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鑫媛[川北醫(yī)學院,四川 南充 637100]
《時運》乃陶淵明暮春郊游有感而作的一首四言詩。全詩共四章,前兩章寫游春所見:暮春時節(jié),新著春服,徜徉于東郊山水之間。山間霧氣初散,空中尚且殘存著淡淡的云氣,縹縹緲緲猶如人間仙境。春風颯然而至,田里的新苗仿佛張開雙翅,也隨之舞動起來。河水洋洋,清涼透徹,可以洗濯手足,以除不潔。矯首遐觀,風光無限,令人不勝欣喜。此情此景,足以暢意適情,一觴一詠之間,自得其樂。
詩人置身于山水田園之間,沒有“開歲倏五日,吾生行歸休”(《游斜川》)的人生遲暮之悲,沒有“俯仰終宇宙,不樂復何如”(《讀山海經(jīng)》)的及時行樂之意,也沒有“望云慚高鳥,臨水愧游魚”(《始作鎮(zhèn)軍參軍經(jīng)曲阿作》)的身不由己之感,心與景會,神與物游,“揮茲一觴,陶然自樂”,一切都顯得那么輕松,那么從容。李文初認為此詩和《停云》《榮木》都是作于陶淵明青少年時期,而不是在四十歲的時候①,這是很有見地的,大概只有在年少時期,陶淵明才會有如此優(yōu)游的心境吧。
但陶淵明“說‘自樂’,也就透露了孤獨之感”②。詩歌的后兩章內(nèi)容即由游春之樂轉(zhuǎn)而抒發(fā)情感之“慨”?!墩撜Z·先進篇》曾皙言己之志趣:“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雹厶諟Y明對曾皙所描繪的這種自然和諧的情景心馳神往。而今此湖亦猶當時之沂水,卻不見冠者、童子歸去閑詠之景,只有自己在湖邊孤獨遠望。又憶及上古時期黃帝、唐堯以無為理天下,“垂衣裳而天下治”,而今世殊事異,那種理想社會已不可再得。世俗擾攘,又非己心所愿,只好獨守茅廬,與花藥、林竹相伴,以清琴、濁酒自娛。雖可暫寄幽情,但念及黃唐盛世不可求,不得與古人為友,將終老濁世,心中亦終不能不無慨嘆。
詩中所說的“黃唐”,指的是黃帝和唐堯,二者皆是上古帝王,“黃唐盛世”也一直是后世向往和追求的理想社會。孔子曰:“大哉堯之為君也!巍巍乎,唯天為大,唯堯則之。蕩蕩乎,民無能名焉。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煥乎其有文章!”④孔子對其時的社會稱頌不已。陶淵明在詩中對這種上古時期的理想社會也多有描述,如“悠悠上古,厥初生民,傲然自足,抱樸含真”(《勸農(nóng)》),“愚生三季后,慨然念黃虞”(《贈羊長史》),“仰想東戶時,余糧宿中田。鼓腹無所思,朝起暮歸眠”(《戊申歲六月中遇火》),“望軒唐而永嘆,甘貧賤以辭榮”(《感士不遇賦》),都是對這種理想社會的追憶。可以說,陶淵明心中一直存在著一個“黃唐情結(jié)”。
溫汝能說:“序語‘偶影獨游’,末章結(jié)語‘慨獨在余’,二‘獨’字有無限深意,在當是時,天下早已忘晉,淵明游影安得不獨。因游而欣慨交心,然則游為淵明所獨,慨亦為淵明所獨。其欣處人知之,其慨處人未必知之。其欣慨交迫之際,則人尤未易知之也。一時游興,寓意深遠乃爾,淵明之心亦良苦矣哉?!雹荨稌r運》詩在情感上由“欣”到“慨”,其“欣”自是源于東郊的田園山水美景,“慨”則是由于自己所向往的理想社會已經(jīng)一去不復返,倒未見得有對晉室的同情在內(nèi)。但在這一“欣”一“慨”之間,“寓意深遠乃爾”,確是寄托遙深。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保ā稓w園田居》其一)陶淵明對自然山水的喜愛是出于他崇尚自然的本性?!