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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游

2023-10-04 22:48葉仲健
當代小說 2023年9期

葉仲健

1

尤子鑫約我今晚吃飯,自然是他請客的意思。我不樂意去。通常情況下,一個久未聯(lián)絡(luò)的人突然聯(lián)系你,準沒好事;何況,我能料到他所為何事。

個把月前,我媽對我說,嬌嬌姆讓我問你有沒有錢借點給子鑫。我問,借多少?我媽說,三十萬。我問,借那么多干啥?我媽說,聽講要開新店。我說,開店要三十萬?我媽說,聽講他開的都是好大的店,光店租一年都得幾十萬。我說,不借。我媽試探著說,她講一個月一分二的利。我說,不借,小心本都收不回來。

微信里,我說今晚有安排,跟客戶吃飯,早約好的。尤子鑫說,要不明晚?我說,明晚我要趕回去,工作的事,等著處理。絕非托詞,是真的有工作。前妻卷走我大半積蓄,拋下一個問題孩子,又拒付撫養(yǎng)費,我得為自己和孩子的將來考慮。如今錢不好掙,尤其我從事的行業(yè),更是夾縫中求生存;另外,我還有個正處于叛逆期的兒子要管教。尤子鑫說,沒事,就簡單吃頓飯,后天早上,我開車送你回去,也不差一晚上時間。我抓著手機,望天想了想,回復說,那行吧。心道以后還是少發(fā)朋友圈為妙,不然他也不會知道我來了廈門。

約好五點酒店門口見。四點半左右,尤子鑫發(fā)來微信,說他到了,讓我不要急,有空就下來,沒空他就坐在車上等,刷刷抖音。我說,有空,我這就下去。

說久未謀面,不盡然,我跟尤子鑫見面的頻率,基本每年一次。還在毗家屯時,我跟他不是真正意義上的鄰居,兩家相距四五百米,中間隔著四五十戶人家,后來去鎮(zhèn)上集資建房,我們才成了真正的鄰居。他家三樓,我家四樓,廚房挨著——我們那幢樓仿造商品房樣式,上面是住宅,下面是車庫;車庫不放車,當了廚房和餐廳。每年春節(jié),我回我爸媽家過,他也回他爸媽家過,樓上樓下,用餐的地方又挨著,難免照面。照面,也就寒暄幾句,無過多交流,原因是忙。他每年回來一兩天,除夕那天中午或下午到家,初一攜家?guī)Э谌ダ霞遗彝驮L親,初二去他莆田的丈母娘家,然后順路去廈門。在家時間,連醒帶睡,滿打滿算二十四小時。

尤子鑫的北京現(xiàn)代伊蘭特,停在酒店門廊入口邊。我走過去,他從駕駛室下來,老遠遞過來一支煙。我擺手表示不抽。他說,走,上車,找個地方吃飯,附近有家西餐廳不錯,我去過。他還是老樣子,一身不合年齡的穿搭,頭發(fā)燙過,風衣正面印著一排大而醒目的藍色英文字母,咖啡色緊身褲,黑漆皮質(zhì)高幫靴——干理發(fā)的,不這樣打扮,資歷就不夠深似的。我說,就在附近找家炒菜的店吧,你車停這,刷我房卡,免停車費。他猶疑了兩秒鐘,說,也行。

我坐進車里,陪他去泊車。停車場位于酒店背后,周圍種滿冬青樹,樹上裝有LED投光燈,滿樹的葉猶如翡翠,呈現(xiàn)出童話般的美。停好,我們往街上走。尤子鑫說,來廈門怎么也不說一聲?我說,忙,沒時間,你也要開店不是?他說,吃飯時間總是有的,你難得來,我也算半個廈門人,總該盡些地主之誼吧?我說,我是怕麻煩你。他說,有什么麻煩,每次回家都匆匆忙忙,沒時間跟你聊,我有好多話想跟你聊的。

地道的炒菜店不好找,沿街都是些連鎖餐廳,大豐收、海底撈、好記茶、一品香、醉得意……拐進一條支路,往前四五十米,有家叫“阿忠飯店”的炒菜館,看著很有煙火氣。我說就這吧。他說好。進去,挑角落一張桌落座,他拿起菜單,看了會兒,招手叫來服務(wù)員。土筍凍,半酒燉蟶,空心菜,生蠔八只。他看菜單,我看他,還是一如既往的瘦,氣色不太好,面容憔悴,黑眼圈也重,正是開始逐漸枯萎的年紀。再來一份啤酒鴨!他將菜單遞給我,讓我接著點。我說夠了,兩個人,吃不完的。他說那喝啥,啤的還是白的?我說白的吧,啤酒脹肚,你點啤酒鴨了不是?

等上菜的時間里,我們繼續(xù)聊。來廈門五六年了吧?我沒話找話。七八年了,他說,2016年初來的。廈門這地方不錯,我道,不過給我感覺還是小了些,馬路和街道不如我們福州的寬。那是,他說,廈門是島嘛,沒有那么多地,每塊地都得充分利用。生蠔上來了,他撬開一只最大的,放到我餐盤里。白酒配生蠔,好極了。我擰開酒,給自己滿上一杯,問他,也喝點吧?他說,好。我說,你不是要開車?他說,沒事,大不了明天回去。明天回去,今晚住哪?話到嘴邊,我又咽了下去。

東一榔頭西一棒槌,到底說起錢的事。要不是走投無路,我也不敢跟你張嘴,他不無歉疚地說,太不好意思了。上回你媽問過我了,我道,我也跟你媽說了,那筆錢,我另有用。我不能借口沒錢,兩年前,謝寶珠逮住我,稱他們銀行新出了一款理財產(chǎn)品,收益比別家銀行同類產(chǎn)品高出零點五個百分點,讓我支持支持她。我農(nóng)行里的一百萬定存正好到期,尋思存哪不是存,不如支持下鄰居的工作,互利共贏,何樂不為呢?況且是保本型的產(chǎn)品,零風險。老話說得對,財不外露,尤其對熟人,我有閑錢這件事,八成就是謝寶珠透露出去的。她是尤子銀的妻子,尤子銀是尤子鑫的親弟。

投資嗎?還是借人?利息多少,我加百分之二十。尤子鑫說。

跟這沒關(guān)系,我說,另有他用。

什么用?

