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詩藝 王進安
(福建師范大學文學院,福建福州 350007)
中國是菠蘿十大主產(chǎn)國之一,菠蘿作為外來的南美洲作物,在我國廣東、福建、臺灣、廣西、海南、云南等地廣泛種植。[1]學界對菠蘿的種植與推廣多有討論,也注意到菠蘿擁有諸多稱謂的現(xiàn)象,張箭《小議“菠蘿”稱謂的統(tǒng)一》首次專文討論菠蘿的命名問題,從通名規(guī)范統(tǒng)一的必要性角度,對比“菠蘿”和“鳳梨”在使用中的優(yōu)劣,得出“菠蘿”當為通名的結(jié)論[2]??傊瑢W界大多認為菠蘿的稱謂多且雜,容易造成使用的混亂,但從語言學角度看,菠蘿的異稱具有相當?shù)难芯績r值,是豐富的研究語料,菠蘿的命名呈現(xiàn)出明顯的方言地域特征,從中可以觀察到兩岸文化的同源性。
根據(jù)王思明[3]、張箭[4]等的研究,學界通常認為,明末年間,菠蘿由葡萄牙人傳入澳門,再從澳門傳入廣東、福建、臺灣各地。它的傳播路徑涉及粵語、閩語區(qū),復雜的方言情況導致了菠蘿命名的不同,產(chǎn)生了大量異稱。這些異稱并非是完全分隔的獨立個體,它們之間存在客觀的因果關(guān)系,可以分為“X 梨型”“波羅型”兩類。從語言哲學和認知語言學的角度來看,在事物的命名過程中,轉(zhuǎn)喻機制起了決定作用,而轉(zhuǎn)喻模式的選擇基于“人們對現(xiàn)實世界的互動體驗(體)和認知加工(認)”[5]。通過菠蘿異稱可看出,在命名轉(zhuǎn)喻過程中,源于同一族群相同的體認觀,兩岸呈現(xiàn)出一脈相承的文化特征,具體表現(xiàn)為歷史同源性、比類同源性、認知同源性。
菠蘿的異稱主要表現(xiàn)為稱謂的同形異名形態(tài)。所謂同形異名,指稱謂的對象相同,但名稱不同。如今,菠蘿的稱謂相對固定,以“菠蘿”和“鳳梨”為主。實際上,菠蘿的異稱同樣是兩分的,據(jù)《漢語方言大詞典》《閩南方言大詞典》及各地方志,大致可分為兩類,“X梨型”和“波羅型”。
以“梨”為稱是閩語區(qū)的一大特色,也是菠蘿異稱的主要組成部分,分布地域為福建、臺灣的大部分地區(qū)以及廣東的小部分地區(qū),主要有如下四種:
1.王梨、旺梨:通行于福建閩南語區(qū),以閩南廈、漳、泉地區(qū)和莆仙地區(qū)為主,還有一些小片的閩南語區(qū),如寧德福鼎、南平順昌埔上鎮(zhèn)等地。
2.黃梨:通行于福建閩東語區(qū),如福州、福安、福清、寧德等地。
3.番梨:通行于福建客話區(qū)及廣東閩語區(qū),如福建永定下洋地區(qū)、廣東潮汕地區(qū)等地。
4.菠蘿梨:通行于福建閩北語區(qū),如武夷山周邊的南平、建甌等地。
這類稱謂以對菠蘿蜜的認知為基礎,表現(xiàn)為借用菠蘿蜜的稱謂轉(zhuǎn)喻菠蘿,最初常與“菠蘿蜜”之名訛混,它以廣東粵語區(qū)為中心向外擴散,分布地域為廣東、海南的大部分地區(qū),主要有如下三種:
1.草波羅、地波羅、(波羅)麻子、(波羅)兜子:通行于廣東除粵東以外的地區(qū),如廣東新興、高州、雷州等地。
