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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星雨

2023-10-04 22:48項中立
當(dāng)代小說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畫眉爺爺奶奶

項中立

爺爺從河壩上搬回家住,莫名其妙地迷上了看鬼片。

爺爺有一臺三十二英寸海爾彩電,暑假時孫子佳生幫他安裝了無線網(wǎng),而且手把手地教會他怎樣使用遙控器。那時爺爺還沒迷上鬼片,喜歡看各個頻道的新聞,而奶奶更中意本地名角洪影和肖俊婷唱評戲,兩人為此摩擦不斷,爺爺賭氣上了河壩。河壩上有半畝菜園,爺爺在菜園邊上用木板和樹枝搭了一間木屋。爺爺晚上躺在木屋里能看見滿天的星星。佳生問爺爺還能看見什么,爺爺不語。爺爺在木屋里一直住到隆冬,腰疼病犯了,奶奶才成功地把他勸回家住。跟奶奶分居了半年,爺爺一點都沒改往日看電視時的霸道。改變的是奶奶,在爺爺把頻道換來換去像小學(xué)生翻字典查生字一般不耐煩時,她就閉目養(yǎng)神,偶爾睜下眼重又迅速閉緊,因為爺爺選的電視節(jié)目十有八九她不喜歡。

爺爺從哪天開始著迷鬼片的呢?奶奶說不清,只記得有天夜里奶奶睡醒一覺,發(fā)現(xiàn)爺爺還在看電視。奶奶陪著爺爺看了一會兒,覺得沒啥意思,便重又閉上眼,打算繼續(xù)睡覺。但她突然再次睜開眼盯著電視屏幕時發(fā)現(xiàn),屏幕上那個姑娘太像她的女兒畫眉了!她的睡意剎那間毫無蹤影。她索性披著棉被坐起來,神情緊張地看著屏幕上那姑娘一會兒變成鬼魂,一會兒又變回美麗少女,看得奶奶憂心忡忡,老是覺得屏幕上的人就是她女兒畫眉。奶奶覺得那女孩變成鬼魂時異常幽怨,把奶奶的心揉成一叢帶刺的毒荊子,窩在心口處不上不下,難受得要命。奶奶嚶嚶地哭了起來。爺爺在一旁熟練地操縱著遙控器,看都不屑看她一眼。爺爺這輩子最討厭奶奶動不動就啼哭。當(dāng)年畫眉出嫁時,奶奶哭得站立不住,鬧得男方來人不知所措,是爺爺一巴掌扇在奶奶臉上她才驟然明白過來,收下了男家的聘禮,允許他們接走了畫眉。

