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天驥
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
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
—蘇軾《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要研究蘇軾的詞,這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是繞不過去的。在我國的詩壇上,以寫中秋、月亮為題材的作品,多如牛毛。就以蘇軾自己寫的詩詞來說,以此為題者,也不在少數。但是,胡仔認為:“中秋詞自東坡《水調歌頭》一出,余詞盡廢?!保ㄒ姟盾嫦獫O隱叢話》后集卷三十九)這番話,說得很重,不過,說實在的,古往今來,有關寫中秋和月亮的詩詞,各有所長,但在思想藝術上,也真難說有哪一首,能夠全面超越蘇軾這首詞的水平。
蘇軾在這首詞的前面,寫了一段“小序”,說明他創(chuàng)作的目的。這首詞作于丙辰年,亦即宋神宗熙寧九年(1076)。這年的中秋節(jié),他懷念分別已有六七年之久的弟弟蘇轍。當時,既飲酒賞月,又借酒澆愁,通宵達旦,喝得大醉,于是寫下了這首詞。
一○五七年,蘇軾、蘇轍兄弟二人二十歲左右,即同榜高中進士。他們懷有忠君報國的信念,又都受過佛老思想的影響。他們進入仕途時,社會矛盾雖然漸趨激化,但政局仍暫穩(wěn)定。等到他們先守母喪,后守父喪,到一○六九年回京城當官時,世局已經大變。當時的宋神宗和王安石,迫不及待推行“變法”。蘇軾回京不久,即卷進了政治斗爭之中。本來他也主張在經濟上和政治上應有所改革,但不主張操之過急,這就和王安石的政見有了分歧。雖然,蘇軾也佩服王安石的為人,但道不同不相為謀,他要求調到地方上任職,離開京城這政治沖突的中心。宋神宗對蘇軾的行為雖然有所不滿,但也不為已甚,批準他出任杭州通判。后來,又讓他遷往山東的密州。
在這一階段,蘇軾對政局的變化和變法的實施,一方面放心不下,經常憂心忡忡;另一方面,他原來以為到了密州,可以靠近也在濟南任職的蘇轍,方便弟兄倆聚首??墒?,咫尺天涯,他到山東去的初心并不如愿。在丙辰中秋,難解心結,便寫下了這一首千古流傳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
在青年階段,蘇軾對詞這一種文學體裁,著力并不多。不過,他從開始便不滿詞壇彌漫著“花間派”的氣習。他雖然也懂唱詞、懂音律,但并不精通,這也是他早期較少填詞的原因。更重要的是,在北宋,詞作為一種體裁早已進入文學的殿堂,成為文壇的重要方面軍。從考慮改變社會風氣,以及士人追求表達心聲的愿望出發(fā),蘇軾反對把詞的創(chuàng)作僅僅作為歌伎們在青樓賣唱的傳聲筒,反對詞壇充斥著浮華淺薄的風氣。換言之,他要求把宋詞的創(chuàng)作,拉回到像唐詩那樣關心社會現實、抒發(fā)知識分子家國情懷的軌道。
其實在北宋早期,像范仲淹等人也寫過《漁家傲·秋思》等有關戍邊生活的詞作??梢哉f,即使在花間派婉媚的流行曲風彌漫詞壇之際,仍有一些詞人不滿足把詞作的題材局限于花街柳巷。隨著社會矛盾逐步尖銳,不少知識分子更強烈地追求通過詞作表達自己的社會和政治理念。即使是政見不同的作者,也都注意到要改變詞風狹隘的現象。試看和蘇軾政治觀念不同的王安石,在其名作《桂枝香·登臨送目》中,上片寫到“千里澄江似練”的壯麗景色,下片寫到“六朝舊事隨流水”的悲愴情懷。他通過詞的創(chuàng)作,傷時感舊,完全不同于花間派詞人的氣習。顯然,時代的變化、政治的需要,促使詞壇風氣的轉變。