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艷紅 李貝貝
(武漢大學信息管理學院,武漢,430072)(河南大學新聞與傳播學院,開封,475001)
戰(zhàn)時狀態(tài)下,大量“文盲”與“政治盲”的存在,無疑有礙民族覺悟喚醒與革命斗爭動員,也與中國共產黨視人民為國家主人的政黨理念相背離。由于成年民眾擔當了斗爭的主體,是斗爭力量的源泉,在黨的教育政策和教育實踐中,根據地解放區(qū)成人教育的重要性一直高于兒童教育[1]。黨在根據地解放區(qū)開展的掃盲教育運動中,創(chuàng)建了大量的冬學、夜校、識字班等教育形式。冬學原是中國北方農村兒童利用冬閑讀書識字的傳統(tǒng)教育形式,經中國共產黨改造后,教育對象轉向不脫產的文盲、半文盲式成青年[2]。冬學開辦在冬季農民多賦閑在家的農業(yè)生產休整階段,因為適應農村生產生活規(guī)律,而被陜甘寧邊區(qū)政府確立為固定學制并大力推廣。毛澤東曾作出“每村要有一個冬學”[3]的重要指示,并從1936年的陜甘寧逐漸推及所有根據地解放區(qū),一直延續(xù)到新中國成立后的1960 年代中后期。
此前學界多依據黨的政策文件與有關檔案材料,對冬學實踐層面的發(fā)展過程進行了較為深入的研究[4],但關于冬學教育的主要知識載體—冬學課本的論述并不充分。從新文化史視角來看,冬學課本的文本內容經過特定選擇,它不僅是知識與技能的載體,同時也是關于意義與價值觀的系統(tǒng)。生命體驗豐富、生活慣習深厚的成年民眾對課本接受與否,某種程度上決定了冬學教育本身的成敗,所以課本也是考察冬學掃盲教育的有效切口。本文以前行研究為起點,聚焦于戰(zhàn)時的冬學課本,考述它在不同時空維度下的沿用與流變概貌,進而從書籍史的角度探討:在文本書寫中,如何讓“文字”與“時政”真正走進民眾?以及如何通過有效的編印策略,減少民眾“致識”的阻力?在文本之外,通過對照早期掃盲運動,反觀戰(zhàn)時階段的中共是如何有效領導農村掃盲,由此呈現黨教育民眾、改造鄉(xiāng)村社會的內在邏輯。
據筆者統(tǒng)計,中國共產黨于1937—1949年間在根據地解放區(qū)共出版冬學課本163種[5]。冬學課本主要包括文化課本與時政課本兩類,前者內容涵蓋識字、算術、生產、衛(wèi)生、科學、應用文等日常知識;后者集中于政策法令、減租減息、土地改革、防奸鋤奸、擁軍愛黨擁政等時事政治。由于戰(zhàn)時體制下,中國共產黨局部執(zhí)政下的行政區(qū)劃具有強烈的區(qū)塊分割特征,冬學課本的內容分配一般根據當地政治形勢而定,不強作統(tǒng)一??傮w而言,處于初創(chuàng)時期、軍事斗爭殘酷地區(qū)多強調時政教育;處于鞏固與發(fā)展期、外部環(huán)境相對穩(wěn)定地區(qū)多強調文化教育。例如,陜甘寧邊區(qū)相較于其他邊區(qū)直接軍事沖突較少,冬學課本以文化知識與生產技術輸出為主,中間甚至還試行過新文字冬學[6],編印新文字課本。而在戰(zhàn)事復雜、敵偽殘酷掃蕩地區(qū),配合戰(zhàn)爭動員的民眾教育必須在短時期見到成效,單純的文化教育緩不濟急,這里的冬學一般以政治教育為主,輔之以文化教育,有的根據地甚至提出“明理第一,識字第二”的冬學口號[7]。從表1 可知,處于敵后的晉察冀、晉綏、山東地區(qū)時政課本的比例比陜甘寧邊區(qū)高出不少。
表1 根據地解放區(qū)冬學課本時空分布表(1937—1949)