這個……恕我不能奉告。

沒有三十萬,二十萬也行,我會給你打欠條的。

開新店嗎?我說,這年頭,行情不好,生意難做,攤子別鋪得太大。這是真話,為此我列舉了我兩個同學的例子,就是因為太冒進,攤子鋪得太大,不但賠光了家底,還欠了一屁股債,這輩子爬不起來了。我也拿自己說事,我呢,不是沒想過換個差事,到底沒換,現(xiàn)在這行是王小二過年,一年不如一年,勞心勞力,也就賺份工資的錢,但貴在保險。我們這個年紀,輸不起的。

不是開新店,他道,不瞞你說,疫情這幾年,我那店,開開停停,一再虧錢,之前賺的,都貼進去了。今年合同要續(xù)簽,光店租就要一次性付二十四萬,我還有房貸要供,兩個孩子要養(yǎng),我老婆帶娃沒收入,我壓力好大。

太難了,我說,我們這一代人,過得特別不容易。平時回鄉(xiāng)下,我媽總跟我念叨,說老家誰誰誰在哪買了一套房兩套房。我問,知道他們貸了多少款嗎?我媽噎住,那倒沒聽說。我說,別看人家表面風光,背地里的辛酸,誰知道呢。尤子鑫也是我媽念叨的對象之一,意思是書讀得再好也沒用,過去他學習是比不上我,如今卻混得比我好。我聽了不舒服,仍用那句話反詰我媽,別看人家表面風光,背地里的辛酸,誰知道呢。這話不假,我多少了解尤子鑫的情況,聽他媽講過,不光疫情,也有他自己的原因。他存不住錢,前幾年是賺了點,都被他花光了,煙抽中華,衣服穿名牌,孩子讀高價學校,還買一堆沒用的東西,真是敗家子。這是他媽的原話。攝影窮三代,單反毀一生,“沒用的東西”,指的就是攝影器材。尤子鑫喜歡攝影,我打小知道。

嗯,所以才找你幫忙。他啜了一口酒,捏著酒杯,從杯口上方看我。

我沒說話。

不用擔心我還不起,我想過了,就算我那店沒有起色,大不了把廈門的房子賣了,搬回我爸媽家住,這是最壞的打算。他放下酒杯,抬頭直視我,仿佛一個孩子等著他想要的答案。

我還是沒說話。

真有困難就算了,當我沒說,你也別往心里去。他又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后將空杯放下,點了一支煙,抽上。煙霧凝成陰翳,覆住他的臉。

我說,我也有我的苦衷,請你理解。

嗯,我約你吃飯也不全是為了借錢,我不是那么市儈的人,我就是想找你說說話,他陡然轉(zhuǎn)了話題,還畫畫嗎?

早不畫了,我說,哪有那閑心?工作,孩子,一堆麻煩的事。

人還是要有些精神追求的。

我們哪有條件搞精神追求?我暗自腹誹,現(xiàn)實點吧,兄弟,沒準你正是因為有精神追求,才落到今天這地步。我沒正面反駁他,說,我離婚了,你知道吧?我知道他是知道的,我離婚這件事,擱我們那幢樓上下早不是秘密了,都是一個村子出來的,我媽那一輩的婆娘們沒職業(yè),打發(fā)完一日三餐,閑得不得了,常拿我的事當談資,說什么的都有,讓我媽很抬不起頭。我媽沖我唉聲嘆氣,怎么搞成這樣哩?我說,不就離婚嗎?有啥大驚小怪的。我媽說,一幢樓,就你離婚,還長臉啦?我說,自家孩子自家摟,管別人怎么說。我媽說,是不管,可心里不舒坦,子鑫,仲城,君鵬,哪個不是生了倆生了仨?我媽說得沒錯,細數(shù)下來,我們那幢樓,我這一輩,除了我家,生兒育女這方面很旺盛,少的兩胎,多的三胎;我呢,就一胎,還他媽離了婚。平心而論,我不借錢給尤子鑫,多少出于這方面原因,嬌嬌姆,他媽,也是背地里議論我的一個。憑什么那頭說我閑話,這頭還向我借錢?

我聽我媽講過,離婚沒什么的。

我心道,你媽不是講過,是背地里笑話過。我說,我想表達的是,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苦衷,有些苦衷不便說,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當然,如果你非要怪我,我也沒辦法,你要不是我朋友,我也不必解釋這么多,我沒辦法也不想取悅所有人……我不能向他坦陳,我不幫他是他媽亂嚼舌根所致。話又說回來,這也不是我拒絕幫他的根本原因,即便他媽背地里沒說我閑話,我也不大可能借錢給他,并非信不過他,是覺得朋友間還是不要有金錢來往為好。

瞧你說的,這么多年的交情,還不了解你嗎……

那就好。

手機響起微信提示音,他抓起看,然后低頭打字,眉頭緊蹙。

我問,是不是有事?

