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緒銀 姚大斌 吳玉梅 葛翠茹
(廣東茂名幼兒師范??茖W校 廣東茂名 525000)
陽明心學對近代以來的中國思想界影響最大的,也是“知行合一”這個“立言之大旨”,但其中的“知”已被擴展為德性論與知識論有機統(tǒng)一的“知”。如前所述,嚴復所編譯的《天演論》,目的在于以達爾文的進化論和斯賓塞的“群學”論等新的科學理性之“知”來喚醒和激發(fā)中國人所固有的生生不息、“自強保種”的“本心”“類本能”,以此“開民智、鼓民力、新民德”,集全民族之力與西方列強爭勝,實現(xiàn)救亡圖存、發(fā)憤圖強的復興大業(yè)。他雖然對王陽明的“心物”關系論有所批評,但他以西學新知“歸求反觀”儒家圣人的“精意微言”,實際上卻是自覺不自覺地對王陽明“知行合一”的“類本能”特征作了“科學論證”,對青年毛澤東“讀懂”泡爾生的《倫理學原理》給予了很大的啟發(fā)和幫助。因為和《天演論》一樣,泡爾生的《倫理學原理》也有許多章節(jié)涉及生物進化和人類社會進化與人的道德起源的關系的論述,青年毛澤東讀后可謂心有靈犀,就此寫下了許多批注。與嚴復不同,毛澤東早期是一個王陽明、譚嗣同“心力論”的自覺的信仰者。他那篇備受其恩師楊昌濟激賞的“滿分作文”《心之力》,雖然至今尚未找到,但它的主要內(nèi)容似為毛澤東當時對其多達1.2 萬多字的《<倫理學原理>批注》的體系化闡述。所以,我們完全可以從“心力論”——“心”如何才能“發(fā)顯”為“至偉至大之力”的視角來解讀這篇批注及相關文稿。
在青年毛澤東看來,“心之力”來自于人“所得于天之本性”的“自然沖動”亦即“類本能”。他說:“豪杰之士發(fā)展其所得于天之本性,伸張其本性中至偉至大之力,因以成其為豪杰焉。本性以外之一切外鑠之事,如制裁束縛之類,彼者以其本性中至大之動力以排除之。此種之動力,乃至堅至真之實體,為成全其人格之源”,此即“所謂自然之沖動,所謂性癖也?!蠓灿⑿酆澜苤衅渥约阂?,發(fā)其動力,奮發(fā)疎厲,摧陷(廓)清,一往無前,其強如大風之發(fā)于長谷,如好色者之性欲發(fā)動而尋其情人,決無有能阻回之者,亦決不可有阻回者?!盵1]這些激情澎湃的議論,把“心之力”——人的“本心”“類本能”的偉大力量表達得可謂淋漓盡致,與孟子的“浩然正氣”和王陽明的“好德如好色”“只順其天則自然就是功夫”“寧為狂人,不為鄉(xiāng)愿”之論顯然是神韻相通的。
青年毛澤東認為,“心之力”是一種情感的力量、意志的力量,因而本質上是一種精神的力量。孟子的“四端”論以及王陽明對“人與天地萬物一體”的道德端倪的揭示,講的都是情感乃道德產(chǎn)生和養(yǎng)成的基礎,也是道德實踐的力量源泉,目的在于激活儒家士大夫從“為己”到“利他”(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內(nèi)在通道和動力。在青年毛澤東看來,人生的目的在于“自衛(wèi)其生”,使“人類之體魄及精神,其勢力皆發(fā)展到〔至〕高地位,而沒有一毫歉仄”[2];“四端”之類的道德情感乃至人的所有七情六欲,都是為實現(xiàn)這個目的的需要而產(chǎn)生的精神驅動力。他進而以哲學思辨給人的道德情感賦予了新的內(nèi)涵,從而創(chuàng)造性轉化了王陽明對“人與天地萬物一體”的“論證”方式——人的利他情感和意志屬于精神范疇,體現(xiàn)的是人的精神需要,亦即精神上的自利之心,而且對至情至義者而言,滿足精神上的自利之心才是最要緊的:“人類固以利己性為主,然非有此而已也,又有推以利人之性,此仍是一性,利人乃所以自利也。自利之主要在利自己之精神,肉體無利之之價值。利精神在利情(感)與意(志),如吾所親愛之人吾情不能忘之,吾意欲救之則奮吾之力以救之,至劇激之時,寧可使自己死,不可使親愛之人死。如此,吾情始浹,吾意始暢。古今之孝子烈婦忠臣俠友,殉情者,愛國者,愛世界者,愛主義者,皆所以利自己之精神也?!崛擞员M其性,自完其心,自有最可寶貴之道德律?!盵3]顯然,這些話語與王陽明論述心學乃“為己之學”“自得之學”時的意蘊極其相似,其中的“自盡其性,自完其心”“吾情始浹,吾意始暢”等,以及在《批注》其他處所寫的“人類、生類和宇宙都是一大己”等等,都是對陸王心學核心話語的引用或化用。《毛澤東早期文稿》的編者如果以此視野來寫文稿“注釋”,至少可以增列數(shù)十條。