杜c子儼等疏》說:“少學琴書,偶愛閑靜,開卷有得,便欣然忘食。見樹木交蔭,時鳥變聲,亦復歡然有喜。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臥,遇涼風暫至,自謂是羲皇上人?!雹捱@種閑靜、淡泊的性格使得陶淵明對大自然天生就有著一種獨特的情懷。他在后期郁郁不得志,生活一度困頓不堪的時候,依然抱持本性,不肯與世俯仰,隨波逐流。當他不堪忍受世俗的污濁時,便隱身田園,與自然為伴,在田園山水中找到了最純真的快樂,使疲憊的心靈得到了最好的修養(yǎng),也為自己的性情和精神找到了一片理想的棲息地??梢哉f,陶淵明真正做到了魏晉玄學所追求的“自然”,這是那些高談玄學自然,然而實際上熱衷于世俗權(quán)勢富貴的魏晉名士所不可企及的地方,也正是陶淵明的高明之處。
陶淵明崇尚自然的本性是根源于魏晉玄學的,但他的山水之樂又有別于魏晉名士的“以玄對山水”。玄學把對自然山水的親近、觀賞看作實現(xiàn)自由、超脫的生活理想的一個重要方面,縱情山水成為名士們的一種風尚,也是做名士須有的一種素養(yǎng)。但在魏晉名士眼中,“‘山水’終究還是被當作抽象的玄理的象征來看的,因而主體的精神、情感和山水還未能達到真正的融洽統(tǒng)一?!碧諟Y明則把抽象的玄理落實到具體的日常生活,不再把山水當作抽象玄理的圖像來看待,真正做到了主體和山水之間的融洽統(tǒng)一。⑦在《時運》詩中,陶淵明沉浸于山水之樂之中,物我兩忘,怡然自得。但這種樂趣只是持續(xù)了很短的一段時間,他很快就又變得悶悶不樂。誠如羅宗強所說,“陶淵明做到委運任化,達到與自然泯一的人生境界,只是暫時的,存在于一段時間里。為什么他不能做到終生如此?最根本的一點,就是他心中糾結(jié)著一個未能免俗的情結(jié)”⑧。這種情結(jié)主要是指陶淵明的政治理想,是他的“黃唐情結(jié)”。這種社會理想,與魏晉玄學在本質(zhì)上也是相通的。
“魏晉玄學是指魏晉時期以老莊思想為骨架企圖調(diào)和儒道,會通‘自然’與‘名教’的一種特定的哲學思潮?!雹嶙鳛橐环N本體論哲學,玄學是不能超越那個時代的價值標準的,從一開始它就沒有否定儒家學說的主流地位。玄學在本質(zhì)上仍然是一種內(nèi)圣外王之道,是一種入世哲學?!靶W家是帶著自己對歷史和現(xiàn)實的真切的感受全身心地投入這場討論的,他們圍繞著這個問題所發(fā)表的各種看法,與其說是對純粹思辨哲學的一種冷靜的思考,毋寧說是對合理的社會存在的一種熱情的追求?!雹?/p>
《時運》第三章所引用的曾點“浴沂之志”的典故,無疑有道家隨順自然、各適其性的思想在內(nèi),但在價值取向方面仍然是傾向于儒家的。詩中“童冠齊業(yè)”這個時間背景并不是原典中所具有的,而是陶淵明自己設想的。“齊業(yè)”是指完成課業(yè),所學內(nèi)容無疑是指儒家典籍。陶淵明在崇尚自然的同時,仍然執(zhí)著于儒家道德修養(yǎng),致力于儒道會通。他在《感士不遇賦》中慨嘆“軒唐”之世不再,緊接著說:“淳源汨以長分,美惡作以異途。原百行之攸貴,莫為善之可娛。奉上天之成命,師圣人之遺書。發(fā)忠孝于君親,生信義于鄉(xiāng)閭。推誠心而獲顯,不矯然而祈譽。”?可見,陶淵明始終沒有放棄修養(yǎng)儒家的“忠孝”“信義”,即使是在他郁郁不得志的時候。梁啟超說:“淵明本是儒家出身,律己甚嚴,從不肯有一絲茍且卑鄙放蕩的舉動。”?這種說法雖符合陶淵明的思想實際,但也只道出了陶淵明思想內(nèi)涵的一部分。陶淵明的儒家思想是經(jīng)過道家“自然”思想的熏陶的,這與魏晉玄學儒道會同的實質(zhì)是一致的,他所要追求的社會理想也是建立在這個基礎上的。
