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涵玉

化雪時分，秦熙問母親，雪為何會落下來。日光下，星星點點乳白，自樹枝上簌簌飄落，偶爾裹挾冰晶，重重砸下來。母親走在雪霧里，背影在長款羽絨服勾勒下，臃腫的一團，聞聲嗤之以鼻：這還用問。秦熙定住了腳，望向靜默扛雪的成排松柏，呢喃道，所以為什么。兩人走在渠鎮(zhèn)中心商場旁的巷子里，一前一后。母親轉(zhuǎn)身，讓秦熙走快點，旋即盯著她的皮膚看。她們剛從湍濱內(nèi)衣店出來，為外婆購置了胸罩，全棉大碼背心式薄款，酒紅色兩件，秦熙則擁有一雙毛線襪，款式均是母親的意思。渠鎮(zhèn)不大，回地稅局家屬院的小路沿河，能遇到不少熟人，多是母親局里同事。秦熙像個拖拉機的拖斗，跟在母親身后，被她樂呵呵展示。因在北京讀研究生，是一本院校，叔叔阿姨端詳著她，稱贊學(xué)業(yè)優(yōu)秀，順便帶一句：比媽媽白。酒紅色調(diào)的衣物被米黃塑料袋包裹，胡亂團著，心臟似的，被母親繞在身后，若隱若現(xiàn)。此時走近了，母親的身子大了，漆黑瞳仁顯出棕色來，重新打量她，掃視的目光滲入了毛孔里，良久嘟囔一句：也就是鼻子黑頭多，讓你早睡早起，不聽我的。

年關(guān)將近，渠鎮(zhèn)充斥著五湖四海的車牌，兩人溜出巷子，鉆入車流。母親提溜著衣物，步伐快，仍然在前，笑著說，還是兩條腿得勁啊。她們默契地沒提方才的還價。母親與內(nèi)衣店老板娘是舊相識，招數(shù)彼此都領(lǐng)教過，抱怨材質(zhì)、條紋、價差已是幼稚，從衣物談到秦熙成長，過渡到疫情生意之艱辛，話語如鋒，兩邊都是銅墻鐵壁，一時陷入僵局。秦熙干脆坐在收銀臺邊的紅板凳上，靠著壁掛全身鏡，計算議價已過幾回合。猛地，兩道俯視目光投向自己，期待她講點什么。她以懵懂眼神迎上去，左瞧瞧右看看，沉默著。若在幼時，秦熙會配合母親演戲，抱怨價格昂貴，或神情木然。母親順勢接過話頭，以她為牌，削弱賣家氣勢：我閨女都不想要，愛賣不賣。但與鐘蓉逛街時，秦熙曾與路邊賣冰沙的攤販爭執(zhí)，為一勺山楂粒氣得落淚，滿心委屈地看向發(fā)小。鐘蓉卻說，那也是別人的生計。自那之后，面對母親的暗示與邀約，秦熙不再回應(yīng)。僵局的打破靠了蠻力，母親撂下內(nèi)衣，不買了，拉著秦熙離開，兩人在渠鎮(zhèn)古城轉(zhuǎn)了個把小時，回到內(nèi)衣店重新開戰(zhàn)。老板娘取了折中，讓利五十元。衣物拿了，事情翻篇，兩下里告別。

昨日雪下了一整天，累積在路邊雜物上，銀白蠶食著灰黑，兩片顏色如同兩股力量，糾纏騰挪。秦熙跟在后面晃悠著走，想起有次問外婆，母親小時候有沒有給自己買過衣服。外婆一臉驕傲：沒有，你媽跟你一樣聽話得很。那時母親在后廚，端著菜飯走來，木著一張臉，不置可否。聽話，聽話。秦熙品著這兩個字，笑笑。母親忽說，笑啥。秦熙乜斜到湍濱洗浴的紅底黃字熒光大招牌，門口小電驢涌向推拉門，順勢道，笑這大中午的還是這么多人！年前洗澡是渠鎮(zhèn)傳統(tǒng)，因沒有暖氣與熱水汀，小康家庭便鉆鉆澡堂，七塊錢的票買上一張，泡上倆小時，洗盡泥污，圖個好寓意。幼時秦熙與母親一同洗，搓澡票十塊錢，但她們不曾買過，母女倆互相打下手。母親嫌秦熙搓背過于輕柔，在秦熙，被母親搓遍身子總像上刑。母親的身體充滿秘密，秦熙喜歡看那黑漆漆，而后低頭看看自己。等秦熙再大一點，對母親減了興趣，卻是母親看她，一次兩次后，母親撇下她獨自去洗，開始排隊搓澡，也攛掇秦熙躺上搓澡床“享受”。秦熙死活不肯，若母親在柜臺買了搓澡票，目送她進浴室，她會偷偷溜出來退掉，因為搓澡的女工里，有時會有鐘蓉的媽媽，鐘二嫂。秦熙不同母親與外婆，在渠鎮(zhèn)遇上不想見的人，講不出漂亮的場面話。

