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惠雯
上世紀(jì)八十年代, 我們家還住在城西的商業(yè)局家屬院。 那時家屬院兒里的小孩兒都愛去秀麗家玩兒。 秀麗比我姐姐大六歲, 但她倆是好朋友, 她們是家屬院兒里最年長的兩個姑娘。 秀麗已滿二十四歲, 還沒有嫁出去, 也沒有男朋友。
我?guī)缀鯖]看到過秀麗走路。 我們?nèi)ニ依飼r, 她通常都好好地坐在她家的堂屋里, 或是在她自己那間床頭貼滿了女明星畫報的臥室里。 在堂屋里, 那張?zhí)焖{色的布沙發(fā)是她專用的, 上面搭著一條鉤織沙發(fā)巾, 米白色的底上繡著孔雀開屏圖案。 在臥室里, 她有張?zhí)倬幍奶梢危?躺椅上放著秋英阿姨手縫的軟墊子和靠枕, 用的是黃色軟緞子面兒。 天氣晴好的日子, 家人有時會把秀麗心愛的藤椅搬到外面,秀麗就坐在她家門檐下或院子里那棵大榆樹下。 她或者身子懶懶地微向后靠著, 或者端端直直地坐著, 兩只白皙渾圓的胳膊松松地搭在椅子兩邊的扶手上, 那副氣派就像個千金大小姐。 但她好像害怕我們看到她的腿, 無論冬夏, 她的大腿上常常蓋著一條薄毯子或是毛織圍巾。
姐姐私下告訴我, 不要在秀麗面前說“走” 啊 “跑” 啊 “跳” 啊這些詞, 怕她聽了不好受。 她說其實秀麗也可以走, 但她走起來比平常人慢, 而且一走路整個人就會變得不好看, 因為她只能用一條腿拖拉著另一條腿。
媽媽說, 秀麗不是天生殘疾。 秀麗八歲那年發(fā)高燒, 韓伯伯和秋英阿姨帶她去打針, 找的還是縣里最有名的兒科醫(yī)生朱醫(yī)生, 但名醫(yī)也有失手的時候, 朱醫(yī)生一針打偏, 擦到了秀麗的坐骨神經(jīng), 她的一條腿從此就不靈便了,又因為長期動得少, 那條腿也變得越來越細小, 更使不上勁兒。 媽媽說, 這都是命啊, 七八歲的小孩兒, 誰能想到竟會碰到這種事故呢? 我問媽媽, 命是誰管的? 媽媽敷衍我說是老天爺。 我心里生氣, 老天爺不是個好東西,給了秀麗姐一張好看的臉, 卻又弄壞了她的一條腿。 有時候, 我們?nèi)膫€小孩兒圍著秀麗坐著, 聽她給我們讀 《故事會》。 我看到她腿上蓋著的毛毯, 突然好奇那條傳說中 “越來越細” 的腿是什么樣。 雖然是個小孩兒, 我也覺得這個想法是不好的, 所以, 趕緊把眼睛挪到別的地方去了。 我偷偷看她那雙眼睛, 那雙大眼睛左右移動、 流轉(zhuǎn), 又美又靈活, 我突然又有個了荒唐的想法, 覺得秀麗之所以這么好看可能就是因為她一直坐著, 所以她和那些在街上溜來溜去的姐姐很不一樣。
秀麗雖然腿有毛病, 甚至因為這毛病一直沒有對象, 但她卻遠不是那種悲悲切切、 妄自菲薄的女孩兒。 她是韓伯伯家三個女孩兒里最小的一個, 加上父母又因看病的過失愧疚, 全家人對她加倍疼惜嬌慣。 她儼然成了家里的小公主、 家屬院兒里的大姐大。 她不僅說話直、愛說笑, 還有辦法把我們這些小孩兒指揮得團團轉(zhuǎn)。 最讓我們喜歡的是, 她兜里像是經(jīng)常裝著分不完的糖, 那是專門給我們準(zhǔn)備的, 有時是大白兔奶糖, 有時是水果糖, 有時是龍蝦酥糖……但可能因為她的嬌氣、 傲氣, 院子里有幾個老思想的大人看不慣她, 私底下批評她說話難聽, 腦子里缺根筋, 說這樣的脾氣一輩子都別想嫁出去。 我們雖然喜歡這樣霸氣的秀麗, 但又覺得老人家的話也不無道理。 我們那時都被灌輸了一種混賬思想, 就是覺得身體有缺陷的人只能裝可憐來博取他人的同情, 哪里還有資格使性子? 好在秀麗從來都和我們不一樣, 而某個夏夜發(fā)生的事, 則把那些人對她的悲觀定論推翻了。