《時運》詩序文中說“偶景獨游”,末句又說“慨獨在余”,兩個“獨”字,一首一尾,一寫獨游無友之孤,一寫不得與古人同時之慨,由現(xiàn)實而懷古,又由懷古而感慨現(xiàn)實,將內(nèi)心的苦悶和孤獨展露無遺。不獨《時運》詩中如此,翻閱陶集,可以發(fā)現(xiàn)更多的時候都是陶淵明自己在自斟自飲、自言自語,他的內(nèi)心一直都沉潛著一種無法排遣的孤獨之感。
陶淵明崇自然,尚名教,向往遠古時期自然無為的理想社會,并將其作為自己的政治追求。但當時的社會現(xiàn)實是容不得他這種“天真”的。干寶《晉紀總論》對兩晉的社會現(xiàn)實有精辟的總結(jié):“朝寡純德之士,鄉(xiāng)乏不二之老,風俗淫僻,恥尚失所,學者以莊老為宗而黜六經(jīng),談者以虛薄為辯而賤名檢,行身者以放濁為通而狹節(jié)信,進仕者以茍得為貴而鄙居正,當官者以望空為高而笑勤恪?!?陶淵明不愿茍合世俗,一生雖然多次出仕,始終是郁郁不得志,無法實現(xiàn)“致君堯舜上,再使風俗淳”的夙愿。他又不能徹底忘懷現(xiàn)實,遁跡山林,因而崇尚自然的本性與現(xiàn)實中理想的挫敗時常交織于內(nèi)心。他在生活中也缺乏可以相交的知己傾訴內(nèi)心的苦悶。《宋書·隱逸傳》中記載,劉遺民、周續(xù)之和陶淵明同隱于廬山,被稱為“尋陽三隱”。但三人之中,劉遺民崇尚佛教,“事沙門釋慧遠”?;周續(xù)之后來應刺史檀韶之請,與祖企、謝景夷在城北講禮,“所住公廨,近于馬隊”,淵明對此甚為不滿,曾致書招之,欲使其從己而游。可見三人雖同樣歸隱,但也算不得是志同道合。陶淵明出仕無酬志之位,歸隱乏知心之友,理想與現(xiàn)實的矛盾一直糾結(jié)在內(nèi)心,使陶淵明的內(nèi)心產(chǎn)生了極大的孤獨感。
在魏晉名士中,與陶淵明性情最為相近的是阮籍和嵇康,三者都是率性任真之人,處亂世之中皆能不失本心,而且阮籍和嵇康在人生前期的思想和陶淵明也是非常接近的?!稌x書·阮籍傳》說:“籍本有濟世志,屬魏晉之際,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與世事,遂酣飲為常。”?阮籍通常給人以狂放不羈的印象,但這并不是發(fā)自初衷,只是迫于險惡的政治環(huán)境而不得已為之。阮籍前期也是致力于名教與自然的融合,對上古社會推崇備至。如《通易論》:“黃帝、堯、舜應時當務,各有攸取,窮神知化,述法天序?!?嵇康在《六言詩》中也極力贊頌堯舜盛世,如《惟上古堯舜》:“二人功德齊均,不以天下私親。高尚簡樸慈順,寧濟四海蒸民?!薄短朴菔赖乐巍罚骸叭f國穆親無事,賢愚各自得志。晏然逸豫內(nèi)忘,佳哉爾時可喜。”?作品中洋溢著一種高昂進取的精神和自信樂觀的信念。但當司馬氏政權(quán)大肆屠殺異己、無情地踐踏名教的時候,阮籍和嵇康面對社會的黑暗和人性的丑陋,理想和信念崩塌了,在現(xiàn)實中再也看不到任何光明和希望,他們便站在自然的立場,對現(xiàn)實中名教的種種荒謬、虛偽、狡詐和殘酷進行猛烈的抨擊。嵇康甚至提出了“非湯武而薄周孔,越名教而任自然”的口號,走向另一個極端。
