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春
泥鎮(zhèn)這地方,原是漢水河道,年深月久,泥沙淤積,河道北拓,遂漸成沙洲。有人見這兒土地肥沃,來此種植、蓋屋、居住,多年過去,儼然已是個雜居村落,人來車往,糶米為市,愈發(fā)繁榮。此地因系淤泥堆積而成,被人隨口喚作泥莊,后因市成鎮(zhèn),得名泥鎮(zhèn)。
泥鎮(zhèn)臨水,常有來往船只在此停靠、歇腳,便有劁豬的、砸生鐵的、算命的、說書的、玩雜耍的等紛至沓來,泥鎮(zhèn)因此聲名遠揚,煞是熱鬧。
泥鎮(zhèn)人都說馬眼鏡是鎮(zhèn)街上最有文化的人,沒有之一。文化這東西,沒法驗證。都哈哈一笑,姑且信之。馬眼鏡鼻梁上架一對酒瓶底子似的眼鏡片,他的名號就是由此而來,真名反倒被人忘記了。很多人第一次看見他,都替他擔心:那么重的“瓶底子”壓在鼻梁骨上,鼻孔里還能出氣?有人這樣悄悄問他,馬眼鏡眼珠一翻:世上本無事,庸人自擾之。噎得人無言以對。
馬眼鏡在東街有兩間門面房,他爹活著的時候,從屋后搭起兩間坡房,在里面推磨點漿磨豆腐賣,又逼馬眼鏡學會全套手藝,這才溘然長逝。沒了依靠,馬眼鏡只好子承父業(yè),繼續(xù)開豆腐坊度日。每天凌晨,雞叫三遍,馬眼鏡起床把頭晚泡好的黃豆洗凈起桶,開始推磨。黃豆一勺勺喂進磨眼,石磨一圈圈推來轉(zhuǎn)去,豆?jié){一波波流將出來;再注入白紗包袱,一番慢搖輕蕩,濾出豆?jié){,濾掉豆渣;待豆?jié){入鍋燒開,又舀入白紗布圍置的木屜,點石膏,攏紗布,兜緊蓋圓,擠出水分,用個五十斤石塊牢牢壓住。三個小時后,一屜四方墩實、白嫩鮮香的豆腐便告出爐。這時候,街面上已是人聲鼎沸。馬眼鏡把豆腐擺在門口案桌上,用紗罩罩好,自家捏本書,一會兒輕聲吟詠,一會兒怒目圓睜,一驚一乍,讓路過的人憂心不已,以為他犯了啥魔癥。
有人來買豆腐,連喊三聲,馬眼鏡才從半醒半夢中醒來,連忙丟下書本,不好意思地笑說,美不勝收哇!不知是說自家豆腐好還是說書里風景好。
馬眼鏡娶過一房老婆。女人性直,不太會說話。有一回,馬眼鏡捏本書獨自陶醉,擊節(jié)贊嘆:有味,有味!女人以為自己點石膏時出錯,弄壞了豆腐,趕緊走近提鼻子聞,豆香撲鼻。又捏一塊喂嘴里嘗,味道純正,嫩滑爽口,怪好呀!還聽馬眼鏡“有味”不已,才低頭聞書,一股霉味刺鼻。女人早惱火他平時只顧看書,耽誤許多生意,不由怒從心頭起,奪過書本扔進灶坑。眼看一團火苗把書燒成灰燼,馬眼鏡氣得伸手便打。如此三番五次,女人看日子過得恓惶,沒個盼頭,趁一個月黑風高之夜,卷幾件換洗衣服,遠走他鄉(xiāng)。隔壁砸白鐵皮的劉麻子勸馬眼鏡找回來,馬眼鏡不聽,說女人如衣服,穿也穿得,脫也脫得,何況并不合身哩。從此,他成了個逍遙自在的孤家寡人。
這個迂夫子!劉麻子撇著嘴對街坊說,讀書讀迂了啊。
馬眼鏡聽了,說,君子固窮,小人窮斯濫矣!
劉麻子聽得半明不白,暗道,窮死你活該。
有一回,劁豬匠朱洪升故意問馬眼鏡,你天天讀那幾本破書,里面有啥好東西?
馬眼鏡說,書中自有顏如玉,書中自有黃金屋。圣人之樂,讀書是也!
朱洪升不曉得啥叫顏如玉,“黃金屋”他是知道的,連忙說,你既然有黃金,咋不賣了拾掇房子呢?
馬眼鏡無語黯然。片刻后,他“哈哈哈”大笑道,清貧樂,樂清貧,貧屋自有樂處,我心可游天下,你哪里懂得我之樂??!
