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 丹,余 凱
(湖南大學 外國語學院 長沙,410082;深圳大學 附屬實驗中學 深圳,518101)
中國當代文學在日本文學出版市場上整體居邊緣位置(科幻文學除外),但閻連科作品是例外。《受活》于2014年9月初版,次年3月第3次印刷,并獲2014年日本Twitter(推特)文學獎海外作品第一名,這是由讀者投票選出的文學獎項。2016年日本出版了《我與父輩》《年月日》《炸裂志》3部作品的譯本,堪稱罕見?!赌暝氯铡酚?016年11月初版,次年1月重印,且取得白水社2017年度翻譯文學銷量第一的成績,2022年又由同社再版;《我與父輩》《堅硬如水》《年月日》《四書》均有Kindle版發(fā)售。該現(xiàn)象已引起國內(nèi)部分研究者的關(guān)注。已有研究主要包括個案與整體研究兩類:個案研究的文本集中在《受活》,如盧冬麗、李紅研究了該作日譯本的副文本及色彩詞的翻譯[1];整體研究如王曉梅、李哲考察了閻連科作品在日本的譯介與接受情況,涉及題材、譯者、出版社、讀者評價、館藏、研究、交流等各方面的初步信息[2]。本文在已有研究基礎(chǔ)上,深入考察閻連科作品在日本的翻譯出版與評價接受,探究閻連科作品在日本成功傳播的原因。
日本翻譯閻連科作品始于2004年,至今已翻譯出版27部(含篇)作品。含獨著單行本11部(見表1)、短篇小說4篇、散文5篇、演講5篇、訪談1篇、對談1篇。根據(jù)閻連科作品在日本翻譯出版與傳播的具體情況和特征,我們將自2004年迄今共十九年的翻譯出版史分為萌芽期、上升期、鼎盛期、平緩期四個階段進行考察。
表1 日本翻譯出版的閻連科作品單行本一覽表(2006—2023年)
日本翻譯閻連科作品始于2004年,以在中國文學專業(yè)期刊《螺旋》《火鍋子》上刊發(fā)《黑豬毛,白豬毛》《為人民服務(wù)》的譯文為先聲。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界在首次介紹中國當代作家時,一般以在專業(yè)期刊上刊載該作家的短篇小說譯文為肇始,莫言、鐵凝、王安憶等均是如此,閻連科亦不例外。而他們開始關(guān)注閻連科的契機有兩點:一是2004年,春風文藝出版社出版《受活》單行本,在中國文藝界引發(fā)廣泛關(guān)注。2005年,該作獲第三屆老舍文學獎和第二屆“二十一世紀鼎鈞雙年文學獎”;二是2005、2006年,《為人民服務(wù)》《丁莊夢》相繼出現(xiàn)“特殊情況”,其在國外的關(guān)注度隨之驟升。日本大型文藝出版社文藝春秋社①和河出書房新社②以“問題小說”為賣點,分別于2006、2007年翻譯出版了這兩部作品,譯者均為谷川毅。
在萌芽期,相較文學性,日本出版界更加關(guān)注閻連科作品的話題性與爭議性,且亦步亦趨追隨法國。法國最早翻譯出版的閻連科作品是比基埃出版社于2006、2007年先后出版的《為人民服務(wù)》《丁莊夢》,在時間與作品上,日本與此完全一致。閻連科曾提到法國畢基埃出版社中國文學策劃者陳豐及該出版社“在幾乎一年一本出版我的作品時,先出什么,后出什么,哪一部作品長一點,哪一部作品短一點,哪一部輕松歡快些,哪一部悲傷壓抑些,他們都會考量和調(diào)整。因此法國的這個考量,自然也就影響到了英語和其他語種的翻譯和出版”[3]36[4]42-43。其實,非獨閻連科作品如此,日本對中國當代文學的翻譯出版基本以歐美的出版動向作為風向標。這種情形,就連在日本紅極一時的《三體》也概莫能外。
