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文
內(nèi)容提要:阮氏兄弟作為“某君昆仲”的原型人物,形成了魯迅小說的“原型人物序列”,其新舊并存的生平本事構筑了《狂人日記》序言與正文之外的第三重空間。序言中長幼與新舊的“錯位”對應,可視作阮氏兄弟歷史狀貌的留影。正文中則依照新舊觀念分野來塑造“狂人”與“大哥”這兩個彼此對立的藝術形象。在原型人物生平的歷史空間與小說正文具有高度抽象性的藝術空間之間,序言成為一個由“真”入“詩”的轉換閥門。阮氏兄弟之間昆仲關系的緊密,周、阮兄弟的密切交往以及家世背景、人生境遇的相似度,使人物關系成為《狂人日記》的重要本事來源,并成為魯迅小說的“自敘性”問題的生成原因。在對《儒林外史》的汲取過程中,魯迅小說運用了《儒林外史》對原型人物的利用技巧并有所拓展。以原型批評來解析魯迅的白話短篇小說,可以從內(nèi)部還原魯迅小說的生成路徑。
在探討《狂人日記》中狂人的原型人物時,學界早已注意到周作人的一個說法:狂人實有其人,他是“魯迅的一位表兄弟”1周遐壽:《魯迅小說里的人物》,上海出版公司1954年版,第11頁。,原名阮文恒,字久巽,生于清光緒十二年七月十八日(1886年8月17日)2世懋堂重修:《越州阮氏宗譜》卷八,理廿二房廿一世至廿五世,民國十七年戊辰冬印藏,75a。以下所引《越州阮氏宗譜》,如不加說明,均出自此卷,僅標注頁碼。,卒于1935年4月14日3裘士雄:《魯迅與嘯唫阮家》,《魯迅研究資料》第11輯,天津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412頁。。阮文恒比魯迅小五歲,比周作人小一歲。他的母親是周氏兄弟的大姨母,父親名叫阮有俊。
但研究者并未充分關注周作人提出的另一條線索——阮文恒的長兄阮文星同樣患有精神疾病。阮文恒被周作人隱稱為“郁四”,阮文星則被稱作“郁大”:“他的老兄郁大也是同樣情形?!?鶴生:《〈狂人日記〉里的人》,《周作人散文全集》第10卷,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782~783頁。魯迅正是“因為親自見過‘迫害狂’的病人,又加了書本上的知識,所以才能寫出這篇來,否則是很不容易下筆的”2周遐壽:《魯迅小說里的人物》,第11頁。。
如果說“精神疾病”是狂人的顯著特征,那么僅僅著眼于阮氏兄弟就可看到,這一特征的來源可能并不止阮文恒一人。倘若魯迅不是以一位人物作為狂人的原型,而是有兩位甚至多位,那么這對罹患“迫害狂”的兄弟,究竟對《狂人日記》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何種影響,值得重新思考。
有論者認為《狂人日記》“原型史料過于稀少”,不太適合從“本事批評”角度進行分析。3張均:《轉換與運用:本事批評與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中國社會科學》2021年第1期。但實際上,有關阮氏兄弟的生平材料還是相當豐富的。
王士菁在《魯迅傳》中引用了阮文恒寫于精神疾病發(fā)作期的“絕筆信”4王士菁:《魯迅傳》,中國青年出版社1959年版,第80頁。,很早便將原型人物引入了《狂人日記》研究。1980年代,谷興云對魯迅博物館所藏四封阮氏書簡進行了整理與考釋,并鉤沉出魯迅在1912年2月編輯出版的《越社叢刊》第一集中所收四首阮文恒詩歌,對阮文恒生平做了深入研究。
而將周作人1950年代回憶文、周作人日記(1898—1917)、魯迅日記(1912—1936)中有關阮氏兄弟的記載也納入考察范圍,并利用阮氏家譜《越州阮氏宗譜》、紹興魯迅紀念館所做的調(diào)查和訪談等5紹興魯迅紀念館編:《魯迅與他的鄉(xiāng)人》,西泠印社2014年版,第52~60頁。,會發(fā)現(xiàn)這些材料為從原型人物與本事批評的角度進入《狂人日記》研究提供了充分的可能性。
如果進一步關注阮文恒的兄長阮文星的生平概況,由此延展,挖掘阮氏兄弟乃至阮氏家族中其他人的生平概況,并梳理他們與魯迅的關系、比較阮氏兄弟與魯迅人生道路的異同,則有可能尋覓狂人形象塑造過程中所受到的原型人物的影響。
最近,郜元寶先生對小說序言中“某君昆仲”的原型人物進行了細密的考論,強調(diào)了原型人物對《狂人日記》研究的重要性。6郜元寶:《“某君昆仲”及其他——〈狂人日記〉文言小序人物原型考論》,《南方文壇》2022年第5期。而在《狂人日記》研究史上,小說序言與正文的差異性一直引發(fā)研究者的探討。這種差異性構成了序言與正文的二重空間,不僅體現(xiàn)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第一篇白話文小說以一則文言小序作為開場白,其語體差異耐人尋味;更體現(xiàn)在序言中“弟”病愈后“赴某地候補”的妥協(xié),與正文中狂人的勇毅、果決存在難以索解的矛盾。
然而,倘若引入原型人物的生平線索,將《狂人日記》寫作回復到歷史語境中,則會發(fā)現(xiàn)歷史維度的解析是這篇具有內(nèi)在分裂感的小說本應具備的一個視角,而這也或許能夠解釋在文本內(nèi)部存在的諸多矛盾和裂隙。因此,除了序言和正文,原型人物及其本事實際上構筑了《狂人日記》的第三重空間,本文便從原型人物辨析入手,探討阮氏兄弟對小說寫作的影響,并漸次探討以上所涉及的議題。
《狂人日記》被認為是“反對封建禮教的一篇宣言”1周啟明:《魯迅的青年時代》,中國青年出版社1957年版,第64頁。,但正文中的狂人對應的序言中的“弟”,卻在病愈后進入了清朝官吏候選體系,以實際行動消解了狂人形象的革新意義。周作人提出,與傳統(tǒng)小說“此類序引大抵故作狡獪,不可盡信”有所不同,《狂人日記》序言“所說卻是真的”2王壽遐:《〈吶喊〉索隱》,《子曰》1948年第3輯。,即“某君昆仲”的敘述符合原型人物的生平經(jīng)歷。與正文中第一人稱敘述者狂人的耀目形象相比,序言中的“弟”顯得黯淡得多,他一直被置于“某君昆仲”的框架內(nèi),關于他的情況全部來自“兄”的講述。小說的敘述形態(tài),指引研究者從“昆仲”視角重新思考狂人形象。
“某君昆仲”的并立,顯示出“兄”/大哥形象與“弟”/狂人形象相伴相生,其重要性并不亞于后者。3張業(yè)松在《兄弟關系書寫與魯迅文學的變貌》(《文藝爭鳴》2021年第11期)中關注了《狂人日記》中的大哥形象,而未涉及對大哥原型的探討。如前所述,阮文恒的長兄阮文星也患有精神疾病。因此,在“某君昆仲”與阮文星、阮文恒之間存在著頗為綿密的聯(lián)系,這也就意味著,在這一昆仲視角下,此前并未受到學界重視的阮文星也應被置于“原型人物”的身份中加以考量。假如狂人的原型并不止一人,而是阮氏兄弟,那么以往不太受關注的大哥的原型也應從“昆仲”視角進行追索。