朱洪升聽馬眼鏡滿嘴之乎者也,如墮云里霧中,想多說幾句又接不上茬,灰溜溜跑回家喝小酒去了。
馬眼鏡懶。父母去世,老婆一去不返,他樂得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好在每天的兩屜豆腐準時出鍋,賺點錢勉強可以保住他的生活開銷。劉麻子老婆看他經(jīng)常饑一餐飽一餐,勸他要吃飽吃好,養(yǎng)好身體。
馬眼鏡眼白一翻,說,書中自有千鐘粟,我何曾餓過呢?
好心的女人又勸道,你要勤洗澡勤換衣裳,把頭臉收拾干凈,不然惹一身腌臜,誰個買你豆腐哩。
馬眼鏡說,我每天都在熏香沐浴,何曾腌臜過?
劉麻子女人看馬眼鏡明明蓬頭垢面,卻說自家天天熏香沐浴,眼看說不清白,長長嘆口氣,不再搭理他。
馬眼鏡人迂腐,心眼卻善良。有人站門口乞討,他鍋里無飯無菜,干凈得像貓舌舔過,咋辦?他隨手切塊豆腐,遞給乞者。乞者連聲道謝,趕緊就熱氣,幾口咽下肚。有時候,他也端兩塊豆腐去劉麻子家搭伙,兩人湊一塊喝幾盅。酒至微醺,他便搖頭晃腦,口中念念有詞:“天下者,人民者!我們不者,誰個者?!睗M臉的幸福感?!罢摺笔悄噫?zhèn)方言,有高興、歡喜和炫耀的意思。他用后兩個“者”,來表達自己的喜悅、炫耀之情。只是不知道他“者”從何來。
有知識有文化,卻也怪誕怪僻!這是泥鎮(zhèn)人對馬眼鏡的評價。他的名聲便越傳越玄乎,很多人就是沖著他的怪誕,大老遠跑來看他,順手買幾塊豆腐回去。這使得他的生意一直興旺。
當然,馬眼鏡也有失策的時候。有一回,街東頭的拴保來買豆腐,五塊錢找零三塊。馬眼鏡回頭拿這五塊錢去買酒時,被告之是假錢。馬眼鏡找到拴保門上,拴保死活不承認,還說馬眼鏡讀書人也學會了使詐。馬眼鏡辯不過拴保,灰溜溜回來,對劉麻子說:君子坦蕩蕩,小人賊兮兮。此小人也!
每年進了臘月半,馬眼鏡便停掉豆腐生意,拆兩塊門板,搭成桌案,又擺好筆墨,免費給人寫春聯(lián)。此時的馬眼鏡,神清氣爽,氣宇軒昂,一掃往日的灰頭土臉,眉目間隱隱散發(fā)出瀟瀟英氣。這也是他最為高興的時候。這當兒,你只管拿來紅紙,他裁好了,折成方塊,滿臉肅穆地凝視來人片刻,一揮而就。
他給劉麻子寫的是:砸白鐵妙手生金,帶徒弟福澤后人!那時候,劉麻子帶了徒弟鬧四,生意紅火,財源廣進。
他給劁豬匠朱洪升寫的是:一刀割斷生死路,一枚女兒值萬金!朱洪升看女兒七巧生得漂亮,為擇個女婿挑來選去,馬眼鏡對此極為不屑。
他給賣面條朱四娘寫的是:一碗面條沸騰事業(yè),半壺黃酒陶醉人生。黃酒是泥鎮(zhèn)特產(chǎn),取上好糯米泡制三天,入鍋蒸熟后,拌入酒曲,待發(fā)酵后潷出汁液,其色嫩黃,濃香可口,糯而不醉,是泥鎮(zhèn)人吃面條時的最愛。
沒幾人懂得對仗是否工整,只聽馬眼鏡讀得順口,還與自家生意聯(lián)系上,仔細端詳一番,喜滋滋卷好,說,好,好!我這就拿回去貼!
馬眼鏡趕忙制止:大過年的,怎么是貼呢!他要人忌口。
對方改口說:行行,我回去就褙好!
他又制止:一年更比一年順,哪有什么背呢!