萌芽期的主要日譯者是名古屋經(jīng)濟大學教授谷川毅。他專攻閻連科文學研究與翻譯,經(jīng)旅日中國詩人田原引薦給閻連科,至今獨立翻譯了閻連科6部長篇與多篇文章,并合譯了1部長篇,是目前日本翻譯閻連科作品最多的譯者。他稱在閻連科的作品里能讀到以馬爾克斯為代表的拉丁文學的想象力與故事性,“想象的奇拔自不待言,將想象融入起伏多變的故事的才能令人致敬”[5]452。
萌芽期后,閻連科積極與日本知識界和讀者交流,影響逐漸突破中國語言文學研究圈的狹窄范圍。2012年,中日關(guān)系一度緊張。同年9月28日,《朝日新聞》刊發(fā)村上春樹寄稿「魂の行き來する道筋」(靈魂往來之路),閻連科撰寫了《中國作家致村上春樹的回信》,于10月15日在朝日新聞出版旗下的《AERA》雜志發(fā)表,英譯版同時在InternationalHeraldTribune(現(xiàn)在的TheJapanTimes/InternationalNewYorkTimes)上發(fā)表,引發(fā)日本各界關(guān)注,來自日本乃至英語圈的報社、電視臺等媒體的采訪邀約不斷。以此為契機,2013年12月,閻連科首次訪日并出席了早稻田大學舉辦的國際論壇“東亞文化圈與村上春樹——越境的文學,危機的可能性”,日本NHK電視臺BS1頻道報道了閻連科此次訪日及對他的專訪[6]464-465。閻連科后又多次赴日,并發(fā)表演講,接受訪談,出席論壇、讀者交流會等,在日本知名度逐漸提升。
2009年,《年月日》《受活》法譯本相繼出版,法國各大主流媒體均有書評報道,且分別獲得2009、2010年法國“阿梅代·皮喬”文學翻譯獎。2012年出版的《四書》法譯本亦入圍同年法國文學大獎“菲米娜文學獎”[7]。2014年5月,閻連科獲弗朗茨·卡夫卡文學獎,成為首位獲該獎項的中國作家,也是村上春樹之后獲該獎項的第二位亞洲作家,這意味著閻連科的寫作獲得了國際認可。在系列利好條件下,2014年,河出書房新社出版了谷川毅翻譯的《受活》日譯本。法譯本最早將《受活》的書名譯為“Bons Baisers De Lenine”(列寧之吻),英譯本緊隨其后將書名譯為“Lenin’s Kisses”,日譯本的正書名是「愉楽」,副書名則沿襲英譯本,直接采用了“Lenin’s Kisses”。
閻連科獲弗朗茨·卡夫卡文學獎后,《早稻田文學》和《亞洲時報》先后刊載了閻連科的獲獎演說《上天和生活選定那個感受黑暗的人》的譯文。2015年,《受活》又獲日本Twitter文學獎,這是普通讀者投票選出來的獎項,意味著閻連科作品在日本已經(jīng)走出了專業(yè)圈子,走進了普通讀者群體。此二獎對日本翻譯出版閻連科作品而言,無疑是一劑強心針,日本出版閻連科作品的態(tài)度變積極,速度加快。2016年,日本出版了《我與父輩》(飯塚容譯)、《年月日》(谷川毅譯)、《炸裂志》(泉京鹿譯)3部作品的譯本,這于中國當代文學而言絕無僅有,這一年堪稱閻連科作品在日本出版的巔峰之年。2017年,《堅硬如水》日譯本出版?!墩阎尽贰段遗c父輩》《堅硬如水》由河出書房新社出版,《年月日》由白水社③出版。2014—2017年,《早稻田文學》④先后有10期刊登了閻連科作品的日譯文,分別是卡夫卡獎獲獎演說(2014年第9期,泉京鹿譯),《炸裂志》譯文連載(2014年第8、9期,2015年第10-13期,2016年第14、16期,泉京鹿譯),以及《炸裂志》刊行寄語《反映時代混沌的故事》(2017年第18期,中島京子、泉京鹿譯)。《炸裂志》《堅硬如水》的書腰宣傳語稱閻連科是距離諾貝爾文學獎最近的作家、諾貝爾文學獎最重要的候選作家等,與2011年中央公論新社對莫言《蛙》的日譯本的宣傳手法如出一轍。這既是宣傳手段,亦透露了出版社對閻連科獲獎寄予的厚望。在鼎盛期,日本出版界接連出版閻連科作品的主要動力已從萌芽期的爭議性轉(zhuǎn)移至文學性。而《我與父輩》《年月日》兩部作品也讓日本讀者看到了閻連科作品中有別于批判與諷刺的溫厚與慈悲。