所以,當蘇軾投身于詞的創(chuàng)作,以他在文壇上的地位,振臂一呼,便大幅度地革新了詞壇的風氣。胡寅說,蘇詞“一洗綺羅香澤之態(tài),擺脫綢繆宛轉之度,使人登高望遠,舉首高歌,而逸懷浩氣,超然于塵垢之外”(《題酒邊詞》),這確是事實。后來,南宋的李清照不是嘲笑過蘇軾,說他把詞弄成句讀不葺之詩嗎?其實,蘇軾的做法,正是詞壇發(fā)展的必由之路,他開拓了詞的境界,擴大了詞的功能。當年便有一批作者,如黃庭堅、晁補之等,也受到了蘇軾的影響,開創(chuàng)了豪放派的詞風。上引的《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正是蘇軾在詞壇上早期創(chuàng)作的典范。
中秋佳節(jié),恰在一歲之中,月明風清,澄空如洗,正是家人歡聚的好時機。自古以來,中秋節(jié)就是最受中華民族重視的傳統(tǒng)節(jié)日之一。在宋代,城市經濟又比唐代有了進一步的發(fā)展,據說到了中秋之夜,“貴家結飾臺榭,民間爭占酒樓玩月,絲篁鼎沸。近內庭居民,夜深遙聞笙竽之聲,宛若云外。閭里兒童,連宵嬉戲,夜市駢闐,至于通曉”(《東京夢華錄》卷八)。在山東的密州,當然沒有京城那樣的喧鬧,但親友聚會,或共祝安吉,或對月懷人;詩人墨客,或高歌飲酒,或臨流賦詩,這些都不可免。正是在這中秋之夜,蘇軾浮想聯(lián)翩,于是自稱“歡飲達旦”,至于“大醉”,遂作此詞。
上引《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開首的兩句是:“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边@話騰空而起,問得出奇。但是,向青天提出疑問,并非由他首創(chuàng)。李白在《把酒問月》一詩中,早就寫過:“青天有月來幾時?我今停杯一問之。”更早一些,張若虛也在《春江花月夜》提出:“江上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對于時與空、天與人、古與今,存在矛盾統(tǒng)一的問題,我國古人早就產生過屈原“天問”式的種種疑問,希望得到確切的解釋。在中秋之夜,蘇軾劈頭就向青天提出這一難題,這讓讀者感受到,他這首詞也和李白的詩一樣從一開始便具有哲理性的意味。清末的鄭文焯就說過,蘇軾此詞“發(fā)端從太白仙心脫化,頓成奇逸之筆”(《手批東坡樂府》)。至于蘇軾的脾氣,也與李白頗為相似,他甚至喜歡化用李白的詩句,像《念奴嬌·中秋》中有句“我醉拍手高歌,舉杯邀月,對影成三客”,不就是沿用了李白“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的詩意嗎?
不過,說蘇軾運用李白的詩句,沒有新的創(chuàng)造性,那也不是。就《把酒問月》一詩看,李白是停杯不飲,對天發(fā)問,然后通篇描寫人與月的關系。蘇軾要表現的是“今人不見古時月,今月曾經照古人”的感慨,其中神韻,是相對客氣和冷靜的。蘇軾雖然也是在詞的開始,便向青天發(fā)問:“明月幾時有?”但他“把酒問青天”,是端起酒杯邀月共飲,更加浪漫和豪放,這和他在“小序”里說自己喝得酩酊大醉,是相互吻合的。加以他采用[水調歌頭]的詞牌,開首兩句各只有五個字,短促而有力。特別在第二句,他連用“把酒問”這三個有壓抑感的仄聲字之后,又連用“青天”這兩個調性高昂的平聲字,這先抑后揚的語勢,讓整首詞的格調,從開始即顯得分外壯闊和飄逸。
李白所問“青天有月來幾時”,這“青天”和“月”,純粹是指自然界的事物。而蘇軾所問,既有指向自然界的一面,又非自然界所能涵蓋。這從詞的第三、第四句,便可以看出端倪。