弄得人家不知咋說,遲疑道:我,我回去糊上……
他氣得扔下毛筆,揮舞著墨黑的雙手道:你就不會說個粘字,粘,賺也,到底懂也不懂。
?。Ψ竭@才恍然大悟,連說,嗯,賺,真是賺了。回去高高興興“賺”好,全家人上下左右打量,果然,龍飛鳳舞,氣勢不凡,平添許多喜氣。
遇到星期天,泥鎮(zhèn)上那群半糙娃子都喜歡來馬眼鏡家聽他講古。馬眼鏡說,諸葛亮你們曉得撒?個個點頭。泥鎮(zhèn)東南方向不到五里地,是諸葛亮隱居躬耕之地隆中,都跑去玩過無數(shù)回,哪個會不曉得。馬眼鏡又問,諸葛亮能掐會算,會呼風喚雨,你們曉得撒?諸葛亮的故事,個個聽大人講過三百回了,又一起點頭。馬眼鏡說,但諸葛亮有件事,你們肯定不曉得。這群被吊足胃口的娃子齊聲問:啥事?馬眼鏡說,遠在天邊,近在眼前。娃子們骨碌碌轉(zhuǎn)動眼珠四處脧巡,有個聰明的娃子舉手道:我曉得啥事。馬眼鏡說,啥事?那娃子說,諸葛亮不戴眼鏡。馬眼鏡伸手在那娃子腦門彈一記,說,還不戴眼鏡,你咋不說他不會推磨呢?眾人齊聲問,到底是啥子撒?馬眼鏡端起茶杯,慢悠悠吹口氣,舌尖在杯沿蕩個來回,喝半口,翻著眼白再吐口長氣,這才慢條斯理地說,諸葛亮從來不吃豆腐。娃子們異口同聲問:為啥子?馬眼鏡說,你們別看諸葛亮能前算五百年,后算五百年,可他唯獨算不明白,三斤黃豆,磨成豆?jié){,打成五斤豆腐后,還能出兩斤豆渣,是咋來的。他算來算去死活算不明白,所以就不吃豆腐。之前被彈腦門的娃子追問,馬叔你咋知道他不吃豆腐哩?馬眼鏡眨巴著眼珠子說,我賣豆腐的,當然知道了。惹得一屋人爆笑,差點掀翻屋瓦。
君子固窮的馬眼鏡,守著他的豆腐坊優(yōu)哉游哉,不亦快哉,快活度日。誰料,忽然一天,竟來件天大的好事。這天,一輛锃光瓦亮的轎車突然停在馬眼鏡門口,一個腰身如孕婦的胖子從車上挪下來,徑直走進馬眼鏡家。大半個小時后,馬眼鏡被拉拽進小轎車,一溜煙跑了??吹脛⒙樽芋@詫不已,沒聽說馬眼鏡有這樣的親戚呀!
馬眼鏡走后就杳無音訊。
慢慢地,街上有人零散捎帶些消息回來。有的說,馬眼鏡讀書時救過個同學的命,現(xiàn)在這同學在省城開個大公司,特地把馬眼鏡接去享福報恩了;有的說,市里有個大老板看中了馬眼鏡的滿肚子才氣,請他去做策劃、顧問啥的,每月給的錢比鎮(zhèn)長工資還要高幾倍……
但這都是傳言,都是道聽途說。
可以確證的是,馬眼鏡確實從泥鎮(zhèn)消失了。
眨眼三年過去,馬眼鏡始終沒有回來。他那兩間沒人居住的豆腐坊,眼看著是搖搖欲倒,剛巧,這時候,劉麻子的兒子紅根準備結(jié)婚,女方提出要蓋好新房才肯進門。劉麻子見馬眼鏡三年不露面,心想,這人八成死外面了。得了,無主之房,我扒了正好給自己擴大點面積。他心一橫,扒掉豆腐坊,和自家兩間房合在一處,蓋起棟四間兩層的小洋樓。
哪成想,房子剛建起,紅根的媳婦還沒娶進門,馬眼鏡回來了。他像戴著望遠鏡在遠處看得清清楚楚,只等劉麻子蓋好房回來住。劉麻子這下是廟里長草——慌了神。他趕緊把馬眼鏡請進屋,擺了滿桌子好菜好酒招待,說了一籮筐好話,大意是:以為馬眼鏡在外面發(fā)達了,不要這破屋爛房了,就自作主張,和自家宅地基合并蓋了新屋;又說請看在多年的情分上,他愿意出點錢,給馬眼鏡另外尋個地基蓋屋。
馬眼鏡這時候確實發(fā)達了。他的臉上油光泛亮,頭發(fā)梳得溜光水滑,眼鏡換成了金絲架子,鏡片薄得像是蝴蝶翅膀;上身穿件翻領深紅西裝,脖子上扎根紫中帶花的領帶,下身穿條印花牛仔褲,腳上穿雙走路咔咔響的牛皮鞋,氣昂昂,雄赳赳,比泥鎮(zhèn)鎮(zhèn)長還要氣派。面對劉麻子的請求,他不點頭也不搖頭,直到對方說得口干舌燥,沒了言語,他才慢悠悠吐出一句:老劉,宅地妻子不讓人,這話你總聽過吧?啥也別說,騰房。
劉麻子傻眼了。這馬眼鏡出去三年,咋變個人了呢?沒有了之乎者也,沒有了書本筆墨,說話時低聲細語,卻讓人聽得后背冷颼颼冒涼氣。劉麻子兩口面面相覷,不知咋辦才好。
思來想去,他請了朱洪升、朱四娘幾個老熟人說情。住在賓館的馬眼鏡絲毫不給老鄰居面子,他拍著桌子說:劉麻子拆我祖屋,占我宅地,他狗日的欺人太甚。
朱洪升說,親不親,家鄉(xiāng)人,咱打個商量……
馬眼鏡說,老朱你莫當和事佬。他眼白一翻,你回去告訴劉麻子,只有一條路:拆屋騰地。
朱四娘賠笑說,要不,我讓他賠點錢可行?