2.波羅:通行于粵東地區(qū),依《臺灣通志》(1892)所言:“粵東謂黃梨為波羅?!盵6]考察粵東方言志記載正是如此,如《歸善縣志》(1783)載:“鳳梨,亦名黃梨,俗曰波羅?!盵7]
3.番波羅:通行于海南島,《瓊山縣志》(1708)在“波羅蜜”的條目中解釋:“《郡志纂》:‘又番波羅,其葉可織為麻布,此是草本與木本異。’”[8]“番波羅”一名在海南仍有所使用,且常簡省為“波羅”,正如《海南島志》(1933)所載:“鳳梨,俗呼波羅,本島隨處可種。”[9]
根據(jù)兩類菠蘿稱謂的分布情況,可以看到菠蘿異稱具有三個明顯特征:(1)地域一致性。這里的地域并非單純指行政地理分區(qū),它具有突出的方言分區(qū)色彩,在某一方言區(qū)的周圍會形成稱謂的類聚。正如在閩語區(qū),即使一海相隔,兩岸仍然習慣以“梨”稱謂菠蘿。在粵語區(qū),廣東與海南的交往更加密切,兩地則不約而同使用“波羅”的稱謂。(2)語音一致性。方言分區(qū)的本質(zhì)是某個地域內(nèi)強勢方言對周邊方言的輻射作用,因此很容易表現(xiàn)出語音的趨同性。在“X梨型”中,閩南語表現(xiàn)更為強勢,所以,現(xiàn)在的閩東語讀“梨”為陽平調(diào)的[lei]或[li][10],但在“黃梨”一詞中一致讀為[lai53],在保留去聲調(diào)的同時,趨向閩南語的讀音。(3)認知一致性。這一特性基于相同的歷史經(jīng)驗,表現(xiàn)為同一族群使用相同的描述語表達同一話題?!癤 梨型”和“波羅型”稱謂看似界限明顯,但在同一族群的經(jīng)驗中,菠蘿帶有外來屬性,以“番”字表示外來之義成為人們的共識。因此,在多方言聚集地,初期強勢方言影響較弱,早期的臺灣地區(qū)[11]、廣東潮汕地區(qū)以及被閩語包圍的客話區(qū)汲取閩南語以“梨”為稱的經(jīng)驗后,稱為“番梨”。而海南島則在接受“波羅”稱謂的基礎上,附加外來物的認知觀念,稱為“番波羅”。
從異稱的特征分析不難看出,兩岸在稱謂的類聚形態(tài)、語音表現(xiàn)、命名思維上一脈相承,而典型的“X 梨型”稱謂更表現(xiàn)出,福建與臺灣擁有親密的地緣和血緣關(guān)系。實際上,稱謂的一致性就是文化特征的一致性?!拔幕峭ㄟ^某個民族的活動而表現(xiàn)出來的一種思維和行為模式,一種使該民族不同于其他民族的模式”[12],命名活動產(chǎn)生語言符號,語言符號作為民族文化內(nèi)容的一部分,承載了民族文化的特質(zhì)。因而,深入挖掘命名問題就能夠解讀兩岸文化的同源性。
歷史同源性指的是在菠蘿稱謂的成詞史中,兩岸表現(xiàn)出了同源異流、異流同用的交融特性。在菠蘿的異稱中,“X梨型”稱謂是閩語區(qū)獨有的稱謂,也是兩岸菠蘿稱謂突出的共性表現(xiàn),“梨”是兩岸命名統(tǒng)一的始源依據(jù)。同源異流指的便是在“梨”的命名基礎上,兩岸對“X”的不同填充。但在使用過程中,“X梨型”稱謂在兩岸并行而用,相互影響,難以分離,意為異流同用。