沒事。話音剛落,手機驚響。他接聽,不耐煩地說,跟朋友一起呢,晚點回去……知道了知道了……回去再說……

土筍凍吃完了,空心菜吃完了,生蠔吃完了,蟶也吃完了,鴨肉剩下些,酒余三分之一,實在喝不下了,戰(zhàn)斗力夠可以的了,幸好沒多點。我說,要不我們先走吧。

他說,不急的。

我說,你待會兒不是還要回去?別開車,叫個代駕。

他說,不急的。

我拿菜單去結(jié)賬,不想欠他的,沒借錢給他,多少有些過意不去。

他追上來跟我搶,來廈門怎么能讓你埋單?

我先他一步把錢掃過去了。

他嘆口氣,你太見外了。

我說,你負擔重。

他說,也不差一頓飯錢。

餐館出來,沿來時的路,我們往回走。立冬了,夜里冷,何況廈門這地方,海風大,能吹到人喘不過氣,像被兜頭罩上塑料袋。到酒店門口,我說,上去喝茶吧?純屬客套,我并不希望他上去。他說,算了,喝茶睡不著。掏出手機,我說,我給你叫個代駕,早點回去。他房子買在島外,開車回去至少半小時。他攔住我,我自己叫,你早點歇著吧,明天早上我八點到,開車送你回去。我說,不用送,我買了動車票。他很生氣的樣子,不是說好了我送?我說,買好票了。他說,真買了?我說,真買了。他說,可以退。我說,坐動車比開車方便。他說,也行吧,你早點上去休息,我自己叫個代駕回去。我說,路上慢些。然后往酒店大堂走,感覺后背有條線扯著,回頭一看,他果真還站在那兒,一動不動望著我。我朝他揮揮手,聲音隨風送過去,路上慢些——!

洗了澡,清醒了些,躺在床上,刷手機,腦子里突然一個激靈,我稍作披掛,乘電梯下樓,出大堂,右拐去停車場,他的車果然還在那兒。我湊近車窗,借樹上的光,看見他在里頭睡覺,座椅放倒了,外套蒙住腦袋,身體呈蜷縮狀。我叩響車窗,一下,兩下……他醒來,起身,降下玻璃,表情茫然,嗓音沙啞,噴出一股餿臭酒氣,怎么又下來了?我說,上去我房間睡吧,我開的是標間,還空一張床。這次他沒拒絕。

往前推二十余年,我們沒少在一個房間里睡,我常去找他玩,然后留宿他家。他家條件比較好,房子是村里少見的二層樓,地面貼了瓷磚。也就是說,我們不光在同一個房間里睡過覺,還在同一張床上睡過覺,然而,此時此刻,我卻感覺極不自在,仿佛,身邊睡了個陌生人。所幸今晚喝了酒,躺下沒一會兒,他就打起了呼嚕,免去我不知道聊什么的尷尬。聽著他的呼吸,借由酒精的推動,搖搖晃晃,我也進入夢鄉(xiāng)。一夜無話。

2

我媽不無幸災樂禍,聲稱尤子鑫跟他媽吵了一架。我問他們干嗎吵,我媽哼哼兩下,還不是借錢的事?嬌嬌姆埋怨你沒義氣呢,惹了子鑫不高興,讓她別亂講話。我說,你咋知道的?我斷定我媽口述的不是第一手資料,理由是尤子鑫和他媽不可能當著她的面吵。果然——我媽說,梅香嬸告訴她的。

為敘述方便,基于我媽傳遞的二手或者三手資料,我試著復盤尤子鑫跟他媽吵架的過程。

還是你好兄弟呢,有錢也不借你。

不是說了,尤子鑫為我辯護,他那錢有用。

有啥用?嬌嬌姆說,躺你弟媳銀行兩三年了,沒動過,早不用,晚不用,你一說借,他就有用。明擺著,就是不想借你。

小點聲,尤子鑫怪他媽講話不好聽,他也有他的難處。

啥難處?又不是不給利息,他呀,就是信不過你,虧你當孩子的時候,三天兩頭給他送吃的。

別再說了。

聽說他就是太摳門了他老婆才跟他離婚的。

別說了!尤子鑫呵斥他媽,人家的事,你少管!

本來就是!

你這樣子講他,還指望他借錢給我?尤子鑫對他媽大加譴責,沒準就是你們亂嚼舌根,他才不借錢給我。

哎喲,自己沒交對朋友,還怪你老娘我?!又沒當他的面講。

說出去的話就是放出去的豬崽。

大雪,冬至,小寒,大寒,然后到了春節(jié)。我挺不喜歡春節(jié)的,尤其離異后,一想到回鎮(zhèn)上要面對四鄰的目光,就渾身不自在。怎么說呢,總感覺他們看向我的目光里,有著耐人尋味的內(nèi)容,不光是同情,更多的是好奇吧,那種明知道我離婚了又想知道更多細節(jié)和內(nèi)幕的好奇。合家團圓的日子,又不能不回去,我媽這方面看得很重;再者,我也懶得做飯,更不用說年夜飯,跟兒子相依為命的日子,三餐點外賣,反胃不說,還他媽死貴。

尤子鑫也到家了。除夕那天中午,我正準備下樓吃飯,聽到樓道傳來他跟他孩子的對話,立馬收住腳步,確信他們進屋了,才踩樓梯下去——本來就怕見他,又經(jīng)歷借錢的風波,更羞于面對。

無奈的是,廚房和餐廳在樓下,固然他只待在家里一兩天,我們還是難以避免不期而遇。樓前樓后是水泥地,我家和他家廚房在樓道口這邊,下午三四點時分,我媽吆喝我下樓幫忙準備年夜飯,剛出樓洞,就撞見他在給他爸理發(fā)。

啥時候到家的?不打招呼不行了,我故作坦蕩,給人感覺才知道他回來。

中午剛到。他抬眼回應(yīng)我,手上沒停,翹著蘭花指,剪兩刀,麻利地轉(zhuǎn)動一下剪子,類似花樣轉(zhuǎn)筆,有刻意賣弄的嫌疑。

孩子回來了吧?