文化課本的文本內容較為固定,以輸出日常實用知識為主,使用時間長,流通范圍廣。以董純才編著的《繪圖莊稼雜字》為例,它最初由延安新華書店1944 年10 月出版,此后相繼被西北抗敵書店(1944)、群眾書店(1945)、韜奮書店(1946)、潞城縣教育科(1946)、冀魯豫書店(1947)、太行群眾書店(1948)、大眾書店、新洛陽報等多家出版機構翻印。該書刊印的時空路線圖,映射了根據地解放區(qū)在出版資源上的共享機制。通過比較和對照,我們還發(fā)現根據地解放區(qū)文化課本在文體形式和體例編排上,主要由最初的幾種經典課本奠定,后出者多結合當地情況作局部增刪與調整。辛安亭、董純才等教育學領域的專家編寫的《識字課本》《邊區(qū)民眾讀本》《繪圖莊稼雜字》,是當時流通度最廣的文化課本,后來山東地區(qū)的《繪圖莊戶雜字》、冀東的《繪圖新農民雜字》等,均是以這些課本為參照編寫而成。這種內容稍作調整生成新的課本現象,反映各區(qū)域之間因地制宜、靈活因應的特點。
時政課本不僅編作者多元,涉及各地的宣傳部、教育廳、文教科;在地域區(qū)分上也往往因地而異,甚至各區(qū)各縣的課本都可能不相同。例如晉察冀、晉冀魯豫與晉綏邊區(qū)三地1945 年的時政課本,雖然都立足于戰(zhàn)爭,但各自分別提出“制止內戰(zhàn),國共和談”“發(fā)展生產”與“反對蔣閻合流,擁護七大決議”等主張,具有各自的針對性[8]。時政課本的另一個特點是具有強烈的時效性,課本主題隨政治形勢的轉換而不斷變化。以晉冀魯豫邊區(qū)的時政課本為例,1943 年的主題為擁軍、抗日、國民黨特務罪狀[9];1944 年強調減租生產、練兵反攻、民主選舉[10];1946 年新增推翻國民黨反動派主題[11];1948 年則是土地改革與支前[12]。時政課本從某種意義上說,就是政策指令的實時性傳達,帶有強烈的政治宣傳意味。
受限于客觀物質條件,根據地解放區(qū)的冬學課本多石印而少鉛印,同時還存在大量的油印本、木刻翻印本,有些地區(qū)甚至還有手抄本與復寫本[13]。概因石印對技術設備要求低—一塊石板即可印刷,戰(zhàn)時環(huán)境下方便攜帶的石板還可隨時掩埋。石印在呈現圖像、字體、行款等輔助教學方面亦有其優(yōu)勢。在現今留存的辛安亭編寫的《識字課本》多個版本中,陜甘寧邊區(qū)的新華書店版與韜奮書店版為鉛印,晉冀魯豫邊區(qū)的太岳新華書店版底本為手抄本。因地制宜的多種印刷方式并舉,突破傳播上的空間阻隔,使得課本得以深入到偏遠的鄉(xiāng)村腹地,為各地的冬學教育服務。
通過開展土地改革、建立生產合作社與群眾組織網絡,根據地解放區(qū)的基層社會發(fā)生了顯著變化,中國共產黨在身體、時間、空間上對民眾的日常進行了系統(tǒng)重塑,各種現代性因素滲入傳統(tǒng)鄉(xiāng)土社會。變工隊要記賬,交公糧要寫收據,入合作社要領股票,組織生產要制訂計劃,出門進城要開路條等,從私人空間到公共空間,文字嵌入到鄉(xiāng)村日常的各個環(huán)節(jié),成為民眾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工具。當舊有的生存條件在新的政權形式下發(fā)生調整、民眾原有的知識儲備不能有效應付現實需要時,接受識字教育的內外動力因素也就水到渠成。