首先,同源異流是早期臺灣移民尋找民族歷史同源的嘗試。菠蘿傳入中國的時間與明清時期沿海移民高潮不謀而合,菠蘿的異稱是不同方言背景碰撞的產(chǎn)物,呈現(xiàn)了以閩南文化為主,容納其他方言特色的命名方式。1661年,鄭成功收復臺灣,大批閩人、粵人跟隨其后,其中,又以福建閩南人居多[13]。而1684 年臺灣設府,隸屬福建省,更密切了臺灣與福建的交流。在“X 梨型”稱謂中,具有閩南方言特色的稱謂——“王梨”較早誕生?!巴趵妗笔家娪凇杜_灣府紀略》(1687)[14],在相近時間里,《漳浦縣志》(1708)[15]同樣記為“王梨”,在一定程度上,它代表了閩南人對菠蘿的普遍認知,是典型的閩南語稱謂,表明了早期閩南人從形狀大小的角度來認知菠蘿。正是出于尋根心理,以梨認知菠蘿的命名特色構(gòu)成了臺灣穩(wěn)固的閩南文化底層,在不同方言背景下,仍然依照“X 梨”的模因形式命名菠蘿,如鳳梨、黃梨和番梨等。以“黃梨”為例,它便是方言混雜區(qū)人們構(gòu)筑新的統(tǒng)一認知的結(jié)果。該名始見于《諸羅縣志》(1717),且特意點明“臺人名鳳梨,以末有葉一簇如鳳尾,取尾種之,著地即生。”[16]在這里,臺人指的是清以前由沿海移民定居的早期臺灣人。以諸羅縣為例,一縣之中,粵人居多,閩南人次之,還有興化福州人在此定居[17]。此時,閩南語的強勢地位并不能夠凸顯,故在三種語言文化背景中,人們在保留始源的基礎上團結(jié)新的族群,達成以顏色認知菠蘿的共識,這正是尋找歷史同源的探索。
其次,異流同用是兩岸歷史同源交融發(fā)展的結(jié)果。在同一時間里,由于同源的歷史經(jīng)驗,“王梨”“黃梨”“鳳梨”在兩岸都有很高的使用頻率,不同稱謂都能得到相當?shù)恼J可度?!巴趵妗笔桥_灣與閩南同源文化的產(chǎn)物,最早出現(xiàn)在臺灣相關(guān)文獻中,雖然除《臺灣府紀略》外,臺灣地區(qū)的方志皆記為鳳梨或黃梨,但是自康熙《漳浦縣志》之后,光緒《漳浦縣志》[18]、《平和縣志》[19]、《云霄廳志》[20]、《永春縣志》[21]等方志皆記為王梨,而在兩岸的閩南口語中,王梨更是默認的菠蘿稱謂。這是閩臺方言同宗同源、文化交流頻繁,兩岸交融發(fā)展的有力證據(jù)?!包S梨”是臺灣與閩東同源文化的產(chǎn)物,在書面語中,清代以后,福建省方志多有使用“黃梨”一名,《閩雜記》[22]首載“黃梨”條目,轉(zhuǎn)引自《臺灣志》,而從如今明確的通行區(qū)來看,源于臺灣的“黃梨”實際呈現(xiàn)了閩東人從顏色認知菠蘿的習慣,因而兩岸能夠理解并同用這一稱謂?!傍P梨”則是臺灣與中原同源文化的產(chǎn)物,鳳是原始時期中原人圖騰崇拜的遺風,是漢民族共同認可的祥瑞之獸,因而流傳最廣,最為各地人們所接受。
再次,語音交融也是兩岸歷史同源的一大力證。在臺灣地區(qū),“鳳梨”“黃梨”的讀音深受“王梨”讀音的影響,讀同“王梨”。前文提到,“王梨”是“X 梨型”稱謂的方言原型,而它的影響力自然會體現(xiàn)在語音上。臺灣的語言以閩南語為主,又受到其他閩語、客語的影響,而不管在閩語,還是客話中,“鳳”“黃”的讀音都不與“王”相同?!巴趵妗钡淖x音來自閩南語,讀為[?k13-21lai13]。根據(jù)《漢語方音字匯》,在閩語中,“鳳”基本帶有舌根音聲母,讀若[h?k],在客話中則帶唇齒擦音聲母,讀若[fuk][23]。再來看“黃”,閩東語讀為平調(diào)的[uo?],潮州話讀為陽去的[?],廈門、泉州音讀陽平的[?],漳州音讀陽平[ui][24]。對比來看,這些讀音與閩南語“王”的讀音都有一定差距。在臺語中,“鳳”與“黃”的日常讀音都與閩南語無異,但唯獨在菠蘿的稱謂上,“王梨”的閩南語讀音決定了“鳳梨”“黃梨”的臺語叫法為[?k13-21lai13]。這是一種音形不符的語音轉(zhuǎn)移現(xiàn)象,但與菠蘿稱謂卻萬分契合,正像臺北各地以福建村莊名稱命名地點一樣,恰恰是臺灣移民為銘記兩岸歷史同源刻下的印記。