這個冬天,奶奶和爺爺一樣迷上了鬼片。他們總共看完二十多部鬼片,每部片子里總會有那個長相酷似畫眉的姑娘。她無時無刻不讓他們激動和憂傷。寒假佳生來鄉(xiāng)下看望爺爺奶奶,他告訴他們,那些鬼片的主演名叫王釧如,是臺灣“鬼后”。爺爺和奶奶記不住她的名字,卻記住了“鬼后”兩個字。在那個冬天里,“鬼后”喚醒了他們對畫眉塵封已久的記憶和思念。很多時候,他們看完一部鬼片之后相對無言,兩尊泥塑般沉入歲月之河,泥身化為齏粉的同時飽嘗刀割般的疼痛。三十多年前,十多歲的畫眉時刻出沒在這間屋里,奶奶常常罵她是個腳飄的鬼魂。屋還是三十年前的老屋,屋里的槐木箱還是三十年前的槐木箱,甚至畫眉走時留下的小香袋還孤零零地掛在山墻上。那香袋曾經(jīng)是畫眉的儲錢袋,里面裝著她一生的財富。畫眉從很小的時候就喜歡攢錢,那幾乎是她幼年時唯一的癖好。那時候,爺爺是那顏鎮(zhèn)一帶最有名的木匠,常常出外工為起新屋的人家跑梁,奶奶也天天到生產(chǎn)隊掙工分,畫眉的工作是帶好三歲的弟弟大樹。奶奶出門前一般會交給畫眉四分硬幣,四分硬幣可以從村里小賣部買兩根冰棍。但是畫眉總是花掉二分硬幣買上一根冰棍給大樹,剩下二分被她私下藏到香袋里了。有時候,畫眉還大著膽子跟爹開口。開口之前,她總會忽閃著大眼望著爹笑上一陣,然后麻利地幫爹往工具袋里裝刨子和鑿子。做完這些她才說:“你能不能給我五分錢呢?”爹一般是不屑理她。于是她又說:“小雁花五分錢買了一條紅絨繩扎頭發(fā),她的頭發(fā)用紅絨繩扎起來格外好看。我也想買一條那樣的紅絨繩。爹你看我的頭發(fā)多長,用紅絨繩扎起來一定比小雁還好看?!睘榱粟A得爹的慷慨,她甚至吃力地拎起爹的工具袋送到門口,像大人那樣囑咐爹干活時多注意,跑梁時也不要膽怯,因為越膽怯越容易出事故?!皠e讓畫眉惦記著你。”爺爺聽了這句話才舍得掏出一張角票,叮囑畫眉除了買一條紅絨繩,還要給大樹買一包酥豆吃。爺爺一走好幾天才回,早把紅絨繩和酥豆的事忘干凈了,畫眉買沒買他根本不知道。其實那張角票在爺爺出門不過十步便被畫眉藏進了香袋。

畫眉的香袋里已經(jīng)有十多塊錢了。那時候十多塊錢能買一根楊木檁,一根楊木檁能破五六塊楊木板,五六塊楊木板能打一口嫁箱,嫁箱作為娘家陪嫁,出嫁時和新娘子一起被接嫁的馬車拉到婆家。

很長一段時間里,畫眉香袋里錢的數(shù)目是個秘密,只有畫眉自己曉得,她不告訴任何人。每隔上一段時間,畫眉便會把香袋里的錢倒出來數(shù)一數(shù)。她瘦弱的身影在燈光下楚楚可憐,讓借著燈光趕針線活兒的奶奶心頭泛酸。她憐惜地看著畫眉,說:“等你攢夠兩根楊木檁的錢的時候,讓你爹給你打一對嫁箱吧?!碑嬅颊f:“娘你打算把我嫁到哪里去呢?”“那顏鎮(zhèn)最好的人家唄!”“我才不嫁在那顏鎮(zhèn)呢!我想嫁到南方去,有海的南方……我的男人要身強體壯,像我爹一樣是個跑梁的好手……”畫眉忘記了數(shù)錢,自顧想象著心里的南方。這一晚,畫眉終究是沒能數(shù)完香袋里的硬幣,一直到數(shù)日后她突然患了腦炎,再也不知道自己香袋里到底攢了多少錢。

其實爺爺是不怎么喜歡畫眉的,他嫌這孩子太世故,時時刻刻都在努力地把自己裝扮成一個大人。所以當(dāng)畫眉突發(fā)腦炎時他并沒太重視,以至于延誤了病情。這讓爺爺多年后再想起畫眉時,總能感到絲絲縷縷的痛悔。好在畫眉最終嫁去了南方……