要講當(dāng)天晚上發(fā)生的那件事, 需要先介紹一個人——五子。 五子是個有名的混混, 他家住在西街盡頭的一條巷子里。 那一帶靠近城郊, 住的基本是化肥廠和熱電廠的職工家庭。五子高中沒讀完就輟學(xué)了, 本來想去當(dāng)兵, 但報名兩次, 都沒被征兵的看上。 不過, 部隊的人又怎么會看得上五子? 他雖然個頭兒不矮,卻是一副瘦條條的身架子, 像是只長骨頭不長肉的半大孩子。 他的頭發(fā)也留得太長, 三七分, 七在右邊, 所以那邊的頭發(fā)總是滑落下來, 遮住半只右眼, 他又總是不時用手撩一下, 或是仰頭向后猛甩一下, 更顯得流里流氣。 和秀麗一樣, 五子在家中也排行老小, 因為父母所在的廠安排給子女就業(yè)的指標(biāo)都被哥哥姐姐占用了, 他就樂得游手好閑, 天天在街上瞎逛, 結(jié)交了一些西關(guān)、 北關(guān)的哥們兒。 他們常聚在一起喝酒抽煙、 看霸王電影, 在街上看到漂亮姑娘就朝人家吹口哨, 或是跟在人家后面把人家嚇得花容失色, 遇到哪個哥們兒和誰結(jié)下梁子, 他們還會幫人去打上一架。 西街上的人大多知道五子, 大人們叫他 “溜街狗”,說他要照這樣混下去, 早晚要進所里。 在當(dāng)?shù)卦捓铮?“進所里” 就是指進拘留所、 吃牢飯。
我們有時在街上玩兒, 會碰到獨自一人游逛的五子。 他對小孩兒倒一點兒也不兇, 有時還和我們說幾句話, 好像對我們玩的游戲感興趣。 當(dāng)我們大著膽子邀他一起玩的時候, 他卻馬上拒絕了。 他站在那兒, 懶洋洋地抽著煙,用左眼和被額發(fā)遮住的那只右眼看著我們, 看著街上走過的人, 不時抬手把頭發(fā)往后撩一撩。 他看起來有點兒煩惱, 有點兒落落寡歡。不知是因為他的長頭發(fā), 還是那張被遮住半只眼睛的又白又瘦的臉, 他似乎哪里還有點兒像女孩子。 反正, 他看起來和大人們所說的犯罪分子沒什么關(guān)聯(lián)。
對五子來說, 西街和主街相連的大小巷子都是他摸熟透了的地盤兒, 只有街上的兩三個機關(guān)家屬院兒是禁區(qū)。 他總是經(jīng)過這些家屬院兒的門口, 卻沒有進去過。 雖然這些院子并沒有門衛(wèi), 他也不想貿(mào)然進去, 怕被里面住的那些假正經(jīng)的人質(zhì)問去干什么, 那種嫌棄、 戒備的眼光他是熟悉的。 再說, 他確實也沒有理由進去, 他結(jié)交的人沒一個住在里面。 他們都是和他一樣的工廠子弟, 要不就是混城關(guān)四門的郊區(qū)青年。 他在街上溜達時, 看到過從院子里出來的年輕人, 但到那時為止, 他既沒有和他們結(jié)識, 也沒有和他們打過架。 雖然住在同一片巴掌大的街區(qū), 卻井水不犯河水。 因為五子沒有來過我們院兒, 而秀麗又不出門, 所以我相信在那個夏夜之前, 五子和秀麗并不相識,秀麗也許聽說過五子的壞名聲, 但并未見過他。
很多年了, 我還記得姐姐給我講的這件事。 當(dāng)然, 姐姐的講述主要來自秀麗的講述,后來又加入了五子的講述。 它就像一幕輕喜劇, 因場景是我的童年, 而變得更加親切動人。 對我而言, 它還具有一股令人驚異的力量, 因為每當(dāng)我試著在腦子里 “還原” 那件事, 過程就像扮演一出戲, 我會感到那種引得人想跳起來的歡快力量, 就像雨后純凈的陽光突然傾瀉下來, 頃刻間掃盡了陰霾。
那是六月的一個晚上, 五子在他的一個兄弟家里大喝了一頓啤酒。 他喝得暈暈乎乎, 而后一個人沿著西街往家去。 已經(jīng)過了夜里十點半, 晚飯后喜歡在院兒門口納涼的居民都轉(zhuǎn)回家了, 街上也幾乎沒有行人, 相隔很遠的路燈在余熱未消的柏油路面上投下昏黃的光暈。 周遭的寂靜讓五子覺得心里空落落的。 他不想回家, 但又無處可去, 只能磨磨蹭蹭地在馬路上晃。 經(jīng)過商業(yè)局家屬院門口時, 他那顆被酒精燒得熱乎乎、 昏沉沉的心突然生出一個怪念頭。 他想到自己來來回回地經(jīng)過卻從沒能進去, 今天晚上無論如何, 他要進去逛一圈。
