書》《禮》《易》《春秋》,《六經(jīng)》是在《五經(jīng)》的基礎(chǔ)上加上《樂》。一般認為,它們因漢武帝置《五經(jīng)》博士才確立了“經(jīng)”的地位。近有人依據(jù)《莊子·天運》認為《六經(jīng)》的概念在先秦莊子時期已經(jīng)產(chǎn)生。但《詩》《書》《禮》《易》《樂》《春秋》“經(jīng)”的地位在孔子之前已基本確立。
孔子之前沒有私學,故文章典籍的創(chuàng)作傳播和接受主體,都是官員。誠如章學誠所說,“以文字為著述,起于官師之分職,治教之分途”;先秦“蓋以學者所習,不出官司典守,國家政教”。(17)“有官斯有法,故法具于官;有法斯有書,故官守其書;有書斯有學,故師傳其學;有學斯有業(yè),故弟子習其業(yè)。官守學業(yè)皆出于一,而天下以同文為治,故私門無著述文字”(18)。春秋晚期之前,文章典籍都只是禮樂政治的記述。只有那些用于政治、禮樂的文獻典籍,才會用于周朝廷和諸侯國學校的教學,廣泛傳播,成為元典,被學者對其字義、文義加以解說進行傳授。
據(jù)《周禮》,周朝庠序所教,不外禮樂政治典章制度和軍事、書、數(shù)等。如師保教國子“三德”“三行”和禮、樂、射、馭、書、數(shù)“六藝”;大司樂教國子“樂德”“樂語”。這其中,禮包括吉禮、兇禮、軍禮、賓禮、嘉禮。樂則包括樂制和詩、樂、舞蹈、樂德、樂語等。如《尚書·舜典》載舜命“典樂,教胄子:直而溫,寬而栗,剛而無虐,簡而無傲。詩言志,歌永言,聲依永,律和聲”(19)?!抖Y記·王制》說:“樂正崇四術(shù),立四教,順先王《詩》《書》禮、樂以造士。春秋教以禮樂,冬夏教以《詩》《書》?!保?0)鄭康成謂六藝之“書”為許慎所說造字的“六書”,但當也包括書記之類。數(shù),鄭司農(nóng)謂為算數(shù);但我懷疑包括卜筮術(shù)數(shù)等。在先秦,筮占是卜、史必須掌握的技能,一般的國家官員也會卜筮?!蹲髠鳌繁阌幸话愎賳T筮卜的多處記述,如哀公九年載“陽虎以《周易》筮之”?!秶Z·晉語四》載公子重耳“親筮之”?!饵S帝內(nèi)經(jīng)·素問·上古天真論》:“上古之人,其知道,法于陰陽,和于術(shù)數(shù)?!保?1)而周代之筮,一是《歸藏》,一是《周易》。故六藝之“數(shù)”,當包括《歸藏》《周易》術(shù)數(shù)筮占。
諸侯國教育,可從《國語·楚語上》載申叔時所說應(yīng)教太子以《春秋》《世》《詩》《禮》和“樂”“令”“語”“故志”“訓典”(22),看出主要教學內(nèi)容和典籍。申叔時所說《春秋》即諸侯國國史,《世》即先王之世系,“故志”當為記歷史成敗之書。三者為歷史典籍,內(nèi)容為歷史興衰。《詩》當為《詩經(jīng)》中的作品。韋昭注謂“令”為先王之官法、時令”,“語”即“治國之善語”,“訓典”為“五帝之書”(23)。官法、時令當為《周禮》中所載官員職守和《禮記·月令》所載之類。善語、訓典應(yīng)是如《盤庚》“遲任有言曰”之類的格言箴語和《尚書》所載誥、訓之類;如《國語》《左傳》載人們在言說中常引的《虞書》《夏書》、“夏訓”、《商書》之類。
可見戰(zhàn)國之前,周朝和諸侯國學校的教育課程除禮樂外,還有《詩》《春秋》和《夏書》《商書》中的那些誥、訓、典謨和書記、算術(shù)、術(shù)數(shù)等。除《易》沒有明確列入教學內(nèi)容外,所教已經(jīng)具有了《六經(jīng)》中的《詩》《書》《禮》《樂》《春秋》。
周朝廷和諸侯國學校的教育課程,無疑是圍繞禮樂政治而設(shè)立的。那時的士大夫多是國家官員,為那時政治言說的主體。在他們看來,《詩》《書》、禮、樂都是真理所在。如《左傳》僖公二十七年載趙衰說:“《詩》《書》,義之府也;禮樂,德之則也?!保?4)《國語·周語下》載太子晉諫周靈王欲壅谷、洛時說,行事遵“先王之遺訓,省其典圖刑法,而觀其廢興者,皆可知也”。“觀之《詩》《書》與民之憲言”,就能看出一件事情正確與否。(25)《左傳》僖公十一年載內(nèi)史過說:“禮,國之干也?!Y不行則上下昏,何以長世?”昭公二十五年載子產(chǎn)曰:“夫禮,天之經(jīng)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26)而國家的祭祀、政治和外交儀式都離不開樂,正所謂“先君之禮,藉之以樂”(27)。