蘇軾進一步提問:“不知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有意思的是,從他所寫的“小序”中,分明知道今夕就是“丙辰中秋”。而且,上文已經問過:“明月幾時有?”那么,他應該知道,在宇宙中,月和人的出現,并不是同步的。這一來,再問天上的宮闕,今夕屬于何夕,豈不是多余?不過,從這進一步的提問中,蘇軾又表明:他明明是知道,處于天上的宮闕,與他當下所居住的密州,是不可以比擬的。因此,所謂“何年”,又等于“有什么情況”的意思,而不是單指時間問題。至于他所說的“天上宮闕”,僅僅是指嫦娥居住的月亮嗎?又似不全是。到底它是指有吳剛、有桂樹、有嫦娥、有玉兔的宮闕,還是指什么其他地方?蘇軾統(tǒng)統(tǒng)不予提及,只留給讀者們自己去想象。
不過,緊接著的第五、第六、第七為一組的詞句,他竟然說“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這就等于承認,那有著瓊樓玉宇的宮闕他是熟識的,是去過的。請注意,蘇軾使用了“歸去”一語,等于說明,在那遙遠的地方,曾有他棲身之所。正因如此,才有所謂想要“乘風歸去”的問題。也許有人認為,這是蘇軾像李白那樣,以“謫仙”自命,才會使用“歸去”一詞。但是,請勿忘記,他又說了“高處不勝寒”一語。如果他把自己想象為仙人,應是習慣天上宮闕的氣候的,那就不該存在“不勝寒”的問題。加以在這首詞的下片,他所說的,全是從人間角度去思考一切。這一點,和李白在《把酒問月》一詩中所描寫的在月亮里“白兔搗藥秋復春,嫦娥孤棲與誰鄰”的狀態(tài),完全不同。而且,他還考慮到,天高地迥,宇宙無窮;興盡悲來,盈虛有數。如今天上宮闕的氣候和其他種種狀態(tài),恐怕既不同于過去的時光,也不同于他當下旅居的密州。因此,他不是不想“歸去”,只是時世變遷,讓他產生“又恐”不能適應的矛盾心態(tài)。
所謂“高處不勝寒”,當然是指高處的氣溫降低。不過,蘇軾在這里所說的,也并非完全是指自然的氣候。在這方面,連神宗皇帝,也是有所感悟的。據宋代學者陳元靚《歲時廣記》引述《復雅歌詞》云:“元豐七年(1084),都下傳唱此詞,神宗問內侍外面新行小詞,內侍錄此進呈。讀至‘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上曰:‘蘇軾終是愛君。乃命量移汝州?!?/p>
有關宋神宗看到了這一首詞便多少明白蘇軾的弦外之音一事,許多史籍都有提及,估計實有其事。要指出的是,神宗是在上引《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寫成了八年之后,才知道蘇軾寫有這首詞的。在這之前,王安石的“變法”出現了問題,反對變法的人士,重新掌政,蘇軾也回朝任職。誰知過了不久,統(tǒng)治階級內部的斗爭形勢,又一次翻了燒餅,變法派再一次得勢。那時,蘇軾被指寫過嘲弄變法的詩歌,陷進了“烏臺詩案”的冤獄。神宗在大怒之下,把他發(fā)配到黃州,處境十分艱苦。當他后來讀到“高處不勝寒”,知道了蘇軾的心意,于是把他調往條件較好的汝州。如果宋神宗認為這句詞,只是純粹指自然界氣候的話,是斷不會給蘇軾開恩的吧。
清代學者劉熙載,也從另一個角度,看到蘇軾這首詞的含義。他在《藝概·詞概》中說:“詞以不犯本位為高。東坡《滿庭芳》‘老去君恩未報,空回首,彈鋏悲歌語誠慷慨,然不若《水調歌頭》‘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尤覺空靈蘊藉?!彼J為蘇軾這兩首詞其中的意思是相近的。相對而言,《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中的句子,表達的內涵更加含蓄,更加豐富,更能給讀者以廣闊的想象空間。而這兩首詞中對君恩的懷想,則是一致的。所謂“空靈蘊藉”,是含義廣泛又藏而不露的妙諦。近些年,我讀到一位曾經滄海的老人,寫了一副對聯(lián):“此地風寒,高處不如低處暖;那邊路險,上山容易下山難。”這副聯(lián)明顯是受東坡之句影響,識者也不會把他所寫的,僅僅視為表現自然界的問題,而是理解其中包含了對人生的某些感悟。