那扇終日敞開的鐵門夜里關(guān)上了。 其實門并沒有上鎖, 但五子想當(dāng)然地以為門已經(jīng)從里面被鎖上了。 他甚至沒有試著推一下, 就決定翻院墻跳進院子里。 那時的院墻都不高, 翻過去對五子來說是小事一樁。 他選擇了北邊臨胡同那側(cè)的院墻, 因為胡同里黑漆漆, 不像街上容易被人看見。 他猴子一樣利索地翻上院墻,縱身一跳就跳進院子里。 他站定, 朝四周看了一圈, 確定沒有人影, 開始輕手輕腳地在院子里走動。 院子里的人都睡下了, 各家房子黑沉沉一片。 他心里起初還有些忐忑, 但酒精壯了膽。 他想, 萬一被人發(fā)現(xiàn), 就說自己喝醉走錯了地方。 他看著這黑燈瞎火的院子, 晾衣繩上還掛著哪家忘收回去的衣服, 在夜風(fēng)里擺蕩……心想這和他住的西關(guān)巷子也沒多大區(qū)別, 只是房子高一點兒、 多了道院墻和大門。他轉(zhuǎn)去院子另一邊, 突然看見一家的屋子里還亮著燈。 這唯一的燈光吸引了他, 他往那戶人家走過去, 快到窗前時, 他開始傴下身子, 躡手躡腳, 隨后閃到窗戶的一側(cè)。 窗角邊沿墻種著一溜植物, 陰影可以掩護他。 他蹲了一會兒, 再把眼睛湊近窗戶, 往屋子里看。 他看到亮著燈的空無一人的堂屋, 堂屋里的二人座沙發(fā)、 單人沙發(fā)、 八仙桌、 茶幾、 靠門放著的洗臉盆架……燈泡的黃光里, 屋里的一切顯得格外溫馨潔凈。
唯有這堂屋里亮著燈, 兩側(cè)的里間都掩著門, 漆黑寧靜。 五子觀察了一會兒, 確定這家人都睡了, 只是忘了關(guān)堂屋的燈。 他膽子大起來, 開始趴在窗戶那兒仔細看屋里的擺設(shè): 正中間八仙桌上青色的瓷瓶里插著一根綠樹枝,沙發(fā)前面那條茶幾中間的玻璃罐頭瓶里插著兩朵粉紅的月季花, 沙發(fā)巾上繡著藍孔雀, 木盆架上簇新的洗臉盆上是鯉魚戲蓮枝圖案……他有點兒好奇地看著這些, 對這屋子生出一種莫名其妙的好感。 他的家里從來沒有這些小東西, 沒有人會在玻璃罐頭里插花, 桌面常常被亂七八糟的東西完全蓋住, 椅子的扶手上總有一層薄薄的灰塵, 洗臉盆油膩膩……最后, 他的目光落定在茶幾上面的煙灰缸上, 那是個鼓形、 圓口的黃銅煙灰缸, 看起來分量十足, 在燈下散發(fā)著澄靜的銅色光澤。
他盯著煙灰缸看了很久, 它仿佛對他產(chǎn)生了一股魔力。 他想著把它擺在自己小屋里那張破舊四方桌上, 想著他和哥們兒在小屋里抽煙、 把煙灰彈進這黃澄澄的煙灰缸里 (以往他們就是直接彈到水泥地上) 的樣子。 到時候他會向他們炫耀, 說自己怎樣在夜里潛入這個家屬院, 怎樣從一家人居住的屋子里輕而易舉地拿走它……他心里萌生了強烈的、 想把它據(jù)為己有的念頭, 但他也知道這是鋌而走險的。 他雖然經(jīng)常打架斗毆, 卻從未偷過東西。 他勸自己說, 這不算偷, 因為并不想謀財, 他只是想“順走” 這個煙灰缸, 就當(dāng)是一個紀(jì)念品、 一個戰(zhàn)利品。
他在花叢的陰影里蹲下, 心里斗爭了一會兒, 再次起身仔細觀察那扇窗戶。 他試著往外拉了一下, 窗扇松動了, 和他想的一樣, 窗戶沒上鎖 (那個年代大多數(shù)人家都夜不閉戶)。他用力拉一下, 右邊那半扇窗子錯開了一條縫隙, 但老木窗發(fā)出了 “吱扭” 一聲響, 這響聲在靜夜里格外刺耳, 嚇得他趕緊又蹲下身。他凝神聽屋子里的動靜, 確認(rèn)沒有異常, 才又慢慢直起身。 這一次, 他一不做二不休, 干脆把兩扇窗戶都拉開了。 里面還有一道薄弱的紗窗門, 他摸到底端邊緣, 猛地往上一抽, 紗窗就上去了。 他眼前仿佛出現(xiàn)一條空空的、 暢通無阻的通道, 從外面的黑暗通向亮著燈的小屋。