假如魯迅借用了阮文恒、阮文星兄弟倆的精神疾患敷衍成狂人發(fā)狂的情節(jié),那么與阮氏兄弟有關的其他人的事跡是否也構成了狂人事跡的本事來源,顯然值得探討。從這一視角出發(fā),不妨由阮文恒這一已知的原型人物線索,將阮氏兄弟的生平均納入考察范圍。
阮文恒有三個哥哥、兩個姐姐1谷興云:《關于〈狂人日記〉中“狂人”的原型阮久蓀——介紹魯迅保存的四封阮氏書簡》,《河北學刊》1983年第1期。,他是阮家六個孩子中最小的一個。他的三位兄長分別是:阮文星(1872—?)、阮文儀(1874—1937?)2紹興魯迅紀念館編:《魯迅與他的鄉(xiāng)人》,第58、57頁。、阮文同(1880 —1959)3紹興魯迅紀念館編:《魯迅與他的鄉(xiāng)人》,第58、57頁。;此外,還有一位堂兄阮文彬。
耐人尋味的是,在周氏兄弟日記中,對阮文恒的記載往往不是孤立的,而是與幾位兄長相連。周氏兄弟與阮文恒的交往,是周氏兄弟與阮氏兄弟數(shù)十年交往的一部分。通過梳理阮氏兄弟生平信息,會發(fā)現(xiàn)在他們之間的差異并不像狂人與大哥之間那么懸殊,而是與“某君昆仲”之間難解難分的狀態(tài)相當接近。
在阮氏家譜《越州阮氏宗譜》中,記載了阮文恒畢業(yè)于“私立浙江法政專門學?!边@所新式學堂,專業(yè)是“政治經(jīng)濟別科”,畢業(yè)成績?yōu)椤凹椎取薄?《越州阮氏宗譜》,75a。但這種經(jīng)歷卻并非阮文恒一人獨有,他的大哥阮文星、堂兄阮文彬均與之相似。周作人日記中記載了辛丑年正月間的一次“中表兄弟”聚會,從中可見1901年阮氏兄弟中的大哥阮文星“肄業(yè)上洋育材書塾”5魯迅博物館藏:《周作人日記》(影印本)上,大象出版社1996年版,第281頁。本文所引周作人日記均來自此冊,以下僅標注頁碼。。而“上洋育才書塾”應為“上海育才書塾”,周作人在寫日記時誤把“?!睂懗闪恕把蟆??!吧虾S艜印庇?906年改名為南洋公學,即上海交通大學的前身,是近代中國著名的新式學堂。阮文恒的大哥阮文星早在南洋公學改名五年前便在這里就讀,可見其很早便接觸過新思潮。
阮文恒的堂兄、叔父阮效山之子阮文彬在《越州阮氏宗譜》中有“江南水師學堂管輪科魚雷科一等畢業(yè)生”的記載,他懂德語,曾任“德員哈卜門槍炮翻譯”。畢業(yè)后還曾“任北洋?;I兵艦三等管輪,隨艦游歷南洋群島”,屬于在封建王朝末期便見識過異域世界的少數(shù)先鋒者。江南水師學堂也是周氏兄弟曾經(jīng)求學的學校,據(jù)周作人族叔周冠五回憶:“周氏子弟往南京進水師學堂的共有五人?!?周作人:《〈故家〉后記》,周作人、周建人:《年少滄?!值軕涺斞福ㄒ唬罚颖苯逃霭嫔?001年版,第149頁。前往新式學堂求學是周、阮兩家子弟帶有普遍性的經(jīng)歷。
阮文恒熱衷新學。他曾經(jīng)請周作人代為向日本書店郵購日文書如《銀行論》《商業(yè)經(jīng)濟學》等2周作人1914年12月5日、25日日記,第531、534頁。,遇有不懂的日文曾向周作人請教3周作人1916年2月17日日記,第602頁。,周作人為其解答4周作人1914年11月29日日記,第530頁。。不僅如此,阮文恒還給周作人郵寄過《世界語講義》5周作人1915年8月16日日記,第574頁。,與留日返鄉(xiāng)的姨表兄進行精神層面的交流。
1923年5月22日,在阮文恒致周氏兄弟的信中,他曾向兩位姨表兄報告“紹地社會,依然如故,毫無進步。惟游人較多,麻雀牌較旺,他則無所異于昔日”6轉引自谷興云《關于〈狂人日記〉中“狂人”的原型阮久蓀——介紹魯迅保存的四封阮氏書簡》,《河北學刊》1983年第1期。本文所引阮文恒書信均轉引自此文。的景況??梢娝粌H注重自身專業(yè)修養(yǎng)的提升,還一直默默關注家鄉(xiāng)社會的變化,為新文化運動后的紹興氣象并無明顯起色頗感失望。
同樣,從現(xiàn)存資料中也可以看到阮文彬對新學的濃厚興趣。在江南水師學堂求學期間,阮文彬是周氏兄弟生活上的伙伴,與周氏兄弟在禮拜日同至下關江天閣飲茶7周作人辛丑九月初二日、三十日日記,第255、260頁。、與周作人共度除夕8周作人甲辰十二月廿九日日記,第404頁。。魯迅去日本后,周作人常找阮文彬聊天9周作人壬寅三月十三日、十五日日記,第328頁。,到他的住處看書10周作人壬寅三月廿一日日記,第329頁。。從阮文彬與周作人二人互借的書目(阮文彬向周作人借的是《累卵東洋》《徐霞客游記》11周作人壬寅六月十五日日記,第340~341頁。,周作人向阮文彬借過《泰西新史攬要》12周作人壬寅七月廿九日日記,第348頁?!缎旅駞矆蟆贰短K報》13周作人癸卯二月三十日、三月初三日日記,第381頁。)來看,阮文彬對清末維新書報相當愛好。也正因為他與周氏兄弟有著持平的新學基礎,他與周氏兄弟的思想交流一直延續(xù)到民國以后。14周作人丁巳正月初一日、二月十一日日記,第648、653頁。
如果用魯迅經(jīng)歷中“走異路,逃異地”這一先鋒者姿態(tài)來看待阮氏兄弟生平,不難看到有好幾位同齡人都可以看作周氏兄弟的同路人,阮氏兄弟中不乏早在二十世紀初年便接觸新思潮的嘗試者。尤其是阮文恒的堂兄阮文彬,他曾給予周作人相當大的影響。在周作人尚未前往南京求學時,周作人在日記中記載阮文彬回鄉(xiāng)1周作人庚子八月初九日日記,第160頁。及啟程前往南京學堂求學的消息2周作人庚子八月廿一日日記,第163頁。,還曾托阮文彬轉致給魯迅的信3周作人庚子八月廿二日日記,第163頁。。作為年長六歲的姨表兄,阮文彬在魯迅之側、對周作人告別科舉之后的人生道路起到了引導作用,鞏固了周作人“走異路,逃異地”的信念。
“某君昆仲”均曾經(jīng)進入“中學?!?,除了指三人前往新式學堂求學外,還可能指三人均擔任過新式學堂教員,后者同樣是阮氏兄弟的普遍經(jīng)歷。阮文恒擔任過刳橋民校教員4阮文恒1923年5月22日致周氏兄弟信,轉引自谷興云《關于〈狂人日記〉中“狂人”的原型阮久蓀——介紹魯迅保存的四封阮氏書簡》,《河北學刊》1983年第1期。;阮文彬除了擔任過浙江第五中校、第九中校教員5《越州阮氏宗譜》,72b。外,1917年還在嚴州中學擔任歷史教員6周作人1917年2月11日、23日日記,第653、655頁。;老二阮文儀曾因“勸學事”請周作人代為寫信給孫立民,周作人給予了幫助7周作人1916年9月13日、27日、28日日記,第631、633頁。;老三阮文同也與紹興“講習所”有關聯(lián),周作人也給予其協(xié)助8周作人1916年2月13日、17日、18日日記,第601~602頁。。民國以后的阮氏兄弟均參與過紹興地方的教育事務。無論是前往新式學堂,還是企慕新式思潮,都并非阮文恒的個人“專利”,“求新”可以說是阮氏兄弟群體的一個顯著特征。