“我們?nèi)ツ戏娇赐嬅及?!”有一天爺爺跟奶奶說。不過這時候已是來年的春天了,院里那叢櫻桃樹盛開著繁茂的粉色碎花,外面飛來的野蜂粗魯?shù)匕阉鼈儚椔?。奶奶正握了一把羽毛撣子,小心翼翼地把那些散落的碎花撣入手掌心。奶奶把收集的碎櫻花洗凈曬干保存到一只精致的盛九美齋棋子燒餅的鐵皮盒子里。燒餅是佳生上大一那年從城里帶給爺爺?shù)模瑺敔斚碛昧藷?,奶奶沒舍得扔盒子。奶奶忘了聽誰說過干櫻花泡水喝能治療腰腿疼。奶奶打算用這個民間偏方治好爺爺?shù)难鄄?。聽爺爺這樣說,奶奶才曉得了天不亮他便起床鼓搗那輛電動三輪的緣故。整個早晨爺爺都不聲不響地忙著給電三輪充電打氣。奶奶瞅著那窄小的車廂,見爺爺早在里面放了奶奶平時常坐的馬扎,還有一床薄被和兩把雨傘,著實是出遠門的裝備。奶奶說:“畫眉的南方離那顏鎮(zhèn)有二百多里,你這把老骨頭能騎到南方去嗎?”爺爺不屑地說:“哪有那么遠的路,佳生早幫我用什么地圖查過,準確的距離是一百八十五里?!蹦棠陶f:“你還記得路啊?”爺爺說:“那能忘嗎?”爺爺催奶奶上車,奶奶卻說要換件衣服再走。奶奶在屋里沒換衣服,就那樣呆坐了一會兒。奶奶還是覺得路太遠,八十多歲的爺爺身體受不了,就沖著外面的爺爺說:“我不去了,天氣預(yù)報說今天有雨。”爺爺便有些氣惱地說:“你那兩眼是魚尿脬嗎,沒看見我備了雨傘?”奶奶曉得說服不了爺爺,只好上了爺爺?shù)娜嗆嚒?/p>

爺爺?shù)娜嗆囋谕谅飞闲旭偭撕荛L一段路,他們誰也沒有搭理誰。這條土路顯然是逐漸地被人們遺忘了,古老的車轍被密匝匝的稗草和蒼耳秧覆蓋。在爺爺?shù)挠洃浝?,這條土路從前比現(xiàn)在要寬敞得多,兩輛碰頭車可以毫不費勁地錯過去。路兩旁是干涸的泄水溝,溝的另一側(cè)是浩瀚無際的莊稼地。這條土路就像是一條隨風(fēng)飄蕩的布帶子,將無數(shù)個村莊連接了起來。那些村莊,爺爺是能夠說出幾個名字的:安西、鐵匠莊、裴村、水東……這些村莊,爺爺跑梁時曾多次來過。土路在水東村向南拐了個直角彎,灣腹里那個村子叫曾家灣。過了曾家灣土路就變成了沿海路,沿海路向南深入一片濕地,村落漸少。越往濕地深處走,咸腥的海蠣子味越濃,離海越近。走過漫長的沿海路,一個名叫南堡的村莊為這條布帶子打了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結(jié),這個結(jié)就是畫眉的南方。

多年前的那個夜里,爺爺和奶奶搭乘男方娶親的馬車,送畫眉去南堡成親。爺爺和車把式分別坐在前面的車耳板上,奶奶抱著畫眉坐在促狹的車廂里,男方父母坐在后面的車耳板上。一行人沉默著穿行于哀傷而又詭異的夜幕中。按照習(xí)俗,他們必須在雞叫三遍之前趕到男方家。馬蹄踏在土路上的聲響壓抑且幽怨。起初,車把式還愿意找些閑話打破這沉寂的旅程。他是個四十多歲的男人,健壯的身體裹在一襲翻毛羊皮大氅里。他問爺爺:“抽煙嗎?”爺爺說:“抽。”他便哆嗦著卷了一支遞給爺爺,然后又卷一支叼到自己嘴上?!澳闩畠憾啻??”爺爺說:“十六。”“多大死的?”爺爺說:“十四?!薄罢λ赖??”爺爺說:“腦炎?!薄鞍?!可惜了,如花的年紀??!”坐在車廂里的奶奶又哭起來。一路上她一直斷斷續(xù)續(xù)地哭。她懷里緊緊摟抱著一只布袋,布袋里裝著畫眉的骨頭和衣服。就在幾個小時之前,當(dāng)他們挖開畫眉的墳?zāi)箷r,借著馬燈的光,她分明看到畫眉的尸體還沒有徹底爛掉,一縷一縷的腐肉散發(fā)著惡臭。她分明聽到爺爺嘔了一聲。她憤怒地將他推到一邊,蹲下身小心翼翼地將畫眉并不粗大的骨頭裝進袋子。這孩子真是太孱弱了,放進袋子才這樣一小堆兒!她想了想,又把畫眉的衣服塞進袋子。那是她熬了大半夜一針一線為她縫制的唯一的一件新衣服——那是她小小的壽衣??!