他朝四周看一眼, 確定院子里沒有人, 就雙手撐住身子躍上窗臺, 然后, 他蜷縮著身體調(diào)轉(zhuǎn)方向, 像貓一樣軟綿綿地落地。 心狂跳得像要蹦出胸口, 他極力讓自己鎮(zhèn)定, 然后直奔目標(biāo), 把黃銅煙灰缸抓在手里。 它比看起來更沉, 他想把它塞進褲兜, 發(fā)現(xiàn)塞不進去, 只好拿在手里。 他看到自己的手在發(fā)抖, 畢竟從沒干過這種事。 突然, 他意識到最讓他害怕的是燈光。 如果有人起床, 會立即清清楚楚地看見他, 他站在光里, 就像個渾身赤裸的人。 他原本可以馬上離開, 但他卻像中蠱了一樣找電燈繩, 想先把燈關(guān)掉。 最后, 他終于在沙發(fā)一側(cè)看到了燈繩。 他拉滅電燈, 黑暗驟然降臨在屋里。 他如釋重負, 摸索著往窗邊去, 突然想到他完全用不著跳窗, 他已經(jīng)進屋了, 可以從里面打開門出去! 他就又往印象中門的地方摸過去。 他的眼睛漸漸適應(yīng)了屋里的黑暗, 感覺自己隱隱約約看到了門的輪廓。 他緊走了幾步,想盡快從這危險的境地逃出去, 但就在快到門口時, 他絆到了那個三條腿臉盆架的其中一條腿。 盆架發(fā)出了一聲 “咣當(dāng)” 巨響, 連盆帶架倒地, 盆里的水潑到他的褲子上、 鞋上。
他知道完了, 這動靜肯定會驚醒這家人,不管他們睡得多熟。 他想必須趕快逃跑。 他氣急敗壞地亂摸著, 終于摸到了門閂。 這時他聽到有人問 “誰”, 他還聽見里屋有動靜了。 他驚恐地奪門而出。 他知道屋里的人很快就會大喊大叫 “抓小偷”, 院子里的人到時候都會起來拿家伙追趕他、 圍堵他……他嚇壞了, 因為他見過人們怎么羞辱、 毆打被抓住的小偷, 怎么用皮帶扣抽小偷的手。 他沒時間想怎么原路返回胡同那一側(cè)院墻。 他就近看到一道院墻,就立即往上翻。 他緊張得渾身是汗, 手腳也不靈便了, 何況一只手里還攥著那個煙灰缸。 當(dāng)他終于攀上院墻, 驀地看見一溜黑影順院墻“嗖” 地朝他竄過來。 他大受驚嚇, 手一松,從墻頭摔下來。 隨后他聽到一聲尖利的貓叫,才知道那溜黑影是半夜出來活動的貓。 他痛罵著, 想站起身時感到右腳踝那兒一陣劇痛。 他用手扶住墻, 終于掙扎著站起身, 發(fā)現(xiàn)只有一只腳能使上勁兒。 他的右腳扭傷了, 他知道自己逃不出去了。
他蹲在院墻根兒, 藏匿在墻的黑影里, 惡狠狠地嘟噥著臟話, 絕望地用手抓住自己的右腳踝, 仿佛這樣就可以施出什么魔法, 瞬間治好扭傷的腳。 他突然想哭, 因為覺得自己完了, 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 不但會被打得半死, 還會一輩子背上小偷的罵名……
淚水涌出他的雙眼。 就在這時, 他看見有個影子朝他慢慢走近。 他覺得他會馬上挨一記悶棍或是一頓拳打腳踢, 干脆閉上眼睛聽天由命。 腳步聲停在他面前好一會兒, 他沒聽見喊叫, 也沒挨打。
“你摔著了?” 他聽見一個年輕女人的聲音。
五子那夜真的撞大運了, 因為他撞上了秀麗。
那天晚上, 秋英阿姨鄉(xiāng)下的老姑姑病重,她和韓伯伯緊急回鄉(xiāng)了, 只有秀麗一個人在家。 她還是有點兒怕黑, 但如果開著臥室的燈, 她又睡不著, 所以就留著客廳的燈給自己壯膽。 她是被臉盆架倒地的聲音驚醒的。 她起床摸到客廳拉開燈, 看見地上都是水、 堂屋的門也敞開時, 知道家里進賊了。 奇怪的是, 她并沒覺得多害怕, 反倒氣不打一處來, 心想這是個多毛糙的賊, 把家里弄成這樣。 秀麗跟到院子里, 聽見院墻那邊傳來人摔倒在地的悶響。 她走過去, 看見了那個蹲坐在墻根兒按住自己腳脖子的 “賊”。
“你別喊人,” 坐在地上的五子帶著哭腔懇求, “我不是小偷?!?/p>
秀麗這時猜到他摔傷了, 但還是隔開一段距離站著, 怕他手里有兇器。
“你不要動! 你動一下我就喊人?!?她也壓低聲音對他說。
“你別怕, 我不動, 我也動不了?!?五子實話實說。
她懷疑地看了他一會兒, 問: “腳崴了?”