既然知道自己未必還能適應“天上宮闕”的種種氣候,蘇軾便打消“乘風歸去”的念頭,索性留在人間,留在眼前已經安頓下來的密州。上片最后的樂句是:“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間?”在中秋節(jié)的月色中載歌載舞,看到月光照耀下的舞影,豈非比在“天上”更加自由自在嗎?在這里,蘇軾對自己當下的處境,表現出曠達的心態(tài)和浪漫的態(tài)度。據宋人蔡絛在《鐵圍山叢談》卷三載,歌者袁綯曾對他說:“東坡公昔與客游金山,適中秋夕,天宇四垂,一碧無際,加江流傾涌,俄月色如畫,遂共登金山頂之妙高臺,命綯歌其《水調歌頭》曰:‘明月幾時有,把酒問青天。歌罷,坡為起舞,而顧問曰:‘此便是神仙矣!”看來,蘇軾也真的是陶醉在人間平凡生活之中,至于那“天上宮闕”,不乘風歸去也罷。他對自己多次受到政治上的排擠迫害,一直敢于面對,也顯得不太在乎。
在下片,按詞譜,蘇軾連續(xù)放了三個短句:“轉朱閣,低綺戶,照無眠?!彼_始寫中秋的月亮,照耀到人間的狀態(tài)了。按照現代科學的理解,月球環(huán)繞著地球轉動純屬自然現象。當年的蘇軾對這道理,可能似懂非懂。一方面,他知道月亮本身有自己的運行規(guī)律,所以說“月有陰晴圓缺”;一方面,他又感覺到月亮對著人間,是應該有其主觀情意的。從他寫月亮環(huán)繞著樓閣轉動,寫它的光芒又低低地進入人家的窗戶里,而且偏偏照見那些思念親朋輾轉反側睡不著的人,他多少有些埋怨月亮不近人情的意味。把本來純屬天體物質的月亮,看成有情感的東西,并且和活生生的人扯在一起,于是,人與物,二者便產生矛盾。
明代俞彥在《爰園詞話》中認為:“若子瞻‘低綺戶,‘低改‘窺,則善矣?!钡麤]有想到,所謂“低綺戶”,是指月亮低低地落到窗戶中了,這意味著,夜已很深。所謂“低”,既承上句的“轉”字,又和下句說思親者的徹夜無眠相呼應。這“轉”“低”“照”三個動詞,既有所區(qū)別,又互相聯(lián)系。如果像俞彥所說,改“低”為“窺”,那么,這“窺”和下文的“照”,都是表現視覺的動詞,意思豈不是重復和累贅了嗎?從俞彥強作解人的失誤中,反讓我們發(fā)覺蘇軾在這首詞中用字遣詞看似隨意,實在是十分考究的?!靶⌒颉彼^“大醉”云云,不過是托詞,其實他寫這首詞時,心態(tài)是十分清醒的。
從下片開頭的三句看,蘇軾寫中秋的月亮,它“轉”自“轉”,“低”自“低”,“照”自“照”。竟然有意無意地去照著失眠者,而且又顯得無動于衷,好像它從不關心人間冷暖似的。特別在中秋時節(jié),在人們應該團聚的時刻,月亮的表現,實在讓人遺憾。蘇軾不是說過,他寫這一首詞是“兼懷子由”的嗎?兄弟倆的感情特別深厚,六年未曾相見了,蘇軾很想念弟弟。蘇軾曾有詩云:“咫尺不相見,實與千里同;人間無別離,那知恩愛重?!保ā稘}州初別子由》)可見,在“丙辰中秋”之際,思念子由,正是讓他“無眠”的原因。當然,他所指的“無眠”者,除他之外,世間多有,這是一個具有普遍性質的問題。
