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傳華
離開光村的時間越長,走出記憶的光村人就越多,很多年后猛聽一個人的名字,要想半天,或是根本想不起來,想起來了,有的印象也模模糊糊,或是根本不在。
向元柏至今留給我最深的印象是他每天要刷幾遍牙。那時我們兩家是墻挨墻的鄰居,兩家誰咳嗽一聲都能彼此相聞,我?guī)缀趺刻於寄芤娝靡话蜒浪ⅲ艘粋€搪瓷缸子,蹲在屋檐下,拉鋸式地細(xì)心刷牙,刷得一嘴泡沫。我小時候是最討厭刷牙的,覺得沒那個必要,牙齒那么硬,堅如鐵,刷它干嗎,而且還刷那么勤,想不通。
向元柏本姓并不姓向,他是入贅到向家后才改這個姓的,他本姓啥,我忘了,也或許從來就沒人告訴過我。我從小舌頭就長,愛打聽事,愛傳別人的閑話,按這個邏輯我當(dāng)年應(yīng)該是知道他姓啥的,只是后來時間讓我遺忘了。時間這東西的確是好又不好。他是典型的那種話不多,老實(shí),又勤快的人,從這點(diǎn)來說就比較適合當(dāng)上門女婿。像我就不行,我好吃懶做,脾氣不好,從小就夢想當(dāng)個老爺,即使長大后給人當(dāng)上門女婿估計用不了幾天也會被人趕出門,像條上門討食的野狗野貓一樣。
那時的農(nóng)村搞大集體要出工,分田到戶后更是一分耕耘才有一分收獲,他妻子是光村的婦女主任,平時很忙,常常是前腳剛下田后腳就有人來叫去開會,抓人去上環(huán)、結(jié)扎,家里的田里的活基本上都落在他一個人頭上,里里外外一肩挑著,連做飯、洗衣這種一般女人干的活他都干。我印象中我爹一輩子好像沒燒過火,即使兩口子吵架我媽賭氣回了娘家他也不做飯,就餓著,實(shí)在受不了了就去他母親那蹭一頓,他認(rèn)為男人燒火是沒面子的一件事,實(shí)在不知道這面子值不值錢,向元柏做飯、洗衣又把面子丟哪去了?
向元柏家里任何時候都收拾得干干凈凈,我愛串門,七八歲前光村沒有哪戶人家是我沒去串過的,但直到現(xiàn)在,我都認(rèn)為他家跟光村別的家不一樣,不是房子、桌椅板凳這些不一樣,而是給人一種感覺上的不一樣。同樣的土墻屋、泥巴夯就的地面、門前不大的稻場,他們勤收拾,很講究,就變得不一樣。就像人,同樣的環(huán)境下出生、成長,但人努力、自律的程度不一樣,人生攀爬到的高度就不一樣。他們一家的潛移默化,實(shí)際當(dāng)年就悄然在我心中種下了一粒種子,這粒種子很重要,要沒有,即使后來春風(fēng)吹過多少遍,再和煦,也開不了枝,散不了葉,看著春風(fēng)白白吹過。
光村男人一般都有大男子主義,忙完田里的,回到家里差不多都是蹺著“二郎腿”等飯吃,女人飯菜端遲了還要罵,而我很少見向元柏這樣,回到家里,即使他妻子在燒火,他也不歇,喂豬、掃稻場、歸置農(nóng)具、磨刀,反正就是不停。讓我好奇他身上是不是長了什么特殊器官,讓他不知道辛苦和累。
光村到了冬天一般沒什么事,那時也沒有“打工”一說,人就貓冬。為了打發(fā)寂長的冬季,有的喝酒打牌,有的睡懶覺。向元柏依舊每天早早就起床,忙這忙那。很多時候,他吃完早飯,在屋檐下站會,然后扛一把挖鋤,踩著積雪,去丘崗上尋樹兜子挖,挖回來碼在屋檐下,等晾干后用來燒火。屋檐下碼滿了他還去挖,挖的目的不是跟誰搶,怕被別人挖了,就是閑不住,閑下來,仿佛手腳就會生銹一樣。那樹兜子我挖過,相當(dāng)難挖,一個樹兜子就能讓人在寒風(fēng)中挖得汗流浹背,棉襖都穿不住。他挖樹兜子的形象我至今依稀能夠記憶起,就像一顆遠(yuǎn)星,雖隔得遠(yuǎn),但它同樣有光。
他與妻子生了三個孩子,他話不多,幾乎很少說教孩子,更不打不罵。他妻子也是。光這點(diǎn),就讓人覺得新鮮。光村男人幾乎沒有不打孩子的,我就屬于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那種,我一挨我爹的打就吱哇亂叫,但打完就忘了,該爬樹爬樹,該玩水玩水,該跟大人頂嘴頂嘴。但一墻之隔,他們家卻從沒出現(xiàn)過這樣的景象,雞不飛,狗不跳,一派祥和。這讓我心里很不平衡,心說,打都沒挨過,嬌生慣養(yǎng),看他們幾個孩子怎么成才。甚至居心叵測地盼望幾個孩子不聽話,不好好讀書,跟我一樣胡作非為。但事情并沒朝我所期望的方向發(fā)展,三個孩子沒有挨打,照樣聽話,讀書照樣厲害,待人接物照樣比我們強(qiáng)。老大心國只比我大三四歲,卻搞了個口琴來吹,而且還真吹出一首首歌來,我眼紅嫉妒了一陣子,知道沒用,就想用別的辦法來蓋過他,也沒蓋過。直到若干年后,我心里推翻了大多數(shù)光村人信奉的“棍棒底下出孝子”的觀念,才為自己曾經(jīng)的小肚雞腸暗笑,又為他們家迥異于光村人訓(xùn)子教女的方式方法嘆服。也才明白即使在窮兮兮的農(nóng)村,教育也有除簡單粗暴、動輒打罵以外的另一種方式。