然而,除了“求新”之外,“存舊”也是阮氏兄弟的共性。與周氏兄弟一樣,阮氏兄弟也都是在接受了完整的傳統(tǒng)教育之后,才轉而投往新式學堂的。如周作人在《知堂回想錄》中所言,考科舉是當時讀書人的“正路”,而前往新式學堂是“正路”走不下去后退而求其次的選擇。阮文恒的二哥阮文儀考中了秀才,其他幾位則未取得科舉功名。不難推測,阮氏兄弟都參加過科舉考試,只因未能考中,才作出了多樣化的職業(yè)選擇。
阮氏兄弟都當過紹興師爺。老大阮文星己亥年(1899)冬天之前擔任過“江西按察司幕”;老二阮文儀庚子年(1900)春天以前擔任過“江西宜春縣刑席”(刑名師爺);老三阮文同“歷就直隸山西兩省府州幕”,“在五臺、繁峙、潞安、并州等地”1紹興魯迅紀念館編:《魯迅與他的鄉(xiāng)人》,第57、52、58、57頁。均擔任過師爺;老四阮文恒在山西省“繁峙縣知事張伯驤處當幕賓”2紹興魯迅紀念館編:《魯迅與他的鄉(xiāng)人》,第57、52、58、57頁。。他們延續(xù)的是祖父阮世涇(1827—1876)“游幕浙江”的家族事業(yè)。
阮世涇是咸豐辛亥(1851)恩科舉人,在咸豐癸丑(1861)、同治甲子(1864)科會試中均進入“薦卷”行列,但最終未能考中進士。3《越州阮氏宗譜》,73a??婆e最終進階的挫折,使阮世涇轉而“歷就諸暨、義烏、常山、嘉興等府縣館”,在浙江各地擔任師爺,其傳記被列入阮氏家譜中的“宦績”類,成了一名“有聲望,鄉(xiāng)里稱之”4《越州阮氏宗譜》卷十七,“列傳二宦績”,7a~7b。的士紳。阮世涇有兩個兒子,長子阮有?。?847—1893)是四兄弟的父親,他是一名秀才(“邑庠生”5《越州阮氏宗譜》,73b~74a。)。與阮世涇在兩次會試中均進入“薦卷”類似的是,阮有俊在兩次鄉(xiāng)試(1882、1885)中也均進入了“薦卷”6《越州阮氏宗譜》卷十七,“列傳一隱德”,14a。,但最終仍然落榜了。
阮氏三代并不順遂的科舉經(jīng)歷,促使阮氏兄弟對科舉道路之外的各種“杈路”7周作人:《知堂回想錄》,三育圖書有限公司1980年版,第52頁。都有所嘗試。除了前往新式學堂求學、當師爺之外,他們還當過私塾先生、醫(yī)生、新式學堂教員等。老大阮文星曾“設席吼山”8周作人壬寅五月廿日日記,第337頁。;老二阮文儀回鄉(xiāng)后一直“以教書為生”9紹興魯迅紀念館編:《魯迅與他的鄉(xiāng)人》,第57、52、58、57頁。;老三阮文同曾“教讀車家巷”10周作人:《柑酒聽鸝筆記》,《周作人日記》(上),第281頁。;老四阮文恒曾在“馬鞍坐館”11阮文恒1924年2月13日致魯瑞信,轉引自谷興云《關于〈狂人日記〉中“狂人”的原型阮久蓀——介紹魯迅保存的四封阮氏書簡》,《河北學刊》1983年第1期。。老三阮文同還于“民國中晚期”在“北京行醫(yī)”12紹興魯迅紀念館編:《魯迅與他的鄉(xiāng)人》,第57、52、58、57頁。,從事過所謂“儒醫(yī)”的職業(yè)。
阮文彬在清末曾被兩江制臺賞賜“五品頂戴”“保充千總”,民國以后則以“副官”身份“兼充”新式學堂“教員”。13《越州阮氏宗譜》,72b。家譜記載雖然有限,但已可窺見清末民初這一歷史轉型期中知識者與官場的復雜關系,“學”與“仕”之間界限并不明晰。序言中的“赴某地候補”揭示了阮氏兄弟職業(yè)選擇中所謂的“仕途”這一選擇。如果僅從新文學視角進行解讀,頗具以“舊”解構“新”的震撼性;但如果從原型人物生平經(jīng)歷視角來看,則會發(fā)現(xiàn)“新”與“舊”之間并非迭代關系而是平行關系。
從婚姻狀況看,老大阮文星與老三阮文同均納有“副室”,二人的“副室”均生育了兒子,是典型的舊式婚姻。魯迅對待阮文同與“副室秦”所育長男阮善先十分愛護,請父子二人吃飯1魯迅1928年10月8日日記,《魯迅全集》第1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97頁。,與表侄通信2魯迅1936年1月17日、2月1日和15日日記,《魯迅全集》第16卷,第587、589、591頁。,給他送書3魯迅1932年11月9日、13日日記,《魯迅全集》第16卷,第333~334頁。、送海嬰的照片4魯迅1934年9月5日、1935年12月23日日記,《魯迅全集》第16卷,第472、567頁。,仿佛對待自己的孩子一樣,并未因為姨表兄納妾而與其產(chǎn)生任何隔閡。
與狂人覺悟到“禮教吃人”的殘忍相參照的是,阮文恒在精神病發(fā)期間曾經(jīng)給姊姊留有遺書,交代“弟婦嫁守,聽其便,勸伊不必傷心”。阮文恒與姊姊感情很好,他前往繁峙做師爺?shù)囊粋€重要目的是因為“姊丈去世”,他希望“在外圖事,稍資資助”。他理解守寡的姐姐的痛苦,提出妻子可以改嫁、選擇自己的生活,體現(xiàn)出貞操觀念上的通達。但與此同時,“守節(jié)”也是阮文恒提出的一個備選項:妻子如自愿守節(jié),阮文恒也是認可的,這顯然是典型的舊式觀念。遺書雖然是在一種精神扭曲變形的狀態(tài)下所寫,但或許反倒更能折射出書寫者的潛意識。
由此,《狂人日記》中的原型人物可以重新界定:狂人的原型并不只是阮文恒一人;與之相對應,大哥的原型也并非諸多兄長中的某一位。阮氏兄弟既是狂人的原型,也是大哥的原型,他們構成了魯迅小說的“原型人物序列”。如魯迅所言,他筆下“人物的模特兒”“沒有專用過一個人”,“是一個拼湊起來的腳色”。5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27頁。
阮氏兄弟之間的個體差異不大,新舊并存是其共同特征。小說家將“原型人物序列”作為一個整體來對待,但序言與正文中卻采取了不同方式來處理新與舊這兩種截然相反的特征。
在序言中,“新”與“弟”,“舊”與“兄”之間無法畫上等號。“兄”曾為新式學堂的學生或教員,以及“弟”在病愈后作出“候補”選擇,即長幼與新舊之間所謂“錯位”對應,恰是阮氏兄弟真實狀貌的留影。但在正文中,小說家將“原型人物序列”整體上的“求新”特征,濃縮并賦予在狂人這一藝術形象身上,使其因為與周圍人格格不入而分外顯出光彩。同時,又將大哥定格為“守舊”形象,使其處在狂人的對立面、成為吃人事業(yè)的謀劃者與參與者。藝術形象的對立源自兩種觀念的營壘分明。