“是啊。” 五子喪氣地說。
秀麗 “哼” 了一聲, 說: “翻不了墻了吧? 活該!”
“是, 我活該, 但我不是去你家偷東西的,我從不偷東西?!?五子說。 因為腳疼, 因為委屈, 更因為后悔自己那個昏了頭的決定, 他小聲啜泣起來。
秀麗奚落他道: “還哭呢, 什么出息!”
五子一時止不住哭, 但心里沒那么恐懼了, 直覺這個女的不會害他。
等他無聲無息了, 秀麗問: “你到我家干什么?”
“我看你屋里亮著燈, 我就……我就想進去看一看。” 五子說。
“不說實話? 那我喊人了……”
“千萬別! 千萬別喊人, 我說。” 五子聲音發(fā)顫, 他知道他的命現(xiàn)在都在這姑娘手上。
五子摸到掉地上的煙灰缸, 舉起來給她看, 說: “你看, 我就拿了這個。”
他看到她姿勢有點兒奇怪地往前湊近兩步, 端詳他手里的東西。
“誰信你?”
“我要說假話不得好死?!?/p>
“真沒偷別的東西?” 秀麗問。
“真沒有, 你不信可以搜?!?/p>
秀麗輕蔑地說: “還沒見過這么笨的賊呢!”
“我不是賊, 我沒有偷錢?!?五子說。
“偷煙灰缸也是偷?!?/p>
“我真不是賊?!?/p>
“還不服氣? 信不信我叫人……” 秀麗提高了音調(diào)。
“求你啦, 姐!” 五子趕緊服軟, “我也住西街上, 這街面上的人大都認(rèn)識我, 都知道我的為人, 我從不偷東西的……咱倆也算是一條大街上的鄰居, 姐高抬貴手啊?!?/p>
“別叫我姐, 誰是你姐?”
“好, 我不叫, 我不配?!?/p>
秀麗又問: “你說你也住西街, 那你家在哪兒?”
“西街一直往西, 快到西門口的那條胡同,胡同口有家醬菜店, 你知道吧?”
秀麗沒理會他的問題, 頓了頓, 反問他:“你知道你翻這個院墻會翻到哪里嗎?”
“哪里?” 五子問。
秀麗忍不住 “撲哧” 笑了: “你翻過去就是公安局家屬院。 咋不翻過去呢? 過去就被逮個正著?!?/p>
聽見 “公安局”, 五子一陣頭皮發(fā)麻, 他回想了一下西街的地形, 好像這個院子確實和公安局離得很近。 他又驚又羞, 過一會兒才說: “那我沒翻過去, 還是好事兒哩?!?/p>
秀麗又笑了。 她這一笑, 五子放心了。
他開始裝可憐: “我聽你的聲音就知道你心善。 我把煙灰缸還你, 你放我一馬, 好不好?”
秀麗聲音冷下來: “我一點兒也不心善,你別以為沒事兒了?!?/p>
五子不敢作聲。
秀麗問: “你說街上的人大都認(rèn)識你, 你叫什么?”
“大家都叫我五子?!?/p>
“你就是五子?” 秀麗有點兒驚訝, 這名字她聽人說起過。
“姐也知道我?” 五子膽大起來。
秀麗奚落他道: “知道。 不是說 ‘臭名遠揚’ 嗎?” 說完, 劈手從五子手里奪走煙灰缸。
五子窘得半天說不出話。
“你還能走路嗎?” 過一會兒, 秀麗問他。
“可能還能走幾步吧?!?五子也不確定。
“那你先跟我回去。” 秀麗說。
“回哪兒去?” 五子緊張起來。
“回我家。 我要搜查你有沒有偷別的東西啊, 這么黑的地方, 我怎么搜?”