“比類合誼,以見指偽”是六書之一,呈現(xiàn)了中國先民樸素的造字思維。實際上,先民普遍運用形象思維認識事物,這種思維在中國人生活中的方方面面均有所體現(xiàn),它是在觀察未知物,獲得直接經(jīng)驗的基礎上,依靠比喻、象征、聯(lián)系、類推等方法進行思考[25],從而通過某種相類的屬性,將已知物與未知物建立聯(lián)系,利用已知物描述未知物,達到認識目的的一種思維方式。在菠蘿命名過程中,人們同樣運用了比類思維,比類同源性體現(xiàn)在兩岸采取了同一比類物“哀梨”。而二者能夠相比類的原因在于,閩臺兩地認為它們具有相同的神秘色彩和味覺口感。
菠蘿與哀梨的神秘色彩是建立比類關(guān)系的前提。菠蘿作為外來水果,其獨特之處在于外形、口感都與閩臺人民往常已知的可食用蔬果大相徑庭。假如菠蘿的種植傳播路徑確乎經(jīng)由廣東再到福建,“波羅型”的稱謂也無法為閩南人理解,因此,果實本身和果實的名稱都具有一定的神秘色彩,留下了足夠的命名空間。根據(jù)明清時期的方志記載,閩南地區(qū)最早將菠蘿蜜記為“多羅蜜”,見于《漳州府志(康熙)》(1715)[26]。再看《海澄縣志》,“多羅蜜”在康熙本(1693)[27]中并不記載,直到乾隆本(1762)[28]中增進了詞條。而像《漳浦縣志》,不論是康熙本,還是民國本都只載“王梨”,并無菠蘿蜜。換而言之,“波羅型”的稱謂基于“波羅蜜”的稱謂,但相比菠蘿,閩南地區(qū)種植菠蘿蜜時間較晚,也并不普遍[29],且俗呼為“多羅蜜”[30],故而閩南人較難將這一名稱與菠蘿建立聯(lián)系。與此同時,哀梨的果實本身同樣具有神秘性,成為了二者聯(lián)系的媒介,其名稱的確定性則創(chuàng)造了比類命名的可能。哀梨相傳為漢代秣陵哀仲家產(chǎn)的梨,因大而汁多,味美,入口脆嫩而得名。但在各地記載的梨的品種中,并沒有哀梨,反而在文人墨客的文章中常以哀梨比類其他事物??梢哉f,哀梨并非真實的具象水果,它是存在于中國人共同記憶中的理想化水果,能夠成為命名的共同經(jīng)驗基礎,為人理解。
菠蘿與傳說中的哀梨相近的味覺口感是二者建立比類關(guān)系的直接原因。在過往的經(jīng)驗中,哀梨常常充當比類的角色,而與水果相比類,則需要通過哀梨本身的水果口感?!鞍Ю妗弊鳛橄胂笾械乃目诟型瑯咏⒃谖谋纠斫獾南胂笾?,具備的最大特征就是“爽”,具體來說,就是甘、脆、多汁。而在比類過程中,人們經(jīng)常利用其中一種或多種口感建立聯(lián)系,例如,在各地方志中,油葡萄與哀梨相比類[31],是取其“甘”的共同特征;藕與哀梨相比類[32],是取其“脆”的共同特征;甘蔗與哀梨相比類[33],是取其“甘”“多汁”的共同特征。此時,同一民族對哀梨“爽”的味覺認知建立起了與菠蘿相聯(lián)系的必要橋梁。