奶奶一路上都把自己干癟的乳房緊貼著布袋,仿佛孱弱的畫眉正在貪婪地吮吸著她的乳汁。這孩子運氣不濟,生在了家里最困難的時期,打小就沒吃過一頓飽奶。畫眉對奶水的渴望不啻對攢錢的渴望。奶奶生了大樹以后,乳汁充沛,大樹總能飽餐一頓。奶奶曾見過畫眉伸出舌頭舔舐遺留在大樹嘴角的乳汁。

在這沉寂哀傷的旅途中,奶奶想起了無數(shù)關(guān)于畫眉的事。畫眉七歲時就已經(jīng)曉得向奶奶要時興穿戴了。有一段日子,她磨著奶奶給她買一件連衣裙和一雙高跟鞋。她抖著一張畫紙跟奶奶說:“娘你看看人家龔雪穿連衣裙配高跟鞋的樣子有多靚!”小小年紀居然曉得畫紙上那個高挑風(fēng)雅的女人名叫龔雪。奶奶說:“你掛在墻上的香袋里不是攢了不少錢嗎?你自己去買?!蹦棠淌琼樋谡f的,不料那以后畫眉竟時刻警惕地留意著奶奶和墻上的香袋。忽然有一天,墻上的香袋不見了,她把它藏在了某個只有她自己知道的隱秘地方……

畫眉發(fā)病的那天上午,她帶著大樹跑到村口,他們站在村口炙熱的陽光里等待父親外出回來。爺爺出門前許諾,回來給畫眉和大樹每人五毛錢。在畫眉的香袋里,五毛錢是少見的大面額鈔票。這對她是一個很大的誘惑,直到突然發(fā)病,她還念念不忘爹許諾的五毛錢?!澳锬憧炜?,風(fēng)里有五毛錢,在樹梢兒上……在高粱尖上……又落到地上了……”奶奶順著她的指尖上看下看,哪里有五毛錢呢,連片樹葉都沒有!后來畫眉躺在奶奶懷里,還努力地沖奶奶討好地笑著,央求奶奶去村口看看爹回來沒有。但她終究沒能等到父親回來兌現(xiàn)承諾。奶奶意識到畫眉的突然反常是不好的征兆,忙請人去喚爺爺。

那天,爺爺去水東為起新房的人家跑梁。他像往常一樣吃了主家準備的燒酒和點心,然后在上午十點(主家請風(fēng)水師看好的時辰)準時唱起吉祥的歌謠,從房梁的一端跑向另一端。順利跑完整根梁,主家會高興地送給跑梁者一份還算豐厚的獎勵(一般等同于普通木工兩天的工資);倘若中途掉下梁去,主家便會以為不吉利,不宜動土木之工,而另擇動工的時辰和跑梁的木匠。遭遇跑梁不順的主家心里別扭,跑梁的人不光拿不到一分工錢,還有被主家責(zé)罵的風(fēng)險。

那天,爺爺居然沒能順利地跑完整根梁,他在中途掉了下去。主家臉色自然極難看。那是爺爺幾十年的跑梁生涯中僅有的一次失誤。他臊得無地自容,坐在地上不肯起來。奶奶請的人就是這時候趕到的。爺爺還是堅持著不起來,他覺得即使畫眉有個小病小災(zāi),與他幾十年跑梁跑出來的顏面相比還是輕得多。因此,整個下午他都賴在地上不起。任誰都明白他是等主家過來勸他,給他個臺階下。后來主家居然真就來了,表示不怪他,勸他起來回家。這時天就要黑了,他若再不起來回家,主家擔(dān)心要在工地陪他過夜。