馬眼鏡取下眼鏡,用兩根指頭捏著眼角,說:你看我是差錢的人嗎?咱不差錢,這也不是錢的事。
朱洪升說:那你說這事咋辦呢?
馬眼鏡二郎腿一蕩一蕩,乜著眼說:劉麻子不是心窟眼多嘛,光是想占別人便宜,這回我要他連骨頭帶肉都吐出來。
朱洪升和朱四娘碰了一鼻子灰,回來說給劉麻子聽,劉麻子后悔得直扇自己嘴巴子,任憑他心竅窟眼多過臉上的麻子坑,此時他也毫無主張。只怪自己做事沒考慮周全,拆了別人房子占了別人宅基地,官司打到天邊,也是輸。劉麻子和老婆在家里說起馬眼鏡賣豆腐時的酸腐,再看看現(xiàn)在,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世道變了,還是人心變了。狗日的劉麻子!他在心里惡狠狠地罵自己。
最后,萬般無奈的劉麻子搬出鎮(zhèn)政府一個遠親出面,好說歹說,只差給馬眼鏡跪下磕頭,馬眼鏡才勉強同意以二十八萬塊錢了結(jié)此事。拿到錢后,馬眼鏡就從泥鎮(zhèn)徹底消失了。
后來,有人說,馬眼鏡早在城里買了套二百平的大平層,娶了嬌妻,買了豪車,風光無限。
后來,也有人偶爾提到馬眼鏡,熟悉的趕緊攔住說,泥鎮(zhèn)沒這號人,這號人也不是泥鎮(zhèn)人。
馬眼鏡從此成為一個遙遠的傳說。
鬧四不姓鬧。百家姓也沒有姓“鬧”的。小時候,光頭瘦臉的鬧四顯得靈光猴跳,一對大眼珠骨碌碌亂轉(zhuǎn),愛動心思。有一回,他媽熬半壇豬油藏著,想農(nóng)忙時用來炒菜貼補油膘。不料被鬧四給瞧見,他趁大人不注意每頓偷偷舀半勺拌干飯吃。等他媽發(fā)現(xiàn)時,豬油已所剩無幾。鬧四為此挨頓暴打,又因在姊妹中排行第四,就此落下個鬧四的諢號。
鬧四家住泥鎮(zhèn)中街。門面房,青磚紅瓦,有些年頭了。他爹做一手好面食,天天起早蒸饃饃賣。15歲那年,鬧四死活不讀書了。讀不進去,挨老師打,他把書本撕個稀碎,回家?guī)偷u蒸饃。鬧四爹想,賣饃這活計,用不上幫手,利潤也薄,耗幾個人劃不來,就琢磨讓鬧四學個手藝,維持自己生活。學啥呢?這時候,家里蒸籠正好壞了,饃蒸得半生不熟,賣不出去還倒貼本錢?;\是白鐵皮砸的,從東街口劉麻子店里買來不到半年,不是籠圈松了,就是緊箍掉了,修補幾回,花的錢夠買新籠了。鬧四爹腦現(xiàn)閃光,讓鬧四去跟劉麻子學藝。
劉麻子知道鬧四小時候頑劣,上樹掏鳥,下河捉鱉,沒他不敢干的??伤ゲ婚_鬧四爹的面子,說,學藝可以,但咱說清楚,學藝兩年,幫工一年,每年自帶口糧200斤。鬧四爹想,掏錢學藝,學藝賺錢,應下了。
于是,鬧四每天大清早趕過去侍奉師傅洗臉、吃飯,再幫師娘挑水、擇菜、洗碗、涮鍋,晚上給師傅倒水洗腳,會干的不會干的,全都干。
五個月后,家里的蒸籠鐵圈又掉了,鬧四忙活小半天不管用。鬧四爹詫異,學半年藝,這點活都不會?鬧四說他天天只顧干雜活,師傅沒教手藝。鬧四爹就囑咐鬧四長心眼,說,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鬧四聽爹一點撥,立馬開竅。再去師父家,鬧四嘴皮子抹蜜,把劉麻子哄得團團轉(zhuǎn),劉麻子覺得這娃子是塊材料,就狠下心把手藝傳給鬧四。一年多過去,鬧四得了真?zhèn)鳌_@時候,鬧四爹想到兒子已學會手藝,還要給劉麻子幫工一年,心里就疼得慌。他叫鬧四回來自立門戶。
鬧四不干。任你說破天都不答應。
啥原因?他看中了劉麻子的二閨女紅蓮。
紅蓮也沒讀書了。她臉盤大,有幾顆雀斑,同學們都叫她“向日葵”,天天跟后面叫。紅蓮氣不過也打不贏,就輟學回家學裁縫,踩縫紉機,嗒嗒嗒,一張圓臉喜眉笑眼,幾顆小麻子生動跳躍。偶爾支使鬧四干點這干點那,樂趣多多。
時間長了,鬧四和紅蓮對上了眼。鬧四爹要鬧四回去和劉麻子唱對臺戲,這不是比殺他還狠嗎?