序言由此成為一個具有過渡性的特殊文本空間,在聯(lián)結原型人物生平的歷史空間與小說正文具有高度抽象性的藝術空間之間,成為一個由“真”入“詩”的轉換閥門。小說家在處理諸相紛呈的原型人物時,設置了序言這道過濾裝置,使其既留存了人物的歷史形貌,又為接下來藝術形象的生成提供了停頓與積蓄的容器。從原型人物阮氏兄弟到小說形象狂人與大哥的生成過程中,“某君昆仲”成為一個介乎真實與虛構之間的過渡性形象。阮氏兄弟新舊雜糅的復雜性,在序言中被呈現(xiàn)為故意設置的微妙錯位,從而增添了人物的復調(diào)內(nèi)涵。而到了正文中,才依照所謂新文學倫理重置長幼與新舊之間的對應。序言中模糊隱晦的“弟”,至正文中才被提純?yōu)楣饷⑺纳涞目袢恕P蜓砸虼顺蔀橐环轀贤ㄔ腿宋锵嚓P本事與小說敘述的“中間文本”。
序言與正文中的第一人稱敘述者分別是“余”與“弟”/狂人,從異地歸來的“余”讀到了“逃”往異地的“弟”的日記,其實正是“余”回溯“過去的自己”。與“某君昆仲”彼此糾纏的關系相似的是,“余”“兄”“弟”三人的關系也相互牽掣?!坝唷弊鳛閿⑹鲋黧w首先出場,但迅速過渡到“兄”的視角;而“兄”講述的又是“弟”的情形?!暗堋痹谛蜓灾胁⑽船F(xiàn)身,但他卻是出場人物的談論重心?!暗堋弊鳛椤坝唷钡倪^去形態(tài)或未完成形態(tài),“余”與“弟”互為彼此。如果說阮氏兄弟是“某君昆仲”的原型,那么周氏兄弟與阮氏兄弟之間“兄弟怡怡”的關系,使“余”這一人物身上隱現(xiàn)著小說家本人的蹤跡。
自少年時代起,周、阮兩家兄弟便交往頻繁。據(jù)阮文同回憶:“新年(春節(jié))時候,周家、阮家、酈家表兄弟們,大家到皇甫莊外婆家拜歲時,十多個表兄弟常因這個機緣而聚集在一起,其中也包括魯迅……有時,因為得知外婆身體不好,大家都來看望外婆時,也常碰在一起。”1張能耿:《魯迅早期事跡別錄》,河北人民出版社1981年版,第56頁。姨表兄弟們見面的固定場所主要有四處。一是新年里前往小皋埠(外祖母家后遷往安橋頭)給外祖母拜年,是表兄弟們相見的固定地點。2周作人己亥正月十四日、庚子正月十二日日記,第36、110頁。即便在平時,小皋埠也是姨表兄弟們相逢的重要地點。3周作人己亥九月廿六日日記,第68頁。二是王甫莊外祖父的墓地。每年清明去王甫莊為外祖父上墳是家族的固定活動。4周作人己亥三月初六日、辛丑二月廿九日日記,第48、215~216頁。三是哨唫阮氏兄弟的家。周氏兄弟曾在正月間前往哨唫阮氏大有堂拜祭阮士升姨父像。5周作人辛丑正月初九日日記,第192頁。四是周家新臺門周氏兄弟的家。兩家的互訪相當常見。6周作人庚子十月初三日日記,第172頁。
老大阮文星雖然只在魯迅日記中出現(xiàn)了兩次7魯迅1916年11月14日、15日日記,第248頁。,但由庚子年間魯迅前往小皋埠拜年時,因阮文星剛從“江西按察司幕”回到紹興8周作人:《柑酒聽鸝筆記》,《周作人日記》(上),第281頁。而多住了一天9周作人庚子正月十六日日記,第111頁。,與大姨表兄有一番暢敘,可見二人關系并不疏遠。辛丑年阮文星、阮文彬到周家拜年時,周作人還曾“堅留”10周作人辛丑正月初四日日記,第191頁。他們多待一段時間,可見周作人與阮文星的關系也不錯。周作人去江南水師學堂求學之后,與大姨表兄阮文星仍有書信往來。11周作人辛丑八月廿九日、壬寅五月廿日日記,第252、337頁。1912年周作人從日本回紹興后,與阮文星仍有見面。12周作人癸丑二月十五日日記,第436頁。
老二阮文儀曾在庚子年冬天的大善寺遇到周作人,當時周作人正在為第二次縣試做準備,但阮文儀等仍然“堅留”周作人看戲,周作人不得已只得“坐少頃即辭”。13周作人庚子九月十七日日記,第169頁。庚子年間周氏兄弟大舅父的獨子魯延孫舉行婚禮,周作人在小皋埠與阮氏兄弟相見14周作人庚子九月廿二日、廿八日日記,第171、172頁。,其中便包括二表兄阮文儀。當時,老大阮文星則在魯延孫婚禮上做贊。15周作人庚子十月初五日日記,第173頁?;槎Y期間周作人與眾表兄弟姐妹聚會,他暗戀其中的一位表姊妹,二十多年后發(fā)表《娛園》紀念這段情愫。1周作人(署“槐壽”):《娛園》,《晨報副鐫》1923年3月28日。
老三阮文同則是阮氏兄弟中與周氏兄弟交往最頻繁、關系最好的一位。在周氏兄弟日記中,阮文同被寫作“荷孫”“荷蓀”“和森”“和孫”。阮文同比魯迅大一歲,由魯迅日記可見,魯迅與阮文同保持了終身的交往。阮文同與魯迅的塾師壽鏡吾的長孫壽積明是兒女親家2紹興魯迅紀念館編:《魯迅與他的鄉(xiāng)人》,第57、59頁。:他的長子阮善先是壽積明的女婿3紹興魯迅紀念館編:《魯迅與他的鄉(xiāng)人》,第57、59頁。,魯迅曾到爛縵胡同壽洙鄰4壽洙鄰(1873—1961),譜名祖泗,名鵬飛,字洙鄰,壽鏡吾次子。他也在三味書屋教書授徒,擔任周作人的塾師(壽洙鄰:《我也談談魯迅的故事》,載壽永明、裘士雄編著《三味書屋與壽氏家族》,浙江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3頁);曾于1898年為魯迅批改八股文(見周遐壽《魯迅小說里的人物》,第244頁)。家訪問過阮文同5魯迅1913年1月29日日記,第46頁。。癸丑年(1913)正月初二,魯迅曾與壽洙鄰、阮文同等正在北京的紹興親友“同赴南味齋夕餐”6魯迅1913年2月7日日記,第48頁。。民俗中正月初二是與母親家親友團聚的日期,魯迅在這家名曰“南味齋”的飯店宴請塾師壽洙鄰、姨表兄阮文同,有與家人團聚的意味。阮文同去山西繁峙前夕,魯迅曾在廣和居為他餞行7魯迅1916年3月24日日記,第221頁。,他去山西后也一直與魯迅保持書信往來8魯迅1916年10月3日、4日、9日、14日、29日日記,第243~245、246頁。。阮文同對周氏兄弟非常友善。1913年他經(jīng)常拜訪“S會館”時期的魯迅9魯迅1913年5月8日、12日,1916年3月20日和21日日記,第62~63、221頁。,周作人來北京后他也來看望周氏兄弟10周作人1917年6月10日日記,第674頁。魯迅同日日記,第287頁。。他給魯迅帶家鄉(xiāng)土產(chǎn)“筍菜干”11魯迅1917年11月21日日記,第301頁。;從山西回北京時給魯迅帶來山西特產(chǎn)“糟鴨卵一簍,汾酒一瓶”12魯迅1923年10月31日日記,第485頁。。阮文同很了解周氏兄弟的愛好,1916年曾從杭州為周作人帶來兩支老字號邵芝巖筆莊的羊毫13周作人1916年3月2日日記,第604頁。;1920年初從山西為魯迅郵寄拓本,魯迅在本年書賬中記載有“和蓀兄贈”的信息。14魯迅1920年1月13日日記,魯迅1920年書賬,第394、418頁。
周、阮兩家兄弟是一群出生于1870—1885年的士人,他們在青年時代經(jīng)歷了科舉制度從衰落到廢除的時代劇變。無論是其祖父輩、父輩的科舉、仕宦命運1周氏兄弟與阮氏兄弟的祖父分別取得了進士與舉人的功名:周介孚從翰林院散館后外放江西金谿縣當知縣,后返京做內(nèi)閣中書;阮世涇在各地游幕,成為當?shù)赜忻氖考潱硕加泄賵鼋?jīng)歷。兩家的父親均為秀才、均屢考舉人不中。周伯宜(1861—1896)因科場賄賂案被褫奪秀才功名、抑郁得病而死,阮有俊因考場失意、飽受精神打擊而離世,二人卒年只差三年。,還是他們自己在完成了傳統(tǒng)文化教育之后,均轉而嘗試新舊交錯的人生道路選擇,新舊并存并不僅僅是阮氏兄弟的共性,也是周氏兄弟的人生底色。周、阮兄弟在家世背景與人生境遇上的相似度,使魯迅在以阮氏兄弟為原型塑造“某君昆仲”的同時,把自己也作為原型人物融入了“余”這一人物形象中。