在《安溪縣志》(1757)[34]中,第一次提到鳳梨“味若梨”?!稌x江縣志》(1765)[35]中更點明:“味似哀梨而韻有余。”《同安縣志》(1769)[36]、《南安縣志》[37]載同晉江本,而《福建續(xù)志》(1769)則引《府志本》言:“味似哀梨,奇品也。”[38]《府志本》為何本已不得而知。但是,通過分析歷代各府方志,這些記載都足夠說明,在閩南人的思維經(jīng)驗中,菠蘿的重要特征是與傳說中的哀梨味道相類,而菠蘿的口感甘酸又多汁,脆而有嚼感確實與相傳中哀梨“爽”的特征完全符合,擁有較大話語權(quán)的本地文化人自然會將其與“哀梨”聯(lián)系上。
實際上,比類同源性就是文化同源性的表現(xiàn)之一。人們對哀梨的認識來源于中華五千年文明的文本記載,由于擁有相同的文化記憶,哀梨的美味意象、比類身份構(gòu)成了統(tǒng)一的族群印象,化為典型的文化特征。
感知是社會學的概念,社會學家認為“感知一個物體使物體得以存在”[39],它指人們利用五感認識物體,并選擇性地獲取一部分認識經(jīng)驗,經(jīng)過大腦評估和解碼,形成心理圖像再投射到物體上的認知過程。語用,即語言的運用,共同文化背景的族群常常表現(xiàn)出相同的語用特色。“菠蘿”語用的感知同源性就表現(xiàn)為,在菠蘿稱謂被不斷使用的語言過程中,兩岸人民在感知菠蘿的基礎上,不約而同從相同的認知視角繪制菠蘿圖像,并賦予一致的民族經(jīng)驗,給予某一菠蘿稱謂在特定語境中一定的語義,且語義趨同的特點。
首先,兩岸在對“鳳梨”視覺感知的基礎上,賦予了菠蘿祥瑞的語義。在命名之初,“鳳梨”便是美化的產(chǎn)物,其名始見于康熙《臺灣府志》:“果末有葉一簇,可妝成鳳因名?!盵40]表明了臺灣人從整體突出形態(tài)的角度認知菠蘿,因為菠蘿的頂端有尾葉一簇,與雞帚相似,出于命名的典雅和美好的期盼,人們美化為與鳳凰尾巴相類故而得名。鳳文化是中國文化根脈的重要組成部分,它的“和美”寓意深入每個中國人的認知。因而,在語用過程中,基于同根同源的文化背景,“鳳梨”成為“X 梨型”中最為流傳的稱謂,其祥瑞語義也成為兩岸的共識。尤其在清代乾隆年后,方志的書面記載一般選用“鳳梨”作為詞目,再在解釋中增加俗呼之名。如乾隆《歸善縣志》:“鳳梨,亦名黃梨,俗曰波羅。”[41]并且,因鳳文化的深入人心,即使來自內(nèi)陸地區(qū),也很容易對“鳳梨”的語義產(chǎn)生共鳴,來自安徽的臺灣知府孫元衡便在《赤嵌集》中作詩贊頌“鳳梨”:“翠葉葳蕤羽翼奇,絳文黃質(zhì)鳳來儀?!盵42]有鳳來儀正是祥瑞之兆。
其次,兩岸在對“王梨”聽覺感知的基礎上,賦予了菠蘿福運的語義?!巴妗钡氖褂脮r間不明,文本記載較晚,始見于《長泰縣新志》(1947):“鳳梨,俗稱旺梨?!盵43]可見,至少有一部分閩南人認可“旺梨”的稱謂,不再記為“王梨”?!巴酢迸c“旺”的閩南語讀音相近,使“王梨”同時取得了“旺梨”一名,具有“旺”的語義。在閩南語中,“旺”讀為[??22],“王”讀為[??13][44],但在連讀中,“旺”“王”都會讀為陰去調(diào),語音就完全一致了。而“梨”的閩南話發(fā)音與“來”接近。這樣,從聽覺上就發(fā)生了由“王梨”向“旺來”的轉(zhuǎn)移。而在閩南文化中,“旺”代表了樸素的祈福觀和發(fā)展觀。在方言使用時,“旺”基本作為形容詞,用在形容具象的火勢猛烈、植被茂盛,而從具象指向抽象引申時,取的是“盛”“多”的特點,因而,也用來形容人丁興旺、生意興隆和香火鼎盛等適宜多多益善的語場。換而言之,在閩南文化中,興旺發(fā)達就是一種福運,構(gòu)成了“王梨”的特殊語義。