鬧四爹心細,幾句話問出個八九不離十,心里暗自歡喜:好小子,既學會了劉麻子全套手藝,還能賺個兒媳婦回來,一舉兩得,一箭三雕。他老婆問他哪來的三雕?鬧四爹說,再生個孫子,這不就是三雕嘛。
三年后,鬧四滿師?;氐郊?,他就央請朱媒婆去提親。劉麻子這才知道,鬧四這小子明著來學藝,暗地里是來騙親,不由感嘆,小兔崽子,不愧叫鬧四,有點道行。問紅蓮,紅蓮也不隱瞞,直說愿意。
劉麻子兩口子躲屋里商量半天,覺得鬧四細皮嫩肉,眉眼舒展,腦瓜子好使,又學會自家手藝,好歹不會餓肚子;再說了,紅蓮臉大似饃,找個像樣的人家也不容易,和鬧四家倒有“臉”緣,就應承下來,但提個條件:彩禮錢九萬五千塊。
這下,鬧四和他爹傻了眼。一年到頭,一家人不吃不喝,才能勉強掙到七萬塊。上哪兒弄這筆彩禮錢呢?
鬧四偷偷把紅蓮約出來,說,你爹這不是棒打鴛鴦嗎?
紅蓮說,你也不能不花錢就娶我吧!
鬧四說,那你也值不到九萬五吧?
這話把紅蓮氣得轉(zhuǎn)身要走。鬧四一把抱住她,扇自己嘴巴子。紅蓮氣她爹,就說了她爹要彩禮的因由。
原來,紅蓮的龍鳳胎弟弟紅根看中了鎮(zhèn)西頭鮑寡婦的閨女秋葵,前不久請人提親時,鮑寡婦張嘴要九萬塊彩禮錢養(yǎng)老。劉麻子正在著急,鬧四上門來提親,他這才有了“一箭雙雕”的謀劃,用鬧四出的彩禮錢,來娶自家兒媳婦。
鮑寡婦的閨女秋葵,鬧四認識,打小一起還玩過過家家。去年秋葵來修蒸屜,還是鬧四經(jīng)的手。幾年不見,秋葵長得水靈苗條,像河邊柳樹般婀娜多姿,紅蓮和她一比,立馬多了三分俗氣。紅根這小子艷福不淺哩!他在心里暗罵未來的小舅子,也暗罵未來的老丈人。老子不分晝夜給你打工三年,你們反過來還訛我彩禮錢,天理不公??!
鬧四就給他爹把情況都講了。鬧四爹找出自己的存折,又四處求親告友,湊了八萬塊錢,托朱媒婆捎話,央求未來的親家高抬貴手,成全一對年輕人百年好合,將來發(fā)達了再多多孝敬。
劉麻子死活不松口。他早算好了賬:鬧四出九萬五的彩禮錢,他給鮑寡婦九萬,留五千塊辦酒席,不虧不賺,剛好持平。兩家都是精于算計的生意人,誰也別想糊弄誰。雙方就這樣僵持上了。
鬧四爹嘟囔說:這錢咱是該出。人家養(yǎng)了十八年的閨女,不能白養(yǎng)是不是?可別人彩禮錢,都當陪嫁帶過來,咱家的卻拐個彎,送給鮑寡婦,這不瞎扯嗎?
鬧四怕他爹和劉麻子徹底鬧翻,自己和紅蓮的好事泡湯,反駁說,咱家不是落下個人嗎?
鬧四爹有點不屑,說,落個人又咋的,臉盤子和咱這饃有得一比,還要九萬五,切!
鬧四更不高興了,這是當公爹說的話嗎?他板著臉提高聲氣說:爹,你說啥呢?