樓上玩呢。

成績咋樣?

不好不壞。哦,對了,他才想起來似的,明天下午要不要去羅勤家?

羅勤嗎?我說,好久沒聯(lián)系了。

他打電話叫我上去,說今年難得回來,幾個發(fā)小聚聚。

沒成家的時候,每年春節(jié)期間,我們發(fā)小幾個都要聚聚。各自成家后,我們之間的來往越來越少了。我敢說,婚后遠離朋友圈的問題,已婚人士十有八九存在吧;或者說,也不能稱之為問題,應(yīng)該是一種現(xiàn)象。談及羅勤近況,尤子鑫說他在廣州一家KTV連鎖店上班。由KTV,我想起來,羅勤這家伙過去超喜歡唱歌的,他有一副好嗓子,音域?qū)?,各種類型的歌都能駕馭。那時還在毗家屯,他往往一早起來就放磁帶機,音量開得很大,聲音傳出去老遠,他跟著磁帶機里的聲音唱,像模像樣,還學費翔留起了長發(fā)。他過去的夢想是當職業(yè)歌手,我不知道他在KTV工作算不算接近了夢想。

去的話跟我一起。尤子鑫又轉(zhuǎn)動了下剪子。

好吧。我有深厚的故土情結(jié),尤子鑫邀請我跟他回去,我本能反應(yīng)是拒絕,打心眼里卻是想回去的。離婚前,年年正月初一下午,但凡不下雨,我都要開車帶妻兒回去逛逛。漫步于鄉(xiāng)間小道,一路接受鄉(xiāng)親的問候,每經(jīng)過一戶人家,幾乎都要被請進去喝茶,他們甚至要拿點心下鍋,那叫一個熱情。離婚后,我再沒回去過,一是沒車子出行不便——離婚時車子分給了前妻;二則怕鄉(xiāng)親打聽我怎么不帶妻子兒子上來,雖然我離婚這事他們可能也有所耳聞。

正月初一,吃過午飯,我坐上尤子鑫的北京現(xiàn)代伊蘭特副駕座。

我也快離婚了。尤子鑫說。

什么?車載音響開著,我沒聽清,或者說,腦子趕不上趟兒,想再確認下。

我老婆也跟我鬧離婚。他提高聲音重復道。

什么原因?他老婆沒跟回來過年,我昨天就覺得不對勁,還特意留了心眼,倆孩子是回來了,不見他老婆,起初還以為在樓上,到了飯點仍不見人,確定她沒回來。這一幕似曾相識,應(yīng)該叫深有體會,前妻跟我鬧離婚那幾年,也這樣,寧愿回娘家或只身留在縣城過年,也不跟我回來,除非我給她補償,明碼標價。我不慣她,愛干嗎干嗎去。我爸好說,只要寶寶回來他就沒意見,我媽那關(guān)難過,我不得不杜撰理由應(yīng)對,諸如我岳父身體不好她要回去照顧云云。那也該初二回去,我媽說,初一崽初二郎,初三初四拜姑娘,嫁出去的女兒,去娘家過年,不吉利的。現(xiàn)在的人哪講究這些?我說,想在哪過就在哪過唄。啥叫想在哪過就在哪過?我媽氣呼呼地說,我打電話叫她回來。我說別打了,她不會回來。我媽說干嗎不會回來?我說她正跟我鬧別扭。我媽說你們又咋啦?我說沒什么,別打電話就是。我媽不聽我的,還是打了。通話結(jié)束,哀嘆連連。如是幾年,她習慣了,做好我總有一天會離婚的心理準備。不過到我真離了,她還是不依不饒地鬧騰,吵得我耳根不能清靜。回想起來,那段時間真是糟心極了。

還能是什么原因?尤子鑫說,貧賤夫妻百事哀吧。

能不離就不離,我說,還有倆孩子不是?我沒有為他感到難過,相反,還略有些慶幸,如果他真離了,我就不再是孤軍作戰(zhàn)的那個人;至少,往后面對四鄰時,不會再那么窘迫。

再說吧,我打算年后把廈門的房子轉(zhuǎn)掉,到我們縣里買套二手的,剩下的錢,開家理發(fā)店。

還沒借到錢嗎?

嗯,大家都困難吧。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了。廈門歸來,在借與不借這個問題上,我經(jīng)歷了一番思想斗爭。我分析過,借錢給他,無非兩種結(jié)局:一是他成功逆襲,如期還錢;二是他功虧一簣,無力償債。無論哪種,都不是我想看到的。眾生皆苦,唯有自渡,你的困境找我渡,我的呢?我不想日后因為他還不起錢,友誼的小船徹底打翻,朋友間這類案例沒少發(fā)生。我也不想用他的成功反襯我的失敗,那樣只會讓我覺得自己更失敗。

哈!尤子鑫突兀地笑了聲,自我寬慰道,也好,縣城生活壓力會小一些,我爸媽也能幫忙照顧孩子……對了,我好像都沒給你剪過頭發(fā)吧?