小說家與原型人物的經(jīng)驗重疊與人生交集,使小說家從原型人物身上看到了“亞自我”的形態(tài)。小說家與原型人物的私人關系是《狂人日記》創(chuàng)作中不可忽視的素材來源。其中,魯迅與阮文恒的交往細節(jié),在小說文本之外構筑出一條與文本空間相貫通的事實鏈。
如周作人所言,若非魯迅“親自碰見”2王壽遐:《〈吶喊〉索隱》,《子曰》第3輯,1948年8月31日。阮文恒的病情,“作者雖想像豐富,有些地方也未必能想得到”。魯迅有機會接觸阮文恒在病情最嚴重時留下的“遺書”,與《狂人日記》中“余”閱讀、撮錄“弟”的日記這一總體文本框架具有相似性。1916年10月31日,阮文恒留下了致母親、致姊姊的兩封“絕筆信”。魯迅當然未將其付郵,并一直妥善保存,由此窺見了一位精神病患者患病期的心理狀態(tài)。閱讀與保存“遺書”的舉動,使小說家意識到了將姨表弟的瘋言囈語改編為一份新思潮啟迪下心靈激變的精神范本的可能性。小說家與原型人物之間“讀者與作者”的關系,被照搬為《狂人日記》中“余”得到并整理“弟”的日記這一事件。書信與日記形成了小說內(nèi)外的互文,“遺書”被仿制、重構并創(chuàng)造性轉化為“日記二冊”。在這一意義上,阮文恒“絕筆信”實為“狂人”日記的潛文本。與阮文恒的特殊機緣給予了魯迅靈感,小說家天然化身作敘述者“余”。
阮文恒親筆寫就的“繁邑紳商各界密議”并“設計陷害”兄弟二人,乃至哥哥阮文同“亦聞被逮誣服”之類的臆想,的確可謂“語頗錯雜無倫次”,而這正是序言中“余”對于“弟”的日記的評價。阮文恒在精神異常狀況下的應激反應,讓魯迅捕捉到了被迫害妄想癥的思想史意義。小說家在面對患者時的強烈驚詫1王壽遐:《〈吶喊〉索隱》,《子曰》第3輯,1948年8月31日。成為創(chuàng)作的動能。魯迅曾在給周作人的書信中描述過“久巽氣違狀”,并因此“至為困卻”,而寫信當天他曾兩度赴池田醫(yī)院看望阮文恒。2魯迅1916年11月3日日記,第247頁。周作人1916年11月7日日記,第638頁。一向記述簡潔的周作人日記中摘錄了魯迅此封來函的內(nèi)容,可見魯迅所傾訴的愁苦與不知所措給周作人留下了深刻印象。然而,一個迫害狂病人的恐懼對象,一旦由具體人事升華為四千年歷史構筑的“無物之陣”,則小說家實則摸索到了撬動禮教巨廈的第一塊磚石。
與此同時,魯迅曾照料過阮文恒的病情,這與小說中大哥照料狂人病情有相仿之處。阮文恒發(fā)病期間,親兄弟又不在身邊,魯迅承擔了盡職盡責的兄長角色。他為阮文恒延請醫(yī)生急診、送入醫(yī)院住院,支付住院費、醫(yī)藥費。后來又將阮文恒的錢款匯回紹興老家3魯迅1916年11月10日日記,第248頁。,周作人親自前往嘯唫把錢交給阮文恒本人4周作人1916年11月15日、17日日記,第639、640頁。。當年底魯迅回紹興為母親賀壽路過上海,還為阮文恒購買藥和量杯。5魯迅1916年12月5日日記,第250頁。
小說家本人的親力親為,使他在書寫大哥的照料行動時,為人物行動設置了相當程度的合理性。然而,當人物自己“逐漸活動起來”6魯迅:《我怎么做起小說來》,《魯迅全集》第4卷,第527頁。,作為小說形象的大哥的自足性逐漸充盈時,這一情形又發(fā)生了變化。稱職的照料者一旦兼具兄長身份,合理的舉動與兄弟倫理中“兄”的威權相疊加,同樣的言行就可能產(chǎn)生相反的效果,越周詳?shù)恼樟媳阋馕吨匠林氐膲浩取t斞概c阮文恒的私人關系,為小說中“照料者/兄長”這個雙重身份注入了內(nèi)在的分裂感,使“兄”/“大哥”這一形象熔鑄了復調(diào)性。
此前,魯迅與阮文恒還有詩歌交往。1912年2月出版的《越社叢刊》第一集中,魯迅收錄了四首阮文恒的詩作并“對幾處加了著重線”7谷興云:《再談“狂人”原型阮久蓀兼答二位讀者》,《河北學刊》1984年第1期。,可見魯迅在閱讀阮文恒詩作時頗有會心之處。阮文恒的四首詩分別題為《寄友》《湖上》《客途》《夜半聞艫聲》8谷興云:《再談“狂人”原型阮久蓀兼答二位讀者》,《河北學刊》1984年第1期。,表述的是清末民初士人的羈旅經(jīng)驗。月色中舟行整日卻依舊人在“客途”,心念“家山”、懷念舊友卻無從傾訴,是其反復書寫的情感體驗。
如果將魯迅與阮文恒同時期、同主題的詩作進行對比,會發(fā)現(xiàn)二人用語與情感方式上的相似性。二人在春天異鄉(xiāng)的雨夜中均有“凄絕”“春愁”不斷之感,而孤燈(孤擎)意象則是他們在書寫離別題材時的共同偏愛:魯迅有“孤擎長夜雨來時”(《別諸弟》)、“殘燈如豆月明時”(《和仲弟送別元韻并跋》),阮文恒則有“客舍短擎成獨夢”(《客途》)。二人在“客窗”“客途”中均悵憶家鄉(xiāng)、思念親友:魯迅感嘆“始信人間苦別離”,阮文恒則在旅途獨夢中“千峰萬水到家山”。阮文恒發(fā)出“壯士容無地”的激昂感慨,但很快便以“一燈孤榻里,相對抱書眠”的遣愁法淡化了這一情緒;而魯迅“萬里長風送客船”的情緒轉換背后則隱含“九萬里風鵬正舉”的激昂。1參見丁文《“鄉(xiāng)間風景”的發(fā)現(xiàn)——周作人早年文體觀念與散文文體的生成》,《魯迅研究月刊》2014年第5期。盡管存在差異,但二人情感與用語的相似度,使魯迅在阮文恒詩作中辨認出了一個“亞自我”。
這一關系映現(xiàn)在文本中,便構成了“余”與“弟”的互通。盡管目的不同,但二人均有“逃異地”之舉,而“弟”奔走異地、是否僅為“候補”這一目的也因來自“兄”的敘述而不乏可疑成分,“余”“弟”二人實則道路相近?!暗堋钡娜沼浻涊d的是“逃異地”之前的郁結與狂躁,“弟”構成了“余”的過去影像,“余”對“弟”日記的閱讀則可看作小說家對“亞自我”的凝視。
由此可見,小說家與原型人物的關系同樣是人物形象的有機成分。小說家本人也是魯迅小說中一個重要的原型人物。但魯迅并非把自己直接寫入小說,而是將私人交往片段浸透在人物形象中。如“余”指向了魯迅與阮文恒的直接相遇、“兄”映射出小說家對阮文恒的照料、“弟”則隱現(xiàn)出一個“未完成的自我”。魯迅小說中的人物在不同程度上分享了小說家經(jīng)歷的某個片段,不同人物拼接出的是一直隱身的小說家主體,而這一主體才是貫穿魯迅小說的主人公,這或許也是魯迅小說“自敘”色彩2周作人曾指出《頭發(fā)的故事》《端午節(jié)》《在酒樓上》均有自敘成分,見周遐壽《魯迅小說里的人物》,第30、114、163頁。“自敘”并非單篇作品現(xiàn)象,而是魯迅小說的總體特點。的重要來由。