所以,那時的士大夫要說明自己所言正確,那些記載歷史成敗的史記,記載從歷史興衰成敗中總結(jié)出來經(jīng)驗的賢明君主和重臣誥、訓的夏、商、周書,用以立政的禮樂典章制度,用以決定吉兇的《易》,用于禮樂和外交禮儀的《詩》等,便成了那時士大夫時常稱引的典籍。從《左傳》《國語》的記載看,禮、樂、《詩》《書》始終是他們的言說中心和經(jīng)常稱引的典籍。大致統(tǒng)計,《左傳》載當時士大夫引詩曰達108 次,賦詩68 次,涉及《周頌》《大雅》《小雅》《國風》,還有一些《詩經(jīng)》所未載的逸詩;引《夏書》12 次,《商書》4 次,《周書》6 次?!秶Z》引詩、賦詩29 次,涉及和引用《尚書》和逸《書》有10 次,包括《夏書》《商書》《周書》。這些對《詩》《書》的稱引,多是借以證明自己的觀點和行為的正確。知當時《詩》《書》、禮、樂所言,已被士大夫視為政治原則。
《易》以決疑?!吨芏Y·筮人》說:“凡國之大事,先筮而后卜?!贝蠓材貌欢ǖ氖虑?,都少不了卜筮。如《左傳》載畢萬筮仕于晉,晉獻公筮以驪姬為夫人,故《易》也當是那時士大夫?qū)W習的經(jīng)典。
史記記載歷史興亡,故西周和春秋時期都非常重視?!稘h志》說:“左史記言,右史記事,事為《春秋》,言為《尚書》?!蔽髦軙r史的記事之作是否稱之《春秋》不得而知,但春秋時謂之“春秋”是肯定的。《春秋》記歷史事件,可見歷史興衰,也蘊涵著對善惡的揚抑,是禮樂道德教材。故《楚語》載申叔時說教太子以《春秋》,“而為之聳善而抑惡焉,以戒勸其心”?!稌x語七》載司馬侯說“羊舌肸習于《春秋》”,知“諸侯之為,日在君側(cè),以其善行,以其惡戒”。韋昭注謂:“《春秋》紀人事之善惡而目以天時,謂之春秋,周史之法也?!保?8)《左傳》昭公二年載韓宣子聘于魯,“觀書于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保?9)可見,韓宣子認為《易象》與《魯春秋》都體現(xiàn)著周禮精神。
韓宣子見《魯春秋》說周禮盡在魯,足見《魯春秋》維護禮樂道德的價值取向。墨子說自己見過百國《春秋》。有百國《春秋》,足以說明春秋時各諸侯國對歷史興衰和禮樂道德教化的重視,因為各國《春秋》都有防止君臣亂法的價值取向。據(jù)《周禮》,西周春秋時期的史,都有執(zhí)掌禮法的職能?!吨芏Y·大史》說大史掌六典之法則,考查邦國、官府對禮法的遵守,對“不信者刑之”。小史“掌邦國之志,奠系世,辨昭穆”,職掌諸侯國對禮樂行政的記載,確定帝系世本所記昭穆親疏;同時,協(xié)助大史考查“國事之用禮法”之事?!秴问洗呵铩っ洗杭o》亦載周天子在立春之日,“乃命太史,守典奉法”(30)。知史家在西周春秋時是禮法的監(jiān)督和執(zhí)行者。百國《春秋》是史家所記,自然不可能完全背離禮法。如《左傳》襄公二十五年載齊崔杼弒其君,崔杼怕在青史上留下惡名,故想以殺戮來阻止太史對其惡行的記載。宣公二年亦載,晉“趙穿攻靈公于桃園,宣子未出境而復。大史書曰:‘趙盾弒其君?!允居诔??!壁w盾不服,太史說:“子為正卿,亡不越境,反不討賊,非子而誰?”(31)所以孔子評此事緊靠禮法:“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32)可知,孔子刪《春秋》前,百國《春秋》已經(jīng)在政治生活中發(fā)揮著重要作用,深為文人關(guān)注?!读?jīng)》在孔子之前就已廣泛流播,并非孔子修定;其“經(jīng)”的地位已經(jīng)基本確立。
其實,研習《六經(jīng)》的也并非僅有儒家。《六經(jīng)》是戰(zhàn)國之前整個中華民族經(jīng)驗教訓的總結(jié),涉及政治、宗教、哲學、倫理、藝術(shù)等各個領(lǐng)域,是中華民族共有的文化元典和先秦諸子百家思想的淵藪。諸子學說,均源于《六經(jīng)》,只不過諸子對《六經(jīng)》思想繼承的側(cè)重點不同罷了。