再次,視覺、聽覺感知的結(jié)合成就了菠蘿作為喜事祭祀必備品的地位?!傍P梨”“王梨”各自被賦予了美好的語義,前文提到過,“鳳梨”深受“王梨”影響,二者讀音相同?!袄妗钡拈}南語讀音與“來”接近,這更加固了菠蘿稱謂整體的褒義地位。從兩個稱謂的諧音來看,“有鳳來儀”“旺來”都表示好運到來的語義。如此一來,在語用過程中,“鳳梨”的外形特點與“王梨/旺梨”的讀音特征雙向互動,二者互為媒介,投射到實物菠蘿之上,在兩岸人們的共同感知中,菠蘿成為了好運的代名詞。因此,菠蘿稱謂的語用范圍得到了擴大。在婚慶場合,“鳳梨”具備“龍鳳呈祥”的語義,“王梨”具備“多子多福”的語義,菠蘿成為了閩臺兩地訂婚儀式中不可缺少的四果之一,寄托了人們期望夫妻和美、白頭偕老、子孫滿堂的心愿。在祭祀場合,“鳳梨”藉“王梨”讀音,同時擁有“鳳梨”“旺梨”的特征,具備“福運連連”的語義,菠蘿成為了閩臺兩地拜神、開基、開市等祈福儀式中的必要供品,并以“旺旺來[??22-21??22-21lai13-22]”一言寄托事事順利的期望。
同時,“菠蘿”稱謂的語用感知同源特征呈現(xiàn)出閩臺文化作為兩岸同源文化主要內(nèi)容的核心地位。菠蘿稱謂的語用方式是在閩南方言、閩臺信仰的共知基礎上生成的。在閩臺之外的地區(qū),尤其是中國的北方地區(qū),梨作為“分離”的意象,其地位根深蒂固,“梨”與“離”的聯(lián)系難以割裂。因此,僅僅在閩臺地區(qū),菠蘿能夠得到相同的感知特征。
命名活動作為行為活動之一,展現(xiàn)了人們對客觀世界的主觀認識,同一族群往往會呈現(xiàn)相同的認識內(nèi)容。在菠蘿的命名活動中,兩岸表現(xiàn)出了歷史同源、比類同源、認知同源的一致性特征,它們是兩岸文化同源的力證。自古以來,兩岸文化一直是動態(tài)交融的統(tǒng)一整體。其中,尤以閩臺閩南文化的融合性最為強烈。閩臺兩地在統(tǒng)一多民族的中華文化的基礎上,融合了閩南方言、民間信仰和風土人情等成分,形成了具有地域特色的閩臺文化,它一方面成為了兩岸共同的客觀經(jīng)驗,另一方面又影響了人們主觀的思維方式,特色的文化體認觀構(gòu)成了人們行為活動的內(nèi)在驅(qū)動力。因此,在“菠蘿”稱謂成詞、命名和語用的三個階段中,兩岸同源文化作為內(nèi)在驅(qū)動力,指導了一系列的行為活動,促成了菠蘿稱謂的兩岸趨同性。
兩岸同源是海峽兩岸人民的共識,從菠蘿稱謂的角度解讀兩岸文化的同源性,是對兩岸歷史文化交融發(fā)展的驗證。如今,兩岸往來日益密切,兩岸的和平發(fā)展道路需要同心同力的內(nèi)在動力,深層次挖掘兩岸文化根脈的同源特質(zhì),有助于深化兩岸的文化認同感,提高民族自豪感,進而推動兩岸人民齊心聚力謀發(fā)展,攜手未來,合作共贏。
注釋:
[1]孫偉生、吳青松、孫光明:《我國菠蘿產(chǎn)業(yè)發(fā)展現(xiàn)狀及對策》,《中國熱帶農(nóng)業(yè)》2013年第3期。
[2]張箭:《小議“菠蘿”稱謂的統(tǒng)一》,《成都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6年第3期。
[3]王思明:《美洲原產(chǎn)作物的引種栽培及其對中國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結(jié)構(gòu)的影響》,《中國農(nóng)史》2004年第2期。
[4]張箭:《菠蘿發(fā)展史考證與論略》,《農(nóng)業(yè)考古》2007年第4期。
[5]王寅:《基于體認語言學重新解讀感嘆詞》,《西華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21年第6期。
[6](光緒)《臺灣通志?物產(chǎn)一》,手抄本。
[7][41](乾?。稓w善縣志》卷十六《物產(chǎn)》,清乾隆四十八年刻本。
[8](康熙)《瓊山縣志》卷九《雜志?土產(chǎn)》,清康熙四十七年刻本。
[9](民國)《海南島志》章十三《農(nóng)業(yè)?農(nóng)作物》,民國二十二年鉛印本。
[10][23][24]北京大學中國語言文學系、語言學教研室編:《漢語方音字匯》(第2版重排本),北京:語文出版社,2003年,第81頁,第335頁,第329頁。
[11](清)六十七:《臺海采風圖考》,油印本。前有自序,作于乾隆十一年(1746),卷二載張湄的詩《黃梨》:“番梨縱復稱名好,何似中原大谷珍。”
[12][美]本尼迪克特:《文化模式》,張燕等譯,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87年,第45~46頁。
[13]劉登翰《臺灣族群問題的歷史根源》一文有言:“就閩粵兩省而言,明代的臺灣移民,主要來自福建,不僅早期開發(fā)澎湖的主要是泉州府人,明末鄭氏引領(lǐng)的移民也主要來自福建的泉漳兩府。清政府統(tǒng)一臺灣后,將臺灣作為一個府置于福建省治下,其有所控制的渡臺政策,也只開放福建一省?!保ㄝd楊華基:《臺灣族群問題與政治生態(tài)》,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13年,第5頁)
[14](清)林謙光:《臺灣府紀略》,清康熙二十九年刻本?!段锂a(chǎn)》:“果之美者,檨為最。……次莫若波羅密、梨仔芨、王梨、芭蕉子、石榴、橘、柚、椰、檳榔、甘馬弼?!?/p>
[15](康熙)《漳浦縣志》卷四《風土志下?土產(chǎn)》,清康熙四十七年刻本。果之屬載“王梨”。
[16](康熙)《諸羅縣志》卷十《物產(chǎn)》,清康熙五十六年刻本。
[17](康熙)《諸羅縣志》卷八《風俗》,清康熙五十六年刻本。記載:“凡流寓,客莊最多,漳、泉次之,興化福州又次之?!?/p>
[18](光緒)《漳浦縣志》卷四《風土志下?土產(chǎn)》,民國十七年石印本。載同康熙本。
[19](康熙)《平和縣志》卷十《風土志?物產(chǎn)》,清光緒十五年刻本。果之屬載“王梨”。