五子被嚇出一頭冷汗: “回你家, 你爸媽肯定就把我綁起來送公安局了……”
秀麗故意不說話。
“我真的什么都沒拿, 如果騙你, 天打雷劈, 求你菩薩心腸, 放了我吧, 你爸要是見了我, 我肯定就完了, 我這一輩子都不得翻身?!蔽遄诱f。
見她還沉默不語, 五子又急切地說: “我這條命在你手上啊, 你給我條活路吧。”
秀麗俯視著他, 不慌不忙地說: “你慌什么? 我爸媽都不在家。”
五子又驚了。 他從沒見過這么直愣的姑娘, 她不僅不怕他、 不喊人來抓他, 還告訴他她家只有她一個人。
五子雙手扶墻掙扎著起身。 他起初幾乎走不成路, 但慢慢地摸索出一點兒怎么使勁兒的法子, 就用左腿往前拖拉著右腿, 費勁地走。秀麗命令他走前面, 好像她是押送犯人的女警官。
進到屋里, 秀麗立即在她的專用單人沙發(fā)上舒舒服服地坐下來。 她命令五子就坐地上。她這時才看清楚了這個西街上有名的混混的模樣, 還注意到他的一條手臂被墻磚擦破了一大塊皮, 滲著血, 大半條褲腿和鞋子都濕透了。而五子也看清了秀麗的樣子, 并為在一個漂亮大姑娘面前如此狼狽而羞愧得無地自容。 他垂著頭, 一副聽?wèi){發(fā)落的老實相。
秀麗指著翻倒在地的臉盆架, 說: “你干的好事兒?!?/p>
“實在對不起?!?五子說。
“你去把它收拾好?!?/p>
五子只好雙手支地站起身, 拖著傷腿走過去。 他彎下身把臉盆從地上撿起來時, 差點兒又跌坐到地上, 但他最后還是呲牙咧嘴地把盆架扶起來, 把臉盆在上面放好。
秀麗一直看著他作難的囧樣兒, 完了還問: “地上的水呢?”
“你家有拖把嗎?” 五子唉聲嘆氣地問。
秀麗突然又像發(fā)了善心, 說: “算了算了, 待會兒再拖?!?/p>
五子重又坐回到地上。
秀麗瞪著一雙圓眼睛, 開始了 “審問”:“除了煙灰缸, 你真的什么都沒拿?”
“絕對沒有?!?五子說。
“要是我爸媽回來發(fā)現(xiàn)少了什么重要東西呢?”
“我怎么說你才信?”
“所以要搜啊。 你會不會藏在身上了? 把上衣脫了?!?/p>
五子愣了下, 然后把身上穿的那件圓領(lǐng)汗衫兒脫了。
“要是藏在鞋里呢, 把鞋也脫了?!?她又命令道。
五子嘆口氣, 但還是把那雙濕透的布鞋脫下來。
“還有襪子, 要是塞在襪子里呢?” 秀麗變本加厲地捉弄他。
五子順從地把襪子也脫了。
秀麗看見五子的右腳脖子腫得厲害, 一圈皮肉變成了紫紅色。
“褲子也要脫嗎?” 五子這時涎著臉問。
秀麗回過神, 罵道: “還敢耍流氓? 信不信我出去喊人……”
“哪兒敢啊? 我不是配合檢查嗎?” 五子想笑。 他知道她不會喊人抓他, 這女的就是刀子嘴豆腐心。
“你都看到了, 我什么都沒有拿?!?五子說著, 又把自己的兩個褲子口袋翻出來給她看。
“為什么偷煙灰缸?” 秀麗繼續(xù)審問。
“那不算偷, 我看了特別喜歡……”
“當(dāng)然是偷! 這樣拿走別人的東西, 還跳窗戶?!?/p>
“我真是一時鬼迷心竅了, 真的……我從沒偷過東西。 本來就是喝了酒想到院子里逛逛看看, 就你家還亮著燈, 我就好奇, 過來瞅一眼。 你家里收拾得真好啊……然后就看到這個東西, 我剛好想要個煙灰缸……我說的都是實話?!?/p>
秀麗看了他一眼, 突然插了句無關(guān)緊要的話: “這是我爸爸的煙灰缸?!?/p>
“幸好你爸不在家……” 五子說, 撥了撥他的頭發(fā)。
“我爸要在家, 你早完了?!?/p>
“那是, 只要被人抓住, 那怎么都說不清了, 還會被打個半死。 你見過打小偷嗎?” 五子問秀麗。
“沒有?!?秀麗說。
“打得慘?。?吊起來用皮帶抽, 街上的人都上去打, 都去踹幾腳, 手都打斷了……所以人家說了, 只能看小偷花錢, 不能看小偷挨打?!?/p>
“打人不對, 打誰都不能那么打啊?!?秀麗說。
“所以說啊, 你是菩薩心腸, 你是我的救命恩人, 我一輩子都會報答你?!?/p>
秀麗瞪他, 他趕緊閉嘴了。
“你也抽煙?” 秀麗問。
“抽啊, 抽得兇呢, 一天一包。”
“我爸也是, 煩死人, 我不喜歡煙味兒。”秀麗說。
“你一個人在家, 窗戶也不關(guān)嚴(yán), 不怕家里進小偷?” 五子問她。
“你不就是小偷嗎?”