鬧四爹看情況不對,趕緊怪罪到鮑寡婦身上,說,這女人就是命硬,不光克夫還克咱家……他一個勁罵鮑寡婦的種種不是。就是這時候,鬧四突然蹦出個天大的想法。親娘哎!車走直,馬走斜,活人不能讓尿憋死吧,此路不通,咱拐個彎不就順暢了嗎?鬧四被自己的想法激動得臉紅脖子粗,他一巴掌拍在灶臺上,差點掀翻幾籠蒸饃。
鬧四扯開門,徑直朝西街口跑去。
當年農(nóng)歷八月十五,鬧四帶八萬彩禮錢,倒插門入贅鮑寡婦家,做了上門女婿。
泥鎮(zhèn)人差點驚掉眼球,個個對鬧四刮目相看,說:這娃子真不愧叫鬧四。
老鐵不是泥鎮(zhèn)人。
有人說他是從上游十堰丹江口來的,有人說他是從下游樊城梯子口來的,但究竟是從哪來都語焉不詳。泥鎮(zhèn)人認識,或說了解、熟悉老鐵的時候,他流落泥鎮(zhèn)已經(jīng)有些日子了??茨挲g,說他六十也像,說七十也差不多。他花白的頭發(fā)披散在肩頭,稀疏的胡子像叢亂茅草長在下巴上,和他迎面走過,他的眼神似乎定定盯著你,和他對視,才發(fā)現(xiàn)他的眼睛空洞、茫然,好像看著你身后某個地方。老鐵很少說話,偶爾自言自語幾句,聽不清說什么。唯一能聽懂的,只一個字:殺!青天白日或是深更半夜里,老鐵會突然聲如裂帛:殺!驚得半街人目瞪口呆。
老鐵的名字也是泥鎮(zhèn)人給取的。
初來的時候,老鐵居無定所,今天宿張家門前,明天蜷李家屋后,走哪兒都被人攆。他身上臟、臭,還引人圍觀,討人嫌。老鐵就在這閃轉(zhuǎn)騰挪中,睡到了鐵業(yè)社廊檐下。鐵業(yè)社是老稱呼,五間門面房是之前售賣鐵具鐵器的店面。后來日漸沒落,也賣日雜百貨,換了店名,叫“新時代商店”,但泥鎮(zhèn)人叫順了嘴,一直叫“鐵業(yè)社”。店門前有廊檐,一米二都不止,可避風可擋雨可遮太陽,老鐵看中了這地方。有回半夜,有人偷撬鐵業(yè)社大門,正要得手,老鐵突地炸雷樣大吼一聲:殺!那人駭?shù)闷L尿流跑了。這下好,鐵業(yè)社有了免費守夜人,再好不過。時間長了,人們提起他時,說那個誰,就是那個鐵,老窩在鐵那個啥的老鐵來著。老鐵的稱呼便應運而生。
老鐵之所以在泥鎮(zhèn)聞名,除了他那嗓子“殺”聲,還有他乞而不討的風骨。對,風骨!這是泥鎮(zhèn)有名的文化人馬眼鏡說的。
那是老鐵剛來泥鎮(zhèn)不久。一天清早,馬眼鏡和劉麻子站在門口聊天,老鐵拿個破碗,踽踽走來,嘴里嘟囔不停。
劉麻子指給馬眼鏡看,說,這人怪!
馬眼鏡近視,老鐵走近了才看清楚,說,他怪啥子?
劉麻子說,怪氣。
馬眼鏡說,咋怪氣?
劉麻子說,你自己看噻。
馬眼鏡趕緊取下眼鏡,用袖口擦幾伙,再戴上仔細看。
只見老鐵走到炸油條的朱四娘攤位前,往案桌拍一掌,朱四娘抬頭一看,趕緊從饃簍夾根油條,遞給老鐵。后者接過,邊吃邊徑自走了。
這朱四娘是泥鎮(zhèn)出名的吝嗇包。有回上茅廁,不小心把幾個壹元鋼镚兒掉進便坑,她愣是把糞坑掏個底朝天,找回失物。沒想到這樣一個吝嗇包,竟肯給叫花子施舍油條。
馬眼鏡驚異地問,朱四娘咋就突然成了活菩薩?
劉麻子說,你以為朱四娘是白給的么?
馬眼鏡說,難不成是你提前買了單?
劉麻子指著老鐵背影說,是人家自己付的錢。
隔天,馬眼鏡早早守在朱四娘攤口,只見老鐵差不多是在昨天的時間走過來。到了攤子前,他伸手在案桌一拍,抬起手,一枚五分錢鎳幣赫然置于案頭。朱四娘隨即遞油條,收鎳幣。繼續(xù)跟蹤。老鐵又走到賣稀飯的、攤糖餅的攤口,依次而為,雙方不言不語,不爭不鬧,交易和諧溫馨。
馬眼鏡的眼珠子差點掉出來。細想想,對劉麻子說了兩個字:風骨!他詳細給劉麻子解釋風骨的意思:一個乞討的人,應該是一個失去社會尊嚴的人,但人家不食嗟來之食,人窮志堅,可敬可嘆??!
