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成
青草寸生,野菜匍匐
寒冷難敵草木細小的莖葉
從泥縫中鉆出來的不是小
而是大,它吃掉隆冬和冰雪
把河邊緩慢爬行的星綠
養(yǎng)大……
空中的枯敗擴充了天空的藍
倏忽間枝頭已讓出一片空闊
你愛的云朵聚集了細碎的鳥鳴
你愛的飛行像射出的黑灰霰彈
廣玉蘭一成不變,水杉愈來愈瘦
凜枝上折翅的風箏是我青年的理想
它在樹叢中擱置已久,褪去的艷麗
彰顯中年的疲憊,無用的核果是長久的
忽略,濃蔭里看不見,看見時已是
枯敗的冬季,鳥雀不啄不食,云朵兀自
漂浮,折轉的希望都在地下,它們隱忍、
柔順、堅韌、決絕,像窗外挺立的枇杷
淡漠中把素白的花朵藏匿,忙碌的你
毫無知覺,泥土上的心躍躍欲試,大地
正孕育一場嫩綠的風暴……
立春,雨水,驚蟄……
溪澗膨漲,又一波
水流的喧響與涌動
酢漿草,婆婆納,紫堇,苜?!?/p>
草們露頭了,泛綠了,開花了
山野的萌動了然于胸
山無語,霧空茫,春光復臨
辛夷、玉蘭爆白,采春人
手握去年的灰燼……
山櫻飛白。一叢叢春光
摁住澗水的流動。
峰巒喚醒沉睡的山谷。嵐霧潑出的
鳥鳴,婉轉、模糊、生動。
被流水擊中的是岸邊巖石,草中靜謐
不知行走的身影已不是去年的你我。
白云在山巔浮游。星星落成野花。參差的
瓣蕊與青蔥,綁架了彎如灰蛇的村路。
風吹過,山水綿延、交織。陽光一縷縷
擄去崖上枯枝,和一行人肉身的沉重。
春光的計量,不可一日荒廢。
河邊甬道上,干枝藉夜色著花,
粉白的瓣蕊,讓你驚詫又喜不
自禁。河柳啊楓楊啊,不知名的
野草啊,不告訴你啟動的時間,
爆裂萌發(fā)的剎那,看呆了我們
平庸的雙眼……
燕子來了,青蛙鳴起,老鷹隔空
飛翔,鴛鴦在水里嬉戲、戀愛,
看不見的事物,用自己的方式
追趕春天。洲上,枯干的蘆荻佇立
不動,根部的青草蓬勃、葳蕤;
岸邊、泥地,沙洲、灘涂,一日
不可錯過,不可忽略……
濱河路上來來回回的車輛,吼叫,
轟響,仿佛接受了春天的指令;
那個謠曲似的,悠長、甜糯的“饅頭,
小饅頭”的叫賣聲,顫顫的,仿佛是
從去春的深巷傳來;撒網(wǎng)的漁舟來了,
夕陽映現(xiàn)一張白發(fā)灰紋的臉,銀絲
閃爍瑩白的水光,一條船度量著
庸常的生活,春光度量著
三月的涌動與幻變……
勁風中,香樟施展魔法
(不知為何選在這一日)
舊裳之上,了無痕跡地套上
新裝——樹冠、枝葉
保持固有的蒼翠
蒼翠之中隱露淡黃的嫩綠……
烏黑柔軟的漿果墜落
蒼青的枝葉多有不舍
煦風吹來,劇情變幻:
青黃、銹紅的落葉在枝頭
完成更替:春風里,你把一個
斑斕的秋天再現(xiàn)——
這一天,恰逢植樹節(jié)
你就這么嘩嘩、嘩嘩地響著
在千樹的新生中褪下舊皮囊
全然忘記了早春大雪的摧折——
身上仍掛著斷枝的疼痛
痂疤隱去后,一棵受傷的樹
企盼著五月
素白、隱忍的幽香……
依傍在河邊,是流水的歧路
和分支,也是光陰在不涸的清波上
打的一個不大不小的結……
季節(jié)性電站。只有一間站房、一臺
臥式水輪機。覆滿青苔的灰屋,騎在流水
湍急的渠道上,仿佛大山背負的一個
驛站。哦,山中最小的電站,在枯榮中
有一陣沒一陣地響著,像掛在秋天樹枝上
一枚遲遲不落的漿果,河的漲落、水的
豐歉,顯示于藍白表盤,來來往往的
身影,沒人注意無人光顧,當夜晚降臨,
燈火熄滅,只有站房里桔紅的光徹夜亮著,
仿佛是小鎮(zhèn)一顆紅色的心臟,以電機的轟鳴
和流水的輕吟不停跳動,低調內斂地
向人間輸送一匹匹電流、一瀑瀑璞玉……
在反復磨礪的淬煉中——
譬如柔嫩的水草
要經(jīng)過寒冷的過濾
才煉出倔犟的筋骨;
譬如曠野的新綠
要經(jīng)過冰凌的封凍
才拔出蔓延的身姿;
譬如返青的山巒,要經(jīng)過白雪的
一次又一次濡染
才長出堅韌的蒼翠——
雨水是雪花托付的夢
春天在淬鍛磨煉的輪回中!
人生短促,只夠愛一條河流。
故鄉(xiāng)的溪澗清淺倉促,如衣袂
滑過少年的腳踝和矮小的身影。
異鄉(xiāng)的河包容了我的青年、中年,也將
流逝我的老年。改造的總被忽略:
譬如橫跨兩岸的橋梁,譬如岸邊
日夜奔忙的車輛,煙塵湮沒了
流水的牽引和波浪……
一條河流的本質既定。也會
盤桓于低處,或許會在山脈的
重圍中迷失,但它是大海的
子嗣,一抖擻就復歸源流:
山花的影子留下,艄公的號子留下
四季的色彩留下,把水岸撞擊的聲音
還給崖壁、巖石和幽谷……
輾轉騰挪中,水聲蕩到腳下——
仿佛一位出走多時、杳無音訊的人
榮歸故里,白云飄過,山影飄過
群巒注視,默然無語,兩岸生靈
萌發(fā),啼叫,枯??;拐彎處,隱去
一個村落與半邊山巒,遇到
混凝土,發(fā)出猛虎的嘯叫
人們失聲于水的湍急和瀑的激流
迎送,激越,跌宕,茫然
在蜿蜒盤旋、起伏漫延的岸上
青草長出石頭,白鷺送走青蔥的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