爺爺萬沒料到他進家第一眼看到的是畫眉的尸體。她停放在一張小小的床上,看上去比活著時還要瘦小。最初的幾秒里,爺爺覺得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實,以為這只是一場夢。但女人呼天搶地的哀號撕碎了他以為的夢境。畫眉死了。她真的死了。人們從柴房的舊箱籠底下找到畫眉藏匿的香袋,里面裝著畫眉幾年來一分一毛攢下的十八元錢。爺爺用這十八元錢買來一根楊木檁,一鋸一鋸鋸成寸厚的板材,親手打造了一口小棺材盛殮畫眉……

爺爺覺得車把式在發(fā)抖,因為他看見他抽煙時總是不能把煙屁股穩(wěn)妥地塞進嘴里。一路上車把式不停地抽煙,煙火的一明一暗中,爺爺能看清他緊張的面貌和眼神。海蠣子味越來越濃,夜風(fēng)也越來越刺骨。上沿海路了吧?爺爺想??瓷先ヌ炝林八麄兡軌虬从媱濏樌竭_那個叫南堡的村莊了。爺爺長長地透了一口氣。這時候他依稀聽到了模糊而遙遠的哭泣聲,那哀怨的哭聲遠遠地隨車而行。爺爺以為自己耳朵出現(xiàn)了幻聽,過去偶爾有過這種情況。使勁揉揉耳朵,才辨清這真實的低泣來自車廂里的女人。爺爺惱怒地沖奶奶吼了一聲:“你消停點不好嗎?”奶奶的哭聲戛然而止。與奶奶的哭聲同時戛然而止的還有行進中的馬車。任車把式的鞭梢在夜空中呼嘯驅(qū)趕,車轅里的馬仍是雙耳豎立,四蹄跐住路面紋絲不動。凝滯了一會兒,大家看見車把式下了車,走到馬的前面,對著空蕩蕩的路面作了一個深揖,反復(fù)念叨:“姑娘上車吧,咱們要在天亮之前趕回南堡你婆家呢,時間不富裕啦……”馬車復(fù)又行進時,爺爺忽地號啕大哭。他終于哭了。男人撕裂喉嚨的哭聲濕澀蒼涼,跌在黑暗的土路上,被馬蹄踏成碎屑。

“畫眉聽話,我們就要到南方了。南方有海啊,有吃不完的魚蝦啊……閨女走啊……”

爺爺和奶奶的三輪車行駛到曾家灣時,他們決定去村里給電三輪續(xù)充半小時電,這樣,在進入沿海路之前就有足夠的電量了。爺爺駕著電三輪進村左拐右拐,又三番五次地掉頭看路,似乎對曾家灣的街道既熟悉又不熟悉。好在最后他終于在一戶人家院門前停住車。這家院門是開著的,說明主人在家。爺爺下車一邊往院里走,一邊高聲喊著“楊翠花”,可能“楊翠花”就是這家主人的名字。奶奶下了車,卻不好意思貿(mào)然進門,站在外面聽院里的動靜。她聽見爺爺鞋底擦著地皮在院里走動,又聽見有人應(yīng)聲。那是一個蒼老的女人的聲音:“哪個呀?”爺爺說:“我,張木匠。當(dāng)年你們家在這里起新房時我給你家跑過梁嘛!”“好像有這么回事,你是那個張木匠嗎?不敢認了,老太多啦!”爺爺說:“你記不起張木匠,總該記得畫眉吧?”“畫眉?畫眉是哪個呀?我不記得了?!睜敔斦f:“畫眉是我閨女呀,十四歲死了,你幫她找了一個南堡的男人,那男人死了不到一年,你撮合了他們的陰婚嘛!”“是嗎?我不記得了。我這輩子撮合過不少陰婚陽婚,有的記得,有的一點印象都沒有啦!”

