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佳迅[南京師范大學(xué)強化培養(yǎng)學(xué)院,南京 210023]
作為一個詩人,北島攜帶著朦朧詩最初的記憶,基因里裹挾著那個特殊的時代植入的話語邏輯。北島身上所集結(jié)的歷史經(jīng)驗和文學(xué)經(jīng)驗與我們當下的漢語文學(xué)密切相關(guān),他是一個時代的文學(xué)斗士,他檄文式的詩歌鼓舞了那個時代的無數(shù)青年。
北島詩歌一個比較明顯的特征,是意象的鋪疊及隨之而來的詩歌的晦澀。北島詩歌里所使用的各種意象,似乎并沒有讓他的詩歌變得更易解讀,反而使詩歌變得更為晦澀難懂。可以說,北島詩歌里意象的作用,與古代詩歌里意象所發(fā)揮的效能似乎截然相反。當古代的詩人握緊手中的湖毫創(chuàng)作詩歌時,他們筆下的意象,往往有助于主旨的呈現(xiàn)。哪怕是再委婉隱晦的詩句,只要有近乎概念化、公理化的意象出現(xiàn),比如“紅豆”“嬋娟”“鴻雁”等這種幾乎自帶潛臺詞的常見意象,想要抓住詩句的要義、厘清詩句的主旨,好像也能事半功倍。然而,北島詩歌里的意象卻并非如此。例如“玻璃晴朗,橘子輝煌”①,“玻璃”與“橘子”這兩個意象,到底寓指什么?是天空與太陽嗎?至今也沒有定論。
首先,從“意象”這個詞本身來看,“意”是心中所思所感,“象”是現(xiàn)實世界里的物質(zhì)實體,所以“意象”不止是對外在物質(zhì)的簡單援引挪用,還包括詩人內(nèi)心的體驗和豐富的想象力,這就使得篇幅有限的詩歌有了無限可開拓的空間。其次,北島身處那個年代的特殊性導(dǎo)致了意象指向的模糊和詩歌的晦澀難解。追溯古代詩人寫作的年代,詞語與物質(zhì)世界有著直接的、無可爭議的對稱關(guān)系。除了像溫飛卿“小山重疊金明滅”中“小山”這樣因為與閨閣背景明顯格格不入的詞語需要重新解讀和闡發(fā)思考,詩歌里出現(xiàn)的大部分詞語在現(xiàn)實里幾乎有著指向明確、無可爭辯的對應(yīng)。而在北島創(chuàng)作時期,一方面,工業(yè)文明作為農(nóng)耕文明的對立,在解構(gòu)原有的價值和信仰的同時,同樣消解了原來的物質(zhì)世界,詞語與物質(zhì)之間穩(wěn)定、相融的關(guān)系被打破,漸漸演化出兩個世界——詞語的世界、物質(zhì)的世界。越來越多的詞語開始指向不明,或是有多處指向。開始文學(xué)創(chuàng)作的北島,必須同時并立于兩個世界。所以,他的詩歌世界,便同樣與非詩意的現(xiàn)實世界產(chǎn)生差別,拉開距離,相互質(zhì)疑,形成一種近乎悖論的平衡。另一方面,在當時特殊的背景下,革命的思想與語言的大行其道,北島已不適合將所有話都敞露在青天白日之下,在詩人對物質(zhì)世界有著尖銳而大膽的批判卻力不從心之時,比起直抒胸臆,解釋空間非常富有彈性的意象拼貼,不失為一種折中的方法。
洪子誠教授認為:“北島詩的‘質(zhì)地’是堅硬的,是‘黑色’的。有的人把北島比作海明威式的‘硬漢子’。這是因為他的詩表現(xiàn)了強烈的否定意識,強烈的懷疑、批判精神?!惫P者深以為然,北島先生本人和他的詩歌都有一種冷硬的“石頭”氣質(zhì)。他給大眾留下的外在形象的印象是肅然而凝固的,給海內(nèi)外讀者留下的閱讀印象和文化符號也如“石頭”一般固定而嚴肅。北島在大陸和海外都有創(chuàng)作,詩歌創(chuàng)作的時空間隔導(dǎo)致不同讀者對北島的文化身份認同出現(xiàn)了分裂和落差。在西方視野當中,北島的文化身份固化于他20世紀70年代末80年代初形成的形象;而中國民眾對北島詩歌的認知就幾乎停滯于那首著名的《回答》。東西方對北島文化身份判定的凝滯使北島其詩其人呈現(xiàn)為文學(xué)和文學(xué)史話語中的一尊石像。
“石頭”,既可以作為一個自然產(chǎn)物而客觀存在,又可以是一個被賦予心理屬性、概念化的“石頭”,還可能是具有抽象社會屬性的“石頭”。石頭作為一個重要的意象頻頻出現(xiàn)在北島的詩歌中,與此相關(guān)的還有諸如玻璃、海島等意象。雖然北島詩歌中意象密度之大、間隔之大令人驚嘆,但不約而同的是,北島筆下的情境幾乎沒有能夠作為一個生命情境而復(fù)活,一個個由意象組成的整體像是被攝空了生命的、冷硬而沉重的石雕。