離除夕還有一天，意料之中，母親已經(jīng)洗過澡了。秦熙忽問，以往婆是怎么對付的？母親說，誰知道呢。秦熙問，你洗的時候咋不帶著外婆呢？母親說，你曉得那是不可能的。秦熙想象著自己帶著七十歲的外婆鉆入水霧與嘈雜中，頭皮發(fā)麻，后背突然有點癢。兩人回到家，母親讓秦熙打電話給外婆，約洗澡時間。秦熙撥通，外婆說，剛感冒完不能洗。母親搶過電話：都好個把月了。外婆說，就在家抹抹算了。母親說，凍死咋整。外婆吼道，大過年的你說這話過腦子嗎？你盼我死還是咋的？母親情緒上臉但克制住了：你心疼那七塊錢？外婆說，七塊錢算錢？母親說，秦熙帶你去。電話那邊安靜幾秒，外婆說，熙熙啥時候回來的？秦熙自然接過電話，回道個把星期，閑聊兩句。母親已拽出洗得發(fā)皺的毛巾和搓澡巾，連同新購入的胸罩，塞入塑料袋里，讓秦熙明天拿著澡票，坐公交去接人，而后湊近電話大聲道：你婆不洗澡，你就別回來了！

翌日晌午，秦熙抵達秦家舊居，南光巷門面房。外婆的四只家具圍成一圈，擱置在前廳，中心是張床，遍尋不見人。唱戲機里響著內(nèi)鄉(xiāng)宛梆戲，豫西調(diào)流轉(zhuǎn)，勾起舊時參與紅白喜事的模糊記憶。秦熙拉了板凳坐在門口，瞧著鄰里枇杷樹亭亭。這舊居是她讀高中之前住的。舅舅在上海打工，幾年前回渠鎮(zhèn)賣掉外婆住的房子，去杭州闖蕩。秦熙便跟著父親與母親搬了家，讓外婆靜心住在這里。鐘蓉家就在西南方向，伸入新豐市場，三間大門面，支起連綿菜攤，安置冷凍柜，做蔬菜批發(fā)售賣生意。鐘蓉還讀書時，兩人一起結(jié)伴去渠鎮(zhèn)小學(xué)，上渠鎮(zhèn)初中，學(xué)校聚居在東北方向的南橋店古城街區(qū)，一條頗有古韻的舊街。那時吃過中飯，鐘蓉的聲音總在西南方響起，叫聲穿過夾巷與墻壁，兩層小樓也要震一震。豫西南方言里，秦熙的名字聽起來，調(diào)子翻了個個兒——侵襲。侵襲！侵襲！她常在二樓書房，或在一樓看電視，聽聲便拽著書包飛出去，推著飛鴿牌自行車，借著輪胎向前滾動的力，穩(wěn)穩(wěn)騎出門右拐，與自西南向東拐彎的女孩匯合。鐘蓉騎的是老式橫杠自行車，蹬得更快，總是秦熙落后，想追趕卻邁不開腿。從家到學(xué)校的路段，小吃攤、一元精品店、面包房、網(wǎng)吧、射擊氣球、香煙……鐘蓉自小闖蕩市井，常撿塑料空瓶積攢起來，找收廢品的賣掉變現(xiàn)，一毛錢一毛錢地攢，帶她存下一點點錢，街頭巷尾串店玩。遇到酒瓶是大喜，一只能賣十塊錢，尤其名牌。放學(xué)回到南光巷，找一隱蔽角落，兩人自行車靠在一處，鐘蓉湊上來，兩手扳住秦熙的臉，為她清理牙縫的辣椒，嘴角的油跡，重束跳脫的發(fā)絲，做回乖學(xué)生。有時她聽不見鐘蓉叫聲，母親便為她張著耳朵。鐘蓉的名字在母親嘴里，常常是鐘兒：侵襲，鐘兒來了，快點，別落東西！鐘蓉考渠鎮(zhèn)高中時差了兩分，秦熙求著母親為鐘蓉聯(lián)絡(luò)了人。母親一通電話，用了人情，但鐘家放棄了，不肯出擇校費。鐘家生意做得大，雖是鐘老頭掌舵，家庭事務(wù)得鐘二嫂點頭。母親在家里發(fā)發(fā)牢騷：女兒們上學(xué)是唯一出路，真他媽沒遠見。有句話秦熙仍記得：以后不準(zhǔn)跟她玩，她是賣菜的，你是買菜的。