在青年毛澤東的視域里,“一切外鑠之事”都必須契合于人“善其生存發(fā)達”的天性、“本心”,所以也就有了不斷探求“真的、自然的、實在的”新知識的需要。傳統(tǒng)心學沒有把“四端”“良知良能”“仁義禮智”三者作清晰的邏輯辨析,而往往一概歸之于“無須外鑠”的“天理”,對“良知”之“知”的內(nèi)涵界定也往往囿于道德范疇。而在毛澤東看來,“良知”實質上是、也必須是人“善其生存發(fā)達”的“良好的‘知’”“正確的‘知’”“合規(guī)律合目的的‘知’”,因而是與“變化萬殊”的“外鑠之事”密不可分的:
“蓋意志本原于沖動,意志中之良心何獨不然。良心既亦本原于沖動,在理本應與沖動一致。今所以有時不一致者,以吾人從知識與經(jīng)驗之所得,此世界中變化萬殊,生存其中至為不易,在一種時候及場所,如實依沖動所命,則不免有危及生存發(fā)達之事。以漸制為訓練及習慣,加本原于沖動之良心,以特殊之形狀,遂有與沖動相沖突之事,此或因吾人對于此住世之事,不得其法。或本可不與沖動相沖突,而亦能善其生存發(fā)達,未可知也。要之,二者原為一物,吾人各種之動作,固處處須沖動,處處系沖動之所驅,良心之明,亦處處承認之。吾人之良心固未有不以食欲性欲之事為然者也。唯在一種時候及場所,乃有諫止沖動之舉,如過度之食欲,過度之性欲是也。然則良心不過加以節(jié)制而已,并非反對也。其節(jié)制亦正所以完成沖動之本職也。故良心與沖動理應一致,乃調和的而非沖突的。自后天之訓練習慣,矯枉過正,乃有不循自然與沖動反對之事,致使良心之本來與沖動同原,同為真的、自然的、實在的,變而為偽的、人為的、非實在的,此則矯枉過正之咎也。”[4]
這就是說,人的“良心”并非是“無須外鑠”的,而是社會環(huán)境、社會習俗、道德規(guī)范對人心潛移默化而形成的;人的自然沖動是人的情感和意志的源頭,社會所塑造而成的“良心”雖然已往往呈現(xiàn)為人們的習慣、“第二天性”(人們往往自覺不自覺地遵從來自社會的道德意志、“道德律令”),但如果超過了如節(jié)制“過度之食欲,過度之性欲”之類的合理界限,從而與人“善其生存發(fā)達”的情感和意志產(chǎn)生了根本性沖突,就會“變而為偽的、人為的、非實在的”,亦即“偽而不真、虛而不實”的,就會失去其為自然“沖動之所驅”的內(nèi)在動力,就會危害人的“生存發(fā)達”;這種經(jīng)不起內(nèi)省、反思的所謂“良心”實際上是一種“盲目道德”,是中華民族出現(xiàn)迫在眉睫的亡國滅種危機的思想和道德根源。那么,如何既防止“矯枉過正”,又解決好“良心”與“與沖動相沖突之事”呢?青年毛澤東給出的答案是有賴于“新知”的探求和指導:“知識固大有影響于人心者也。人心循感情沖動及良心而動作者半,循新得之知識而動作者亦半,人類之有進步、有革命、改過之精神,則全為依靠新知之指導而活動者也?!盵5]在青年毛澤東的意蘊中,這個“新知”必須是“揆之天理而順”的“宇宙之真理”,是“裁之吾心而安”的“心以為然”者,是能“動天下之心”的“大本大源”,是能夠“附麗”于“吾人自具有可以釀成之本性”[6]之上的“真知”。