同樣,周、阮兩家兄弟的交情甚篤,阮氏兄弟之間頗為融洽,這些也都成為《狂人日記》中書寫昆仲關系所面對的現(xiàn)實情境。
阮文恒“絕筆信”中稱呼阮文同為“哥哥”,并認定其與自己命運相連,折射出弟弟對兄長的依戀與信任。在阮文恒扭曲變形的意識中,他認為外界對自己的陷害也包括對哥哥的陷害;臨“告別人世”之際,他為未能見哥哥最后一面而憾恨不已。在致姊姊的信中,阮文恒還談到前往繁峙做師爺是因“姊丈去世”,他希望“在外圖事,稍資資助”。與姊姊、兄長的親情,是阮文恒離鄉(xiāng)謀食的主要動力。
現(xiàn)實中昆仲關系的緊密,對小說家提出了如何描述昆仲關系、“兄”與“弟”分別被描繪為何種形象的問題。而魯迅的確采取了兩種維度去建構序言與正文的兩種敘述。
在序言中,小說家采用了現(xiàn)實維度。魯迅不僅要面對阮氏兄弟作為同一家庭內(nèi)部的親兄弟、關系緊密這一事實,也要面對周、阮兩家姨表兄弟之間聲息相通的材源。1在阮文恒病愈后致姨母魯瑞的信中,他向魯瑞匯報了酈荔臣姨表兄、酈辛農(nóng)姨表弟的近況。序言中的“某君昆仲”因此同處一條橫線上,“兄”與“弟”是一種緊密的平行關系。甚至,“余”與“兄”的交往,要比“余”與“弟”的交往更直接。
在正文中,小說家則采用了新文學的維度。大哥被置于狂人的對立面,成為舊世界的代表;“弟”則被拂去了一切舊痕,蛻變?yōu)橄笳髯兏锏哪贻p叛逆者。但即便在這樣一個依照長幼秩序重建的新/舊世界中,大哥是否“有罪”仍然值得追問。大哥為狂人延醫(yī)問藥,讓陳老五照顧弟弟的飲食起居;即便將狂人關進書房,也不乏為精神病人人身安全考慮的因素,大哥的行動從情理層面來看有合理之處。大哥的罪名(以大家庭家長的身份經(jīng)營吃人事業(yè))及其發(fā)聲,均來自一個被認定為“迫害狂”患者單向度的敘述,這其實也可以看作小說家采用新文學維度去覆蓋現(xiàn)實維度時留下的一道縫隙。
茅盾曾將《狂人日記》比作魯迅小說“總序言”2茅盾:《論魯迅的小說》,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研究所魯迅研究室編:《1913—1983魯迅研究學術論著資料匯編》,中國文聯(lián)出版公司1987年版,第776頁。,此后魯迅“一發(fā)不可收”的小說寫作的主題與手法,在《狂人日記》中已有顯現(xiàn)。
魯迅以一群新舊并存的姨表兄弟作為狂人形象原型,阮氏兄弟與周氏兄弟經(jīng)歷、學養(yǎng)上的相似之處,顯示出狂人的覺醒背后有一批“尋路者”集體探路為基礎。阮氏兄弟的“求新”程度或有個體差異,但畢竟體現(xiàn)出共同的“求新”嘗試。魯迅抓住了這批萌發(fā)出新動向的家族知識分子形貌中的新舊斑駁特征,將他們作為歷史轉型期士人的代表。周氏兄弟這樣如同狂人一般耀目的知識分子只能是歷史天空中的少數(shù)星辰,與他們成長背景、求學道路都有相似之處的普通士人阮氏兄弟,才代表了絕大多數(shù)知識者的生命圖景。
小說家對原型人物的選取,生成了小說文本中的新舊對峙。如研究者反復討論的“弟”病愈后“赴某地候補”這一頗具矛盾性的選擇,其實,小說中的“時間”已經(jīng)暗示了事件與敘述不同的時代屬性。對這一問題的討論須結合具體的歷史背景。
候補官為“清代官制”1《魯迅全集》第1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455頁注釋2。,這一信息與序言題識所署“七年四月二日”(1918),分別指向清末與民國兩個歷史時段。魯迅在白話小說一開篇,便提出了知識分子道路選擇問題;而這一問題是以20世紀初急劇加速的社會變動為總體背景的?!胺謩e多年,消息漸闕”,揭示的正是“余”“兄”“弟”三人經(jīng)歷的時代變動,這是“消息漸闕”的根本原因。道路多歧、經(jīng)歷不同,“余”與“某君昆仲”開始缺乏共同話題,道路分化便不可避免。“余”離開了“故鄉(xiāng)”,逃往“異地”?!暗堋币搽x開“故鄉(xiāng)”,“赴某地候補”,進入官僚系統(tǒng)。“兄”暫居故鄉(xiāng),為“弟”的選擇頗感欣慰。這也是周氏兄弟與阮氏兄弟此后的關系只能停留在家族兄弟親情層面的內(nèi)在原因。“余”與“某君昆仲”雖背景、起點相似,最終卻只能分道揚鑣。
“余”對這段清末舊事的回眸,是站在民初、新文化運動初起這一歷史節(jié)點上進行的。即便狂人“赴某地候補”的年份是清朝統(tǒng)治的最后一年(1911),距離“余”整理日記的時間也已相隔了七八年。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弟”的日記處于塵封狀態(tài)。民初這一新的時代才賦予了這段清末舊事以重提的價值。假如沒有改朝換代,將狂人獨異的聲音與“赴某地候補”的選擇并置,并不具有斷裂感。暗夜中的覺醒者與醒來后無路可走、重回舊途是順理成章的。嘗試過新道路卻重返舊體系,由“新”回“舊”,不過是一種現(xiàn)實選擇。但民初卻賦予了“弟”的言行以被凝視的價值,民初這一時代成為清末“狂人日記”生成的時代因素?!澳尘ブ佟惫适码[喻了新舊交替時代的復雜性:“新”并非天然取代了“舊”,“舊”也可能隨時覆蓋“新”。敘述的時間點也蘊含著由“新”溯“舊”的效果,事件與敘述均呼應了從原型人物而生發(fā)的成色不純、斑駁陸離的“新”?!秴群啊贰夺葆濉贩磸陀懻摰恼侵R者由“舊”蛻“新”過程中的猶疑與艱難,這與開篇之作《狂人日記》便以與小說家長期交往、關系密切的士人為原型,并在原型人物身上清晰辨認出“亞自我”的價值是分不開的。
《狂人日記》初步揭示出魯迅小說在歷史層面的“懷舊”之旨,即在五四語境中“懷”清末、民初之“舊”,同時又在空間層面涉及了知識者與故鄉(xiāng)之間“回歸”“滯留”“離去”這一魯迅小說重要主題。“余”與“某君昆仲”“消息漸闕”的直接原因是空間阻隔:“余”在異鄉(xiāng),“兄”在故鄉(xiāng),“弟”則由故鄉(xiāng)又“赴某地”?!坝唷薄靶帧钡靡灾胤曛灰蚨虝旱牡攸c交集。而這一題旨的生成,同樣利用的是原型人物(包括小說家本人)的空間異動。