谷川毅的持續(xù)努力和飯塚容、泉京鹿兩位實力譯者的加入是成就這段鼎盛期的關(guān)鍵力量。日本中央大學教授飯塚容是知名的中國當代文學研究者、翻譯家,翻譯出版過鐵凝的《大浴女》、王安憶的《富萍》、余華的《活著》《許三觀賣血記》、蘇童的《碧奴》《河岸》、畢飛宇的《推拿》等多位中國當代知名作家的代表作。其翻譯業(yè)績獲中國政府高度評價,且于2011年獲第五屆中華圖書特殊貢獻獎。他首次翻譯的閻連科作品即《我與父輩》,他認為該作的“魅力在于能感受閻連科的溫情與嚴肅兩面”:“既是閻連科個人的精神史,同時也是中國農(nóng)民的生活史。對于理解作家閻連科與中國社會,都具有重要意義。”[8]221泉京鹿于1994年到北京大學留學,在北京生活工作16年,2010年返回日本專職從事中國當代文學翻譯工作,翻譯了余華的《兄弟》、郭敬明的《悲傷逆流成河》、安妮寶貝的《告別薇安》、王躍文的《大清相國》、周國平的《妞妞:一個父親的札記》等,是一位對中國當代文學有獨到判斷的譯者。她稱與閻連科初見即被對方“質(zhì)樸溫情的談吐、坦率友好的人品所吸引。其作品與其人給人的實際印象之間存在難以言表、乃至令人困惑的差異,但越聽其言,越覺得能寫出這種作品的,非這個作家不可,不知不覺間為其傾倒”[6]462。
經(jīng)歷鼎盛后,2018年至今,日本翻譯出版閻連科作品進入平緩期。此時的閻連科在日本已成為能代表中國當代文壇的知名作家。2018年,飯塚容主編、中央公論社出版的《作家眼中愚拙可愛的中國——為何他們要向世界發(fā)聲?》收錄了閻連科的訪談、對談、演講各一篇;演講《我書架上的日本小說》是閻連科在中日青年作家對話會上的發(fā)言,他對日本名著與代表作家做了如數(shù)家珍般的點評,讓日本讀者備感親切。同年,慶應(yīng)義塾大學文學部主編的《三田文學》⑤刊載了《把一條胳膊忘記了》的日譯文(飯塚容譯)。2020年3月,新冠疫情肆虐全球,閻連科接連發(fā)表《經(jīng)此疫劫,讓我們成為有記性的人》與《疫劫之下,無力、無助和無奈的文學》兩文,日本的Newsweek、《文藝》雜志第一時間翻譯刊發(fā),閻連科直面現(xiàn)實的勇氣、清醒與洞察讓日本文藝界深感敬佩。此時的日本,居家隔離帶來了文學閱讀量的增長,疫病文學一度流行。讀者閱讀閻連科作品的心理也從當年優(yōu)越感下對獵奇的尋求轉(zhuǎn)化為恐慌下對心靈撫慰與激勵的追求,《丁莊夢》時隔十三年由河出書房新社再版。2022年,《年月日》由白水社再版并收錄進該社的品牌叢書系列“白水U books”。在疫情期間的在線薦書活動上,日本當代作家多和田葉子推薦讀者閱讀《丁莊夢》,平野啟一郎則推薦閱讀《年月日》,側(cè)面推進了兩部作品的再版。這兩位作家均獲過芥川龍之介獎、讀賣文學獎等權(quán)威文學獎項,在日本有較高知名度,他們能欣賞并推介閻連科作品,意味著閻連科作品獲得了異國同行的關(guān)注與認可?!缎慕?jīng)》(飯塚容譯)、《日熄》(泉京鹿、谷川毅合譯)、《四書》(桑島道夫譯)于2021、2022、2023年相繼出版,該階段閻連科作品的再版、重印與長篇的接連出版意味著其在日本并非曇花一現(xiàn),而是已在異域的土壤里落地扎根、穩(wěn)步生長。