奶奶在外面身子猛地一抖,探頭望向院里。她一眼就認出那個老女人就是當(dāng)年的媒婆楊翠花!當(dāng)年,為撮合畫眉這樁陰婚,楊翠花幾次三番來到那顏鎮(zhèn),但她始終無法說服奶奶,因為奶奶知道南堡那個死了的男人有五十歲了,她怎么能讓十四歲的畫眉和一個五十歲的男人成婚呢?楊翠花說不動奶奶,卻說動了爺爺。奶奶猜想讓爺爺松口的原因不是男方豐厚的聘禮,楊翠花和爺爺私底下肯定另有交易。

男方接走畫眉的那晚,奶奶哭到無法站立??伤罱K也沒能哭得爺爺改口,反倒被爺爺逼迫著收下聘禮,親自抱著閨女的尸骨送到了南方。這是奶奶一生都無法忘掉的恥辱!她恨這個叫楊翠花的媒婆,她就是在奶奶心里野蠻生長的一叢毒荊子,時刻扎疼奶奶,讓奶奶流血……

“老張你給我出來!”

奶奶歇斯底里的咆哮讓院里的爺爺和楊翠花同時哆嗦了一下。

后來,奶奶在給佳生描述這件事的時候,毫不掩飾自己的得意:“你爺爺二話沒說,乖乖地上車拉著我離開了曾家灣。這是你爺爺這輩子最聽話的一次!”佳生問:“后來你們給三輪車充電了嗎?”奶奶說:“充了,在另一個村莊充的,那個村莊里也有你爺爺當(dāng)年跑過梁的主家。那家人真好,不光記得你爺爺跑梁的事,還給我們煮了雞蛋和餃子?!?/p>

奶奶和爺爺給他們的三輪車充足電之后,一路向南進發(fā)。爺爺吃飽喝足,穩(wěn)穩(wěn)地駕著三輪車上了沿海路。上沿海路之前,奶奶買了些紙錢。畫眉那么喜歡錢,收到這些錢她一定會高興的。出門之前,奶奶還特意把掛在墻上的香袋拿了過來,她打算把香袋和紙錢一起燒到畫眉墳前。這么多年了,畫眉的墳塋肯定被海風(fēng)刮矮了,一定長滿了野苜蓿和毒荊子。奶奶記得畫眉的墳塋安置在一片荒蕪的灘涂上,四周白花花的滿是堿漬。畫眉的死男人和畫眉葬在一處。奶奶想順便也給那死男人燒些紙錢,他比畫眉年長那么多歲,讓他多照顧畫眉。

海蠣子味嗆得爺爺嘔了幾聲。這讓奶奶想到了多年前那個夜里挖開畫眉墳?zāi)箷r,爺爺那恥辱的嘔聲。奶奶坐在三輪車廂里狠狠剜了爺爺幾眼:“德行!”爺爺不吭聲。事實上爺爺在回想年輕時的楊翠花。那時的楊翠花有一雙好看的丹鳳眼和一頭柔順烏黑的長發(fā)。她通常會將頭發(fā)編成一條齊腰長的粗辮子,像馬尾一樣歡快地在背后甩來甩去。她時常出現(xiàn)在那顏鎮(zhèn)的某條街巷,碰見她的人都跟她熱情地打招呼,她走過去后還要目送她走出老遠。她的愛好是給年輕男女保媒牽線,做的是大善之事,因此她幾乎成了當(dāng)?shù)丶矣鲬魰缘娜宋?。那時候你隨便問一個成年人縣長叫什么名字,十有八九不曉得,倘若你問楊翠花何許人,卻都能說出個子丑寅卯來。爺爺跑梁去過那么多村莊,見識過那么多人,一提起楊翠花,都說熟得很,更有甚者瞪起眼鼓吹自己曾拉過她的手,摸過她的乳房。那時候爺爺總是在想摸下楊翠花的乳房會是什么感覺。