阮氏兄弟因求學、坐館、入幕等均有奔波各地的經(jīng)歷。僅從阮文恒詩作便可看出,他曾經(jīng)去過杭州、蕪湖、江洲等地。阮文同更是常常處于奔波狀態(tài)。周氏兄弟日記中記載的阮文同來函往往發(fā)自不同地點,如江蘇1周作人1914年6月18日日記,第506頁。、山西省繁峙縣2周作人1915年6月19日日記,第564頁。、杭州3周作人1916年2月21日日記,第603頁。、山西五臺4周作人1916年8月31日日記,第629頁。、熱河、潞安、潞城、并州5魯迅1913年5月17日、1918年1月3日、1918年6月22日、1924年4月15日日記,《魯迅全集》第15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63、315、330~331、508頁。本文所引魯迅1912—1926年日記,均出自此卷,以下僅標注頁碼。、秦皇島、綏遠6魯迅1930年6月2日、1932年11月25日日記,《魯迅全集》第16卷,第199、336頁。等,可見他在各地間輾轉。周氏兄弟自民初至五四也經(jīng)歷了“紹興—杭州—北京”的地理位移。阮、周兩家子弟都曾穿梭于“異鄉(xiāng)—故鄉(xiāng)”之間,“謀生無奈日奔馳”7魯迅:《別諸弟》,《魯迅全集》第8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531頁。是他們的共同經(jīng)驗。原型人物頻繁的空間位移被寫入小說,成為人物頻繁進出“故鄉(xiāng)”的空間狀態(tài)。
病愈后的阮文恒,以自身經(jīng)歷詮釋了“赴某地候補”的另一版本“赴某地坐館”1阮文恒在病愈后曾有1923年5月22日致周氏兄弟信、1924年2月13日致魯瑞信,向姨表兄、姨母報告瑣細家常。阮文恒在病愈后當上了刳橋作民校的教員,“終日無暇”、頗為辛苦,后因“同學招赴坐館,似可稍為暢適”,于是于1923年下半年“在馬鞍坐館”。?!暗堋边M入官僚候選體系,與阮文恒赴異地教書,隱現(xiàn)著一群反復進出“故鄉(xiāng)”空間的知識者的人生狀態(tài)。他們在“輾轉者”“麻木者”“恣睢者”2魯迅:《故鄉(xiāng)》,《魯迅全集》第1卷,第510頁。等各種可能性身份之間徘徊。
由于篇幅所限,《狂人日記》中知識者與故鄉(xiāng)之間的離合僅作為問題被提出,未能充分展開,而后來魯迅的知識分子題材小說中這一空間狀態(tài)才被清晰化。序言中“余”與“某君昆仲”的重逢與溝通(與“兄”是實際重逢,與“弟”是精神重逢),初次呈現(xiàn)出知識者與故鄉(xiāng)久疏音問之后再度連接這一魯迅小說基本敘述模式,“余”與“某君昆仲”后來分別以不同形象多次出現(xiàn)。3參見鐘佳蓉《魯迅小說里知識分子的行走模式》,《上饒師范學院學報》2014年第1期。
周作人指出魯迅筆下的“狂人”構成了一個形象系列。除了那些具有狂狷氣質的人物外4如呂緯甫(《在酒樓上》)、魏連殳(《孤獨者》)、N先生(《頭發(fā)的故事》),范愛農(nóng)(《范愛農(nóng)》)。,“狂人”形象便包含狂人(《狂人日記》)、陳士成(《白光》)、瘋子(《長明燈》)三位。魯迅小說開篇便塑造了狂人這一歷史轉型期的覺醒者形象,之后的各類狂人,不斷細化了知識者醒來后所面對的不同困境,構成了一部“現(xiàn)代《儒林外史》”。
魯迅因原型人物而意識到了“瘋癲”的能量,并有機會反復凝視“瘋癲”的小說價值。5《狂人日記》寫作數(shù)月前,魯迅于1916年12月3日至1917年1月3日返鄉(xiāng)為母祝壽,恰逢羽太芳子精神疾病發(fā)作,使小說家直接面對“瘋癲”病癥。見魯迅1916年12月15日、21日日記,《魯迅全集》第15卷,第252頁;亦見周作人1916年12月15日日記,《周作人日記》上,第644頁。原型人物之間的關系,成為魯迅知識分子題材小說不斷延展的內(nèi)因。魯迅以阮氏兄弟為原型塑造狂人,而阮家除了文星、文恒兄弟倆患有精神疾病外,其父阮有俊也因受科場刺激而得了精神疾患、抑郁而死。魯迅在完成了對年輕一代狂人的形象塑造后,又延及了對狂人的“父”輩悲劇的挖掘。1922年魯迅以周氏家族內(nèi)外的一批科舉失意者為原型,創(chuàng)作了小說《白光》。陳士成的形象除了以叔祖周子京為原型外,與之遭際相似的阮有俊的事跡也被整合其間。6參見丁文《原型與本事:〈白光〉的歷史語境與文本演繹》,《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學報》2022年第2期。
不僅如此,原型人物的父子關系,也內(nèi)化成為狂人題材小說中的倫理主題。魯迅曾將《狂人日記》的創(chuàng)作主旨概括為“暴露家族制度和禮教的弊害”1魯迅:《〈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二集序》,《魯迅全集》第6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47頁。。關于“禮教吃人”多為研究者所重視,但有關“家族制度”的具體內(nèi)涵則被討論得不夠充分。實際上,《狂人日記》就暴露“家族制度”弊端這一命題來說僅為開篇、遠非終結?!澳尘ブ佟睌⑹嘛@示出家族倫理制度一開始便是魯迅小說的關注重點,也是魯迅進行思想革命批判的重要方面,兄弟倫理則是其倫理討論的切入點?!犊袢巳沼洝钒l(fā)表數(shù)月后寫作《我之節(jié)烈觀》、一年多后發(fā)表《我們現(xiàn)在怎樣做父親》,男女、父子等倫理層次才被相繼提出?!犊袢巳沼洝房梢钥醋黥斞敢孕≌f形式參與思想革命與倫理變革的最初實踐。
《狂人日記》將中國社會人倫關系概括為“父子兄弟夫婦朋友師生仇敵和各不相識的人”。前四種正是《孟子》所言的“五倫”:“父子有親,君臣有義,夫婦有別,長幼有序,朋友有信?!薄犊袢巳沼洝凡粌H提到了除君臣關系外的“四倫”(父子、兄弟、夫婦、朋友),還增加了師生、敵友、熟人與陌生者三種關系。上述倫理關系的狀態(tài)被概括為“結成一伙,互相勸勉,互相牽掣”2魯迅:《狂人日記》,《魯迅全集》第1卷,第451頁。,構成中國文化細密龐大的網(wǎng)羅。
人倫關系密不透風給狂人造成的痛苦,甚至比兄弟之間精神上的捍格不通更為劇烈。兄弟關系的一體化,乃至朋友關系的相互纏繞,是魯迅以小說形態(tài)映現(xiàn)出的傳統(tǒng)人倫關系的實際狀貌。只有充分關注兄弟、朋友乃至家族內(nèi)外一系列人倫關系無法輕易割舍的緊密關聯(lián),才能在“跨過這一步”異常艱難的人倫密網(wǎng)中挖掘狂人形象的精神容量??袢俗罱K挑戰(zhàn)了傳統(tǒng)倫理秩序,對兄弟關系、母子關系乃至整個“家族制度”進行攻毀。在血肉相連中完成撕裂與蛻變(或者敗下陣來),以其言行注釋了“真的人”的沉重含義。人倫的密網(wǎng)捕獲了每一個人,或許精神病患者作為“異質”存在,才有可能成為最先沖決網(wǎng)羅的人。