日本刊發(fā)的研究閻連科作品的學術(shù)論文數(shù)量有限,這與日本的中國文學研究界偏重古典研究有關(guān);也與其作品的日譯史較短有關(guān)。值得一提的是谷川毅的《閻連科的物語世界——通向〈丁莊夢〉的歷程》一文。這是日本學者較早撰寫的研究閻連科作品的學術(shù)論文。該文在細讀文本的基礎(chǔ)上,分析了閻連科對聲音、氣味、光的刻畫及其饒舌的文風,指出了閻連科作品中蘊含的烏托邦精神:“《丁莊夢》是從烏托邦的崩潰到重建的故事,《受活》則是從烏托邦的喪失到回歸的故事。閻連科試圖描繪烏托邦的脆弱,從而更鮮明地刻畫現(xiàn)實的嚴峻?!盵9]72
此外,譯本后記也體現(xiàn)了譯者對閻連科及其作品的深入理解。谷川毅評價《受活》與魔幻現(xiàn)實主義緊密關(guān)連的是作品中形形色色的顛倒,首先是季節(jié)的顛倒,其次是故事結(jié)構(gòu)的顛倒,使用農(nóng)歷而非西歷紀年于某種意義上而言也是顛倒,最大的顛倒則是健全人與殘疾人的位置關(guān)系。[5]452-453他認為閻連科所有的作品都和《年月日》有所連接,該作“聚集了閻連科文學的精華。諸如充滿寓意的設(shè)定,聲音與顏色的通感,日光因強弱而變換重量等的獨特描寫,與老鼠的激烈戰(zhàn)斗,與狼群的緊張對峙,跌宕起伏的情節(jié)展開,暗示了對未來微小希望的結(jié)局等。最關(guān)鍵的是堅不可撼的愛與尊嚴”[10]151-152。
雖然學術(shù)論文不多,但自2014年《受活》日譯本出版以來,日本主流媒體刊發(fā)了大量有關(guān)閻連科作品的書評。日本四大報紙《朝日新聞》《每日新聞》《讀賣新聞》《日本經(jīng)濟新聞》均刊登過閻連科作品的書評。書評撰寫者是活躍在日本文藝界或?qū)W界一線的作家、學者、文藝評論家等,如中島京子、青山七恵、いとうせいこう、藤井省三、沼野充義、張競、福嶋亮大、豐崎由美、鴻巢友季子等。其中,以《受活》《炸裂志》的書評居多。
以魯迅研究知名的東京大學名譽教授藤井省三聚焦閻連科作品反映的當代中國人與政治和經(jīng)濟的關(guān)系,沿用魯迅將中國史一分為二的做法,稱閻連科“將現(xiàn)代史分為被逼做政治奴隸的時代和甘愿當經(jīng)濟奴隸的時代,他的絕望比魯迅更深”[11]。直木三十五獎獲獎作家中島京子稱在閱讀《受活》的過程中,“仿佛被作家?guī)нM現(xiàn)代中國存在的問題的深淵,這種問題不僅存在于中國,而是整個現(xiàn)代社會,其揭示的人類本性的丑惡明明近乎令人生厭,讀罷卻殘留莫名的溫暖”[12]。作家、演員いとうせいこう贊美閻連科的“創(chuàng)作有深挖人類這片大地的強力,和把想象的炮彈扔到無限遙遠的巨力。幽默引發(fā)的笑聲之大,哭泣震動的范圍之廣,無一不是超出常規(guī)”[13];他欣賞閻連科運用語言的能力:“敘述口吻時而平白、時而文言。故事變化之規(guī)律無所尋跡,宛如自在遨游宇宙的巨龍,逆行于年月,時而夸張、時而細膩的比喻渾然龍身于一體?!盵13]德間佳信認為《受活》“是一部離奇的小說。其離奇體現(xiàn)在故事、方法、寓意等方面,無不展現(xiàn)得淋漓盡致”[14]32?!皬慕夥诺健母铩陂g不容分說的政治隸屬狀態(tài),與正在發(fā)生的改革開放下作繭自縛的金錢隸屬狀態(tài),在作品中合二為一,上演了一部現(xiàn)代中國的連環(huán)畫”[14]33,“在主題上是‘反思文學’,在方法上則批判性繼承了‘尋根文學’”[14]34?!妒芑睢啡兆g本的腰封上印有著名詩人谷川俊太郎的詩意評語:“讀著讀著,越來越有趣,越來越恐懼,充滿深邃的魅力。大腦懂不了的中國,身體懂得了?!?/p>