他上技校學的是電子計算機專業(yè),出來后沒干本行,跟一個遠親學理發(fā),出師后先在福州工作,后來又輾轉(zhuǎn)廈門開店。除舊迎新,每年春節(jié),他都會帶理發(fā)工具回來,給家里老小理發(fā),到家通常是除夕那天中午或下午,一個接一個,一直忙到晚上,我們這些外人,自然不敢麻煩他。

到時候,我理發(fā)店開了,你可以過來,他說,你的頭發(fā),以后我包了。

我說,好。

一見面,羅勤就給我一個擁抱,說好久不見,最近干啥大事業(yè)?我說有啥大事業(yè),每天他媽的忙,過得還他媽的難。羅勤說少來,誰不知道你賺得缽滿盆滿。要缽滿盆滿,就不用這么操勞了,我身體前傾,腦袋伸過去,你瞅瞅,我頭上多少白發(fā)了。

羅家獨門獨院,圍墻紅磚砌就,我們先是在院子里閑聊,天氣好得不像話,羅勤提議去外面逛逛。我們走在毗家屯的鄉(xiāng)間小道上,用成年后的腳行走,用成年后的嘴交談,可我腦子里的毗家屯還是過去的毗家屯,相伴而行的也是少年時期的尤子鑫和羅勤。

你老婆孩子呢,怎么不一起上來?頭頂上的陽光終究不是過去的陽光。一年到頭在一起,沒必要大年初一也跟著吧?我弱弱地回答,心虛到不行,生怕他繼續(xù)問下去,離婚畢竟不是光彩的事。好在尤子鑫出聲替我解圍,要上來,我們今晚就不能喝酒了。羅勤說,也是,今晚敞開了喝,不醉不歸。尤子鑫說,今晚你再給我們獻幾首。羅勤說,想聽啥?尤子鑫說,唱你最擅長的。羅勤說,《男兒志》吧。

得知尤子鑫年后要回縣城開店,羅勤表示他也想回來。KTV行業(yè)這幾年很蕭條,他說,外面關(guān)了好幾家門店,我老板死撐著,只發(fā)了我們半年工資。我說,回來還干KTV嗎?羅勤說,不知道,先回來唄,年后的事年后再說。我說,子鑫不是要開店嗎?你跟他合股得了。合股就算了,一來我沒錢,二來我這雙手嘛,只會拿啟瓶器,萬一把客人腦袋當酒瓶開,那就不好了。他生動地比了個向上撬的手勢,并告訴我們,他在KTV的職務(wù)是營銷經(jīng)理,上班時間胸前口袋必備一只打火機和一只啟瓶器,隨時準備為客人點煙開酒。

我們返回羅勤家,蘇昌文、蘇昌貞已經(jīng)到了,他們倆是堂兄弟。蘇昌文彈了下我胸口,哎喲,范思哲。我說,傻了吧,我是你表弟。拋開同學和發(fā)小這層關(guān)系,我們還沾著點親戚關(guān)系,他媽媽是我奶奶的妹妹的長女。蘇昌文說,我是說你這衣服的牌子,范思哲。我說,不認識,拼多多買的,百來塊,應(yīng)該不是真的。蘇昌文遞過腦袋端詳標簽,裝吧你,絕對正版范思哲。羅勤說,別馬克思恩格斯了,進去打麻將吧,好久沒打了,手癢癢。

魚貫進入堂屋。我問打多大的,尤子鑫說打錢傷感情。羅勤說不打錢沒勁,一個子兩毛吧,輸贏幾十塊。我說行,幾十塊還是輸?shù)闷鸬摹J悄欠N很小規(guī)格的麻將,手洗的,拿捏費勁。說起來,打麻將這門手藝還是在尤子鑫家學的,當年他家開小賣部,也擺桌供人打麻將和四色牌。我爸常去他家打,我就坐邊上看,等著我爸贏錢,賞小錢給我買吃的,看著看著,也學了個大概,就差機會實踐了。大約我們十二三歲的一天,尤子鑫拎了一副麻將到我家,說我們今天開開葷,也耍耍這玩意兒。我手癢得不行,叫來鄰家妹子,尤子鑫叫來他弟弟,湊成一桌,洗牌碼牌,那叫一個激動。色子剛擲出去,尤子鑫他媽殺上門,破口大罵我們幾個不學好,小小年紀就學大人賭錢。我們四下逃竄,躲進后山竹林,返回時,桌上的麻將已被尤子鑫他媽收了去,連同孿生兄弟般的兩粒色子。那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接觸麻將,甜蜜孕育,驚惶流產(chǎn),雞飛狗跳,狼狽不堪,像極了我這幾年的生活。

電話進來,尤子鑫讓我們稍等,他出去外頭接,進來時,面色不太好。我問誰的電話。他說孩子他媽的。我說沒事吧?他說沒事,我們繼續(xù)。沒摸幾張牌,又來電話了,他讓蘇昌貞替,再次出去接。羅勤和蘇昌文異口同聲問我,怎么回事?我謊稱,應(yīng)該是他老婆叫他回去帶孩子吧。蘇昌文打哈哈,不會得了“氣管炎”吧?我說,孩子的事最麻煩了。尤子鑫進來,見我們齊看他,說,沒事,你們繼續(xù),我剛好回幾條微信。