西南邊的小道伸出短短一截，多年前曾無數(shù)次飛出熟悉的身影。此刻也有個熟悉的身影，提著一兜胡蘿卜，肩膀右傾，小步子溜過來。那身子每回見都縮下去一點，上半身四四方方，兩腿精瘦有勁，大老遠叫了聲熙娃兒！秦熙猛地跑過去，接過胡蘿卜道，不會去干活了吧？外婆擺擺手，現(xiàn)在市場上哪有活？秦熙說，那你這菜從哪兒拿的？外婆黑黝黝的瞳仁移過來，打量著她。秦熙悟道，在鐘家拿的？外婆說，小蓉蓉給的批發(fā)價，咱們?nèi)ハ丛?，你順帶拿點菜回家。秦熙慌忙擺手道，我可不敢隨便帶。外婆不樂，咋的？秦熙說，你知道我媽不喜歡你去市場干活，更沒眼看這些菜，你咋不自己送去呢。外婆說，你曉得那是不可能的。秦熙遞過去新買的胸罩，只說是媽選的。外婆數(shù)落道真是多余，并不需要，可捧著衣物湊到門口，借著天光細瞧花樣和紋路，只說：尺寸行，有更紅的顏色沒？秦熙連忙搖頭：這就是最紅的。外婆將新胸罩撂入衣柜，瞧見秦熙提的洗浴毛巾，只收拾了換洗的褲衩和胸衣。那胸衣用紅布縫制而成，更像寬大的背心，不知是被撐得變形，還是原本便剪裁如此，整個兒歪著撲向前。兩人拾掇一番，插了門，轉(zhuǎn)了鎖。沒走幾步，外婆提議騎電車，婆孫倆省四塊錢。秦熙雖熟悉電車操作，但不曾上過大路，擠入人流，遂將年節(jié)間瞥見的剮蹭事故演說一番。外婆笑道，你是不敢，那婆帶你？秦熙認真道，路上車多，都是回來過年的，我媽會罵咱倆的。外婆笑瞇瞇，用手指點點她道，沒個潑氣兒。秦熙說，啥意思。外婆說，你呀，被你爸管教得太狠了，沒個潑氣勁兒。潑婦的潑么？秦熙咕噥道，關(guān)我爸啥事。外婆撇撇嘴，喲，不讓說啊。隨即臉色冷下去。父親管教她么？秦熙回想，父親是渠鎮(zhèn)中學(xué)的語文老師，帶初三畢業(yè)班，忙得緊，有時把家當(dāng)旅館，印象中總是溫和的，溫柔地勸解她、照顧她，用艱澀的古文詞句，闡釋一些淺顯的道理。父親常常沉默，或是笑笑，哪里是管教。秦熙岔開話題：要不我打電話給我媽？外婆手指狠狠戳在她腦門上，摸出四個硬幣，拍到她掌心里。

兩人走向南橋店公交站，沿途遇到一位背著手的老太太，黑棉服裹體，粉紫圍裙系在腰間，也在菜市場裝菜做工，秦熙聽聲辨認，應(yīng)叫春霞。簡單寒暄后，外婆攬著她胳膊，說這是外孫女，在北京讀研究生。春霞說，哦是那個常給你打電話的丫頭吧。秦熙重新變回那拖斗，靜靜地被展示，收到一些贊語，配合著露出謙遜的神色。春霞亦寡居二十多年，與外婆一樣。兒子在上海做生意，孫子在南京當(dāng)兵，這兩天都會回來。至少還回來，秦熙不無擔(dān)心地看了眼外婆，她有許多年沒見過舅舅了。誰知外婆面色平常，一把子攬過秦熙道，你、你、你洗澡了么？我外孫女帶我去洗澡哩。春霞便不再說兒子，只是稱贊道，真孝順，真孝順。兩下里告別，走出兩步，外婆的手蕩下去，扭頭叫道：今年能喝上喜酒么！言語間已是樂呵呵。春霞也側(cè)身笑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到時候幫工的老姊妹都能喝上！看來孫子是沒談呢，快三十了吧，外婆咕噥著，掛起了笑。公交堵了一路，鑲嵌在黑白灰的車流里，綠豆糕似的一塊。兩人一路無話，瞧著窗外，夾縫中開辟新路的電車流所向披靡，外婆忽地怒道，你瞅瞅！這還不如騎電車快呢！秦熙不吱聲，外婆又問，你這次回來見過鐘蓉么？秦熙說，沒。外婆吼道，可不準(zhǔn)給我見，你好好上學(xué)！你們是兩路人了！