“我不是說我, 說真的小偷?!?/p>
“你就是真小偷?!?/p>
“好吧……”
“我倒沒想過怕小偷、 賊啊這些東西, 我怕鬼, 總覺得黑暗里會跳出來什么東西?!?/p>
……
兩個人竟然聊起來。 聊了一會兒, 秀麗知道五子也是家里老小, 他的理想是當(dāng)兵。 五子則給秀麗講了些西街八卦, 當(dāng)然都是關(guān)于他們這些小混混的事。 五子暗自驚訝, 住在同一條街上, 他竟然不知道秀麗這么漂亮大方的姑娘, 要知道縣城街面上好看的女孩子, 混混心里都有個單子。
五子問怎么很少在街上見到秀麗。 秀麗看了他一會兒, 告訴他說她的腿有點兒毛病, 走起來不太方便, 所以不喜歡往外面走, 說她從小到大, 很少出這個院子。 五子說, 你的腿好好的, 會有什么毛病。 秀麗很坦蕩地起身在他面前來回走了幾步, 說現(xiàn)在看出來了吧。 又說, 不過現(xiàn)在你的腳崴了, 也和我差不多, 一瘸一拐的。 五子有點兒不好意思地說, 你這算不上什么毛病啊。 秀麗微微一笑, 給他講了她小時候打針誤傷到腿的事, 說在那之前, 她特別愛蹦蹦跳跳, 閑不著。 這事她很少對別人提起, 卻和這個被她抓住的、 受了傷的賊聊起來。 她從沒有深更半夜和一個年輕男人聊天,卻覺得五子這個人有點兒意思。 她還想到, 反正以后也不大可能見面了, 想聊什么就聊什么吧……
依照秀麗的性格, 話說開了, 也就更不掩飾了。 她走到父母住的房間里, 找到碘酒, 丟在五子面前, 讓他抹手臂上破皮的地方。 五子說這點兒小傷, 不礙事的, 他平時打架, 比這傷得厲害多了, 根本不管。 秀麗叫他少吹牛,趕快抹藥水。 五子只好把手臂刮破的地方抹上碘酒, 蜇得他暗暗咬牙。 秀麗嫌他笨手笨腳,又說他手臂上滲血破皮的地方讓她看著心寒,于是她又去爸爸媽媽的房間里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卷紗布, 讓他把擦傷的手臂纏起來, 別讓她看見。
但包好傷口, 他倆突然不知道該干什么了。 有一會兒, 誰也沒說話, 兩個人看看對方, 又尷尬地瞅著屋里別的地方。
秀麗先開口了: “腳脖子還疼?”
“比剛才好一點兒了?!?五子說。
“都腫成那樣了……” 秀麗看了一眼, 直皺眉頭, 又問: “你現(xiàn)在這樣子能回家嗎??!?/p>
五子心想, 他恐怕走不了幾步就得坐地上, 但他也不能賴在這姑娘家里不走, 何況她是孤身一人。 他唉聲嘆氣地說: “那能怎么辦呢? 不行的話, 我還是回去吧?!?/p>
秀麗沒立即答話。 她想了會兒, 突然沒好氣地說: “你這種人, 就應(yīng)該讓你爬著回去?!?/p>
五子聽得一愣, 但他立即明白了, 她既然這樣說, 就不會讓他爬著回去。
看她有一會兒不說話, 五子試探著說:“不行我就在你家門外再歇會兒, 等腳好一點兒就走?!?/p>
秀麗說: “你在外面不行, 被起夜上廁所的人看到怎么辦?”
五子不知該說什么。
突然, 秀麗起身去外面打來一盆涼水, 讓五子把傷腳泡涼水里, 說: “這樣能消腫止疼?!?/p>
“你怎么什么都懂?” 五子問。
“你怎么什么都不懂?” 秀麗反問。
五子笑了, 說: “你懂就行?!?/p>
秀麗白了他一眼, 說: “你可不要以為我是可憐你, 我就是想讓你趕緊好點兒, 趕緊走人?!?/p>
“知道知道?!?五子連聲說。
秀麗又嘟噥著怪他: “我真是倒霉, 碰見你這個大麻煩?!?/p>
五子泡完腳, 秀麗對他說他可以在沙發(fā)上歇會兒。
“你不怕……” 五子還是擔(dān)心。
秀麗也不抬眼看他, 就打斷他說: “怕一個廢人? 站都站不穩(wěn)的?!?/p>
五子說: “我是怕你爸媽突然回來, 不好說?!?/p>
“那你走啊。” 秀麗刺他一句。
但五子此時不想走了, 說: “你看我不是走不成路了嗎?”