羅勤他媽招呼我們上桌吃飯。天色尚早,看了看時間,不到四點半,老家人三餐一向早,睡得也早,時間流要比城里快半拍?;疱?,酒糟老鴨鍋底,蝦,花蛤,蟶,各種丸子。素菜居多,有白蘿卜、大白菜、萵筍、瓜菜、芥蘭、皇帝菜,都是羅勤他媽種的,酒也是她自釀的青紅,五年老酒,好入口,不過后勁大。毫無懸念地喝多了。羅勤這騷包,把廚房中央那塊地當舞臺,深情演繹《忘情水》《難忘今宵》《九九艷陽天》《男兒志》,輔以肢體動作,風情萬種。尤子鑫和蘇昌貞跟著唱:

冷風吹

吹不熄野火一堆

心碎,志不可碎

卸下空心

往風里追……

蘇昌文用筷子敲打碗沿。我不能干坐著,手指叩擊桌面,和著節(jié)奏,越叩越下力,聲音漸漸出來了。羅勤他媽端雞湯進來,笑罵道,都當?shù)娜肆?,一個個還這么瘋癲,馬戲班里跑出來的呀!

天色漸暗,爆竹聲四起。喝完,我們放煙花。羅勤說,我昨天去鎮(zhèn)上買了不少。我腦子里浮現(xiàn)出一幅畫面,是久違的景象:夜幕之下,幾個少年,放著煙花,比賽誰放得更高更遠。冷不丁,尤子鑫勾過我肩膀,貼著我耳朵說,談好了,年后離。屋外正響起爆竹聲,我沒聽清,問他,什么?他接著對我耳語,我和孩子他媽,年后離。我說,你高興就好。尤子鑫說,我今晚很高興。我抹了把臉,說,我也是。

3

雨水,驚蟄,春分。尤子鑫再次聯(lián)系我,已經(jīng)是一個多月后的春分時節(jié)。看到號碼,我心頭一顫,腦細胞飛速運轉(zhuǎn),尋思這次該如何擋回去。

有件事需要你幫忙。他倒是不客氣。

我認定又是老調(diào)重彈,不過還是裝傻問他什么事。

我搬回來了,他說,買了套二手房,縣城文筆路那位置。

哦,我如釋重負,那邊地段不錯。

我不是有些攝影裝備嗎,他說,能不能寄放你那一段時間?

你家不能放嗎?我不解,能占多大空間?

我媽不讓放,他無可奈何地說,我老婆也不讓放,見我搬這些東西回來,說要當破爛兒賣掉,我怕真被她們給賣了。

這樣呀,我說,你快遞給我就行啦,地址我發(fā)你微信。

我還是開車送過去吧。

我低估了“有些攝影裝備”的分量。整整五箱,那種塑料材質(zhì)的大容量收納箱,同款且同等新,想來是為這次搬家才買的,目測長度六七十公分,寬和高也有四五十公分。尤子鑫炫耀似的當著我的面將箱子打開,一一盤點他的寶貝:兩箱相冊,共十八冊,照片統(tǒng)統(tǒng)過了塑,粘貼在保護膜下;三箱他使用過的相機,德國奇能傻瓜機、柯達老式傻瓜機、中國海鷗牌相機……然后是各種品牌的數(shù)碼機,佳能、尼康、索尼、松下……有些牌子見所未見,原諒我說不上來,拿在手上,沉甸甸的。

這么多?我瞠目結(jié)舌,看來他媽真沒冤枉他,他這方面的投入,確實不是小數(shù)目。

二三十年玩下來的,你說呢。

我原本打算把車庫騰出一個角落給他,昨天還簡單收拾了下,如今覺得還是放樓上比較穩(wěn)妥,這些相機和相冊,看起來挺貴重的,可別被鼠輩們禍害了。五樓,沒有電梯,我和尤子鑫,一人一箱往上抱,上下兩趟,累得夠嗆,最后一箱,我們合力拎了上去。

前妻搬出去后,我重返臥室,書房得以實至名歸。我把書柜與墻角中間那塊地方清空,將原先擺在那兒的博古架挪到窗戶邊。五個箱子,分兩摞,寬度和進深適中,不顯突兀。

占你家地方了。尤子鑫十分過意不去的樣子。

才多大地兒。我說。

我家就連這么塊地兒也沒有喲。他自嘲地聳聳肩。

人活著,跟你這些寶貝一樣,也就需要方寸之地。我有感而發(fā)。

近幾年買的,還能用,需要的話,你挑著用。他的目光一直停留在那些收納箱上,那些老式相機,當收藏吧。

沒準能升值。我說。

等將來家里寬松了,我再運回去。這話他似乎是說給收納箱里的那些東西聽的。

跟你老婆,怎么樣了?我轉(zhuǎn)了話題。

還沒離,他的目光終于依依不舍地離開了那些箱體,僵著。

能不離就不離。

你那天不是說開心就好?他略顯詫異地望著我。

那天我喝多了。

好吧。他說。

這段時間老頭暈,五一長假后的一天,老毛病又犯了,我沒出去工作。勞碌命,陡然閑下來,心還是慌的,我從這屋踱到那屋,瀏覽了幾頁《狼圖騰》,沒看下去,瞥見那兩摞收納箱,想到尤子鑫拍的那些照片,就想翻翻,看看能否轉(zhuǎn)移注意力。