湍濱洗浴中心的電驢停得歪斜，擠扭成一團，秦熙見縫插針地過，外婆胯大，一邊闖一邊罵，秦熙只好回頭將倒了的車子一 一 扶起。再抬頭，老人已經(jīng)沒影了。她早知外婆偶爾有無名火，萬事便做周全些，掃碼買了兩張搓澡票。水霧漫過行來走去的女人身體，大小不一的乳房，聳立或垂至肚臍，深深淺淺的陰影，倒三角似的，在滿目的肉色中飄移。秦熙大學(xué)浴室有簾子，隔開獨立空間，回到渠鎮(zhèn)，一下子目睹這種場面，不自覺地站住了。倒是外婆，比她要鎮(zhèn)定，神色不顯，卻在褪去衣物時背過了身子。秦熙瞧著那背影，白花花的，不曾想外婆面孔棕黑如枯樹，雙手常年在菜市場搬菜，血印子凝結(jié)成黑跡子，身上的肌膚卻白皙細膩如此，不見年齡。布制內(nèi)衣穿久了便卷上去，細細長長的一條，魚一樣被外婆摔進柜子里。而后，外婆夾著小板凳和洗護品，匆匆推開簾子進去，感慨有點冷，言語又是歡快的了……轉(zhuǎn)身一瞬，秦熙瞥見外婆的胸，垂至肚皮，癟了的袋子似的。她想起母親提起的布袋胸。母親說，那時的女人都生得多，到老了，胸便垂下去。不知有無科學(xué)依據(jù)。外婆頭也不回，重又沒了影。秦熙有些慌張，加快速度，劈開塑料簾子，鉆入水霧。乳白色的細小顆粒滾動，蒙住女人們的眉眼，她只好通過身體來辨別。大概有三四個年老女人，肚子臃腫，顯見有淺白的花紋，有些紋路讓人驚心。秦熙幼時跟母親鉆澡堂，盯著母親肚皮的白紋，問媽媽咋會有這么多道疤，像肚皮在冒白色的火。母親愣在那兒。旁邊一個女人說，那是你撐的呀。秦熙便哭了。母親本欲發(fā)作，卻發(fā)現(xiàn)是熟人，菜市場的熟人。此刻，幾個身體長得很像，秦熙看著看著，心底生出了恐懼。澡堂氣悶，她急出了淚，想叫一聲婆，卻啞了似的，扭身來到搓澡床，希望能遇到那熟人。搓澡的女工都是生面孔，塑料簾子窸窣聲動，穿著紅色蕾絲文胸和深藍褲衩的女人走了進來。內(nèi)衣顏色鮮艷，對比度極高，跳到秦熙余光里，讓她生出點希望。女人端著淺黃色的面碗，徑直來到門口花灑下，接了半碗溫水，晃晃，嘩的一聲，潑至角落的下水道圓蓋上，幾根泡面條兒卡在縫隙里，不上不下的，伴著辛辣的紅油與佐料味兒，有些嗆。女人轉(zhuǎn)過側(cè)臉，右眉峰一顆痣，圓不溜丟。秦熙確認了，沖過去，抓住女人胳膊：鐘姨！鐘二嫂明顯被嚇了一跳，但綻開了眉眼：喲，高材生回來了。眼光帶著探尋和考量，等一個解釋。蒼老的叫聲劃破了霧氣，聽著嘶?。呵忠u！秦熙猛地松開了手，轉(zhuǎn)過身，看向來路。那身子涌入云端似的，直直朝著這個方向。鐘二嫂笑道，喲，帶你婆來了，你們搓不搓？秦熙只好點頭道，我搓。

原來外婆方才坐在板凳上，骨架不大，縮在角落里，位置隱蔽。板凳是澡堂子自有的，秦熙有些后悔，早知自帶一個。母親說過，澡堂子的板凳是不能隨便坐的，老年女人下面有病菌。秦熙當(dāng)時聽聞便想問母親，她說的老年人可包括外婆么。糾結(jié)著便出了神，外婆始終含著胸，雙腿夾得緊緊的。秦熙擠了點洗發(fā)露掬在手心，走到小隔間去，找了只凳子反復(fù)清洗，假裝是隨意搬的，讓外婆換換。外婆聽話，卻沒頭沒腦地說，你們年輕，站著得了。秦熙說，好。外婆問，剛跟鐘二說啥哩。外婆稱呼鐘二嫂，總?cè)サ羯?，單名二，二在渠?zhèn)，通二百五。秦熙品品，回道沒說啥。外婆說，你跟那女人有啥好聊的！小氣……遠處打奶的紅藍影子頓了頓，秦熙折下腰捂住外婆的嘴。外婆嗚嗚幾聲，眼神如刀。秦熙放開了，擔(dān)心老人大聲數(shù)落她，但外婆卻沒繼續(xù)講什么，想來也是怕傳過去。渠鎮(zhèn)女人識時務(wù)，內(nèi)里再溝壑萬千，面兒上都能過得去。秦熙能認識鐘蓉，多虧外婆在鐘家菜鋪幫工，裝一袋子菜一塊錢，一天下來，多則掙八九十塊，少則十幾塊。幫工多是方圓幾里住著的老頭子與老太婆，要么寡居多年，要么子孫闖蕩異域，年節(jié)也難回，日子艱苦。新豐市場默認老年幫工可以批發(fā)價買菜。外婆總是成袋往家里拖，那種袋子在渠鎮(zhèn)叫長蟲皮布袋，長蟲便是蛇，可見能裝多少東西。鐘家攬了渠鎮(zhèn)小一半飯館的蔬果供應(yīng)，攤子鋪得大，招的工也多。鐘二嫂雖在澡堂子排班，強悍的性子在菜市場是出了名的，休息日便坐家里柜臺，讓幫工限量限斤買，后來逐漸成了市場新規(guī)。新規(guī)推行總有磨合，鐘二嫂用剪子絞了一個老頭的長蟲皮布袋，外婆在旁幫腔，老年工紛紛抱不平。鐘二嫂氣頭上槍打出頭鳥，沖著外婆講：你老公害病死得早，能給你活兒干就不錯了！外婆登時把幾筐子菜掀翻了。母親不知從哪里聽說，從稅務(wù)局下班，趕到鐘家菜鋪，拉著鐘二嫂進里屋，過不多時，鐘二嫂哭著給外婆道了歉，圍觀的人也散了。具體細節(jié)秦熙不知曉，問鐘蓉，鐘蓉也不講，只說讓她好好學(xué)習(xí)。那時秦熙已讀高一，鐘蓉已在家?guī)兔τ幸荒甓嗔恕?/p>