戰(zhàn)國儒家確實推崇《六經(jīng)》,但他們注重的也并非《六經(jīng)》各個方面的思想。司馬遷說儒家思想主要是“序君臣父子之禮,列夫婦長幼之別”(33)。班固也只謂其“留意于仁義之際,祖述堯舜,憲章文武”(34)?!端臅贰盾髯印方邮堋读?jīng)》的核心,只是禮樂仁義道德及其教化思想。于禮言,只注重倫理道德;對其它或避而不言,或予以反對。儒家只是選擇性地繼承《六經(jīng)》禮樂道德思想,并予以發(fā)揮。
但《六經(jīng)》在戰(zhàn)國時期并非僅為儒家所推重?!肚f子·天下》說:“其明而在數(shù)度者,舊法世傳之史尚多有之。其在于《詩》《書》、禮、樂者,鄒、魯之士、搢紳先生多能明之?!对姟芬缘乐?,《書》以道事,禮以道行,樂以道和,《易》以道陰陽,《春秋》以道名分。其數(shù)散于天下而設(shè)于中國者,百家之學時或稱而道之?!保?5)說戰(zhàn)國諸子都與《六經(jīng)》有淵源關(guān)系。在一定意義上說,諸子都是《六經(jīng)》的傳、注。
老、莊確有對《六經(jīng)》禮樂道德的批判,但老、莊思想也確實源于《六經(jīng)》。《六經(jīng)》中有深厚的原始自然思想。殷周決疑除龜卜外,還有易筮。這易有《連山》《歸藏》《周易》。周代《歸藏》《周易》并用。雖其在卦序和筮法方面各有不同,如《歸藏》首《坤》,筮占時雜以五行、干支;《周易》首《乾》,筮占不用五行、干支。但它們有相同的八卦和64 卦,同以八卦分別對應(yīng)天、地、雷、風、水、火、山、澤等自然現(xiàn)象和自然物質(zhì),以自然現(xiàn)象和物質(zhì)交互作用產(chǎn)生的變易和演化,作為判斷、確定人類行事兇吉禍福的根據(jù),表現(xiàn)出較強的自然思想。《尚書·洪范》是周武王滅殷后,箕子向周武王陳述國家政治的重要原則;其所說九條根本大法中,第一是五行:水、火、木、金、土;第四為“五紀”,即對歲時、日月、星辰、歷數(shù)的關(guān)注;第八為“庶征:曰雨,曰旸,曰燠,曰寒,曰風,曰時”,表現(xiàn)著對自然氣候的注重。足見《洪范》也有《歸藏》重視自然的思想?!吨芏Y》以天地和春夏秋冬紀官,《禮記·月令》強調(diào)以節(jié)候行政,都表現(xiàn)出順任自然的觀念?!秶Z·周語下》載伶州鳩論述樂律,說樂合于天地人,以六律平聲,最后形成六律、六呂,都是模仿天道。這十二律呂為黃鐘、太簇、姑冼、蕤賓、夷則、無射、大呂、夾鐘、中呂、林鐘、南呂、應(yīng)鐘,分別與十二月份相配,體現(xiàn)著十二月份自然的變化。如韋昭注謂,正月為太蔟,“所以佐陽發(fā)、出滯伏”;七月為夷則,表示“言萬物既成,可法則”(36)。是先秦樂學亦體現(xiàn)著效法自然的思想。
《論語》載孔子說:“加我數(shù)年,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睗h也有孔子作《十翼》的說法?!妒怼肥欠駷榭鬃铀?,難以確定。《四書》《荀子》強調(diào)的都是禮樂倫理道德及其教化,肯定的是人的道德力量,對《六經(jīng)》中強調(diào)順任自然的思想則視而不見。但這些自然思想?yún)s被道家和陰陽五行家繼承,并發(fā)揚光大。老、莊的“道法自然”顯然與《六經(jīng)》的原始自然思想,尤其是《易》以自然現(xiàn)象和物質(zhì)交互作用產(chǎn)生變易和演化,作為判斷、確定人類行事兇吉禍福的根據(jù),有更為直接的關(guān)聯(lián)。陰陽五行學說的源頭也當與《洪范》《易》之陰陽和禮對陰陽五行學術(shù)的肯定有關(guān)。如《周禮·大師》說大師掌“律六同,合陰陽之聲”?!抖Y記·禮運》謂:“五行,四時,十二月,還相為本也?!保?7)《六經(jīng)》中自然、陰陽、五行思想很少為先秦儒家所道,但道家和陰陽五行家的核心思想?yún)s是由它們發(fā)展而來。故劉向《列子新書書錄》謂:“道家者,秉要執(zhí)本,清虛無為,及其治身接物,務(wù)崇不競,合于《六經(jīng)》。”(38)