人們有了這種“善其生存發(fā)達”的“新知”,又如何才能使其見諸于“類本能”般的行動呢?青年毛澤東的解決之道是把這種“新知”升華為信仰:“夫知者信之先,有一種之知識,即建為一種之信仰,既建一種信仰,即發(fā)為一種之行為。知也,信也,行也,為吾人精神活動之三步驟?!盵7]亦即要“以其所得真理,奉以為己身言動之準,立之為前途之鵠,再擇其合于此鵠之事,盡力為之,以為達到之方”[8]。用王陽明的話說,就是“學者(若)信得良知過”,就必須“致吾心良知之天理于事事物物,則事事物物皆得其理矣。”不同的是,毛澤東在把“良知”之“知”的內(nèi)涵擴大為道德目標與實現(xiàn)目標的知識手段兩者有機統(tǒng)一的基礎上,已明確地把王陽明的“良知信仰論”轉化為“真理信仰論”,把“知行合一論”轉化為“知信行統(tǒng)一論”?!白诮炭蔁o,信仰不可少”[9]——通覽《毛澤東早期文稿》,“真理信仰論”可以說是貫穿其始終的唯一主線,并且通過“‘見夫宇宙之真理’的‘立志’論”“‘舉其所得于己者而服從之’的‘大真誠’論”“實現(xiàn)自我最高可能性的‘至善’論”“‘人之心力與體力合行’的‘意志力’論”等等理念,構成了一個既具有原理性又具有行動力的開放性學理體系,昭示了他后來成為一個具有無堅不摧、改天換地偉力的馬克思主義信仰者的必然性。
陽明心學所說的功夫就是致良知的功夫。王陽明認為,只要人人都把這個功夫做到位了,那么就會“滿街都是圣人”,整個社會也就能回歸到“羲皇之世”“大同圣域”。在《拔本塞源論》[10]中,王陽明集中揭示了妨礙人們致良知的一系列思想性、社會性問題,認為數(shù)千年來形形色色的歪理邪說和欲壑難填的學風官風,嚴重阻隔了人們對良知善根的體認和擴充、蕪塞了圣人之道的流貫和通達,因此必須做正本清源、固本疏源的大功夫。這篇有著強烈批判精神的綱領性文獻,對青年毛澤東的深刻影響既直接又獨特,他的《致黎錦熙信》(1917.8.23),完全可以用《大本大源論》作篇名,并與《拔本塞源論》構成“同中有異、異中有同”的“雙璧”。
與世界上其他民族比較而言,中華民族及其思想家最獨特的精神特質,就在于自古以來就有著最強烈的人人相親相愛的“大同情結”、“大同夢想”,這既是基于對長達幾十萬年乃至上百萬年的原始公社時代道德風尚的理想化的歷史記憶,又是出于在返觀內(nèi)省中形成的對“人性本善”信念的執(zhí)著?!栋伪救凑摗穼@兩方面都描寫得最為詳明和完備,堪稱中國古代思想史上最杰出的空想共產(chǎn)主義經(jīng)典文獻。王陽明認為,“以天地萬物為一體,其視天下之人,無外內(nèi)遠近。凡有血氣,皆其昆弟赤子之親,莫不欲安全而教養(yǎng)之,以遂其萬物一體之念”(《傳習錄》卷中),這不僅是“圣人之心”,也是人皆有之的“本心”,是成就遠古大同盛世的大本大源;然而,“三代之衰”后幾千年來,“圣學晦而邪說橫”,大行其道的根本不是堯舜禹和孔孟的圣人之教、圣人之學,而是毀壞人的“本心”這個“大本”、阻塞“本心”“發(fā)用流行”這個“大源”的種種歪理邪說,使得“功利之毒淪浹于人之心髓,而習以成性也”,“圣人之道遂以蕪塞”,從而導致了“斯人淪于禽獸夷狄而不自知”的悲慘社會現(xiàn)實。所以,他希望豪杰之士“聞吾拔本塞源之論”,能夠感到“惻然而悲,戚然而痛”,能夠因此“憤然而起”,以“沛然若決江河,而有所不可御”之力,摒除一切“拔本塞源”的“功利機智”,使良知之學大明于天下、大同盛世重現(xiàn)于人間。(《傳習錄》卷中)青年毛澤東的“大本大源論”同樣是執(zhí)著于大同夢想的,而且也基本上是把實現(xiàn)路徑歸結為教育問題。他說:“大同者,吾人之鵠也?!薄靶∪苏?,吾同胞也,吾宇宙之一體也?!薄熬赢敶娲缺囊跃刃∪恕?,“開其智而蓄其德,與之共躋于圣域。彼時天下皆為圣賢,而無凡愚”[11]。后來,毛澤東對大同夢想經(jīng)歷了一個從質疑到重新肯定的過程——在寫《<倫理學原理>批注》時,毛澤東認為,沒有惡就無所謂善,善惡是相生相成的,“圣人者,抵抗極大之惡而成者也”,所以不可能有人人都成為“止于至善”的“君子”那一天:“吾嘗夢想人智平等,人類皆為圣人,則一切法治均可棄去,今亦知其決無此境矣?!