一年冬天,光村組織搞水利建設(shè),成年男女基本上都上工地,歇歇時,女人們掏出針線納鞋底,男人們則聚在一起抽煙,你一言我一語,講講古,說幾個黃色笑話,解解乏,添添樂。我那時只要有熱鬧就去湊,天天跟我爹屁股后頭,我爹哪天不去,我就覺得手腳無處放,也跟別的大人去。那天又歇歇,又有人講起笑話來,向元柏不抽煙,跟往常一樣,坐在一邊,嘴里銜著一根枯草,不說話,靜靜地聽,等到別人笑,他也跟著笑,不過只是微微的淺笑。這時不知誰讓他也講一個,他一開始推脫,但架不起人多起哄,他就講了一個男女之間的笑話,大家聽了都哈哈笑,他卻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很難為情的樣子。我也哈哈笑,我其實(shí)沒怎么聽懂,但大人們都笑,我不笑,我覺得會顯得我很另類,沒有水平,才跟著笑,但邊上的一個大人拿根細(xì)木棍敲了一下我的腦殼,說:“雞巴毛都沒開始長你笑什么笑。”但我從那時起就對向元柏刮目相看,他講的那個笑話我至今記得,現(xiàn)在來看并不太黃,但他講笑話這件事帶給我的啟示是,一個人沉默寡言,卻不代表他或她的內(nèi)心世界就少了豐饒而美麗。一如黃沙漫天的沙漠,其間也會有一片一片生機(jī)盎然的綠洲。這綠洲,是一種倔強(qiáng),一塊屬于自己的精神園地。
現(xiàn)在想來,我應(yīng)該算得上是一個市儈之徒,具體體現(xiàn)在當(dāng)兵離家后一二十年間為數(shù)不多的幾次回鄉(xiāng),只顧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比如喝酒、釣魚、走親戚,卻幾乎沒有想到應(yīng)該買兩盒煙、幾包雜糖或一兩瓶罐頭,去看一看村里那些雖無血緣但看著我長大的大人們,其中就包括向元柏。我忽略了我在歲月中行走,漸至中年,他們也沒有停下腳步,有的早已成為老人甚至死去,有的正在成為老人。直到2022年冬的一天,我跟我媽通電話時,我突然提及起他,這與好奇無關(guān),只是我無端產(chǎn)生了一種預(yù)感。果然,我媽告訴我向元柏生病了,臥床已有幾年了,不知道能不能挺過這個冬天。
印象中向元柏的牙齒是天包地那種,那是我才十來歲一個凄冷的冬夜,月色昏暗,記不起來是因了什么,我跟他走在一段土路上,走著走著,他突然吹起了口哨,吹得極其好聽,我跟著學(xué),能吹響,但氣不足,吹不出他那樣的清脆嘹亮,動聽婉轉(zhuǎn)。就在他的口哨聲中,我們不知不覺走過了一段兩邊有不少墳塋的路。冬日的病榻上,已然蒼老的他不知是否記得當(dāng)年的那個冬夜,他曾經(jīng)用一種非常巧妙的方式幫助一個小小少年忘卻內(nèi)心的恐懼,走過那片墳塋,經(jīng)久的病榻上,他是否盼著曾經(jīng)的那個小小少年出現(xiàn),握著他勞作一生、干如枯柴般的手,陪他說幾句話,為他吹幾聲不成調(diào)的口哨?
而沒等多久,我過年回鄉(xiāng),得知他已經(jīng)去世了。我媽到他家拜年,我也跟著去了,我媽按照習(xí)俗,買了鞭炮和紙,要去給他上墳,在他家門口,問我去不去,我想了想,說我就不去了。我媽很詫異,我也不解釋,有什么好解釋的呢,幾十年時間里屢次回鄉(xiāng),他還在,卻從未去看過他一次,現(xiàn)在,他死了,我卻去看他,意義何在呢,僅僅是為了做給別人看?人生蹣跚,我早已不需要演戲給誰看。
有人的死了,很快就會被這個世界和所有人都忘掉,墳前草荒無人拾;有的人死了卻有人長久記得,不知道這種記得算不算是對死者的一種告慰。我從小就叫向元柏“姨爹”,寫下這段文字,用陳年舊影,告慰他,也致飛駛而過無法回轉(zhuǎn)的歲月。
我們做人,應(yīng)該做什么樣的人,應(yīng)該怎樣去做人,這不是一個偽命題。至少對我,生命中人來人往,擦肩而過,我無法記住每一張面孔,但誰給予了我什么,我都記得,這與傳統(tǒng)的恩情無關(guān),但與人生角色的扮演有關(guān)。當(dāng)我們的人生走向成熟漸漸衰老之時,去回望,那些遭遇到的善言惡行,都是一種精神財富,而很重要的是,我們在這個過程中,是否具備了去劣存優(yōu)的那種選擇的本事。我不敢說我有這個本事,但我至少一直特別在意地選擇人在記憶中的去和留,誰留下了,誰又沒留下,似乎不重要,實(shí)際很重要。換而言之,能不能在后人的記憶里留下哪怕一絲一毫的印記,也應(yīng)該是每一個逝者生前的價值所在吧。
人到底有沒有來生呢?如有,我還愿意跟向元柏他們一家做鄰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