不過讓人想不到的是,蘇軾面對這人與月互相矛盾的難題,竟又趕緊自開自解,他跟著寫的兩句是:“不應有恨,何事長向別時圓?!彼嬖V自己,也告訴許許多多離鄉(xiāng)別井和對現狀不滿的人士,對月亮“照無眠”那種不近人情,常常對著不能團圓者擺出圓圓面孔的狀態(tài),是“不應有恨”的。緊接著,他便說出了其中的大道理:“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边@番話無可挑剔,符合自古以來自然界和人際關系之間既相同又相異,各自按照自己規(guī)律運行的狀況。蘇軾用它來解釋,在中秋節(jié)天上月圓的時候,世上人與人的關系卻未必能相應地美滿。而且,在人間,既然已經不知道天上宮闕今夕是何年,那么月亮或圓或缺,也難免沒有和人間的需要同步。所以,即使在中秋節(jié)月圓之際,親人不能團圓也是正常的。而且,人的命運與月的運行的比喻,也具有哲理性的意味。這就是蘇軾之所以提醒自己,更是提醒世人“不應有恨”的道理。
其實,想深一層,蘇軾所說的,何止是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的問題?世間一切事物,包括“高處不勝寒”的天上宮闕與他當下所處凡間的密州,自然規(guī)律的運行以及包括政治氣候在內的種種矛盾紛爭,歷來注定是不可能完全一致和互相吻合的,“此事古難全”。所以,人們只能順其自然,不必強求一致,要承認差別,容許相異。蘇軾對這涉及自然和社會的狀態(tài),以及對事物既矛盾又統(tǒng)一的理解,在今天從辯證的角度看來,似很容易理解,但在當年是頗具哲理性的人生格言。
既然一切不能以人的意志為轉移,那么,解決主觀與客觀矛盾的辦法,就只能依靠人自開自解。因此,蘇軾這詞的最后的一句是:“但愿人長久,千里共嬋娟?!?嬋娟是指美好女性的容貌,作者用以作為月亮的比喻。意思是說,希望彼此思念的人,都能健康長壽,大家相隔千里,共同望著月亮,彼此的視覺在月光中交集,這就知足了!這句話,固然是對蘇轍說的,也是對一切相知而又不能相聚者的勸導。推而廣之,更是引導不滿現實的人,應如何對待人生。他認為,當人的主觀世界和客觀世界產生矛盾,便應相互理解和正確調適,以曠達的態(tài)度對待前景。
從“不應有恨”那一句開始,與其說是兄弟倆的私房話,不如說是蘇軾面向所有人說出他所理解的處世哲學。加上在密州的那一階段蘇軾所受的排擠還未算太嚴重,他所說的這番話,也可視為對不同政見者的表態(tài)。這一點甚至可能是讓宋神宗后來有所感悟,因而對流放在黃州的蘇軾做出稍為寬大處理的原因??磥?,蘇軾所謂“兼懷子由”,不過是他要創(chuàng)作這首詞的一個由頭。實際上,他是向所有的讀者,表達自己的政治觀點和哲學理念。您看,他懷念子由,以“兼”字來表述,而且置于“小序”之末,也正好說明他在中秋節(jié)懷念蘇轍,只屬于附帶性問題。
在《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全詞里,蘇軾要表達最為重要的感情和理念的兩組樂句,上片是第五、第六、第七句,即“我欲乘風歸去,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下片是第七、第八、第九句,即“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此事古難全”。事實上,后人對蘇軾這首詞印象最為深刻、日常運用最多的,也就是這兩處。可以說,這兩組樂句,正是全首詞的點睛之筆。
如果仔細研讀,不難發(fā)現,蘇軾在創(chuàng)作時,也對這兩處作了特殊安排,以便它們更能吸引讀者的注意。
按舒夢蘭所輯《白香詞譜》載,[水調歌頭],屬雙調,全曲共九十五字。若用“正體”,上下兩片的樂句,均押平韻。若用“變體”,則可在上下兩片,樂句各用四個平韻,以及兩個仄韻。蘇軾在使用這一詞牌的時候,一般多用“正體”。但上引《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使用的恰好是“變體”。亦即在上片的五、六兩逗,押的是仄韻;下片的六、七兩逗,押的也是仄韻。舒夢蘭還特別說明:“蘇軾此詞,‘去與‘宇,‘合與‘缺,夾押仄韻。”由于蘇軾有意“變體”,那么在聲韻的變化上,便能更加靈活。并且,在同一組的樂句中,各自押平仄不同的韻,唱讀起來,高低揚抑,聲音的矛盾對比,也分外鮮明,這必然更能引起讀者的注意。而蘇軾,正是希望人們能夠注目于作為全詞核心的這兩組樂句??梢?,他獨具匠心地使用[水調歌頭]的“變體”,在音樂性的問題上,也有周密的考慮。