秦熙最后一次去鐘家菜鋪，搬箱挪筐的身影里，也有鐘蓉，問她干嗎。秦熙說，我找你媽。鐘二嫂自冷凍柜旁抽身，神色疑惑，眉峰一顆痣，黑漆漆，像第三只眼，瞧見來人是秦熙，說了好些場面話：感謝你媽幫忙找人兒，但鐘蓉基礎(chǔ)不好，家里需要人，就不上了，這些菜隨便挑，多拿點。秦熙打斷她：老師說知識是能改變命運的。兩下里沉默，鐘二嫂忽地攤開手，晃晃，指指四周，這就是俺們的命。秦熙握緊拳頭：真他媽沒遠見。旁邊一個幫工道，死丫頭咋還罵人呢。鐘二嫂招招手，示意她走近點。秦熙提起褲腰，往前跨過幾步，蹭上發(fā)霉的爛葉子，甩了甩褲管。鐘二嫂斂了笑，用戲謔的口吻說，高材生，你成績好，聽蓉娃說回回考班級前三，你知道啥是生計么。秦熙沒聽清，下意識問啥。鐘二嫂示意幫工把叫賣菜價的喇叭關(guān)了，一字一字道，生、計。秦熙想了想，語文課上老師提過這個詞，不自覺地用了普通話：人物的生活。鐘二嫂嗤一聲笑了，指指嘴巴，又拍拍手頭的得力牌黑計算器：瞅瞅，書讀多了就是書呆子了！生就是生活，計是計算，她爸賣菜，三班倒，夜里沒歇過覺，我閑哩時候查賬，忙哩時候到澡堂子幫工，蓉娃都上那么多年學(xué)了，幫幫我們老倆，不行么。秦熙看著那雙紅腫結(jié)痂的手，忘記回話。鐘二嫂仍說，女人都是菜籽命，嫁人養(yǎng)娃，早晚的事兒，高材生，你好好上啊，好好上。秦熙站在原地發(fā)抖。有雙手拉起了她，中指骨節(jié)有硬繭，是握筆磨的。秦熙跟著那股力跑開去，跑啊跑，跑啊跑。

霧氣彌漫，想著舊事，頭發(fā)也沖凈了，泡沫浩浩蕩蕩，溪流一樣奔向角落，匯入方才的泡面湯紅油里，乳白色小泡漫游在紅湯里，開出朵朵漩渦。秦熙細看那泡沫與水流，卻見淡黃液體自外婆板凳圓孔下緩緩流出，便移開目光。不是失禁，她便假裝沒看見。外婆滿面愁容，看著較近的米白色皮質(zhì)搓澡床。秦熙說，票已經(jīng)買了。外婆不吭聲。每每，搓澡工拿起塑料膜包裹的卷軸，覆上一層新膜，躺上去一個新的身體，完事便用清水沖搓澡床，提溜起薄膜，丟進垃圾桶。秦熙目送外婆躺上去，想著母親說的話，薄膜而已，能抵擋住什么，她決意待會兒躺其他的搓澡床。外婆蒼老的身體縮在床上，兩條腿攢聚著，肌肉緊張。也許自己離開比較好，秦熙想著，便對外婆講：有不舒服的，跟搓澡的這阿姨講。那中年模樣的搓澡師笑笑，卻聽外婆微弱地說，要是有些地方你搓不到，我自己搓也行……秦熙覺得好笑，輕拍外婆的臉道，咱付了錢的。眼見得老人臉黑下去，秦熙小步子溜開。她尚未走遠，聽搓澡師簡短有力的命令，頤指氣使地：左轉(zhuǎn)，右轉(zhuǎn)，趴下，仰脖子，疼不疼，吭氣！秦熙與母親在湍濱洗浴多年，從沒見搓澡師敢這樣對她們講話，擔(dān)憂外婆脾氣會發(fā)作，卻見她聲如蚊蚋，蜷縮的身體微微張開了。