不難發(fā)現(xiàn),魯迅的狂人題材小說構成了所謂“類父子”的倫理對峙。在《狂人日記》中,“正管著家務”的大哥承擔了父親的角色,兄弟沖突成為父子沖突的擬態(tài)?!栋坠狻分嘘愂砍梢钥袢嗽腿钍闲值艿母篙厼樵?,小說中隱含的父子關系成為敘事的動力。《長明燈》將瘋子的命運置于覬覦其財產(chǎn)的親伯父的客廳中進行裁決,伯父以延續(xù)香火的堂皇理由合法侵吞侄兒的房產(chǎn)。原型人物之間的代際關系不僅構成了魯迅小說的“生成視角”,也將倫理主題內(nèi)置為魯迅小說中屢作切分、層層細化的主旨?!犊袢巳沼洝分兴婕暗摹凹易逯贫取迸邪闹T多方面,也成為魯迅在雜文中不斷辨析的重要主題。
借用原型人物視角對《狂人日記》的文本空間進行挖掘,借鑒了原型人物批評這一中國古代小說研究方法。近年來對《儒林外史》原型人物的探討推進了《儒林外史》研究。1《文學遺產(chǎn)》2021年第6期發(fā)表了《儒林外史》研究的一組專輯,其中商偉《〈儒林外史〉的副文本與敘述時間》、葉楚炎《〈儒林外史〉原型人物研究的方法、路徑及其意義》、井玉貴《〈儒林外史〉藝術形象之生成探微——以人物原型研究的反思為中心》,對原型人物研究如何推進《儒林外史》研究進行了總結。魯迅對中國古代小說具備史家的睿智與藝術家的敏感,他對《儒林外史》的藝術手段有著纖細入微的體悟。他認為“《儒林外史》所傳人物,大都實有其人”2魯迅:《中國小說史略》,《魯迅全集》第9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30頁。,而魯迅在小說中如何融入《儒林外史》對原型人物進行創(chuàng)造性轉化的小說技法,是一個魯迅小說如何化用中國古典小說技巧的課題。
《儒林外史》以15世紀末至16世紀末的士人為原型,而魯迅小說則以19世紀末至20世紀初的士人為原型,魯迅的小說人物性格本身便含有新舊交替的歷史進程的折疊層次,原型人物的經(jīng)歷內(nèi)置為小說藝術形象的斑駁感。
但與《儒林外史》不同的是,“思想革命”作為魯迅創(chuàng)作白話小說的動因,是魯迅小說不斷延展的新文學主題。魯迅曾談到《狂人日記》存在“逼促”的缺憾。3魯迅:《對于〈新潮〉一部分的意見》,《魯迅全集》第7卷,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年版,第236頁。當魯迅剛開始寫作白話短篇小說時,或許出于“聽將令”4魯迅:《〈吶喊〉自序》,《魯迅全集》第1卷,第441頁。,《狂人日記》依照新文學倫理“填充”人物形象,小說家由文學革命蘊含的新舊沖突塑造藝術形象,思想性大于人物形象,這或許是“逼促”產(chǎn)生的原因。
而這一對原型人物的利用方式,到《白光》中發(fā)生了變化?!犊袢巳沼洝分锌袢藢Υ蟾绲膭裾],并未延展為《白光》的隱含敘述者——陳士成的子輩對父輩的審判。由于原型人物與小說形象的交互指涉,陳士成形象中雜糅了父與子兩種代際,小說家對“子”復制并延展了“父”的命運多有強調(diào),這一傾向甚至大于新文學的“審父”主旨。原本答案明晰的倫理批判議題,由于原型人物維度的引入而展現(xiàn)出復雜的可能性。
由于魯迅多以家族內(nèi)外士人作為原型,小說家與原型人物存在諸多方面的重疊,兩者之間形成了“互觀”:既有魯迅對與自我經(jīng)歷相仿的家族內(nèi)外人物的“亞自我”凝視,也包含小說家對與原型人物之間漸生的距離與隔膜的默認。當魯迅把與原型人物的關系納入人物形象塑造時,“自我”也成為一個重要原型,造成了小說家對待小說人物態(tài)度的曖昧。
小說家與原型人物的纏繞關系,與魯迅小說的新文學使命產(chǎn)生了微妙的偏離。魯迅小說被視作五四新文學革命最重要的實踐之一,但小說家卻未采取斬釘截鐵或居高臨下的態(tài)度去審判那些“被審判者”。不僅如此,“殘缺不全”或背負原罪的人物身上的舊痕,使小說家辨認出了自我的片段與過往,這種支離破碎的自我反倒令其低回。
與正文的文本空間中被打磨得相當光滑的藝術形象相比,《狂人日記》序言中富含歷史粗糲感的人物形象,揭示出原型人物在魯迅小說生成歷程中的“內(nèi)置性”意義。不僅原型人物之間的代際關系被內(nèi)化為狂人題材小說中“類父子”的倫理對峙,而且小說家在書寫20世紀前后這一歷史轉型期的知識分子時,也將原型人物經(jīng)歷熔鑄為人物形象的歷史質感。小說家與原型人物的復雜關系折射為小說家對小說人物的復雜態(tài)度;“自我”作為魯迅小說的重要原型,演化為魯迅小說的自敘性。
然而這一“內(nèi)置性”對以“聽將令”為早期創(chuàng)作動因的魯迅小說來說又是一種偏離。作為首篇白話短篇小說,魯迅將自身的思想革命要求,轉化為觀念沖突所導致的《狂人日記》中的人物形象對峙,新文學主題一開始對魯迅創(chuàng)作生成的內(nèi)置性視角構成了覆蓋。但隨著魯迅小說進入更具連貫性的“現(xiàn)代《儒林外史》”的創(chuàng)作脈絡中,小說家則一邊重述、清點思想革命主題,一邊又重新回到以原型人物的豐富面相為主導的內(nèi)置性視角。魯迅小說的復調(diào)性特征,在很大程度上源于小說家對原型人物不同屬性的復雜經(jīng)歷的兼容與并用。
魯迅以阮氏兄弟作為《狂人日記》原型人物序列。通過對阮氏兄弟生平經(jīng)歷,周、阮兩家兄弟交往過程的考辨還原,可見他們彼此之間個體差異不大,“求新”與“存舊”均是這一群體的共同特征;在背景、經(jīng)歷上阮氏兄弟與小說家本人存在重疊性與相似度。原型人物之間昆仲關系的緊密,以及魯迅與阮氏兄弟的私人交往,使人物關系也成為《狂人日記》的重要本事來源。
在小說空間外圍,原型人物的新舊并存,折射到序言中則為長幼并非對應為舊、新,序言可視作對原型人物新舊雜糅的歷史狀貌的存真。但到小說正文中,求新被歸攏給狂人,守舊則被劃歸大哥。與依照觀念分野來塑造彼此對立的藝術形象相似的是,魯迅也采取了現(xiàn)實維度與新文學維度去建立兄弟倫理的兩套敘述。序言中“余”與“某君昆仲”關系緊密,正文中狂人與大哥則處在對立面。
魯迅對原型人物的利用方式,彰顯出《狂人日記》作為開端的意義。小說人物關系由原型人物的異鄉(xiāng)經(jīng)歷、空間變動而來,“余”與“某君昆仲”后來以不同形象在魯迅小說中多次出現(xiàn)。時空變動背景下知識者與故鄉(xiāng)的關系也由此成為魯迅小說的重要主題。
原型人物視角的引入,不僅為辨析魯迅小說的“自敘性”問題提供了另一重維度,也為探討魯迅小說與新文學的關系提供了別樣的視角。當小說家多利用歷史轉型期的知識者作為人物原型時,人物形貌特征的中庸性與新文學主題發(fā)生了脫節(jié)。在展現(xiàn)現(xiàn)代知識分子艱難蛻變的魯迅小說中,知識者以其斑駁感的形象特征,掙脫或重釋了新文學主旨。而《狂人日記》《白光》等知識分子題材小說充分汲取古代小說資源,運用原型批評方法來解析魯迅的白話短篇小說,可以從內(nèi)部還原魯迅小說的生成路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