一傳十,十傳百,老鐵就是這樣在泥鎮(zhèn)聲名遠播。但泥鎮(zhèn)人更加好奇的是:老鐵是從哪兒來的錢呢?
有人算了下賬:五分錢雖然不多,但每樣東西都付錢,一天至少也要花一塊錢,一個月多少?一年多少?
更讓人想不明白的是,那些做小生意的人,一個個比猴子還要精明,買他東西少半分錢都拿不走,為啥唯獨對老鐵網(wǎng)開一面呢?馬眼鏡問朱四娘原委,后者翻著白眼仁,從牙縫里“切”一聲,不搭理他。其他攤主也一概噤聲,還像打量天外來客一樣,好像覺得馬眼鏡實在是大驚小怪,小題大作。
后來,不知從哪兒又冒出些風言風語,有說老鐵當過兵打過仗,有說老鐵坐過牢,還有說老鐵不止有單位有工資,還有老婆娃子,只不過,老鐵死活不回家,強勉被家人搬弄回去,不幾天,他又會偷偷跑出來。
有聲有色。有板有眼。讓人難辨真?zhèn)巍?/p>
披散的亂發(fā),花白的胡須,踽踽的行走,兀自的嘟囔,突起的“殺”聲,拍在桌案上的鎳幣,還有他那身污跡斑斑分不清顏色的棉大衣……這是老鐵留給泥鎮(zhèn)人最真實的印象。
老鐵啊老鐵!
奇怪的老鐵!
讓人琢磨不透的老鐵!
忽然有一天,老鐵從泥鎮(zhèn)消失了。就像他來的時候一樣,無聲無息。是去了丹江口還是梯子口,無從得知。
街面上沒有了那個晃動的身影,半夜里沒有了那嗓子突起的“殺”聲,泥鎮(zhèn)人失落了很長一段時間。私下里互相詢問,都搖頭不語,面色緊繃,心有戚戚。老鐵留下的稻草墊破棉被,也無人清理,似乎在等著它的主人回來。
但老鐵再也沒有回來。
最為怪異的是馬眼鏡,他使勁兒搓揉瘦筋巴巴的肋巴骨,彈一枚泥丸出去,說了句莫名其妙的話:天空沒有鳥的痕跡,卻已劃過鳥的翅膀。
劉麻子聽了,仰脖子看看天空,哂笑一聲:凈是白扯!
七巧是泥鎮(zhèn)劁豬匠朱洪升的女兒。朱洪升頭大臉圓,厚唇闊嘴,身板像半堵土坯墻,生養(yǎng)個女兒卻巧眉巧眼,巧手巧腳,乖巧懂事。街坊鄰居沒有不喜歡七巧的,都說是朱洪升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眼看著七巧就長大了。臉蛋圓潤,眉眼舒展,腰身修長,走起路來風吹楊柳樣,街上的那群半大小子都往她身邊湊,跟屁蟲樣說奉承話,送小零食,想收買芳心。
這下朱洪升著急了。他生怕一不小心,被哪個臭小子采花摘果,捷足先登,后悔可就晚了。他老婆早些年患白血病死了,沒人可以商量,他自己給七巧打預防針。
“咱眼光要高要長遠。”
“咱可不是泥巴腿子粗使丫頭命。”
七巧對爹的話不辯駁,心里自有主張。偶爾問急了,回一句,爹,你放心吧!
朱洪升哪里放得下心,每天晚上喝酒時,他都要借酒意叮囑一番。
“咱起碼得找個大學生,家里有房有存款。”
“人要排場,還要會說話會識眼色會來事?!?/p>
他每次換著花樣說,提各種要求,還搬出死去的老婆說事。
“你娘臨走的時候,給我千叮嚀萬囑咐,最好要找個吃公家飯的人?!?/p>
七巧賠著笑臉,給爹的酒杯續(xù)滿,說:“爹,我聽咱娘的,也聽你的!”想想,她又說:“爹,我的婚事你做主,你不點頭我不嫁?!?/p>
由不得七巧不聽。朱洪升像和尚念經(jīng)樣,天天說時時念,任憑七巧再有主見,心眼也慢慢活了。嫁個有錢人,不用起早貪黑,風里雨里勤扒苦做;自己這嬌嫩的臉蛋,窈窕的身肢,哪里經(jīng)得住太陽曬寒風吹;嫁個公家人,將來自己說不定就是書記、局長太太,多風光多洋氣。想著想著,她的臉上飛起一片紅暈。
心里有了定盤星,七巧暗暗給自己找對象。她從那幫跟屁蟲中篩選:三寶不行,黑,瘦,賊眉鼠眼;保明愣頭青,三棍子砸不出個臭屁;大奎話癆,動不動還打人……
一遍遍過濾下來,只剩下冬青和海強兩個人。這兩人臉盤子鮮亮,上過高中,家里做小生意,基本符合爹的條件。她前后思謀一番,一個個約見。
先是海強。七巧問:你家啥時候蓋新房呀?