來到里間，秦熙就近找一處花灑，候著較近的搓澡床。兩個身體躺下又坐起，方輪到她躺下去，薄膜水滑，搓澡師面生，她放了心。白熾燈蒙在水霧里，光線悶悶的，晃得強烈。她閉上雙眼，卻聽見那句熟悉的高材生，登時頭皮發(fā)麻。睜開眼睛，鐘二嫂已從方才搓澡師的手上褪下搓澡巾，慢條斯理地套在自己手上。秦熙有些暈眩，想坐起來，沒成，只聽鐘二嫂說：俺的客。先前搓澡師回道，哎呦鐘姐，真不好意思，小姑娘拉著我就躺下了。鐘二嫂說，沒事去忙吧。秦熙只好道，二姨輕點哈。鐘二嫂笑道，你跟蓉娃一樣，都怕疼，但是呢，灰得刺啦掉，對吧。說著便上了手，勁兒極大，秦熙身體一上一下挪動，均勻有力的節(jié)奏中，皮肉見了粉紅。躺在眾多目光中，浸泡在霧氣里，她感覺自己是一堆肉。鐘二嫂黑黝黝的鵝蛋臉滲上汗珠，嘴巴緊緊抿起。搓弄大腿時，鐘二嫂讓秦熙側(cè)臥，稍稍用力掰開。秦熙不知那是出于工作需要，還是別的，身子僵硬了下，不情愿地張開。視野中，水汽迷蒙，鐘二嫂伏低了身子，頭顱不見了，搓澡巾如鋼絲球，疼痛蔓延至腿根，秦熙畏懼鋼絲觸碰自己最薄的皮膚，不自覺地夾了下雙腿。兩下里沉默著角力，秦熙側(cè)向左邊，那雙手再次用力掰。須臾，鐘二嫂直起身子，抹了把汗，順勢一拍秦熙右半邊臀：屁股還不小嘞。秦熙惱怒，卻聽旁邊一位老人道，屁股大是好事，少受罪。秦熙冷笑道，少受什么罪？老人說，生養(yǎng)的罪。秦熙深吸一口氣，坐起來。鐘二嫂問道，舒服嗎？打奶嗎？打奶是敷上沐浴露按摩。秦熙擠出一絲笑，搖頭。鐘二嫂帶著笑意問，是不是沒交男朋友啊，是吧，是吧。擠了一下眼睛。秦熙僵硬在原地，霧氣彌漫，暖氣扇呼哧呼哧吹，她仍在發(fā)抖，與多年前一樣。鐘二嫂的臉湊近了：俺們?nèi)赝抻心信笥蚜?，快成家啦，你瞅見她了嗎？秦熙忽地笑道，二姨不知道還是咋的，我倆十年沒聯(lián)系了！她靜靜心，轉(zhuǎn)身至門口花灑下水桶旁，抄起一盆清水，滿滿當(dāng)當(dāng)，不顧鐘二嫂站在搓澡床尾，嘩的一聲沖洗開去。水流裹挾著一切，浩浩蕩蕩奔涌，浸濕女人一身。秦熙拈起塑料膜一角，提溜著成一綹兒，扔至垃圾桶。一套動作行云流水，完畢笑道，謝謝姨，那我回去了。方走出幾步，聽見身后一聲罵，搓澡巾飛了過來，秦熙轉(zhuǎn)頭，啪嗒一聲，鼻頭火辣辣。她撿起吸水腫脹的搓澡巾，慢慢走回去，一字一句道，畢竟我是買菜的，她是賣菜的。

霧氣越來越重了，擔(dān)憂外婆狀況，秦熙迅速回去，老人神色如常，可她們都速戰(zhàn)速決，再看鐘二嫂，已經(jīng)沒影了。出去后，秦熙拿出手機，對著置頂?shù)牧奶炜?，發(fā)送道：對不起。那廂回復(fù)，遇上了？秦熙說，嗯。那廂發(fā)來語音，秦熙湊至聽筒：咕嚕咕嚕。外婆不識字，只問可是只貓。秦熙慌道沒有的事。老人靜默地穿衣，眼神空空，步子慢了，也不再忸怩。她們正面相對，很是坦誠，一時無話。兩人沿著湍濱洗浴旁的東河街走著，外婆兀自咕噥道，沒聽吭啊。秦熙說啥。外婆說，沒聽說小蓉蓉談朋友，你知道么。秦熙搖頭，我當(dāng)然不知道！外婆說，你是不是今年畢業(yè)，可以先見見人了。秦熙說，我不要。外婆停下腳步，變了臉：你不能比她晚！秦熙說，比她晚怎的？外婆小聲道，丟人，咱上這么多年學(xué)，不能白上，不能嫁不出去，不能晚，我得跟你媽談?wù)劊÷愤厷埓娴难┗胗喙?，白得壓抑。秦熙悟道：婆，你也看見鐘二打我了吧？外婆木著一張臉：她，她還欠我二百五十七塊工錢。秦熙愣在原地，看外婆的背影越來越小，縮得只剩一點，將電話打給母親，只說外婆可能會來家里，自己要去圖書館，便掛了?；氐街庙斂颍龑⒃杼们樾渭毤氄f了。鐘蓉說，來借書吧。