上面那箱,疊放著八本相冊。我一本本翻開來,看相紙的光澤度和畫面的清晰度,估計拍攝時間應(yīng)該不會太久遠。景物照居多,停著幾只麻雀的線纜,斑駁的古城墻,剩下枝丫的枯樹,半開的柴扉,加了特寫的滿地碎發(fā)……也有人物,大抵是抓拍的,倚墻根坐著的老嫗,四十五度仰頭吹泡泡的男孩,地鐵上閉目打盹的乘客,街邊賣水果的攤販……

另一箱里的十本相冊,多半是人物照,拍攝時間看起來更久遠些。無意間,我翻到幾張我小時候的照片:一張是坐在一塊石頭上拍的。鄰居建房遺留下來的石料,凌亂地堆放在他家新房前不遠的地方,我坐在那堆亂石間,屁股下的石頭是傾斜的,右手不得不撐住旁邊一塊石頭,歪著腦袋,咧著嘴笑。一張是扶著我家菜地里一株油菜花拍的,油菜花茁壯極了,比當時的我還高出一截,開著明黃的花,我歪著腦袋,咧著嘴笑。接下來背靠床頭看書的這張,歪腦袋的毛病沒再犯,應(yīng)該是沒有正對鏡頭的緣故。我記得是尤子鑫家的床,他拍下了我凝眉沉思的模樣,回想起來,擺拍的嫌疑很重。

相冊按時間先后排列,我再打開一本,冷不丁,被一張熟悉又陌生的照片擊中。說熟悉,因為照片上的人是我。我的左側(cè)面,廣角鏡頭,水平構(gòu)圖,我坐在一方牛脊似的青石上,屈著雙膝,膝蓋上擱著畫板,手執(zhí)畫筆,很專注地在畫畫;說陌生,因為我一時想不起來這張照片是何時拍的。腦袋里翻了個遍,終于記起來,拍攝時間是我上初三那年,地點是羅源縣的觀音山,那是我第一次走出老家縣城。

初二升初三那年國慶假期,尤子鑫提議去羅源玩,說那里的觀音山,風景美極了,適合拍照和畫畫。那年我十五歲,沒出過縣城,盡管羅源是我們鄰縣,毗連我老家所在的小鎮(zhèn),乘坐公共汽車只需半小時,車費也僅需三元,但對當時的我來說,要去的話,不啻一次遠行。我當時沒錢,尤子鑫有,他家開小賣部的,大錢不清楚有沒有,小錢細水長流,但凡需要,他就從抽屜拿,每天幾毛,一段時間下來,就有不少。

出車站,步行十來分鐘到圣水寺。由圣水寺后邊花崗巖壘成的石階上去,就是通往觀音山頂?shù)穆窂剑茸遇蝸磉^,輕車熟路。他姑媽帶他來的。他姑媽是羅源縣政府的一名干部,無兒無女,把尤子鑫當親兒子疼。沿著蜿蜒曲折的石階,我們拾級而上。尤子鑫在前,胸前掛著他姑媽送他的相機,還背著個呢絨材質(zhì)的雙肩包。我跟后,馱著畫板,4開的,畫板里夾著幾只畫筆。

累嗎?尤子鑫回過頭,對我說,累了就歇歇吧??绰肪€導示圖,我們到了半山腰。我說,還好。“還好”就是有些累的意思,見路旁有棵橄欖樹,樹下有兩塊青石,專等人坐似的,我們便就地歇腳。尤子鑫從背包里抓出一塊袋裝面包和一瓶可口可樂,遞給我,接著又抓出一模一樣的一份給自己。我問他哪來的。他說家里拿的。我說你家小賣部總有一天會被你敗光。他說不就兩塊面包兩瓶可樂嗎?哪有那么嚴重。我說還有錢呢。他說那也沒有多少。這家伙出手闊綽,對我尤其大方,沒少拿他家小賣部的零食給我解饞,連我洗頭發(fā)用的海飛絲,都是他送的。興許是我成績好的緣故吧,他愛跟我玩,還說我長得帥。當時我真以為自己長得帥,裝扮方面一度花了不少心思,直到若干年后,才知道,自己一點都不帥,頂多算不丑。

樹上結(jié)了不少橄欖,看著誘人,尤子鑫拾來一截枯枝,鉤下來幾顆,吃進嘴里,又苦又澀,回甘卻長。四下寧靜,風拂動葉片,小鳥啾唧,青蟬踩著夏天的尾巴吟唱。要有鹽就好了。尤子鑫說。我說,拿鹽干啥?尤子鑫答非所問,知道怎么摘橄欖嗎?我打了個嗝,說,上樹唄,要么拿竹竿搗。才不是,尤子鑫故作高深地說,只要把鹽撒進樹根,橄欖就會自己掉下來。我問他,真的假的?尤子鑫說,當然真的,我姑媽講的。

山頂建有觀景臺,橢圓形,外側(cè)有塊巨石,像條伸出去的舌頭,往外懸空探出去。立在上頭,能將羅源縣城盡收眼底。尤子鑫說他姑媽告訴他,這是觀音菩薩的座臺,觀音菩薩曾在此修行,觀音山這個名字就是這么來的。羅源臨海,風大,吹得人好舒坦,我一屁股坐下,屈膝,將畫板擱在膝蓋上,用2B和5B畫筆,勾勒城區(qū)大致輪廓。此時的尤子鑫,正擎著相機,轉(zhuǎn)動方向取景。我沒想到,他把我畫畫的樣子拍下來了,還把照片洗出來了,若非今日所見,我永遠不會知道這張照片的存在。