編纂者認識到冬學課本與民眾日常生活發(fā)生關聯(lián)的重要性。如何來做?起手一步,就是讓民眾學習與他們生活密切相關的文字。先從學寫個人名與本地名開始。姓名是個體作為社群組織成員的一個重要識別符號,對任何個體而言,向來都是意義重大。在傳統(tǒng)社會語境中,民眾多以“小名”或“賤名”相稱,無大寫姓名的書寫場景。新社會語境下,種種收據與借條,喚起了大名的使用需要。辛安亭編的《繪圖日用雜字》開篇即為:“上學識字,先認姓名,認會自己,再認別人?!盵14]《識字課本》第一課“姓名”:“人有姓,也有名;我有我的姓,也有我的名。”[15]鄉(xiāng)土社會安土重遷,對于生于斯長于斯的土地與空間,民眾總是懷有特殊的情感,因而地名的識寫,同樣重要。晉綏邊區(qū)行政公署編的《冬學識字課本》第三至六課分別為:“我家?。ǎ┐?;我的家在()縣()區(qū);我們這里是晉綏邊區(qū);晉綏邊區(qū)是抗日民主根據地。”[16]這里,課本編者設計了一種開放型文本,預留括號里的內容讓學員自己填寫,由他們熟悉的本村本縣,逐漸擴展到“根據地”這一抽象概念,在識字的同時,對由中共界定的行政區(qū)劃進行確認與承認。
衣、食、住、行、用,構成民眾現實生活的基本內容。但具體內容如何,對辛安亭等非本土出身的課本編者來說,未必真的十分清楚,所以他編《繪圖日用雜字》,“先做調查,如訪問農村,了解農民生活及群眾的要求,收集農村流行的各種雜字書與應用文;然后再根據黨的路線、政策對收集的材料加以研究和整理,決定如何取、舍、增、改;再后就寫出初稿,請人提意見,最后斟酌修改完成?!盵17]該書共9 課,收字1312 個,課文結構圍繞民眾日常逐漸鋪開:“個人、家庭和社會;食;衣;??;用;衛(wèi)生;文化;政治;自然?!盵18]關注日常,切于生活,是冬學文化課本設定的基本目標宗旨。
文字是知識的工具載體,如果編寫在課本中的新知識,學了就能用,用了就受益,它必然激發(fā)人產生掌握工具的動力。以人們關心的健康問題為例,疾病的困擾,尤其是農村婦女產后死亡率和嬰兒死亡率長期居高不下,對廣大鄉(xiāng)村民眾構成了極大的生存威脅。冬學課本里穿插的大量婦嬰保健、疾病預防與治療、生理衛(wèi)生、食物與營養(yǎng)等健康衛(wèi)生常識,是對這一長期困擾的有效回應?!独L圖新莊農雜字》給出了示范衛(wèi)生家庭的6 條具體建議:“一、不喝生水;二、不吃不干凈的食物;三、手臉每天洗,衣服常洗常曬;四、消滅蒼蠅老鼠臭蟲虱蚤;五、打預防針;六、有病請醫(yī),不找跳神的?!盵19]其中第六條針對的是農村里普遍流行的生病找巫醫(yī)的現象,在冬學課本里,這種現象被標識為迷信。《冬學識字課本(第二冊)》第15 課“破除迷信歌”、《婦女冬學教材》第5 課“堅決破除迷信”、《冬學文化課本》第35 課“抬神樓”,都是試圖轉變由于環(huán)境閉塞和教育缺失導致的愚昧認知。
強化民眾對黨的路線、方針、政策的認識,提高其思想覺悟和斗爭意志,以期達到戰(zhàn)爭動員的目標,是中國共產黨開展冬學教育的重要目標之一。冬學在開展之初就被視為“普及教育、消滅文盲”與“政治動員、軍事動員”的重要方式[20],由此決定了冬學課本的書寫宗旨,必然要兼顧掃除文字之盲與政治之盲的雙重指向。然而,抽象的政治對于普通民眾來說,顯得過于宏闊遼遠,如果他們覺得與己無關,如何可以通過這樣的內容引導他們產生識字的積極性呢?勞動英雄張應忠對于參加冬學掃盲的體會是:“老百姓現在思想是減租、清理舊債、鬧生產,你叫他們識字,他們的心就不在這里?!盵21]但如果讓他們認識到掌握時事直接關乎他們的切身現實利益,尤其是關聯(lián)到他們賴以生存的生產與土地財產時,情形就會大不一樣?!叭魏螘r事教育如不聯(lián)系生產問題,則群眾必不能感覺到其與自己切身利害有關而自覺的去學習去領會,因此時事教育又必須與生產密切結合起來?!盵22]基于這樣的認知,冬學課本的時事教育內容從三個層面展開。