除了對“石頭”意象的直接使用,北島對其詩歌的很多典型意象進行了“石化”的處理——在北島詩歌中,原有動感的和時間感帶來的生機被刻意處理了、淡化了,意象也因此與原本指向的間離感、陌生化產(chǎn)生對比和張力。比如,北島寫到的飛鳥不具有“兩只黃鸝鳴翠柳”中自由、活潑之態(tài),也不具有兒歌中“還有那會唱歌的小黃鸝”的希望和生機。北島筆下的飛鳥是靜止的、失語、不自由的,幾乎都是被困在匣子里的籠中鳥:“一只鳥保持著/流線型的原始動力/在玻璃罩內(nèi)”;垂死或已逝的鳥:“風(fēng),把麻雀最后的余溫/朝落日吹去”;已被殘害或?qū)⒈粴埡Φ镍B:“忘掉空中被擊落的鳥”“籠中的鳥需要散步”。鐘表作為常用來指代時間的典型意象,在北島的詩歌中,則多以損壞了指針、散落了零件的情景出現(xiàn)。于是,在北島的意象空間中,時間是被懸置的、無力的。
此外,北島詩歌中的“峽谷”“山谷”等意象,也有別于常規(guī)書寫:“我習(xí)慣了你在山谷中大聲呼喊/然后傾聽兩個名字追逐時的回響”“呼吸也會在山谷里/找到共同的回聲”“山峰也會在黎明倒塌”“你走不出峽谷,因為/被送葬的是你”“孩子們圍坐在/環(huán)形山谷上/不知道下面是什么”。在北島筆下,整個山谷近乎一種夢魘式的存在,它不像是《音樂之聲》里那片充滿著生機、芳草遍地、壯麗而又清新的阿爾卑斯山,它是無名的、抽象的,它是夢中的山谷,沒有芳草萋萋,沒有花香鳥語,沒有蘋果的香味,沒有黃鸝的啼鳴……顯而易見的是,北島的“山谷”中沒有這些外在的底版背景帶來的情境生機,在他的詩歌當中,生命氣息的彰顯就只能通過主體“我”展現(xiàn)出來。但北島在他的詩歌當中又特意取消了“我”的性格和情感。當主體與客體全都失去了神態(tài)與情感、血肉和呼吸,詩歌便具有了石頭的冷硬、凝滯、沉重、肅然的氣質(zhì)。
除了意象的鋪疊晦澀、詩歌的“石頭”氣質(zhì),北島詩歌中一個難以被忽視的特征,便是其早期詩歌里所融入的時代因子。北島是一位被文學(xué)史烙上符號和標記的詩人,北島身上所集結(jié)的歷史經(jīng)驗和文學(xué)經(jīng)驗與我們當下的漢語文學(xué)密切相關(guān)?!氨睄u,20 世紀中國詩史上一個詩歌新時代的象征”“北島是中國現(xiàn)代詩承上啟下、走向未來的有力的一環(huán),一個不可忽略的里程碑”。由于創(chuàng)作年代的特殊性,北島《回答》等一批詩作,它們應(yīng)時而出的啟蒙話語和批判話語深入人心,甚至成為部分人群朝圣的對象,確認和加固了北島作為時代“代言人”的角色和身份。
北島以《回答》為代表的詩作是建立在那個時代話語邏輯的對立面的,但兩者實則是“一體兩面”的雙生胎:兩者立場不同、方向不同、內(nèi)容不同,但用了同一套語法,其中最明顯的特征就是語言的“暴力傾向”,這也是國內(nèi)第三代詩人發(fā)出“PASS北島”口號的重要理由。以《鏡中》成名的第三代詩人代表張棗便認為,北島等人的詩歌,仍然是“英雄主義”的集體寫作。但如果詩歌想要朝前走,就必定要走入個體,走入內(nèi)心。非默也曾感嘆“ 北島所開辟的道路過早地被后起的詩人切斷了”。
北島后來也對自己早年的詩作進行了反思和內(nèi)省:“現(xiàn)在如果有人向我提起《回答》,我會覺得慚愧,我對那類的詩基本持否定態(tài)度。在某種意義上,它是官方話語的一種回聲。那時候我們的寫作和革命詩歌關(guān)系密切,多是高音調(diào)的,用很大的詞,帶有語言的暴力傾向。我們是從那個時代過來的,沒法不受影響,這些年來,我一直在寫作中反省,設(shè)法擺脫那種話語的影響?!蹦敲醋鳛椤皶r代人”的北島,如何掙脫禁錮自己的身份指認和主題框定?如何清洗烙印在自己肌膚上的符號標志?如何滌蕩滲透進自己血液中的話語秩序?于是,流亡海外之時,北島稱“中文是我唯一的行李”,北島在意識到時代因子對其詩歌的過度污染之后,便試圖從“歷史給他的角色” 中退出,在自己身上克服這個時代,踏上“純詩”的修煉之途。
