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文濤

對于我的故鄉(xiāng)湖南道縣（古稱道州）人來說，每年的農歷五月，是最讓人向往，最讓人盼望，最讓人興奮，也是最具青春氣息的時節(jié)。因為在這個季節(jié)里，道縣人最喜歡做的事——扒（劃）龍船就要開始登臺上演了，接下來的日子，大家惦記的就一件事——扒（劃）龍船、看龍船。

四月的腳步還沒有收住，稻田里的秧苗剛剛轉綠，地里的辣椒剛剛掛出了第一批果，離五月端午節(jié)，還有十幾天的日子，各村各寨的乃仔們（小伙子）便急不可耐地把各自的龍船抬出來，直奔瀟水河，開始下水扒龍船啦。

龍船下水，這就意味著道縣人一年最快樂的日子到了。村里的乃仔們輪番著去扒船，老人和孩子跟著自己村的龍船在瀟水河沿岸跑上跑下，為自己村的龍船加油鼓勁，仿佛有用不完的力氣。這個時候，手機、IPAD這些電子產品都不香了，瀟水河兩岸，到處都是人，單身的乃仔和女仔相約在這里看龍船比賽，悄悄定下了終身。親戚相邀，拖家?guī)Э冢严醋庸?、涼粉、麻圓泡等眾多特色小吃嘗了個遍。南來北往的老板們，邊看龍船賽邊簽下了來年的訂單。

我一直有一個疑問，其他地方都是叫龍舟，而唯獨道縣的龍舟，稱之為龍船。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我一直沒搞明白，直到最近，一個好友跟我談到了今年的龍船賽，我才去找了源頭。舟和船雖然都是讓人乘坐的工具，但是舟可以稱船，船不可稱舟，因為船要比舟大，從字面上看，舟只是船的一半，船比舟多幾口。舟，一般可稱一葉扁舟，意思就是像漂浮在水上的一片樹葉。而船多用艘，一艘船，最不濟也是用條，一條船。

在我們老家，村里的人可以不吃飯，但是絕不能沒有一條龍船。村里沒有一條龍船，那是要被人看不起的。像我們村，雖然只有不到一千人，卻有4條大龍船。聽說，今年又打了一條新的龍船。在2023年的端午節(jié)前夕，據說是有170多條龍船在瀟水河上競相角逐，近5000名道縣乃仔在相互較勁，一決雌雄。道江鎮(zhèn)的東陽坊，曾經有“九龍二虎”十一條龍船，這十一條龍船，在當時的名氣可大得不得了，據說是名傳萬里，威震四方。可見，道縣人對龍船的寵愛和癡迷。上世紀八十年代早期，我們村的村長召集全村的人晚上開會，唯一的議題就是討論要重新打（造）一條龍船。村里打龍船的事定了之后，我父親和族人們就紛紛出了家門，去尋找打龍船的木頭。聽說，單單找那個做龍頭的木頭，都已經跑到隔壁雙牌縣的陽明山找了四五天才找到。打船用的木料找回來之后，各家各戶自掏腰包，你一塊，我一塊的，湊錢請師傅打龍船。錢不夠的，把家里養(yǎng)的雞、豬賣了，總要漂漂亮亮地打一條自己村的龍船。

此刻，我才知道道縣人為什么叫龍船，這不只是說我們的龍船比其他地方的在體積上要大（一般都在20米長、1.5米寬），同時，也體現(xiàn)了道縣人率真、自信、彪悍、粗獷、勇爭一流的霸蠻性格。

除了船身大，它的龍頭也被道縣的能工巧匠們雕刻得活靈活現(xiàn)、惟妙惟肖，有龍頭、虎頭、鳳頭、貓頭鷹頭、麒麟頭，而且顏色不一，神態(tài)可掬，氣勢逼真，秀色萌人，極具中華傳統(tǒng)文化色彩。張口龍，預示伸張正氣，呼風喚雨，風調雨順。咪嘴龍則隱意為話到口邊留三分，凡事三思而行，不要禍從口出。還有閉口的為飽虎，意為家財萬貫。開口的是餓虎，即發(fā)大財創(chuàng)大業(yè)之意。

每當臨近端午節(jié)的時候，各種不同造型的龍頭載著它的乃仔們飛快地疾馳在瀟水河上，令你眼花繚亂，驚嘆不已。你永遠都不會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絕美的龍頭，龍頭型有紅龍、黃龍、金龍、青龍、烏龍、白龍；虎頭型有紅虎、黃虎、金虎、黑虎和白虎。最有意思的是，竟然還有金鳳型、貓頭鷹型和麒麟型的龍頭，可以說是，包羅萬象，千變萬化。我想，這或許就是為什么道縣的龍船能夠被列入國家非物質文化遺產的重要因素之一吧。

原來，在道縣人的心里，龍的龍頭是變幻莫測的，它可以是龍，可以是虎，也可以是鳳，是貓頭鷹，還可以是麒麟。老一輩的人告訴我，家里的龍船的龍頭雕刻造型是由“龍生廟、廟生龍”演繹而來，不同顏色、造型的龍頭代表不同的社區(qū)、村落。各村根據族姓祭祀廟宇供奉的神龍（神靈），演變成各類龍、虎、鳳、麒麟等造型，代代相傳。像我們村子的龍頭就是金龍，因為我們村東頭有座火神廟。