薄白兓亢?,乃人性之所喜也”,“吾知一入大同之境,亦必生出許多競爭抵抗之波瀾來,而不能安處于大同之境矣。”但此時的毛澤東并沒有否認“大同”是植根于人性的夢想:“人現(xiàn)處于不大同時代,而想望大同,亦猶人處于困難之時,而想望平安。”[12]在他看來,大同夢想雖然“實在性少,而謬誤性多”,但卻是人類的“根本之欲望”、“根本之理想”,是人們“借以達于理想之事”的內(nèi)在動力:“人不能達到根本之欲望,亦可謂之人不能達到根本之理想。人只能借以達于理想之事,及事達到,理想又高一層。故理想終不能達到,唯事能達到也?!盵13]顯然,此時的毛澤東還沒有“達于理想之事”的量變會引起社會形態(tài)的質變的觀念。到了成為馬克思主義者以后,毛澤東改變了大同理想不能最終實現(xiàn)的觀點,樹立了共產(chǎn)主義社會一定會到來的堅定信念。在1949 年7 月1 日為紀念中國共產(chǎn)黨建黨二十八周年而作、堪稱新中國“建國大綱”的《論人民民主專政》一文中,他使用“大同”概念達7次之多。他說:“康有為寫了《大同書》,他沒有也不可能找到一條到達大同的路?!ㄒ坏穆肥墙?jīng)過無產(chǎn)階級領導的人民共和國,到達階級的消滅和世界的大同”;我們要“努力工作,創(chuàng)設條件,使階級、國家權力和政黨很自然地歸于消滅,使人類進到大同境域?!边@意味著,就對未來社會的美好向往而言,中華民族古老的大同夢想與馬克思主義者的共產(chǎn)主義理想并無本質不同;兩者的差別不過在于是否找到了實現(xiàn)夢想的有效途徑。到了晚年,毛澤東還對自己早年關于人類能否“安處于大同之境”的困惑進行了“回顧性思考”,作出了具有邏輯延續(xù)性的回答:人類社會必然會過渡到共產(chǎn)主義,但“到了共產(chǎn)主義階段,也還是要發(fā)展的。它可能要經(jīng)過幾萬個階段?!蹦莻€時候也不會“一切都‘徹底鞏固’下去”,不僅還會有量變,也還會有“不斷的部分質變”[14];“共產(chǎn)主義社會還是要轉化的,也是有始有終的,一定會分階段的,不會固定不變的,將來或許要另起個名字?!盵15]可見,對大同社會的哲學思考,一直伴隨著毛澤東的一生。
《拔本塞源論》是王陽明晚年對其平生“倡明圣學”——圣人之心、圣人之教這個“大本大源”的總結性文獻之一;而《致黎錦熙信》(1917.8.23),則是毛澤東早年正式開始以“全幅工夫”尋找“大本大源”的標志。他和王陽明一樣,也認為孔孟是“通達天地,明貫過去現(xiàn)在未來,洞悉叁界現(xiàn)象”的圣人、“既得大本者”:“孔孟對答弟子之問,曾不能難,愚者或震之為神奇,不知并無謬巧,惟在得一大本而已”——這些說法與陽明心學話語可謂如出一轍。但是,青年毛澤東并不認為只要像王陽明那樣“倡明圣學”就萬事大吉了,這還“只可謂之有求善之傾向,或求真求美之傾向,不過一種之沖動耳”,而并非他心目中的大本大源的主體。所以他認為,“大本大源”并不是被“蕪塞”了,而是根本還沒有找到。沒有找到“大本大源”的原因,首先是因為“吾國思想與道德”“偽而不真、虛而不實”,“五千年流傳到今,種根甚深,結蒂甚固,非有大力不易摧陷廓清”;“吾國人積弊甚深,思想太舊,道德太壞。夫思想主人之心,道德范人之行,二者不潔,遍地皆污。蓋二者之勢力,無在不為所彌漫也?!盵16]青年毛澤東這些批判性反思,既是他自己的研究心得,也明顯受到王陽明“拔本塞源之論”的啟發(fā)。他通過中西學術對比,發(fā)現(xiàn)“吾國古學之弊,在于混雜而無章,分類則以經(jīng)、史、子、集,政教合一,玄著不分”,缺乏學科體系上的分門別類和規(guī)范性構建、理論概念上的界定和闡述、邏輯結構上的推理和自洽、具體實操上的應用和說明,“此所以(中國學術思想)累數(shù)千年而無進也”[17],這些認識不僅超越了陽明心學的視野,也為他研究真正的大本大源找到了新的方法。他認為,就近代和當前而言,包括他曾經(jīng)很崇拜的康有為、梁啟超、孫中山之所以“無術以救天下之難”,就是因為沒有他們找到“大本大源”——救國救民的根本方法和路徑:
“今日變法,俱從枝節(jié)入手,如議會、憲法、總統(tǒng)、內(nèi)閣、軍事、實業(yè)、教育,一切皆枝節(jié)也。枝節(jié)亦不可少,惟此等枝節(jié),必有本源。本源未得,則此等枝節(jié)為贅疣,為不貫氣,為支離滅裂,幸則與本源略近,不幸則背道而馳。夫以與本源背道而馳者而以之為臨民制治之具,幾何不謬種流傳,陷一世一國于敗亡哉?而豈有毫末之富強幸??裳栽??”[18]
那么,什么是大本大源呢?此時的毛澤東自己也還在探求之中。他認為,一個有志于尋找大本大源的人,必須努力做到內(nèi)省之明和外觀之識的有機統(tǒng)一,如果無內(nèi)省之明,“徒欲學古代奸雄意氣之為,以手腕智計為牢籠一世之具”,亦即王陽明所說的“不知自己是桀、紂心地,動輒要做堯、舜事業(yè)”(《傳習錄》卷上),必定禍國殃民;“來日之中國,艱難百倍于昔,非有奇杰不足言救濟”,如果無外觀之識,妄圖“以欂櫨之材,欲為棟梁之任”,也只會誤國誤民。概而言之,就是要做到起心動念慈悲純良、謀事干事本領高強。在青年毛澤東心目中,大本大源是“各具于人人之心中”的“宇宙之真理”,“探討既得,自然足以解釋一切”,“執(zhí)此以對付百紛,駕馭動靜,舉不能逃”,因而可以讓人“對于宇宙,對于人生,對于國家,對于教育,作何主張”不再“茫乎未定”“歧路徘徊”,“徒費日力”;它當“知天下應以何道而后能動”,因而足以讓人“奉以為己身言動之準,立之為前途之鵠”,而不再糾結于生死、義利、毀譽“數(shù)事”。他說:有了這樣的大本大源為“號召”,“天下之心其有不動者乎?天下之心皆動,天下之事有不能為者乎?天下之事可為,國家有不富強幸福者乎?”[19]
如何才能找到這樣的大本大源呢?青年毛澤東認為,首先不僅要“研究哲學、倫理學”,而且要“改造哲學和倫理學”,進而通過普及具有“大本大源”的新哲學、新倫理學,使“人人有哲學見解”,“人人依自己真正主張以行,不盲從他人是非”,不“為強有力者所利用”。[20]研究和改造哲學、倫理學,絕不能“執(zhí)一先生之言而姝姝自悅”,而要“庇千山之材而為一臺,匯百家之說而成一學,取精用宏,根茂實盛”:“當今之世,宜有大氣量人,從哲學、倫理學入手,改造哲學,改造倫理學,根本上變換全國之思想。此如大纛一張,萬夫走集;雷電一震,陰曀皆開,則沛乎不可御矣!”[21]《<倫理學原理>批注》集中見證了青年毛澤東“奮發(fā)踔勵”地研究和改造哲學、倫理學的一個階段;《<湘江評論>創(chuàng)刊宣言》《民眾的大聯(lián)合》等等文稿,則標識著青年毛澤東一步步找到唯物史觀這個“足以解釋一切”的“宇宙真理”,從而找到有效的救國救民、強國福民之方的心路歷程。所以毛澤東后來回顧說:“唯物史觀是吾黨哲學的根據(jù),這是事實,不象唯理觀之不能證實而容易被人動搖”[22];“我一旦接受它是對歷史的正確解釋后,此后絲毫沒有過動搖”[23],真正做到了終生“奉以為己身言動之準”;而他所創(chuàng)立的毛澤東思想體系,正是繼續(xù)以“孕群籍而抱萬有”“繩束古今為一貫”的“取精用宏”之法,對馬克思主義所進行的中國化改造和時代化創(chuàng)新,是他在自己的時代所找到的顛撲不破的“大本大源”。他以這個“大本大源”為旗幟,從“根本上變換全國之思想”,激發(fā)出全民族的“沛乎不可御”之力,挽救了危在旦夕的中華民族和瀕臨絕境的勞苦大眾,再造了華夏文明的新輝煌,并且在5000 年歷史上,第一次把中華民族固有的大同情結、大同夢想落實到了道路、理論、制度和文化的核心價值取向上,使新中國的每一天都闊步前進在逐漸實現(xiàn)這一遠大理想的康莊大道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