一是關于生產技術和生產組織方面的知識。毛澤東曾專門指示“應編制包含邊區(qū)實際農業(yè)常識的冬學課本,以達改良農業(yè)增加農產的目的?!盵23]課本中關于選種浸種經驗、修整土地、殺蟲施肥、改良農具、興修水利、棉花打卡法等生產技術的介紹,“靠水打魚,靠山打獵”式副業(yè)模式的推廣,均是以增加作物產量和提高經濟效益來引導民眾學習的。而課本中“毛主席是中國人民的救星,領導咱們打敵人,號召咱們‘組織起來’,變工互助,擴大生產,減租減息,辦合作社,幫助咱們翻了身”[24],則是強調加入黨領導的群眾性生產組織帶來的實際價值。
二是與生產直接相關的土地政策。土地改革過程中的劃階級、定成分、平分土地、復查等工作,都有明確的政策上的依據。這其中的每一項,對個人來說,都是直接關乎其現實生產與社會身份的大事?!罢l領導劃成份,刀把子就掌握在誰手里”[25]。若不想命運任由他人擺布,就必須花時間去了解具體相關政策規(guī)定,以便及時為自己爭取切實利益。冀南行署教育處編的《政治教材(上冊)》第3 課“澈底實現耕者有其田”[26],東北政委會教育委員會編的《冬學政治課本》專辟一章分四課講解土改:“劃階級訂成份;澈底平分土地;澈底打垮地主階級;抱緊團體澈底翻身?!盵27]
三是關于土地財產的持有及鞏固。民眾持有的土地財產是中共通過強力再分配的手段從地富手中無償拿到的,中共一旦失敗,民眾已經到手的土地將化為烏有,這就將鼓勵參軍的邏輯起點轉化為農民保護自身的實際利益。冬學課本給農民劃定了一個界限分明的“敵”“友”譜系,將農村的地主與戰(zhàn)場上的日帝及國民黨編織成一體,他們站在貧苦農民階級的對立面:日本帝國主義“侵略我們的國土,他要亡我們的國,他要侵占我們的財產,還要我們四萬萬多人做他的奴隸”[28]。“國民黨中央軍為誰爭天下呢?當然是為地主、大資本家那伙富人爭天下。”[29]“打不倒蔣介石,翻不好身。自個江山自個保,參軍打仗是老百姓自個的事,是保田保家,保衛(wèi)翻身過好日子?!盵30]在此邏輯下,冬學課本中關于幫助軍隊生產、抬擔架、做軍鞋、送信、帶路、慰勞軍屬等行為,被賦予了充分的合理性和深刻的道德意涵。
冬學課本要想完成掃除“文盲”與“政治盲”的任務,就必須充分考慮如何將印刷在課本里的知識,不僅要在內容上盡力讓民眾想了解,還要在編寫方式上盡力讓民眾易接受。如果學習文字和相關知識,既費力又無趣,很容易讓人知難而退和半途而廢。
冬學課本面向的是生活經驗豐富的成人受眾,那種兒童課本中的兒童化表述,顯然不適合成人范圍。陜甘寧邊區(qū)1939 年的冬學課本《新千字文》第一、二課:“一二三四,四三二一。三四五六,四五六七。七八九十,十九八七。”“一石十斗,一斗十升,一升十合,千合一石”[31],因生硬效仿兒童課本的重復表達而受到使用者的排斥與批評。為了讓民眾在較短的農閑時間里能夠識寫更多的字,辛安亭依照過去舊雜字的編法,將許多日用字排列在一起,同類相聚,便于翻查。這是一種寓字典于課本或把課本字典化的辦法。為了使這個辦法切實可行,他還配合運用了他自己形象稱之為“牛羊反芻”的編輯方法[32]:民眾上冬學時先以“念口歌”的方式背誦課本,歸家可以自學—若有不識的字,通過熟溜的口歌念出來,即可識得。