在道縣，誰來當掌龍頭的人，指揮一船的人激流勇進，破浪前行，也是大有講究的。大家推選的“龍頭”，一定是村里面德高望重、事業(yè)有成的人，從龍船下水的第一天開始，“龍頭”就要擔負起所有扒船人的吃、穿、水上安全的重任；在扒船的時候，只有“龍頭”可以決定龍船的前進方向，決定是否跟哪個村的龍船來一場酣暢淋漓的比賽。在道縣人的眼里，一個男人一輩子能站上自己村里龍船的龍頭，當一回掌龍船的“龍頭”，那就是最出彩、最有面子的事了。站在龍頭上神奇一次是很多道縣人的夢想。在我的記憶里，我們家族里，當過“龍頭”的長輩屈指可數(shù)。

記得有一年，我爺爺要掌龍頭，興奮地把族里的大人、小孩都動員起來了，我父親兄妹五個把自己家里的錢都湊了起來，像是要辦一件極其隆重的大事，窮盡所有，每天單是給扒船的人做點心就要做好幾擔，殺豬宰羊請村里的老老少少吃喝幾天，還得請人唱三天三夜的道縣調子戲，熱鬧不已。這個時候，平時鄰里有個臉黑不愉快的事兒也都會在這一刻握手言和、把酒而歡了……事情雖然已經過去30多年了，爺爺掌龍頭的場面仍然讓我記憶猶新，心潮澎湃，引以為豪。

我們現(xiàn)在的人干什么事都說要有儀式感，而這個儀式感在道縣人扒龍船這件事上，那可以說是“爆棚”，完美地詮釋了什么叫儀式感了。村里要打一條新龍船，就要請師傅舉行“架馬”的開工儀式，打龍船師傅在一塊寬敞的地方擺上他的木工儀器，架上木馬，宰一只大公雞，把雞血抹在從山里砍回來的木料上，以示對龍船的尊重。宰好的雞，得留給打龍船的師傅吃，表示對師傅的敬重，師傅吃了雞，就會用心把龍船打得要比別人村里的好看、耐用、跑得快。一條新龍船做好了，村里最有威望的族人，就會出面把村人叫到一起來，大家一起湊錢買上雞鴨魚，吃一頓，隆重慶祝完工儀式，村里的人稱為“倒馬”。也有自己村的龍頭是在別人的村子里雕刻的，這樣一來，新龍頭雕好后，那就得選擇一個吉日迎接回村，安放在自己村里的祠廟，全村的人開開心心殺雞宰羊設宴慶賀一天，謂之“樂龍”。每年端午節(jié)前，村里的龍船下水前，還要舉行“點駿”儀式，又叫劃旱龍船，族人們在船上放置蠟燭和各種祭品，在師公（法師）主持下，村里人虔誠地跪在地上祭拜著祖先，跪在正中間的是這次負責掌龍頭的，把三杯道縣特有的土燒酒輕輕地倒在地上，就像給他的莊稼澆水一樣，認真而又仔細，然后把村里最雄壯的公雞宰了，放幾掛大鞭炮，敞亮地告知周圍的鄉(xiāng)親，我們的龍船下河啦，想要一比高下的，抓緊來挑戰(zhàn)。如果龍船是在晚上下水，那還得在船尾擺上龍船公公（屈原像），祈求平安，村里人把這個叫扒陰龍船。家里的父輩告訴我，道州龍船有一套完整的儀式，包括“偷”龍骨樹、架馬、倒馬、樂龍、開光點睛、安太歲、點俊、打犁頭火、送瘟、劃陰龍船等等，這些儀式在舉行的時候不僅莊嚴、隆重，最主要的是粘合了鄰里鄉(xiāng)親的友誼和感情。很多平時鬧個不愉快的，吵個架什么的，都在這個時候相視一笑了。

道縣龍船下了水，那就是千軍萬馬，“鼓聲喧震，觀者如堵”了。你看，瀟水河上，百龍遨游、百船競渡，龍頭們氣宇軒昂地站在龍船上，一手扶著龍頭，一手拿著指揮棒，氣定神閑，傲視群雄，仿佛這次比賽的冠軍早已收入囊中。那船上的鼓手站在船中間，揮灑著雙臂，兩根鼓槌雨點般落在鼓上，敲得震天響，仿佛這個世界只有他手里的鼓聲才是最動聽的音樂。你再往后看那搖著“關公刀”舵手，兩眼直視“龍頭”，手握關公大刀，沖向了戰(zhàn)場。各家各戶最有力量的乃仔們分坐在龍船兩邊，木漿在他們的手里，劈波斬浪，無所畏懼，勇往向前。

看道縣乃仔扒龍船，最震撼最有靈魂的畫面就是在鼓聲的律動下，每個乃仔節(jié)奏般的整齊劃一吼出“扒哈，喔嚯，扒哈，喔嚯，扒哈，喔嚯”，那鼓聲配合著那一聲聲吶喊，響徹云霄，飄向三湘大地的每個角落，落進千年瀟水河上的每一朵浪花里，仿佛是在跟世界對話，跟人類對話，跟時光交鋒，跟歲月交鋒，仿佛是一團火焰在瀟水河上燃燒，一種力量在瀟水河里膨脹，一種狂歡在瀟水河岸奔騰，在磅礴的瀟水河上續(xù)寫著道縣人強悍、自信、不屈不撓、勇往直前的霸蠻！續(xù)寫著道縣人敢爭一流、走在前列、不甘落后的精氣神！續(xù)寫著道縣人“吾道南來，原是濂溪一脈；大江東去，無非湘水余波”的千年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