墨子的學說,確有出乎《六經(jīng)》之外者,但更多是根據(jù)現(xiàn)實對《六經(jīng)》進行取舍加以綜合思考的產(chǎn)物。墨子思考問題有“三法”:“考之者”“原之者”“用之者”。 “考”就是“考先圣大王之事”。故墨子總是稱引《書》《詩》,作為闡釋問題的依據(jù)。如 《兼愛下》為說明不應(yīng)“親親”而應(yīng)“兼愛”說:“不唯《禹誓》為然,雖《湯說》即亦猶是也?!薄扒也晃┦拿c《湯說》為然,周詩即亦猶是也。周詩曰……”(39)《七患》:“故《夏書》曰:‘禹七年水’,《殷書》曰:‘湯五年旱’,《周書》曰:‘國無三年之食者,國非其國也;家無三年之食者,子非其子也?!酥^國備?!保?0)又《非命中》:“于先王之書《仲虺之告》曰:‘我聞有夏……先王之書《太誓》之言然……在于商、夏之《詩》《書》曰:‘命者暴王作之?!保?1)又《尚同中》:“是以先王之書《周頌》之道……詩曰:‘我馬維駱,六轡沃若,載馳載驅(qū),周爰咨度?!保?2)他說見百國《春秋》,都表現(xiàn)著墨子對《六經(jīng)》的厚愛。
墨子對儒家“繁飾禮樂以淫人”非常反感,主張“非樂”,但其思想主張卻都與《六經(jīng)》有著淵源關(guān)系。如他將《詩》《書》中的“天命”進行分拆,提出了“天志”和“命”兩個概念范疇。在《天志中》說天有“天意”,“天意”賞善。堯、舜、禹、湯、文、武都是行合“天志”的“順天之意”的人,故能得到天之獎賞。但他不認同“命定”。在《非命上》中他批判 “命定”論者說:“或以命為有。蓋嘗尚觀于圣王之事,古者桀之所亂,湯受而治之;紂之所亂,武王受而治之。此世未易,民未渝,在于桀紂,則天下亂;在于湯武,則天下治,豈可謂有命哉!”(43)而他的“天志”“非命”思想實是對《尚書》《詩經(jīng)》所謂“天命有德”觀念的繼承。它如《尚同上》說:“天子之所是,皆是之,天子之所非,皆非之?!保?4)主張人們的思想觀念“同”于天子,顯然留有《詩經(jīng)·大雅·皇矣》“不識不知,順帝之則”的印痕,也與禮樂宗法制度以天子為宗的思想不無關(guān)系。所以《墨子后語上》說“墨子之學,蓋長于《詩》《書》《春秋》”(45)。
法家反對《六經(jīng)》的禮樂仁義道德學說,但法家學說也源于禮樂制度。周代雖重教化,但也非常注重刑罰?!吨芏Y·族師》載周有五刑,其中“墨罪五百,劓罪五百,宮罪五百,刖罪五百,殺罪五百”?!抖Y記·王制》謂:“執(zhí)左道以亂政,殺。作淫聲、異服、奇技、奇器以疑眾,殺。行偽而堅,言偽而辯,學非而博,順非而澤以疑眾,殺。假于鬼神、時日卜筮以疑眾,殺。”(46)《尚書·呂刑》雖強調(diào)“明德慎罰”,不得肆虐群眾,殺戮無辜;但同時也強調(diào)了刑罰的必要性?!吨芤住な舌矩浴贰断筠o》亦謂:“先王以明罰飭法?!狈覍W說顯然繼承著《尚書·呂刑》《周禮》和《禮記·王制》所記的禮法精神。故劉向《別錄》說“《申子》學號曰‘刑名家’者,循名以責實,其尊君卑臣,崇上抑下,合于《六經(jīng)》也”(47)。班固闡釋法家學說的源頭時亦謂:“法家者流,蓋出于理官,信賞必罰,以輔禮制”,只不過法家“無教化,去仁愛,專任刑法而欲以致治?!保?8)
戰(zhàn)國儒家學者如《左傳》作者、公羊高、谷梁赤、孟子、荀子等習傳的為孔子《春秋》,但社會廣泛傳播的當是百國《春秋》。墨子說他曾見百國《春秋》,所學當不是孔子《春秋》。墨子之后,百國《春秋》依然廣泛流傳。《戰(zhàn)國策·楚四》中“《春秋》戒之曰:‘楚王子圍聘于鄭……”《韓非子·奸劫弒臣》也載有“楚王子圍將聘于鄭”之事。此事孔子《春秋》和《左傳》昭公元年亦有記載,但孔子《春秋》僅“楚公子圍”四字?!蹲髠鳌废骞迥?、《韓非子·奸劫弒臣》《戰(zhàn)國策·楚四》《韓詩外傳》載有齊崔杼弒其君的大致過程和原因,文字大致相同,而孔子《春秋》僅有“齊崔杼弒其君光”幾個字。知《左傳》《韓非子·奸劫弒臣》《戰(zhàn)國策·楚四》《韓詩外傳》所載非源于孔子《春秋》。又《公羊傳》莊公七年釋“星霣如雨”曰:“《不修春秋》曰:雨星,不及地尺而復。君子脩之曰:星霣如雨?!蓖鯌?yīng)麟曰:“魯之《春秋》,韓起所見,《公羊傳》所云《不修春秋》也?!保?9)知公羊高注《孔子》春秋時,參考了《魯春秋》。到漢初,百國《春秋》也還在廣泛流傳,人們所學也非孔子《春秋》。如賈誼《新書》有《春秋》一篇,長沙馬王堆漢墓帛書有《春秋事語》一篇。《新書·春秋》中“晉文公出畋”“孫叔敖見兩頭蛇”之事皆不見于現(xiàn)存先秦典籍,更不見于孔子《春秋》。