《朝日新聞》中文網(wǎng)的創(chuàng)始人兼前總編野嶋剛肯定了《炸裂志》敏銳的問題意識和文學沉淀是思考改革開放的絕好文本,閻連科在自己的小說中登場,顯示了其對“權(quán)利”和“藝術(shù)”的緊密關(guān)系具有強烈意識,足見其老練的作家氣概。通過與閻連科對談,他稱其溫暖與成熟令人感受到了中國文人的傳統(tǒng)。關(guān)于神實主義,他給出的評價是:“在難以挖掘事實的社會,通過追求超越事實的真實,宛如驅(qū)散遮擋視線的煙霧,反而能清晰映照事實?!盵15]芥川龍之介獎獲獎作家青山七恵則注意到《炸裂志》所描寫的社會經(jīng)濟高速發(fā)展下的人類欲望的膨脹和丑惡的現(xiàn)實:“經(jīng)濟發(fā)展被奉為共同體的至高目標,人們東奔西走在金錢力量肆無忌憚的社會,其姿態(tài)何其悲慘,又何其可笑,但笑聲與悲鳴一紙之隔。散布全篇的超自然的暗喻,不由分說地讓我們直視那些避而不見的丑惡”[16],“現(xiàn)實和虛幻交織,如讓人興奮又眩暈的毒藥一般,瞬間把人壓倒、擊垮”[16]。明治大學教授張競稱贊《炸裂志》中精彩的語言:“閻連科的每部作品都會以獨創(chuàng)的手法與大膽的語言實驗震驚讀者,這部小說同樣以出人意外的故事構(gòu)造與夢幻般的敘述口吻,編織出奇妙的作品世界?!盵17]
除《受活》與《炸裂志》外,《年月日》《我與父輩》的書評也顯示出評者對閻連科作品的獨到理解。如藤井省三稱《年月日》“以民間傳說的口吻開場,漸次凄慘,后又展開至希望的結(jié)尾,先爺如《老人與?!防锏纳L醽喐绨阌赂?又較漁夫更慈悲。本書還使人聯(lián)想到安托萬·德·圣·??颂K佩里的《小王子》,是感人的成人童話”[18]。張競稱《我與父輩》“既是父兄的故事,又是數(shù)千年來過著同樣生活的農(nóng)民的故事。如此一來,一個貧寒村莊的日?;鲿r代縮影,折射出連綿不絕的黃色大地的歷史,父親的背影極致濃縮了億萬農(nóng)民的生活史”[19]。
簡而言之,在評論家看來,刻畫中國社會的現(xiàn)實問題是閻連科作品的靈魂,而閻連科非凡的語言表現(xiàn)力與故事駕馭力則極大地提高了作品的魅力。
我們統(tǒng)計了日本最大讀書交流網(wǎng)「読書メーター」上有關(guān)閻連科9部單行本(《為人民服務(wù)》《丁莊夢》《受活》《我與父輩》《年月日》《炸裂志》《堅硬如水》《黑豬毛,白豬毛》《心經(jīng)》)的讀者登錄人數(shù)總計2 044人次,讀者評價總計424條。在中國當代純文學作家中,該數(shù)據(jù)僅次于莫言;而日本普通讀者對閻連科作品關(guān)注度最高的是《受活》,其次是《年月日》《炸裂志》《丁莊夢》(2021年10月3日檢索)。
圖1是利用Python統(tǒng)計讀者評價的詞頻后制作的詞云圖,表2則是對評價里的高頻詞的分類統(tǒng)計。由此可總結(jié)出讀者評價的六點特征:第一,高頻詞排在前五位的依次是「村」「中國」「人」「作品」「物語」。閻連科作品的大部分創(chuàng)作素材源自中國農(nóng)村,且故事性強,這一詞頻體現(xiàn)了其創(chuàng)作的基本特征;同時也顯示出日本讀者借由閻連科作品了解當代中國的閱讀訴求。「人」出現(xiàn)176次。如人的本性、罪孽、愚蠢、貪婪、丑陋、滑稽、淺薄、頑強、尊嚴等。文學是人學,閱讀閻連科的作品能引起讀者對人性方方面面的思考。第二,獲獎與遭禁是出版社用來宣傳和推介作品的方式,該方式也確實吸引了部分讀者的關(guān)注。第三,讀者較普遍地認識到了閻連科作品的特質(zhì),如魔幻現(xiàn)實主義,具有批判性、諷刺性,好用寓言、通感等表現(xiàn)形式及善用鄉(xiāng)土題材、想象力過人等。