公交晃了一路，嵌在灰黑車流里，秦熙靠著震顫的玻璃窗，感覺五臟六腑要被拆碎了，化進暮光。天開始落雪，一粒一粒，無聲無息。南橋店路口攤販支起棚子，古城街牌坊高聳，薄薄積雪堆在低洼處，乳白吞噬著大理石藍，相互爭奪地盤，較著勁兒。秦熙捂上口罩，低頭順著人流往北，行至一百米遇交叉口，往東來到渠鎮(zhèn)中學(xué)，進入學(xué)校西面的花洲巷，巷道串聯(lián)四排房屋，她直走到底右拐，是一棟盒子似的三層樓房，樓道窗戶是洞眼，黑漆漆，刷刷看著她。許多年里，秦熙抱起門后的錢串子多肉盆栽，擦著墻壁上二樓，鉆進胺味極重的公共衛(wèi)生間，從花盆底部圓孔里摳出鑰匙，進屋落鎖，填滿貓糧碗和水碗，等待摩擦地面的腳步聲。那聲音不同其他住客，啪嗒啪嗒往重了踩，而是窸窸窣窣，只有她辨得出。貓性機警，聽聲便撲到門邊。鐘蓉輟學(xué)那年，開三輪送菜，路過渠鎮(zhèn)中學(xué)，撿到彼時巴掌大的小貓，雨天蜷縮在井蓋積水里，帶去驅(qū)了蟲，取名叫胖胖。鐘家每月給她一千塊零花錢，她便租下這單間，年租金三千，送菜途中照看。秦熙一直覺得藏不住，因鐘家合作的飯館子多，古城街區(qū)人多眼雜，可到如今，胖胖也快十歲了?；鼗匾娝?，兩邊都要認一認。身子困乏，她懶得爬到鐘蓉安置好的上鋪，直接歪在被褥凌亂的下鋪。睡眼惺忪間，似有身影溜進來，裹了黑衣，上半身四四方方，兩條腿精瘦筆直。秦熙一時恍惚，以為是外婆，自己仍在搓澡床上，外婆后面竟跟著母親，兩人湊上來，拉開了鐘二嫂，像是來救她的，卻輪流上前，將她磨得血肉模糊，一盆清水傾倒下來，她只剩副白骨，如溺水之魚，指節(jié)在空中揮動，直到重新抓住那雙手，中指繭子仍在，但手心與手背皮膚溝壑萬千，粗糙堅硬。她被一把拉起來，與鐘蓉相對，一時無話。

拍打聲如潮，伴著咕嚕咕嚕的喘息。那節(jié)奏發(fā)顫，秦熙感受著振動，小腹突然有點癢。她一股腦兒站起來，扯開窗簾，推開玻璃窗，放冷冽的空氣進屋，扭身一看，貍花貓眼神迷蒙，小屁股高高翹起，鐘蓉右手虛虛握著，像方才握了枚雞蛋。鐘蓉笑笑，揮手趕走了那貓。秦熙問自己睡多久了。鐘蓉說，我也剛回來。而后指了指桌上的胡辣湯和油條：多少吃點。秦熙說，你沒男朋友吧。鐘蓉說，當(dāng)然。秦熙說，我也沒有。鐘蓉說，我媽就是故意的。秦熙說，我婆可不這么覺得。鐘蓉攤攤手，開了一罐啤酒，泛著冷光。瞧見鐘蓉一口悶，秦熙說，怎么了。鐘蓉說，我想單干，要飯館送菜那業(yè)務(wù)線，我媽不給，說我遲早是外姓人，給她生個外孫再談。秦熙捏緊拳頭，良久松開道：你下次喝啤酒，試著放幾粒話梅，味道還行。鐘蓉說，好。