這時,從山的另一方向上來四個少年——上山和下山各有兩條路徑可供選擇——他們看上去很酷,比我們大兩三歲的樣子,梳著分頭,兩個五五分,兩個三七分,無一例外,劉海半遮眉梢,擱我們學校,這種類型的學生,都不是善茬。從表情看,他們也很意外,領(lǐng)頭的問,你們哪個學校的?尤子鑫回答三中的,沒說是哪里的三中。對方也不較真,問尤子鑫胸前掛的是什么。尤子鑫回說一個小玩意兒。對方說拿過來看看。惡意是披著羊皮的狼,我能識別它的真面目,心臟不免突突地跳。尤子鑫大抵也感知到了威脅,悄聲對我說,我把相機給你,還有書包,你先走,錢在書包里。我說,你呢?他說,我有辦法,待會兒車站等我,跑快些。他將相機和書包遞給我。我接過,轉(zhuǎn)身往山下跑,身后追上來一堆躁亂的動靜。我顧不上回頭看,眼里只有路,路在腳下延伸,仿佛沒有盡頭。

我在車站門口售票處望眼欲穿,謝天謝地,終于等來了尤子鑫。他臉上青紫相間,仿佛憑空生出了幾塊胎記。我問他有沒有事。尤子鑫說沒事,他們也沒討到便宜。我問他疼不疼。他說一點也不疼。我說我剛才還想回去找你的——我壓根兒沒想過要回去。他說回去干啥?相機要緊。他不光是想保護相機,還想保護我,否則,他大可以帶著相機跑,要么跟我一塊兒跑,他這樣講,是不想讓我過意不去,給予我享受特權(quán)般的置身事外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

回到家,尤子鑫又遭受了一輪皮肉之苦。偷錢,偷吃的,他媽想打他老久了,觀音山之行只是導火索,盡管他有意隱瞞這次行程,但臉上的傷出賣了他。他媽名叫林阿嬌,脾氣卻大得出奇,不光把尤子鑫揍了一頓,還把尤子鑫的相機給砸了,說這就是吃錢的鬼。尤子鑫把摔壞了的相機拿到我家,搗鼓半天,沒能修好,一天挨兩頓揍都沒哭的他,此時眼淚吧嗒吧嗒往下砸。那一刻,我在心里發(fā)誓,將來有錢了,一定要給他買最好的相機。遺憾的是,我一直沒能攢夠買相機的錢,直到若干年后,這樁雄心勃勃的暗誓,像油彩逐漸淡化,直至褪盡,事如春夢了無痕。比暗誓更令人記憶深刻的,是觀音山兇殺案,基于它,我才能如此事無巨細地回憶起上述過往。兇殺案案發(fā)于我和尤子鑫去那兒的前半個月左右,我們回家后的第三天聽到傳聞,后怕到不行。難怪呢,那么好的一個地方,假期也不見游客。

如果我不那么小心眼,對人多些信任再多些信心,借給他三十萬,哪怕二十萬,他也不至于敗走麥城,他老婆也不會跟他鬧離婚。壓倒人的,可能只是一根稻草,扭轉(zhuǎn)命運的,往往也只需要一根稻草。換一種說法,如果時光倒流,重返年前狀態(tài),他開口向我借錢,我大抵會選擇鼎力相助吧。

事實上,無需那么多“如果”,眼下他依然缺錢。我離婚了。他打我電話那天,是半個月前。孩子呢?我問他。兒子跟她,女兒跟我。想開些,我說,沒啥大不了的。嗯。接下來怎么辦?新買的房子歸他,存款悉數(shù)給了他前妻,那是他用來開店的錢。沒想好,他說,先找家理發(fā)店上班唄。

說實話,我沒想到他會離,還當他只是說說,好比,一個孩子摔跟頭時,他的小伙伴也佯裝摔跟頭,就為了不讓他哭鼻子。那么,我是不是可以自作多情地認為,他選擇離異多少摻雜了借坡下驢的因素,以實際行動向我靠攏,向我們曾經(jīng)的昔日返歸?權(quán)衡再三,我發(fā)微信問尤子鑫,還記得我們當年去過羅源觀音山嗎?

過去兩分鐘,尤子鑫來了回復,當然記得,怎么突然說這事?

我看了你給我拍的那張照片。

哈,尤子鑫在微信里笑了下,那張照片嘛,角度還可以,就是光感沒調(diào)好,那天陽光太強烈了,上半部分有些曝光,好在是側(cè)面照,營造意境為主,不需要太具體的細節(jié)。

這周末有空嗎?

怎么?

我想再去觀音山走走。

可以呀。

帶上相機,你跟我說哪部,我?guī)ァ?/p>

好。

他讓我捎上那部深藍色的賓得K52S,說這是一款入門級的專業(yè)單反,穩(wěn)定性以及操控感好,畫質(zhì)清晰細膩,色彩還原度高,配置了11點自動對焦系統(tǒng),視野率可達百分之百……我似懂非懂,思考的是怎么轉(zhuǎn)賬給他,微信,還是銀行。我打算跟他開店,我出資金,他出人工。

我不知道自己何以作出這樁決定,是基于對美發(fā)行業(yè)前景的樂觀考量,還是因為他也離了婚,抑或是由照片所喚醒的記憶所致。這張畫面業(yè)已漫漶的照片,仿佛一件上古法器,帶我穿越回那時那地。天高云淡,風吹枝葉,小鳥啾唧,青蟬踩著夏天的尾巴吟唱。尤子鑫在前,掛著相機,背著包,我跟后,馱一面畫板。累嗎?他回過頭,對我說,累了就歇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