適宜于口歌的文體形式有韻文、諺語、故事、歌曲等,其中韻文的使用最普遍。一般三字、四字或五字一句,并押句尾的腳韻,聲音調諧,便于記誦。辛安亭《邊區(qū)民眾課本》中內含的《抗日三字經》《實用四言常識》《新五言雜字》,董純才的《繪圖新莊農雜字》均為韻文編寫。韻文體屬于舊形式,辛安亭還為此遭到延安革新人士的批評,被認為是開倒車,《解放日報》一度就此展開相關討論[33]。辛安亭向曾擔任過陜甘寧邊區(qū)教育廳廳長的周揚呈信,申述他這樣做的理由:“群眾上冬學的目的是要多識字,利用舊形式能多識字,舊形式就可利用?!盵34]這種樸素的工具性取向,有效地減少了民眾“致識”的阻力。
不同于文化課本注重識字認字,時政課本的側重點是讓民眾及時了解與知曉時政。如果民眾不認字,它還可以由教員以口述的方式,講給民眾聽,蘇中就有“聽冬學”的提法[35]。在這種講聽模式下,時政課本以白話文編寫,便于教員口頭表達;多使用地方方言,便于學員一聽就懂。像“雇農”“貧農”這類土改專業(yè)詞匯,民眾初聽起來很可能是一頭霧水。時政課本中就見到用當地俚語作的解釋:“扛活的、賣工夫的、打閑的、吃勞金的、里搒青,自己沒土地、沒房子、沒牲口、沒農具,這些人叫做雇農……外搒青、租地種的,家里靠種地還不夠生活,還做點零工。家里生活貧苦,有的也有點兒地,有少數農具,或有一匹瘦馬的,這種人叫做貧農?!盵36]由于各地土改的階級劃分標準不統(tǒng)一,劃分方法與程序也相當復雜[37],課本借用諸如“里搒青”“外搒青”等民眾熟悉的莊戶話,有助于抽象概念具象化。承平時期推行標準語,是因為方言不利于廣泛交流,但在戰(zhàn)時環(huán)境下,為了讓民眾迅速內化黨的主張與政策,方言也就成了合理的工具。
文化課本與時政課本有不同的功能預設。供民眾識讀的文化課本,講究編排上的視覺性,以增進教學效果和提升學習興趣。1941年晉西北行政公署教育處編的《冬學識字課本》、1944 年晉綏邊區(qū)行政公署編的《冬學識字課本》以及1947 年冀魯豫書店出版的吳青云編的《婦女識字課本》,在編排的頁面上,分橫向兩欄,上圖下文,文字均豎排,多楷體印刷,字號較大,字距行距較寬,一個頁面1—2 課。1945 年太岳新華書店和延安新華書店出版的辛安亭編的《識字課本》、1945 年韜奮書店出版的董純才編的《繪圖莊稼雜字》中,都穿插了木刻圖像。圖像大致分為兩類:一是回應正文,如《家庭會議圖》《勞軍圖》等,具象化再現正文中的實物或場景,形成圖文互涉;二是延伸正文,如《棉花打卡圖》《果樹接枝圖》等,借助圖像對文中未盡之意進行補充說明。由于印刷條件的限制,多數文化冬學課本的插圖談不上精致,有些翻印本的圖像線條甚至嚴重變形,以至于出現“讀了《日用雜字》的學生,都說毛主席有大胡子”的誤解[38]。然而,圖像作為一種既能輔助教學又能增強學習趣味的視覺表達方式,自有其不可替代的功能價值。
與同時期國統(tǒng)區(qū)教科書或同位于根據地解放區(qū)的小學教材相比,冬學文化課本的體例結構有明顯的精簡趨向。多數文化課本只有“教學說明—正文”,省略了一般學生課本中的“練習”部分,甚至連目錄都沒有,更遑論版權頁等書目信息了。辛安亭、董純才等編寫者都堪稱教育方面的專家,對何謂完整的教材編寫體例,自然是熟知的,之所以如此簡化,是因為考慮到農民終日勞作,學習時間無多,“練習”之類可能無從談起。教材簡則簡矣,《教學說明》則必不可少,以之闡述教學目標、課程結構及進度安排,并配有詳明的課堂教學法[39]。戰(zhàn)爭環(huán)境下的農村,受過正規(guī)系統(tǒng)訓練的教員少之又少,不少教員是臨時任職,《教學說明》便成為一種有效的教學指引。