渠鎮(zhèn)寒冬是干冷，空氣是看不見的冰，仍在往房間里灌，沒人想到要關(guān)窗。她們見面的時候，啥也不怕。雪仍在飄落，積壓在樹枝上，薄薄的一層，又一層。秦熙望著窗外，是古城街分叉的小路，霧氣重重，看不真切。胖胖在不遠處吃貓糧，黑灰棕三色匍匐在背，像一只碩大的老鼠。她猛地撲過去，掐了胖胖的屁股，母貓伸出爪子，扭身撲上來。身后有股力將她拖過去，但來不及了，手上早見了紅印子，血珠滲出來，綠豆似的一顆，暈在縱深處。鐘蓉吼道，你瘋逑了？秦熙看著那印跡，忽然笑了。手機振動，細細一看，是父親。父親說，圖書館都關(guān)了一小時了，你在哪兒。秦熙說，我在奶奶家，爸你信嗎？秦熙握著手機，看著翻箱倒柜找碘伏的鐘蓉。鐘蓉沖她搖頭，眼神帶著哀求。秦熙問，找的啥人？父親說，你婆的朋友，春霞的孫子，國科大畢業(yè)的，剛好今天回來，明天就走了。意料之中，秦熙嗤笑。父親說，對方家里是做生意的。秦熙說，關(guān)我屁事。父親說，你曉得做啥生意嗎？秦熙說，關(guān)我屁事。父親說，別罵人，爸爸會難過的，他爸在上海崇明做蔬果批發(fā)，蔬果，你好好想想，年節(jié)期間吃頓飯而已，何必鬧得雞飛狗跳，看在爸爸面子上……秦熙說，她們是不是連時間地點都約好了。父親嗯了一聲。秦熙說，把他微信給我，我們談。良久，母親發(fā)來那男孩的微信，附帶露齒笑表情：你婆說人家渠鎮(zhèn)兩套房，南京一套，上海閔行付了首付。秦熙轉(zhuǎn)手發(fā)給鐘蓉，強調(diào)了蔬果生意：好好談。鐘蓉跪在地上，拈起一支棕色棉簽，碘伏液灌注在中心，掰下一頭，液體浸濕了另一頭，拉過她的手，細細涂起來，棕色印跡成團，包圍滲紅的細長傷口，像一只瞇縫著的紅眼。鐘蓉說，有啥事，別拗著，實在不行就跑，記住沒。秦熙抱抱鐘蓉道，你也是。鐘蓉苦笑道，談不攏的事，永遠談不攏，我媽跟你媽，看似一樣，但你媽心里全是你。秦熙說，我倒是希望她不這樣。少有的時刻，兩人不是盟友。秦熙果斷告別，出門去了。

繞出花洲巷，重回古城街，套圈兒、擊氣球、蹦床、小吃攤……收廢品小鋪零零星星，塑料瓶塞滿深綠長蟲皮布袋，一摞一摞，隱在墻根。沿著古城路，由南向北走到盡頭，她看見了父親，正背著手瞅別人玩牌，探頭探腦。秦熙悄悄湊近，都是男人，煙霧繚繞?？纯颓埔娀爝M一個小姑娘，神色不明，有的拍拍玩家肩膀，開玩笑道，找你的么。父親扭頭一看是她，眉頭便皺起來，吼道，走走走！以往的時刻，父親也是如此，在北邊路口等著她，從不闖進古城街。她與父親都有寒暑假，少時借口用了個遍，在父親那里，指向一個去處。他不說破，她也不講。父親只有一個條件，不許掉出年級前三。秦熙走得快，父親勾著頭，跟在她身后。她想想，慢了腳步。到家后，母親在廚房里忙活，原來事出倉促，本來做了飯的。秦熙說，我婆呢？母親說，去湍濱飯館了，約的七點，你先捯飭一下。秦熙端詳著手上瞇縫的眼睛，乜斜到沙發(fā)上的化妝品。父親溫和地笑道，你媽為你準(zhǔn)備的。她倒是配合，拿起口紅和粉底，涂在手上試試顏色，口紅太粉，粉底過白。廚房門開，母親想起來什么，補充道：唯一的遺憾，是那男孩從小沒有媽媽。秦熙說，我們能自己單獨去吃飯么，你們別跟著。父親哈哈大笑，拍手道，也行！母親眉頭皺起：你愿咋樣咋樣，我們還是見我們的。秦熙只說，爸，你在笑啥啊。父親的笑僵在臉上。秦熙拿起化妝品，轉(zhuǎn)頭進了書房，將最新信息發(fā)給鐘蓉。鐘蓉說，拋開別的，沒媽這條挺加分的。秦熙說，扯遠了，你看看能不能跟著他爸干，上海應(yīng)該好掙一點。

許是唇色淡了些，母親撲過來，拿起口紅，重復(fù)擦在她唇上。手機振動，母親知趣離開，秦熙低頭看，鐘蓉已發(fā)來聊天截屏，對方說，我爸不賣蔬果，我爸是開河南燴面館的。鐘蓉：聽說你們好幾套房……對方說，我奶講的嗎？不好意思，渠鎮(zhèn)的賣掉了，南京的是租的，上海那個是我爸的，咱們先講清楚比較好。秦熙閱畢，歸置了行李，將身份證和手機揣入口袋，買了一張火車票，七點發(fā)車，去北京。她將車票信息發(fā)給鐘蓉，只說：送我吧，現(xiàn)在，馬上。而后走出書房：好吧，那我倆先去逛逛公園，行吧？母親說，這行。父親重又露出微笑。秦熙也牽起嘴角，沖爸媽揮揮手。父親瞧見她笑，自己卻斂了笑。秦熙掰開門把手，握緊了兜里的證件，一步一步走下樓梯。樓道窗外仍在落雪，冷氣凝成白煙，似有枝丫斷裂聲，晚風(fēng)嗚嗚中聽得真切。她加快了腳步，可每踏下一層階梯，身子更重了一點。她開始奔跑，跑出樓棟，看雪霧彌漫，淹沒身后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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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靜的故鄉(xiāng)》馬小燕油畫130x160cm 2022 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