海強說:還沒聽我爹說過這事。海強家三間平房,除了他們姊妹仨,還有爺爺奶奶和父母,七口人住得擠擠挨挨。
七巧又問:你家有錢娶我嗎?
海強說:保不齊咱借錢唄!包你風風光光,這點你放一百個心。他把胸脯拍得咚咚響。
七巧有點失望。沒錢沒房沒存款,結(jié)婚還借一屁股債,嫁過去連住處都沒得,還不如自己家里寬敞。
她又找冬青面談。
七巧問:你家生意一天能掙多少錢?
冬青說:聽我爹說,一天下來刨去吃喝,還能落個一百多塊吧。
七巧又問:將來你爹準備把生意交給誰?冬青還有個哥哥,比他大一歲,都在家里打下手。
冬青說:我爹說家里的生意要交給老大。
七巧心里有數(shù)了,冬青家和海強家彼此大哥不說二哥,差不到哪兒去。
朱洪升聽了七巧的匯報,語重心長地叮囑道:丫頭,咱眼睛不能只盯著街面上,襄陽城里有白領有老板有吃公家飯的,你要往那兒看。
七巧愈發(fā)佩服爹的見識了??刹皇牵抢锶俗「邩亲?,吃香的喝辣的,風吹不著雨淋不到,街上人哪里能比?
七巧陸續(xù)見了好幾個城里人??伤麄儾皇茄廴视悬c斜,就是腿腳不利索,還有的說話夾纏不清。再見幾個,總有這樣那樣的毛病或是缺陷,甚至還不如街上那幾個人。
幾拖幾不拖,七巧成了大齡“剩女”。之前那幫跟屁蟲,眼看追求無望,退而求其次,各自找個主兒,成家立業(yè)了。七巧沒想到事情會弄成這樣,她恨她爹朱洪升,也恨自己耳根子軟,不該把門檻設得太高,這可咋辦?
朱洪升寬慰七巧說,丫頭,咱現(xiàn)在更不能自降標準,你真找個還不如海強冬青的,那幾個還不笑死。
七巧暗自思忖,開弓沒有回頭箭,沖吧。她決定到外面去闖闖。
七巧就去了深圳、福建、浙江、海南等大城市。一年后,七巧衣錦還鄉(xiāng),還帶回一個高挑白凈、穿著洋氣的帥小伙,兩個人走一起,般配得像電視劇里的明星。朱洪升喜歡得合不攏嘴:我七巧果然是人巧心巧,慧眼識郎君,出門就有收獲。
當晚,七巧炒了八個菜,朱洪升喝下帥小伙帶來的五糧液后,借著酒勁兒,盤問小伙子的家底。
朱洪升問:你家里有房子沒有哇?
帥小伙從包里摸出幾個紅本本,說:叔,不瞞您說,咱家除了房多,還就是房多。您瞧,咱在市中心有三套,在省城還有一套哩。
朱洪升又問:你是哪個學校畢業(yè)的哇?
帥小伙從提包里又摸出個紅本本說:叔,您看,這可是北京的學校,實打?qū)?85哩。
朱洪升再問:你手上有沒有存款呀?
帥小伙這次從衣兜里摸出個卡片說:叔,您瞧,我已經(jīng)攢下79萬哩。
朱洪升拿起幾個紅本本湊到鼻子尖上審視驗證,又提鼻子嗅嗅,不由長笑三聲,端酒杯一飲而盡,一顆心落回原處。
當晚朱洪升大醉如泥,有幾次還從睡夢中笑醒。
又一年,七巧生下個閨女,比七巧還要巧??催^的人都說七巧將來要享閨女的福,叮囑她將來一定要找個有本事的女婿。回頭又齊聲斥罵七巧男人靠不住,除了臉盤子帥氣,嘴皮子利索,還不如冬青海強他們走正道。
“……到處貼小廣告,給人辦假證,害死人?!?/p>
“證倒是挺多,畢業(yè)證房產(chǎn)證一掏一大把,全是個兒自家做的。”
其時,七巧男人因制作販賣假證被拘在看守所,不知歸期。
七巧聽著鄰居們你一嘴我一舌的話語,心里悔恨不迭,再看看抱在懷里的女兒,眼淚一串串往下掉,砸在小丫頭臉蛋上,疼得她哇哇大哭起來。
選自《漢水》2021年第1期
責任編輯 徐遠昭
《獨》? 韓婷? 布面油畫? 50x50cm? 2021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