作為任真守正之士,阮籍、嵇康和陶淵明無疑都是孤獨的。但在如何化解內(nèi)心的孤獨方面,阮籍、嵇康和陶淵明是不同的。當理想和現(xiàn)實發(fā)生矛盾的時候,阮籍和嵇康選擇了“越名教而任自然”,“但是,自然不可能脫離名教而單獨存在,現(xiàn)實的苦難也不可能靠思維上的否定來克服,所以阮籍、嵇康‘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學思想不僅使他們在理論上陷入了一系列的矛盾,同時也使他們的精神境界像漂浮于現(xiàn)實生活浪濤中的一葉扁舟,永遠也找不到一個安息之地”?。阮籍佯狂避禍,嵇康矯矯不群,他們只有在虛無縹緲的精神境界里才能消除內(nèi)心的彷徨和孤獨,得到暫時的解脫。陶淵明的不可及之處在于他在任性自然的同時,依然堅守名教,對自己心中的理想和信念堅信不疑。面對現(xiàn)實的黑暗,他并沒有多少激烈的言辭,而是坦然退出官場,選擇田園山水作為自己的自然本心的棲息地,這就使得他的精神境界不止于幻想之中,在現(xiàn)實中也有了可以寄托的凈土。但這片凈土為陶淵明所帶來的也只是一時的歡欣,他還做不到莊子那樣的“相忘于江湖”,他心中還一直有一個“黃唐情結(jié)”,所以在辭彭澤令歸隱之后還在高呼“日月擲人去,有志不獲騁”(《雜詩十二首》其二),而這個政治理想只能通過政治手段來實現(xiàn),這又是他力所不逮的,每思及此,他都會像《時運》詩一樣再次陷入感情的“慨”。無論是游弋于山水之中的“欣”,還是基于“黃唐情結(jié)”的“慨”,陶淵明都是孤獨的,“欣”時無人可分享,“慨”時無力去實踐,陶淵明一生都是在這種“欣慨交心”的情感中,孤獨地守望著他心中的“道”。溫汝能說“淵明之心亦良苦矣哉”,良有以也。
①李文初:《陶淵明論略》,廣東人民出版社1986年版,第96—100頁。
② 李華:《陶淵明詩文賞析集》,巴蜀書社1988年版,第20頁。
③④ 楊伯峻:《論語譯注》,中華書局2006年版,第136頁,第96頁。
⑤ 溫謙山:《陶詩匯評》,新文豐出版社1980年版,第4頁。
⑥? 逯欽立:《陶淵明集》,中華書局2014年版,第188頁,第147頁。
⑦ 李澤厚、劉綱紀:《中國美學史》,安徽文藝出版社1999年版,第478—482頁。
⑧ 羅宗強:《玄學與魏晉士人心態(tài)》,天津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277頁。
⑨ 湯一介:《郭象與魏晉玄學》,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15年版,第12頁。
⑩? 余敦康:《魏晉玄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年版,第5頁,第327頁。
? 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陶淵明資料匯編》(上冊),中華書局2012年版,第270頁。
? 蕭統(tǒng):《文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2186頁。
? 沈約:《宋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2280頁。
? 房玄齡:《晉書》,中華書局1974年版,第1360頁。
? 陳伯君:《阮籍集校注》,中華書局1987年版,第108頁。
? 戴明揚:《嵇康集校注》,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40—4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