秀麗說: “走不成就別瞎操心了。 他們不會夜里趕回來, 萬一回來, 我和他們說。”
說完, 秀麗就回自己房里了, 五子聽見她拉了把椅子, 把門從里面結(jié)結(jié)實實地抵住了。
五子在沙發(fā)上躺下, 遵照秀麗的囑咐, 他沒有關(guān)燈, 反正關(guān)不關(guān)燈他都睡不著了。 因為這個晚上見到的這個人、 發(fā)生的事兒、 說過的話都讓他睡不著。 他從未見過秀麗這樣的姑娘, 從沒有一個人像她這樣說話、 行事, 她好像和誰都不一樣, 和他見過、 追求過的那些姑娘都不一樣……他這樣想著, 越想越覺得她有氣派、 了不起, 他覺得他對女人的印象和看法都被這姑娘給顛覆了。 他扭頭盯著茶幾上的黃銅煙灰缸看了半天, 忍不住又把它拿過來摸摸, 心想這東西給他帶來了好運氣, 讓他遇到了活菩薩, 她就像菩薩一樣長得好、 心好, 但又比菩薩可愛得多……
五子醒著, 直到外面天蒙蒙亮。 他坐起來, 覺得腳踝好多了。 他要趁著院子里的人沒有起床之前趕緊走, 他可不想讓人說她的閑言碎語。 他在堂屋里站了一會兒, 猶豫著要不要敲敲門, 在門口和她道個別, 但想到她一定還在熟睡, 就沒敢驚醒她。 凌晨四點多鐘的時候, 五子輕輕開門出去, 又回身把門關(guān)好, 然后離開了我們家屬院。 離開時他有點兒不舍,但想到等他把腳傷養(yǎng)好, 他就能立即回來這里找秀麗。 他一瘸一拐地走在凌晨的大街上, 走得很慢, 走一會兒, 就倚住一棵路邊的樹或路燈桿子歇一會兒。 那條平時走七八分鐘的路,他走了一個多小時, 走得大汗淋漓、 氣喘吁吁, 但他心里盛滿了未曾有過的快樂, 覺得這條街也變得不一樣了, 周圍都不一樣了, 所有的東西仿佛飽含著一種新意、 生機, 他的生活仿佛剛剛開始……
后面的事情, 我不用說, 你們也都能猜到。 當(dāng)然, 還是有一些波折, 譬如, 因為秀麗比五子大四歲, 腿又有點兒殘疾, 五子家里起初不同意他娶秀麗; 而因為五子是街上的混混, 還沒有正式工作, 秀麗的父母也猶豫……但五子對父母挑明, 除了秀麗他誰也不娶。 他還對秀麗說, 她當(dāng)初放過了他, 他可決不會放過她。 戀愛后的五子變了, 他不再和那些混混朋友喝酒打架了, 有空就去找秀麗。 秀麗走路不方便, 他就騎自行車載著她外出, 載著她滿城跑, 還載她到城郊, 到鄉(xiāng)下, 到麥田里、 油菜花地里、 小河邊……為了秀麗, 五子總是在找好的地方, 想和她一起去看一看、 坐一坐,想要極力彌補秀麗過去不出門的遺憾。 秀麗也變了, 她愿意出門、 愿意在人前走動了, 她不怕別人看到她那條不太靈便的腿。 她說, 五子要是不嫌棄她這毛病, 其他人怎么看她才不在乎。 兩個年輕人性子都倔強, 雙方父母也就很快妥協(xié)了。 談了兩年戀愛, 在秀麗二十六歲那年, 他們結(jié)婚了。 結(jié)婚那天, 院兒里的小孩兒都追在新娘子的車后面跑, 秀麗姐從車窗探出身子, 給我們?nèi)隽撕芏嗪芏嘞蔡恰?/p>
后來, 在岳父母的支持下, 沒有單位的五子開了家副食店。 從上世紀(jì)九十年代初起,“五子副食店” 搬了好幾個地方, 但一直營業(yè)至今, 生意越做越大。 五子進貨、 上貨、 送貨, 秀麗坐店。 如今他倆即將步入老年, 但聽姐姐說, 五子仍然把秀麗姐當(dāng)成寶, 有時多喝了點兒酒, 他又會嘮嘮叨叨地對朋友們說起那個夏夜的事。 朋友們嘲弄他是 “老婆迷”, 五子笑說: “那怎么辦呢? 我這條命都是她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