[20](嘉慶)《云霄廳志》卷六《物產(chǎn)志》,民國二十四年鉛印本。果之屬載“王梨”。
[21](民國)《永春縣志》卷十一《物產(chǎn)志》,民國十九年鉛印本。果之屬載“波羅蜜”,言:“永人名之曰王梨?!?/p>
[22](清)施鴻保:《閩雜記》,清光緒四年鉛印本。卷十載“黃梨”。
[25]邢玉瑞:《中醫(yī)方法全書》,西安:陜西科學技術(shù)出版社,1997年,第12頁。
[26](康熙)《漳州府志》卷二十七《物產(chǎn)志》,清康熙五十四年刻本。果之屬載“多羅蜜”。
[27](康熙)《海澄縣志》卷十一《風土志?物產(chǎn)》,清康熙三十二年刻本。果之屬中不見菠蘿蜜。
[28](乾?。逗3慰h志》卷十五《風土志?物產(chǎn)》,清乾隆二十七年刻本。果之屬載“多羅蜜”。
[29]以《長泰縣志》為例,乾隆本中果屬詞目載有“多羅蜜”,但在《長泰縣新志》(1947)中該詞目已被刪去。
[30]在福建方志中,只有五本提到了菠蘿蜜?!墩闹莞荆滴酰贰逗3慰h志(乾?。贰锻部h志(乾?。肪鞔_載為“多羅蜜”。其他兩本提到“波羅蜜”之名均與菠蘿相混,《永春縣志(民國)》載:“波羅蜜,種自泰西之荷蘭移來,永人名之曰王梨?!薄镀翁锟h志(民國)》載:“波羅蜜,一名鳳梨。”
[31](同治)《都昌縣志》卷五《食貨志?物產(chǎn)》,清同治十一年刻本?!妒咧畬佟罚骸坝推咸?,味尤勝,爽若哀梨?!?/p>
[32](民國)《潛山縣志》卷四《食貨志?物產(chǎn)》,民國九年鉛印本。載:“果生于水者……而城南雪湖之藕,爽若哀梨,真佳品也?!?/p>
[33](民國)《赤溪縣志》卷七《紀述志?藝文》,民國十五年刻本。載:“啖蔗勝哀梨?!?/p>
[34](乾隆)《安溪縣志》卷四《物產(chǎn)》,清乾隆二十二年刻本。載:“鳳梨,形若鳳,味若梨?!?/p>
[35](乾?。稌x江縣志》卷一《輿地志?物產(chǎn)》,清乾隆三十年刻本。言“鳳梨”:“味似哀梨而韻有余?!?/p>
[36](乾?。锻部h志》卷十四《物產(chǎn)》,清乾隆三十二年刻本。載“鳳梨”同晉江本描述。
[37](民國)《南安縣志》卷十《物產(chǎn)志一》,民國泉州泉山書社鉛印本。載“鳳梨”同晉江本描述。
[38](乾?。陡=ɡm(xù)志》卷九《物產(chǎn)一》,清乾隆三十四年刻本。
[39][美]喬治?瑞澤爾:《現(xiàn)代社會學理論雙語第7版》,北京:北京聯(lián)合出版公司,2018年,第220頁。
[40](康熙)《臺灣府志》卷四《物產(chǎn)》,清康熙年間刻本。該本記事至康熙二十四年。
[42](乾?。吨匦夼_灣府志》卷十七《物產(chǎn)一》,清乾隆十二年刻本。在“鳳梨”條目中引《赤嵌集》。
[43](民國)《長泰縣新志》卷四《地理三?土產(chǎn)》,民國三十六年鉛印本。載于果樹屬中。
[44]周長楫主編:《閩南方言大詞典》,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482頁。“旺”“王”參考其中標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