據胡仔在《苕溪漁隱叢話》載,南宋時期的《聚蘭集》,曾收入蘇軾寫于中秋節(jié)的《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小令,此詞注曰:“寄子由”。
世事一場大夢,人生幾度新涼!夜來風葉已鳴廊,看取眉頭鬢上。酒賤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誰與共孤光,把酒凄涼北望。
蘇軾這首小令,應寫于被貶黃州或在更后的時期,那時他處境凄涼,感情也很直露。可是,盡管同是在中秋節(jié)寫給子由之作,卻沒有引起人們的注意。
就語言而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通俗易懂,也沒有多少清詞麗句。但其藝術構思非常奇妙。在上片,蘇軾從望月開始,寫到問月,又忽發(fā)奇想,寫到在思想感情上對回歸“天上宮闕”產生猶豫和矛盾,其后發(fā)展到寧可留在人間也不愿回歸天上。他既佇望長空,又俯瞰大地。這一個中秋之夜,他有時情懷豪放,有時思緒徘徊,猶豫起伏,變化萬千。緊接著,在下片,他的目光便從上向下端詳了。他寫到中秋月圓和人間許多人不能團圓的矛盾,最后寫到解決矛盾的想法,并且,又把目光回歸到望月。他在中秋節(jié)有各種各樣的想法,而在舉動上,則由上到下,又由下到上,走了一圈,最后說“千里共嬋娟”,仍然回到了“望月”的原點。
蘇軾的這首詞雖然只有九十五個字,但涵蓋了復雜的矛盾問題,里面有主觀世界與客觀世界之間的矛盾,有人的內心感情與理智的矛盾,也有人與人關系的矛盾。就語言的處理上,詞的上片顯得豪放,下片則相對冷靜,這又形成矛盾的格調。于是,人們宛如看了出充滿各種各樣矛盾的獨幕劇,在短短的結構中,看到了復雜的人生和世界。
不錯,這首詞,一言以蔽之,無非寫的是中秋節(jié)感言,但其寫作方法則與那首小令《西江月·世事一場大夢》完全不同。他不是把自己的處境和心情,只歸結到“凄涼”上,而是交織著既浪漫又現實,既憂慮又樂觀,既感性又有理性,既思戀又灑脫的情緒。到底,蘇軾在這首《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里要表達什么樣的想法?真是一言難盡。而這首詞的藝術魅力,恰恰就在“一言難盡”之中。
在詞里,蘇軾明寫望月,暗寫人生。在對待人生的問題上,既有對世間事物包括對政治斗爭的關注,又有說明自己的志向以及如何解決矛盾的態(tài)度。這明寫與暗寫之間,環(huán)繞著中秋望月,意態(tài)若即若離,氣勢縱橫馳驟。王闿運說他“大開大闔之筆,亦他人所不能,才子!才子!勝詩文字多矣”(《湘綺樓詞評》)。這評價雖是就蘇詞的整體而言,但用于評價《水調歌頭》,也最為恰切。顯然,蘇軾在詞中要表現的感情和思想內容,是多維度的。而他所寫的一切,又分明都與望月有關。
如果從蘇軾思想發(fā)展的軌跡看,我們知道,在他從杭州赴密州的途中,曾寫過一首《沁園春》寄贈蘇轍,在詞的下片說:“當時共客長安,似二陸初來俱少年。有筆頭千字,胸中萬卷,致君堯舜,此事何難?用舍由時,行藏在我,袖手所妨閑處看!”由此可見,蘇軾后來在密州寫《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早就有其思想基礎。至于它的構思和內涵,清代的黃蘇在《蓼園詞選》中也認為:“通首只是詠月耳!前闋是見月思君,言天上宮闕,高不勝寒,但仿佛神魂歸去,幾不知身在人間也。次闋言月何不照人歡洽,何似有恨,偏于人離索之時而圓乎?復又自解,人有離合,月有圓缺,皆是常事,惟望長久共嬋娟耳!”黃蘇還特別指出,蘇軾的這首詞“纏綿惋惻之思,愈轉愈曲,愈曲愈深。忠愛之思,令人玩味不盡”。這樣的評價,雖有坐實和板滯之嫌,但也可供參考。