與以學員為中心的文化識字課本不同,時政課本某種程度上的聽講模式,決定了它的編寫是從教員的需要出發(fā)來設計體例的。1945 年晉綏邊區(qū)行政公署編的《冬學公民課本(講授用書)》,其體例為“本課目的—實際事例—討論題目—結論大意”,1946 年的新編本更將其結構簡化為“討論題目—結論大意”。課本只給定一個問題的討論框架和最后結論,中間討論的過程,則在教員的引導下,由民眾自由發(fā)揮,不偏離主題即可,頗具某種議程設置功能,正如《教學說明》提示的那樣:“講這本書,不能跟識字課本一樣,光學個字,要緊的是明白里邊的事情和道理,叫聽講的多討論和想想自己親身經驗過的,到底誰好誰壞?!盵40]從課本的排版上看,時政課本的字數一般較文化課本要多,字號更小,排版綿密,且不講究文字難易程度,這也表明該課本是為教員編寫的。
編印面向一般民眾的掃盲教材,根據地解放區(qū)并非首創(chuàng)。早在20 世紀20 年代,底層農村對于中國命運的根本意義逐漸受到重視,“民眾教育”與“鄉(xiāng)村建設”作為實現現代民族國家建構的重要路徑,逐漸受到知識與政治精英的關注,民間知識團體、南京國民政府等都先后在農村發(fā)起鄉(xiāng)村建設運動與強迫成人識字運動[41]。以晏陽初為代表的投身鄉(xiāng)村建設者,雖秉持“欲化農民,須先農民化”的理念,為農民編課本、辦報刊[42],注重掃文字之盲的同時兼顧掃常識之盲,但諸多努力皆是以承認現有社會結構為前提。在不改變社會結構的掃盲運動與鄉(xiāng)村建設中,就文盲個體來說,接受掃盲的動力和持續(xù)性是很難落實的,即使有個別窮人通過學習脫離自身階層,最后也只是變成新的食利者,本質上依然復制和鞏固這個不平等結構[43]。
費孝通沿用社會功能主義學派的“需要”論,指出鄉(xiāng)土社會是面對面親密接觸社群,民眾可以依據“行話”、足聲、聲氣甚至氣味來交流,實在無須借助文字來傳情達意[44]。對此梁漱溟、晏陽初等不是沒有感知:“以中國簡陋的小作農業(yè),農民實無文字符號之需要?!盵45]“僅教農民認識文字取得求知識工具而不能使他們有用這套工具的機會,對農民是沒有直接效用的?!盵46]中國共產黨通過大刀闊斧的土地改革與轟轟烈烈的大生產運動,徹底改造了根據地解放區(qū)的基層社會結構,同時也根本性地重塑了費孝通筆下那個缺乏使用“文字”環(huán)境的鄉(xiāng)土社會。以此為外部環(huán)境,將識字與時政真正嵌入到日常與生產環(huán)節(jié)中,引發(fā)民眾對文字與時政的“需要”感,進而促使民眾自發(fā)地參與掃盲教育。
從黨史的角度來說,掃盲教育的開展及其掃盲課本的編印,是黨進行政治和戰(zhàn)爭動員體系中的重要一環(huán),這一點高度區(qū)別于其他主體編寫的掃盲課本。如果說土地改革是黨在經濟層面的利益動員,開辦冬學、編印課本則可視為文化層面的認同動員。掃盲的過程是一種知識傳遞的過程,黨的各種思想、觀念甚至情感[47]通過教育源源不斷地輸出,為黨的政策與主張?zhí)峁┝撕侠砘慕忉屢约皩φ嗪戏ㄐ缘拇_認。不同于識字班、夜校等游擊性質的教育形式,冬學學制相對固定,又編印課本,給人一種正規(guī)正統(tǒng)的印象,其動員效果更加可觀。黨所組織開展的掃盲工作,統(tǒng)合了民心,促成了行動,潛在地將過去那些被排除在政治和歷史之外的底層民眾重新納入革命斗爭的歷史進程。從這個意義上說,根據地解放區(qū)掃盲活動的大力開展,雖對中共最后的成敗不構成決定性影響,但在最后勝負的天平上,仍是一枚不輕的砝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