其載戰(zhàn)國時的一些事,更非孔子所見,如 “楚惠王食寒葅而得蛭”;“鄒穆公有令,食鳧鴈者必以秕”;“楚王欲淫,鄒君乃遺之技樂美女四人”;“宋康王時有爵生鹯于城之陬”;“楚懷王心矜好高人”;“二世胡亥之為公子”等。可以肯定《新書·春秋》當是摘錄春秋至戰(zhàn)國一些國家的《春秋》而成。《春秋事語》1972 年出土于馬王堆漢墓,該墓的下葬年代為漢文帝十二年,即前168 年。故《春秋事語》的寫定當在戰(zhàn)國晚期或漢初。而它所載或不見于現(xiàn)在先秦任何文獻,或與先秦文獻所載文字大不相同。如“齊桓公與蔡夫人乘舟”,既不見于《孔子》春秋,也不見于《春秋》三傳;僅《韓非子·外儲說左上》《史記·管蔡世家》曾載此事,但文字有出入。故《春秋事語》當摘自戰(zhàn)國時代流傳的諸國《春秋》。
戰(zhàn)國時孔子《春秋》難以廣泛流傳是必然的。戰(zhàn)國百家爭鳴,但墨家、道家、法家都極力反對儒家;而楊朱和墨家為顯學。他們顯然不會去閱讀孔子的《春秋》。因為人們閱讀《春秋》多是要以歷史成敗來說明自己的學說,而孔子《春秋》都是標題式記事,只有對事件的褒貶而無對事情來龍去脈的記述。對所記歷史事件不熟悉,就是神鬼也讀不懂。故一般學者自然對它不感興趣,孔子《春秋》根本不可能廣泛傳播。相對《春秋》三傳而言,孔子的《春秋》雖也可以視為“經(jīng)”,但儒家之外傳播的《春秋》當還是百國《春秋》,很難視孔子《春秋》為“經(jīng)”。
此外,儒家之外的戰(zhàn)國諸子也對《詩》《書》《春秋》有濃厚興趣。從戰(zhàn)國諸子一些著作對時人言說的記載看,《詩》《書》、禮、樂仍是士大夫最喜稱引的典籍。如《商君書·農(nóng)戰(zhàn)》謂,當時“豪杰務(wù)學詩書”?!肚f子·徐無鬼》說,時人游說,“橫說之則以《詩》《書》、禮、樂,從說之則以《金板》《六弢》”。據(jù)司馬彪說:“《金板》《六弢》皆《周書》篇名?!保?0)《鬼谷子》是教人怎樣游說的書,其《內(nèi)揵》告訴人們進獻說辭時說,除要注重“禮樂計謀”外,還應(yīng)“先取詩書,混說損益”,即引《詩》《書》來闡釋自己的觀點,并進行綜合分析?!俄n非子·難言》論游說君主的難處,其中有 “時稱《詩》《書》,道法往古”(51)。從《韓非子》引《春秋》為百國《春秋》看,“道法往古”當也包含百國《春秋》所載歷史成敗之事,知《春秋》是戰(zhàn)國諸子學習的經(jīng)典。
所以,先秦《詩》《書》《易》《春秋》和禮、樂“經(jīng)”的地位的確立,與儒家沒有多少關(guān)系。儒、道、墨、陰陽五行和名、法各家的思想雖有不同,但其源頭都在《六經(jīng)》,只不過是對《六經(jīng)》的接受各有側(cè)重。故班固分析諸子的思想特征和源頭時說:“今異家者各推所長,窮知究慮,以明其指,雖有蔽短,合其要歸,亦《六經(jīng)》之支與流裔?!保?2)這“異家者”即是儒家之外的其他學派。《六經(jīng)》非儒家的專屬經(jīng)典。
漢代以來,雖《五經(jīng)》為儒家所重,但研習《五經(jīng)》的并非只是儒家學者。大凡著名文人,都研讀過《六經(jīng)》。張衡喜好老、莊,同時又通《五經(jīng)》,著有《周官訓詁》。魏晉玄學家必讀《老子》《莊子》,也必讀《易經(jīng)》。梁武帝蕭衍禮拜佛教,“尤長釋典,制《涅盤》《大品》《凈名》《三彗》諸經(jīng)義記,復數(shù)百卷”,可視為佛教徒,但也對《五經(jīng)》有深入研究,有“《制旨孝經(jīng)義》《周易講疏》《樂社義》《毛詩答問》《春秋答問》《尚書大義》《老子講疏》,凡二百余卷”(53)。佛教高僧釋慧遠,“博綜《六經(jīng)》,尤善《老》《莊》”(54)?;圻h為佛徒,蕭衍也曾剃度;而他們都對《六經(jīng)》深有研究。他如《北史》卷二七載義徽既“儒學博通”,又“性好《老》《莊》”?!赌淆R書》卷五四謂吳苞“善三禮及老、莊”。我們無法說義徽和吳苞是儒家還是道家。其實,漢魏以來,儒學也并非專指《六經(jīng)》或儒家之學?!赌鲜贰と辶謧鳌份d伏曼容注《周易》《毛詩》《喪服集解》《老》《莊》《論語義》;張譏既“講《周易》《老》《莊》而教授”,又著有《周易義》《尚書義》《毛詩義》《孝經(jīng)義》《論語義》?!杜f唐書·儒學傳》載尹知章“尤明《易》及莊、老玄言之學”,“所注《孝經(jīng)》《老子》《莊子》《韓子》《管子》《鬼谷子》,頗行于時”。(55)所載顏師古等人,并非以治《六經(jīng)》和儒學名世。大凡中國古代的學者很少不讀《六經(jīng)》。故《六經(jīng)》為戰(zhàn)國以來的學者和思想家、政治家共有的學習經(jīng)典。他們并非都是儒家,其學說也并非儒學。