第四,直觀感受中與力道相關(guān)的詞語頻現(xiàn),可見閻連科以強勁的筆力帶給讀者強烈的震撼感。而有趣、愉快的多次出現(xiàn)則說明讀者的閱讀感覺良好,實現(xiàn)了閱讀期待。第五,情感體驗詞中喜怒哀樂等皆具,可見閻連科作品帶給日本讀者復(fù)雜多樣的情感體驗,而最大的感受是悲哀。第六,從世界文學相關(guān)的評價來看,日本讀者會拿馬爾克斯比擬閻連科,拿《百年孤獨》比擬《炸裂志》;拿《老人與?!贰饵S雨》比擬《年月日》。一方面體現(xiàn)了文學修養(yǎng)的良好;另一方面也可知閻連科作品蘊含的世界性。有讀者就如此評論:“每逢觸碰這位作家的作品,就會無數(shù)次思考這就是閱讀世界文學的理由?!?/p>
圖1 日本讀者評價閻連科作品的詞云圖
表2 日本讀者評價閻連科作品的高頻詞分類統(tǒng)計表
2010年,中國GDP超越日本,成為世界第二大經(jīng)濟體,鄰國日本不可能對此視而不見。以描述現(xiàn)實中國見長的閻連科作品在日本成功傳播,離不開這一大的時代背景?;ヂ?lián)網(wǎng)、多媒體發(fā)達的當下,日本要了解當代中國,材料豐富、渠道多元,當代文學并非唯一選擇,更非首選。但若要深入理解現(xiàn)當代中國社會翻天覆地的變化,及在這種變化下生存的中國人的心靈世界,文學仍是不可或缺的窗口。以河出書房新社為代表的日本主流文藝出版社能接連出版閻連科作品,日本高等學府兩大權(quán)威文藝期刊能刊載閻連科作品,本身反映出日本知識界通過以現(xiàn)實關(guān)懷見長的閻連科作品來觀照現(xiàn)實中國的訴求?!爸袊痹谧x者評價高頻詞里居第二位即是此種訴求的佐證。
而能讓閻連科作品深入打動日本普通讀者心靈的推力,則非翻譯莫屬。閻連科作品在日本成功傳播,譯者功不可沒。谷川毅專事閻連科作品的研究與翻譯,對閻連科其人其作都有深入獨到理解。中國當代文學作品在日本銷量有限,譯者收入微薄,但谷川毅能堅持翻譯閻連科作品近20年,而且譯筆高明,得到讀者認可。后又有泉京鹿、飯塚容等優(yōu)秀譯者加入。一流作家遇到一流譯者,可謂幸運。
閻連科作品在亞洲的譯者,均是由其本人介紹給出版社的。[4]36截至目前,有10位日本譯者翻譯過閻連科作品,這些譯者基本是專業(yè)人士,翻譯質(zhì)量值得信賴??傮w看來,日譯本的內(nèi)容與結(jié)構(gòu)均忠實原著,而且譯文通達流暢,譯者也充分發(fā)揮了主觀能動性。以書名翻譯為例:谷川毅譯《受活》書名為「愉楽」,應(yīng)是從中上健次的連續(xù)短篇集《千年愉樂》(『千年の愉楽』,河出書房新社1982年版)受到了啟發(fā)。兩部作品的寫作手法與故事背景有相通之處。若松孝二據(jù)該作改編的同名電影于2013年上映,同年在威尼斯電影節(jié)展映,在日本備受關(guān)注,此時正值谷川毅翻譯《受活》之時?!段遗c父輩》的書名被飯塚容譯為「父を想う」(想念父親),與日本近代詩人八木重吉代表詩作「母をおもう」構(gòu)成互文關(guān)系(想う的日文讀音即おもう)。
閻連科的寫作語言是對中文創(chuàng)造性之極限的挑戰(zhàn)與實驗,其作品中比比皆是的、打破中文句法常規(guī)與慣習的語言最為考驗譯者。對此,三位主要譯者的譯文均呈現(xiàn)回歸常規(guī)日語的規(guī)范化與明晰化特征。如《受活》開篇的“時光有病啦”[20],谷川毅譯為「時間の順序はあべこべじゃし」[21](時間順序錯亂)?!段遗c父輩》開篇里的 “……原來都是為了活著和活著中的柴米與油鹽、生老與病死”[22]。飯塚容譯為「すべて生きるため、生きる種を得るため、そして年老いて死ぬためにあったのだ」[23](都是為了活著、為了糊口、為了年老死去)?!