《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全首詞以“月”為中心,并通過它指向許多方面。但請勿以為他用的是“寄托”“影射”之類的方法。從他的詞作,特別是一些著名的詞作看,他或會寫得空靈含蓄,或會直抒胸臆,但不會吞吞吐吐、含沙射影。他總會從描繪某些具體的事物入手,由此闡發(fā)出更深更遠更廣泛的含義。他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追求的是達到“意趣”的境界。在《答李廌書》中,他寫道:“惠示古賦近詩,詞氣卓越,意趣不凡,甚可嘉也。”(見《蘇軾文集》卷四十九)在這里,他特別提出“意趣”的問題。有些評論家,也認為蘇軾的詞,具有意趣的特色。張炎說:“詞以意趣為主,要不蹈襲前人語意,如東坡中秋《水調歌頭》……此數詞皆清空有意趣,無筆力者未易到?!保ㄒ姟对~源》卷下)所謂意趣,是指作品思想內容的深刻,以及在藝術表現上的生動性,能讓讀者產生豐富的聯(lián)想。按照張炎的說法,有意趣的作品,一定是創(chuàng)新的,不是前人語意的重復。另外,他說的“清空”,是指作者在作品中留出足夠的空間,以虛寫的手法,讓讀者有充分想象的余地。歐陽修也提出,作者描寫江山魚鳥,“其物象意趣,登臨之樂,覽者各自得之”(《真州東園記》)。蘇軾和歐陽修時代相近,看來,在創(chuàng)作上崇尚意趣,是當時文壇出現的風氣。
《水調歌頭·明月幾時有》雖然是寫中秋望月,但意趣的內涵,十分廣泛,可以讓讀者產生多方面的聯(lián)想。蘇軾不少名作都有類似的寫法。像《定風波·莫聽穿林打葉聲》,寫的是在途中遇雨,雨具先去。但他寫“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寫“也無風雨也無晴”,所指的既是遇雨問題,但涵蓋的卻是表達如何對待人生的態(tài)度。又像《卜算子·黃州定慧院寓居作》,寫的是他謫居黃州,看到一只小鳥獨來獨往的情景。但當寫到它“揀盡寒枝不肯棲”時,他寫的不只是那“孤鴻”的問題,更多是涉及自己的處境。像上面提到的兩首詞,您能說蘇軾在影射或寄托什么嗎?無疑,他是通過描繪具體的事物,包含著多方面的內容,讓讀者從作品的“清空”中,領悟意趣。
在司空圖的《詩品》中,有所謂“超詣品”,是指一些在思想和藝術上超越尋常的杰作所具有獨特品位。這類作品,“遠引若至,臨之已非”。它以特定的事物為題材,但又不拘泥于寫某一事物,而是可縱橫馳驟,展現無限無盡的意義。上引蘇軾的《水調歌頭》,題材雖離不開“望月”,但由此,若有若無地展現出更深刻、更廣闊的內涵,這就是司空圖極度贊賞的“超詣”。
劉熙載在《藝概》中說:“東坡詞頗似老杜詩,以其無意不可入,無事不可言也!”又云:“東坡詞具有神仙出世之姿。”這不是說他頗像李白嗎?我們也知道,蘇軾早年受莊子思想影響,蘇轍也說他“后讀釋氏書,深悟實相,參之孔老,博辨無礙,浩然不見其涯也”(見《欒城集》卷二十二),這何嘗又不似王維的曠達?宋代的蘇軾,能把唐代詩圣、詩仙、詩佛的特點,在詞的創(chuàng)作上匯于一身,這確是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特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