古代的目錄著作,尤其是各史因為官修,其《藝文志》或《經(jīng)籍志》集中反映著國家意識。考察這些目錄著作,也可以看出各個時代“經(jīng)”“經(jīng)學”與“儒家”、儒學的分界意識。
班固《漢書·藝文志》依據(jù)劉歆“六藝略”,第一次對歷史文獻進行歸類。在《六藝略》中收錄《六經(jīng)》等,在《諸子略》中收錄儒、墨、道、法等諸子著作。西晉荀勖《晉中經(jīng)簿》以甲、乙、丙、丁四部分別代表經(jīng)、子、史、集,東晉李充撰《晉元帝四部總目》以乙部為史部,以丙部為子部,按經(jīng)、史、子、集排列四部。傳統(tǒng)的官修四部分類法形成后,歷朝的目錄著作,基本都依據(jù)這一分類方法。
《漢志》將歷史典籍分為六藝、諸子、詩賦、兵法等部類。其 “六藝部”相當于后來的“經(jīng)部”,載有《易》《詩》《書》《禮》《樂》《春秋》這《六經(jīng)》及其研究著作,同時載有《論語》《孝經(jīng)》,列有小學類著作《史籀》等。班固 “六藝部”納入的《春秋》《論語》《孝經(jīng)》為儒家著作,但并沒有認為《六經(jīng)》為儒家著作,其傳注為儒學。因為他在“六藝”之外的“諸子部”,專門設(shè)有“儒家”類,所載除孔門弟子之作,包括《孟子》《孫卿子》外,也有《魯仲連子》《賈山》《賈誼》《鹽鐵論》等。甚至還將論古今成敗的《公孫固》等也列入其中。
“經(jīng)學”的概念因“經(jīng)”而產(chǎn)生?!读?jīng)》為戰(zhàn)國諸子所共習,一定意義上,包括儒家在內(nèi)的諸子之學都可稱為經(jīng)學。但“經(jīng)學”這一概念的產(chǎn)生,當在漢武帝“罷黜百家,表章《六經(jīng)》”之后。故在嚴格意義上“經(jīng)學”當指《六經(jīng)》之學。盡管班固認為《六經(jīng)》為孔子所定,但并沒有將“六藝”家和“儒家”視為一體。在班固的觀念中,《六經(jīng)》不屬于儒家,研究《六經(jīng)》的經(jīng)學自然也不屬于儒學;儒家也并非都獨習《六經(jīng)》者。
《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新唐書·藝文志》《宋史·藝文志》《郡齋讀書志》等,都采用了經(jīng)、史、子、集四部分類法,以“經(jīng)部”取代《漢志》的“六藝部”。但它們都繼承了《漢志》基本的分類思想和原則。《隋書·經(jīng)籍志》“經(jīng)部”不僅收入了《周易》《尚書》《詩經(jīng)》《周禮》《禮記》《論語》《孝經(jīng)》及其研究著作,還收入了《歸藏》和小學類著作如《爾雅》、顧野王的《玉篇》、《韻集》《國語》《鮮卑語》等?!白硬俊比寮页稘h書·藝文志》所載外,還加入了曹丕的《典論》、徐干的《中論》和《眾賢誡》之類種種;也并沒有將那些解釋《六經(jīng)》的著作都列入“儒家”類。唐代開成石經(jīng)刻有《周易》《尚書》《詩經(jīng)》《周禮》《儀禮》《禮記》《春秋左氏傳》《春秋公羊傳》《谷梁傳》《論語》《孝經(jīng)》,同時也將《爾雅》列入其中?!杜f唐書·經(jīng)籍志》“經(jīng)部”有《易》《書》《詩》《禮》《樂》《春秋》《孝經(jīng)》《論語》、讖緯、經(jīng)解、詁訓、小學類。其中包括房玄齡的《大唐新禮》、釋智丘《古今樂箓》和《外國伎曲》,以至《說文解字》《韻集》《筆墨法》等,并不只是以《六經(jīng)》和《論語》《孝經(jīng)》為“經(jīng)”。其“子部”“儒家”類除《隋書·經(jīng)籍志》所載外,還有諸如虞喜《志林新書》、楊泉《物理論》、諸葛亮《集誡》、唐太宗《太宗序志》之類。而虞喜、楊泉、諸葛亮、唐太宗等,也非《六經(jīng)》專門學者?!缎绿茣に囄闹尽贰敖?jīng)部”除《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所載外,還有《連山》《歸藏》《大唐正聲新址琴譜》,謝靈運《新錄樂府集》、釋智匠《古今樂錄》,等等。 “子部”除《隋書·經(jīng)籍志》《舊唐書·經(jīng)籍志》所載外,《孟子》也收入“子部”儒家,而且還收錄有李賢《春宮要錄》、魏征《諫事》、儲光羲《正論》、牛希濟《理源》、李德?!队家浴?、張九齡《千秋金鏡錄》等唐代文人的著作。而他們顯然非專門研習《五經(jīng)》和《四書》的學者。