墩阎尽防锏摹疤桙S爽朗朗,懸在頭頂上”[24],泉京鹿譯為「太陽が明るくすがすがしく頭上にあり」[25](太陽明媚清爽地掛在頭上)。這種翻譯既不是亦步亦趨的直譯,也不是無拘無束的意譯。類似紐馬克(Newmark)所稱的語義翻譯,即譯者試圖在目的語語法與語義的限制下,重現(xiàn)與原作相同的語境意義[26]。閻連科突破常規(guī)中文的語言表達給中國讀者帶來的奇險詭譎之感,在日本讀者處是有所減輕的。這體現(xiàn)了文學的可譯與不可譯之間的矛盾,也是翻譯文學在異域文化與語言中難以回避的宿命。
從讀者評價數(shù)據(jù)統(tǒng)計中可知:「翻訳」出現(xiàn)21次,「訳者」出現(xiàn)17次,「訳者あとがき」(譯者后記)出現(xiàn)8次,「読みやす」(易讀)出現(xiàn)19次??梢?有不少讀者意識到了翻譯和譯者的存在,譯者后記也引起了讀者注意,且譯文簡明易懂,翻譯和譯者對作品的接受起到了良好的促進作用。
如果說翻譯出版均是外因的話,內(nèi)因自然是閻連科作品本身的魅力。這種魅力的特質(zhì)是有別于日本本土文學的。閻連科曾用“苦咖啡文學”形容卡佛、門羅、喬納森·弗蘭岑、村上春樹等作家的作品,“它們和苦咖啡一樣,溫暖中帶一點寒冷,甜美中有絲絲苦澀”[27],“只是關(guān)注一個微小人群中的小傷感、小溫暖、小挫傷、小確幸”[27],“讀者只能看到一個人群在某一種情況下生存境遇中的小困難、小波折,看不到整個國家、整個民族或者人類面臨的生存困境”[27],“作家如果不給讀者提供本民族人群和個人最艱難的生存境遇,那么他的偉大是值得懷疑的”[27]。閻連科所稱的“苦咖啡文學”的確在當今日本文壇盛行,也契合日本人的審美?!靶〈_幸”一詞即是在村上春樹的隨筆集《朗格漢島的午后》中出現(xiàn),后風靡至我國。與我國“文以載道”的傳統(tǒng)不同的是,相較文學的社會價值,日本文學傳統(tǒng)向來更為注重審美價值。在不同的價值評判維度與審美追求下,我們對“苦咖啡文學”的價值,不做過多評判。但閻連科的作品的確能從內(nèi)容到形式讓日本讀者耳目一新,給他們帶去濃厚、狂熱、壯觀、強烈的沖擊。就像一位讀者所言,閱讀閻連科的作品使他“重新認識到感覺舒適的未必就是杰作,我被作品里苦痛相隨的故事、人的壓倒性能量與幽默所折服,含笑而泣”,“這才是小說的醍醐三味”,“這樣的小說在日本是看不到的”。
閻連科作品繼承了中國文人心憂天下的傳統(tǒng),不乏對殘障、底層、貧困人士等弱勢群體的生存狀態(tài)的關(guān)注與描繪,而且他筆下的這些人物又有著震撼人心的生命力,殘忍與絕望中又給人以微小的溫暖與希望。作家濃厚、強烈的筆致下流露的悲天憫人的情懷引發(fā)了讀者的共情。對弱勢群體的關(guān)注自然伴隨對社會差距的思考。工業(yè)發(fā)展加速了社會分層與貧富差距,對金錢、權(quán)力的追求、崇拜、盲從與貪得無厭的欲望導(dǎo)致信仰的迷失、愚妄的言行、人性的墮落與各類荒誕劇、悲劇的誕生。閻連科的《受活》《炸裂志》對這些社會問題均有獨到而深刻的描寫、強烈的憤怒、辛辣的諷刺,這引發(fā)了日本讀者的共鳴與思考。
受佛教四諦思想浸潤的日本文化,存在一種肯定「諦め」(放棄)的傾向。涌現(xiàn)了諸如《放棄的價值》(『諦めの価値』,森博嗣著,朝日新聞出版社2021年版)之類的暢銷書。而閻連科作品中的人物,無論是對金錢、權(quán)力,還是對生存的追求,都表現(xiàn)出極大的忍耐力與極致的韌性,簡而言之是不放棄。這也給日本讀者帶來新鮮的閱讀體驗與精神上的激勵。