爺爺記得那是畫眉死后兩年的初春,楊翠花來那顏鎮(zhèn)找奶奶,說為畫眉配個陰婚,只是男方年齡比畫眉大些,不過男方家境好,愿意出兩千塊錢聘禮。在當(dāng)時,兩千塊錢能起三間嶄新的“北京平”。但奶奶不為所動。那次楊翠花失望而歸。但她還沒徹底死心,后來又來過幾次,聘禮從兩千漲到四千,仍不能讓奶奶松口,這事才暫時擱置了起來。那年秋后,楊翠花家起新屋,請爺爺去跑梁。爺爺去了一天,回來就答應(yīng)了給畫眉配陰婚的事,所以奶奶懷疑爺爺和楊翠花私下另有交易。其實奶奶猜得不錯,爺爺趁著給楊翠花家跑梁的機會,如愿以償?shù)孛藯畲浠ǖ娜榉俊?/p>

爺爺沒想到的是自己一時的放浪之舉,給自己帶來了一生都難以釋懷的歉疚。而奶奶動不動就把畫眉生前死后所有的不幸都翻出來歸咎于爺爺?shù)牟回撠?zé)任。他們吵來吵去,吵得日子糟亂不堪。過去爺爺還能借跑梁暫躲一時,但嫁過畫眉之后,在水東失誤墜梁摔傷的腿時時疼痛,不得已放棄了跑梁的營生。這便堵死了唯一可以出去躲氣的路。后來他在河壩上開了一個菜園,在菜園的邊上搭起一間木屋,再和奶奶吵架時,他就住到菜園去。夜里他躺在木屋里透過木板縫隙看滿天星斗,猜想哪一顆是畫眉,哪一顆又是他自己。每有流星劃過,他便不自覺地淚流滿面,他想那溜走的星星可能是畫眉,也可能是他自己。

長時間駕駛?cè)嗆嚨臓敔斢X得傷腿隱隱疼起來,他決定停車歇一會兒再走。他和奶奶在路邊坐下來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想到了多年前那個夜里馬車突然駐足不前的一幕。那段路會不會就是眼前這段路?

奶奶問爺爺。爺爺說:“當(dāng)時黑燈瞎火的誰能看清?不過馬車重新走起來時間不長就到了南堡——果真是這段路的話,我們就要到達目的地啦!”

他們重新上路時爺爺放慢了車速,他們不約而同地有了嘮嗑的想法。

奶奶說:“你還記得那個車把式嗎?”

爺爺說:“當(dāng)然記得。他是個熱情的人,畫眉和她男人下葬時,他一直舉著馬燈幫人們照亮。”

奶奶說:“他還是個心軟的人。我看見他一直悲傷地哭,一個大男人啊,眼淚像女人那么多?!?/p>

爺爺說:“這次我們應(yīng)該找他坐會兒,嘮嘮家常?!?/p>

奶奶說:“我們還應(yīng)該送他點禮物?!?/p>

爺爺說:“可我們送他什么禮物好呢?”

奶奶說:“我們找個商店給他買一副手套吧,那種帶毛的皮手套。他是個車把式,冬天趕馬車凍手?!?/p>

爺爺說:“倒是個好主意!不過我估計他早不趕馬車了?,F(xiàn)在他少說也八十歲了,如果他還活著的話。”

奶奶說:“好人都長壽?!?/p>

爺爺說:“不對,壞人也有長壽的?!?/p>

奶奶說:“也不對。應(yīng)該說好人也有命短的,比如畫眉……”

佳生是在爺爺去世以后才聽奶奶講起他們那次沮喪的旅行的。奶奶說,他們根本就沒有找到畫眉的墳塋,甚至連那片灘涂也不識得了。昔日堿漬彌漫的灘涂蓋滿了高樓大廈、工廠、橋梁,還有數(shù)不清的門頭房,他們記憶里畫眉的南方一點痕跡都沒給他們留下。