《宋史·藝文志》“經(jīng)部”除《六經(jīng)》及其研究著作外,去除了《連山》,并加入了項安世《家說》、顏真卿《筆法》、庾肩吾《書品論》等。宋代宋刻巾箱本《九經(jīng)》白文,納入《孟子》,但《宋史》中《孟子》仍沒有列入“經(jīng)部”?!端问贰に囄闹尽贰敖?jīng)部”與《隋書》《舊唐書》《新唐書》一樣,收錄了“六經(jīng)”的研究著作,但同時也收錄了《易經(jīng)》研究著作,有王弼《略例》、阮嗣宗《通易論》、干寶《易傳》、成玄英《流演窮寂圖》、歐陽修《易童子問》、蘇軾《易傳》、楊萬里《易傳》,等等?!渡袝肥珍浟颂K洵《洪范圖論》、葉夢得《書傳》、晁公武《尚書詁訓傳》等?!对娊?jīng)》有王安石《新經(jīng)毛詩義》等。而歷史上似乎并沒有人將這些人歸入儒家?!白硬俊笔珍浀娜寮抑髦皇窃谇皫状返幕A(chǔ)上添加宋人的一些著作,《孟子》及其研究著作仍收在“子部”?!犊S讀書志》“經(jīng)部”所收著作除《易》《書》《詩》《禮》《春秋》《孝經(jīng)》《論語》外,《樂》也如前面所述諸史一樣,收入了許多非儒家學者的著作,如崔令欽的《教坊記》、郭茂倩《樂府詩集》、徐陵《玉臺新詠》等。而《春秋》中,則雜有非解釋孔子《春秋》的著作,如柳宗元的《非國語》。此外也有小學類。從樂類和《春秋》類收入的這些作品看,所謂“經(jīng)”當已經(jīng)不在先秦和漢代的《六經(jīng)》之內(nèi)。其“子部”的儒家類除收有《孟子》《荀子》的注解之作外,還收入了李德裕的《大和辨謗略》之類。
《明史·藝文志》《四庫全書》《清史稿》“經(jīng)部”所收類別與此前諸史基本一致。值得注意的是,它們都將《四書》納入了“經(jīng)部”;收入的《六經(jīng)》注解作品,雖基本上不出《六經(jīng)》之外,但也有一些如此前諸史一樣,超出《六經(jīng)》注解的作品。《明史》樂類所收也基本上是后代的樂學著作,有些與儒家甚至與先秦兩漢的“樂”學基本無關(guān),如梅鼎祚的《唐樂苑》。而“子部”儒家類,雖收錄非常廣泛,但卻不收《六經(jīng)》注解的作品。
根據(jù)一般的邏輯,若是以《六經(jīng)》為儒家經(jīng)典,以經(jīng)學為儒學,也就無必要將“經(jīng)部”和“子部”的儒家加以區(qū)分,研習各經(jīng)的應(yīng)該都是儒家。但從上述目錄學著作“經(jīng)部”與“子部”記載可以看出:
其一,雖各史《藝文志》或《經(jīng)籍志》收有孔子《春秋》《論語》《孝經(jīng)》,從《明史》《四庫全書》《清史稿》將《四書》都列入“經(jīng)部”,但《六經(jīng)》及其研究著作則一律收在“經(jīng)部”,從不曾歸入“子部”的“儒家類”。此外,研究《六經(jīng)》的也并非都是儒家學者。
其二,“經(jīng)部”收錄有小學著作,《舊唐書》《新唐書》《宋史》甚至將《韻集》《筆墨法》、顏真卿《筆法》、庾肩吾《書品論》也收入其中。其中樂類也收錄有《大唐正聲新址琴譜》、謝靈運《新錄樂府集》、釋智匠《古今樂錄》等。《郡齋讀書志》將王當《春秋列國諸臣傳》也列入“經(jīng)部”《春秋》類。顯然這些“經(jīng)部”作品,都不為儒家所研讀。
可知,一些史家雖也有曾將《六經(jīng)》與儒家、將經(jīng)學與儒學密切關(guān)聯(lián),但各史都不曾視《六經(jīng)》為儒家經(jīng)典;《六經(jīng)》非儒家學者專門的研究對象,也并非所有的儒家都推崇和研究《六經(jīng)》;“經(jīng)”也不都是儒家所注重的經(jīng)典。