曼德爾施塔姆是蘇聯(lián)阿克梅派的代表詩人,是北島翻譯過、解讀過并且贊揚過的一位蘇聯(lián)詩人。兩者最大的共同點就是對時代的介入、爭執(zhí)與抗辯,但兩者又有著根本的區(qū)別:北島是置身于時代的斗士,他的文化基因里有著深深的時代話語烙印,北島從屬的仍舊是當時那個時代的語法結(jié)構(gòu);而曼德爾施塔姆則是在時代之外有著屬于自我的話語空間和話語邏輯,他憑借著強大的獨立意志和生命力量從時代話語中跳脫出來,且沒有遁世隱居,而是對時代做了一次復(fù)歸和返場,這種能夠全身而退的凝視者,恰恰能獲得洞若觀火的清醒和力量。
曼德爾施塔姆的遺孀娜杰日達曾言:“曼德爾施塔姆和阿赫瑪托娃是最早意識到斯大林時代之實質(zhì)的人?!甭聽柺┧酚迷娙嗣舾械挠|須勘探到時代深處的隱秘角落,但同時又對時代的話語邏輯始終保持警惕,他始終堅持詩歌是“意義的震蕩器”,即使他在直接對時代發(fā)言時也是如此。阿甘本在《何為同時代人》的演講中對于“同時代人”是這樣定義的:首先,同時代人是既不合于也不適應(yīng)時代要求的人,即“不合時宜”的人。恰恰是通過這種與時代脫鉤的斷裂,他們能夠比其他人更好地感知和理解自身的時代。其次,同時代人是能夠凝視時代晦暗、“眼睛被自身時代的黑暗光波擊中的人”。曼德爾施塔姆就是這樣的“同時代人”,他的話語跳出了時代的范疇,擁有了時代與自我之上永恒的力量。
比如曼德爾施塔姆在《世紀》中表達出來的超絕的力量:“我的世紀,我的野獸,誰能/看進你的眼瞳/并用他自己的血,黏合/兩個世紀的脊骨?”本詩譯者之一王家新教授認為:“詩人感受到它(或者說感受到‘時間的饑餓’),不僅因為他一天天目睹時代的瘋狂面容,更因為他本人即是一頭異常靈敏的詩歌動物?!雹诼聽柺┧吩谶@首《世紀》中呈現(xiàn)出一種強大的凝視時代和世紀的力量,這種無畏而強大的自我力量也是北島所鐘情的。
毫無疑問,北島以《回答》為代表的詩也有力量,但二者的來源不同,性質(zhì)也就大相徑庭。曼氏詩歌里的力量是源自于生命的和情感的,這也是人類永恒的精神源泉。因此,曼德爾施塔姆的詩富有情感的熱度,是自足的、自立的、自由的。而北島的《回答》則是具有急促的鼓點聲和兵器的金屬感的。《回答》擁有革命話語的那種讓人心潮澎湃、沖鋒陷陣的鼓動性?!痘卮稹返牧α縼碓从谂c那個時代相關(guān)的觀念和經(jīng)驗,它將個人與時代置于戰(zhàn)場上的陣營雙方,讓人感覺到心潮澎湃。它是詩人迎面走向時代、介入時代、跟隨社會以及時代的脈搏而動的明證。《回答》中“我——不——相——信!”這樣一種擲地有聲、決絕的懷疑和抗議,毫無疑問是有力量的。但由于這種力量是依賴于時代命題而產(chǎn)生的,所以在時代的戰(zhàn)場硝煙散去之后,這樣一種看似能夠統(tǒng)籌引領(lǐng)一切的力量,由于失去了抗辯和斗爭對象而變得失去了活性和意義。北島的無奈和痛苦就在于:海外的游歷和時代的變遷,使他意識到青年時期詩歌創(chuàng)作的語言暴力,但他還要附著于青年時期的那個話語模式,詩人需要刮骨療毒、凈化靈魂、重構(gòu)自我,這是一個非常漫長而痛苦的過程,這也導(dǎo)致絕望和痛苦成為北島后期詩歌當中非常關(guān)鍵的美學(xué)傾向。
近幾年,北島同十三位朋友一起在豆瓣上開了一門課程,課程的名字叫作“醒來”。每一期課程的開篇,都能夠聽見北島如沉鐘般的聲音:“偉大的詩歌如同精神裂變釋放出巨大的能量,其隆隆回聲透過歲月迷霧抵達我們。我是北島,詩歌讓我們醒來?!北睄u與他的詩歌,即使攜帶著那個時代永恒的疼痛和陰霾,但在詩人痛苦而漫長的自我修改和精神裂變中,正在以新的面貌醒來,面向新時代的青年。而那些時代與詩人自我共同孕育分娩出的詩歌,早已銘刻在民族記憶里,構(gòu)成了新詩歌、新文學(xué)的一部分。
①北島:《北島詩精編》,長江文藝出版社2014年版,第109頁。(文中相關(guān)引文皆出自同一版本,不再一一另注)
② 〔俄〕奧西普·曼德爾施塔姆:《我的世紀,我的野獸:曼德爾施塔姆詩選》,王家新譯,花城出版社2016年版,第8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