此外,農(nóng)村題材也給讀者帶來了新鮮感?!按濉币蛔衷谧x者評價中高居首位,多位日本讀者提到從閻連科的作品里嗅到了“土地的氣味”。都市文學是日本當代文學主流,這點從日本純文學領(lǐng)域最高獎芥川龍之介獎獲獎作品的題材以都市為主即可窺出端倪。即便是日本近代文學,都市題材也占據(jù)多數(shù)?;ネㄓ袩o本就是各國文學交流、傳播的內(nèi)在訴求與驅(qū)動力。農(nóng)村題材給日本讀者帶來的新鮮體驗應(yīng)是莫言、閻連科等中國鄉(xiāng)土作家的作品在日本頗受好評的共因之一。
接受美學理論提倡讀者是文學創(chuàng)作過程的能動主體,讀者需要的是滿足自身期待視野的作品,該期待視野包括定向期待和創(chuàng)新期待?!岸ㄏ蚱诖刚业阶髌放c自身視野的共同點或連接點,然后把經(jīng)過選擇的作品的意象、意義納入自己的視野結(jié)構(gòu),加以‘同化’。創(chuàng)新期待與定向期待對立,指不斷打破習慣方式,調(diào)整自身結(jié)構(gòu),以開放的姿態(tài)接受作品中與原有視界不一的、沒有的、甚至相反的東西。”[28]閻連科的作品有助于讀者了解當代中國社會的變遷與中國人的心靈世界,既能使讀者產(chǎn)生共鳴,又能給讀者帶去有別于本土文學的閱讀體驗,可謂同時滿足了讀者的定向期待與創(chuàng)新期待。
在引進中國當代文學上,日本并非急先鋒,大多時候是歐美的追隨者。因此獲獎、遭遇、交流等引起的話題性是閻連科作品走近日本學界與出版界的重要契機。閻連科作品走進日語,則與谷川毅、飯塚容、泉京鹿等優(yōu)秀譯者息息相關(guān),是他們持之以恒的努力產(chǎn)生了在日語語言文化環(huán)境里可讀、可接受的譯本。而這些譯本要真正走入日本讀者內(nèi)心、打動讀者,則取決于作品文學性之特質(zhì)與魅力。可見,閻連科作品成功走近日本、走進日語、走入日本讀者心中,離不開內(nèi)、外因的相互作用。外因是條件,內(nèi)因是根據(jù),二者相輔相成。
閻連科在《炸裂志》日譯本后所附的致讀者信中寫道:“我知道文學的脆弱,也知道現(xiàn)實的嚴寒。唯有理解這種嚴寒,方能相信中日兩國知識分子與作家共有的力量,相信文學的純粹,相信讀者超越可怕之偏見與國家之功利的閱讀的力量?!盵29]在日本,閻連科的知名度不斷提升,所獲評價也越來越高?!赌暝氯铡烦醢嫜馍蠈懼棒斞肝膶W獎獲獎作品”,那時的閻連科在日本,還需要借日本人熟知的魯迅來介紹;而2022年該書再版的腰封上寫的是“中國文學巨匠描寫的‘現(xiàn)代神話’”。東京大學名譽教授、著名文藝評論家沼野充義評價閻連科是“中國能笑傲全世界的作家”[30]。
注釋:
①文藝春秋社是成立于1923年的大型文藝出版社,是日本最知名的兩大文藝獎項芥川龍之介獎與直木三十五獎的組織方。
②河出書房新社是成立于1957年的大型文藝出版社,設(shè)立了文學獎項文藝獎,培育了大量優(yōu)秀作家,如芥川龍之介獎獲得者青山千惠、綿矢りさ等。近藤直子翻譯的殘雪的作品大部分在該社出版。
③白水社是成立于1915年的專業(yè)出版社,以出版外語學習和翻譯書籍為主,翻譯出版過《莎士比亞全集》等名著。
④《早稻田文學》于1891年由開創(chuàng)日本近代文學先聲的坪內(nèi)逍遙創(chuàng)刊,是擁有百年以上歷史的權(quán)威文藝雜志,較少刊載中國當代文學作品。
⑤《三田文學》于1910年以文豪永井荷風等為主力創(chuàng)刊,是與《早稻田文學》相媲美的權(quán)威文藝雜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