我們說《老子》《莊子》為道家經(jīng)典,《墨子》為墨家經(jīng)典,《孫子兵法》為兵家經(jīng)典時,是因為它們?yōu)榈兰?、墨家、兵家所作。《六?jīng)》是中國文化的共有元典,儒家是中國學術(shù)流派中的一員,故視《六經(jīng)》為儒家經(jīng)典似乎沒有大錯。但《六經(jīng)》“經(jīng)”的地位在孔子前已基本確立,非孔子和他的后學所作和專門傳習。戰(zhàn)國諸子學術(shù)都淵源于《六經(jīng)》,漢代之后《六經(jīng)》和目錄學“經(jīng)部”中的小學類著作也非儒家專門傳習,故不能以《六經(jīng)》為儒家的專屬經(jīng)典?!读?jīng)》及其研習著作和一些小學類著作都可視為經(jīng)學,但卻非儒學??鬃印洞呵铩贰缎⒔?jīng)》和《四書》是儒家作品,故這些作品及其研習著作屬于儒學。因它們被列入一些目錄學著作的經(jīng)部,故也應(yīng)該將解讀闡釋儒家這些作品的著作視為經(jīng)學。故經(jīng)學中有儒學,儒學中亦有經(jīng)學。
注釋:
(1) 黃開國、黃子鑒:《“經(jīng)學是研究儒家經(jīng)典的學說”質(zhì)疑》,《哲學研究》2017 年第2 期。
(2)(35)(50) 郭慶藩:《莊子集釋》,中華書局1961 年版,第531、1067、822 頁。
(3)(5)(33)(47) 司馬遷:《史記》,中華書局1982 年版,第3295、1343、3289、2773 頁。
(4)(6)(34)(48)(52) 班固:《漢書》,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212、1662、1728、1736、1746 頁。
(7)(8) 嚴可均編:《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中華書局1958 年版,第1481、1547 頁。
(9)(11)(12)(15) 范曄:《后漢書》,中華書局1965年版,第1326、113、137、1897 頁。
(10) 焦循:《孟子正義》,中華書局1987 年版,第17 頁。
(13) 王明:《抱樸子內(nèi)篇校釋》,中華書局1985 年版,第188 頁。
(14)(16)(17) 葉瑛:《文史通義校注》,中華書局1985年版,第132、93、132 頁。
(18) 章學誠:《章學誠遺書》,文物出版社1985 年版,第95 頁。
(19)(20)(29)(31)(37)(46) 阮元??蹋骸妒?jīng)注疏》,中華書局2009 年版,第276、2905、4406、4054、3081、2909 頁。
(21) 康有為:《孔子改制考》,中華書局2012 年版,第91 頁。
(22)(23)(25)(28)(36) 徐元誥:《國語集解》,中華書局2002年版,第485—486、485、101、415、116 頁。
(24)(26)(27)(32) 杜預:《春秋左傳集解》,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 年版,第365、1516、813、541 頁。
(30) 高誘注:《呂氏春秋》,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 年版,第3 頁。
(38) 楊伯峻:《列子集釋》,中華書局1979 年版,第278 頁。
(39)(40)(41)(42)(43)(44)(45) 孫詒讓:《墨子間詁》,中華書局2001年版,第123、30、277、87—88、265—266、75、685 頁。
(49) 王應(yīng)麟:《困學紀聞》,上海古籍出版社2015 年版,第196 頁。
(51) 王先慎:《韓非子集解》,中華書局1998 年版,第22 頁。
(53) 姚思廉:《梁書》,中華書局1973 年版,第96 頁。
(54) 釋僧佑:《出三藏記集》,中華書局1995 年版,第566 頁。
(55) 劉昫:《舊唐書》,中華書局1975 年版,第4975 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