爺爺和奶奶站在車水馬龍的街上不知所措。奶奶急哭了,爺爺也焦躁地撓頭。他們問過不下十幾個當(dāng)?shù)厝耍瑳]人能夠說清畫眉的墳塋被壓在了哪一幢樓房下面,也沒人記得幾十年前那個哀傷的故事。所有人都用一種怪異的眼光打量爺爺和奶奶,仿佛他們是來自另一個朝代的古人,只為來印證一個并未流傳下來的傳說。后來,爺爺和奶奶幾經(jīng)周折,終于找到了當(dāng)年的車把式。他已經(jīng)是個八九十歲的老者,但爺爺奶奶能夠根據(jù)他面目中的某些特征確定他就是當(dāng)年的車把式。車把式面對兩個陌生的造訪者,始終保持著樂呵呵的熱情態(tài)度,因此,他們的談話顯得非常輕松。

爺爺說:“我是畫眉的爹。”

車把式說:“嗯?!?/p>

爺爺說:“當(dāng)年你趕著馬車把畫眉從那顏鎮(zhèn)接到南堡來?!?/p>

車把式說:“嗯?!?/p>

爺爺說:“我們在那天夜里把畫眉和她男人一起埋在村外的一片灘涂里了?!?/p>

車把式說:“嗯。”

爺爺說:“整個下葬的過程你一直舉著一盞馬燈給大家照亮,你一直掉眼淚。”

車把式說:“嗯?!?/p>

爺爺說:“這些你還都記得?”

車把式說:“我不記得?!?/p>

他們的談話一下子陷入僵局。后來奶奶把爺爺推到一邊,自己站到了車把式對面。

奶奶說:“那夜我坐在你的馬車上,懷里抱著畫眉的骨頭一直哭,一直哭?!?/p>

車把式說:“是?!?/p>

奶奶說:“你的馬車在沿海路上被畫眉的魂靈擋了道,你跳下車給畫眉的魂靈鞠躬作揖,說姑娘上車走吧,天亮前要趕回南堡。”

車把式說:“是。”

奶奶說:“其實你是個膽小的人,你一路上都在不停地抽煙,一根接一根。你認為抽煙可以壯膽?!?/p>

車把式說:“是?!?/p>

奶奶說:“這些你都能想起來?”

車把式說:“我想不起來了?!?/p>

爺爺和奶奶不得不沮喪地結(jié)束了和車把式的談話。離開之前,奶奶將一副新皮手套贈給車把式。車把式看了看就丟到地上,對奶奶說:“你送我一只豬手吧,老湯醬過的豬手……”

爺爺從畫眉的南方回來后就病倒了,奶奶知道爺爺是急火攻心,加上旅途勞頓和過度哀傷所致。不幾日,爺爺便去世了。爺爺在世最后那一夜,固執(zhí)地要求大樹把他弄回河壩上的木屋,并拒絕奶奶、佳生等親人留在木屋里。那一夜繁星滿天,一直守在木屋外面的佳生在后半夜看到有無數(shù)流星劃過天空。

第二天電視和報紙都在報道同一則新聞:

今日凌晨3:40,我國北方大部分地區(qū)可以肉眼看到流星雨大暴發(fā)的壯觀場面,極大時天頂流量(ZHR)為10,平均每三分鐘就能看到一顆。據(jù)專家介紹,此次流星雨主要來自塔特爾彗星在1466年和1533年兩次回歸時所拋出的塵埃團。

塔特爾彗星上次出現(xiàn)在近日點是33年以前。

過了爺爺?shù)摹叭摺?,奶奶在某個夜里像只笨拙的大鳥一樣匍匐著爬上河壩。她想體驗一下獨自睡在木屋的感覺,也想探究一下爺爺在木屋究竟能看到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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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爺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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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爺說
不做畫眉
我家也有奶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