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戲班軼事

2023-09-01 16:38:46
山東文學 2023年6期
關鍵詞:吳老板班主戲班

張 毅

1

馬桑鎮(zhèn)地處G 城東南鄉(xiāng),人民公社時期這里叫做前進公社,后來又改為馬桑鎮(zhèn)。

當年,馬桑鎮(zhèn)戲班在G 城名噪一時。戲班在一個坐北朝南的四合院里,門外有棵梧桐樹,樹下有一塊大青石。夏天,常有兩個穿著藍色對襟上衣的女人,坐在大青石上納鞋底,油亮的發(fā)髻高高盤在腦后,像是興高采烈的老母雞。她們一邊飛針走線,一邊嘮叨戲班里的飛短流長。戲班除去組織一些宣傳活動外,還常在節(jié)日期間搞一些演出,演出以茂腔為主,也說“大鼓書”和唱流行歌曲。那時,馬桑鎮(zhèn)專門在操場搭過一個戲臺子,戲臺子用的青磚和屋瓦,臺柱子是木匠來雕過龍鳳的。每逢過年過節(jié),或者誰家娶妻生子,做壽上梁,甚至周年祭日,都會請戲班來唱上幾天。

初中畢業(yè)后,父親托人讓我進了戲班,跟師傅們學藝。

戲班的頭兒叫陳原,四十多歲,一頭長發(fā),留著絡腮胡,他既是我們的班主,也是戲班的琴師。陳班主是馬桑鎮(zhèn)的才子,他不止會拉二胡,幾乎所有樂器都能摸幾下,可以說十八般武藝樣樣都懂。見他那天,他從桌子前站起來說,你好,我叫陳原。然后又說,咱們戲班人手少,所以要一人多能,各種樂器都要會點。陳班主背后的墻上掛著兩把二胡,他取下一把,在琴弓上擦些松香,左手握弦,右手持弓,幾聲“過門”后,琴聲從蛇皮筒里涌出,一陣陣越過頭頂。他拉了一會兒對我說,你初來乍到,就先從二胡學起吧,說完將另一把二胡遞給我。那把二胡是紫檀木的,材質堅實,蛇皮琴筒,白色斑紋,弓子是用竹子和馬尾做的,竹子是斑竹,上面隱隱可見紫色斑點,馬尾是從黑馬的尾部采下來的。

我學二胡是從“空弦演奏”開始的。所謂“空弦演奏”就是對著鏡子拉空弦,觀察右手的持弓是否正確、弓桿與琴弦是否垂直,以及運弓時右手放松的感覺。練了一段時間后,我開始在屋里拉二胡。一個月后,我在陳班主面前拉了一段練習曲,他閉著眼聽完說,拉二胡琴要做到手上有感覺,心里有樂感。然后說了三個字:繼續(xù)拉。二十天后,我又拉了一段練習曲,他還是閉著眼聽完說,拉胡琴要懂得松緊度,如果弦太松,就拉不出聲音來,太緊弦就會斷,如果把弦調得恰到好處,就可以拉出美妙的音樂了。拉的過程中要用腦慢慢體會。最后他對我說,你現在可以用二胡去模仿一下外界的聲音。

模仿外界的聲音?模仿什么聲音?我問。

陳班主笑著說,你喜歡什么就模仿什么。

一天夜里我很久沒睡著,天上一輪明月,外面春風拂面。我想,如果拉出春風的感覺會是什么樣子呢?我試著左手輕輕按著琴弦,右手持弓,琴弓在琴筒上輕輕拉動,哇。感覺終于有了。后來我想起來,自己就是那天開始找到了拉二胡的感覺。一個月后,我終于用二胡拉出風的聲音,就像春風吹過麥田。這次陳班主聽完沒說什么,只是點了點頭,嘴角露出些微的笑意。

我們戲班是個草臺班子,除去幾個固定人員外,還有附近村莊的民間藝人。其中有個說大鼓書的是個盲人,我們叫他曾先生。馬桑鎮(zhèn)民風古樸,歷來將說大鼓書的稱為“先生”。曾先生五十多歲,高個子,偏瘦,兩眼凹陷,走路慢吞吞的,他有著驚人的記憶力,每天說四五個小時《瓦崗寨》。曾先生是戲班的編外人員,我們有演出活動時經常叫上他,因為馬桑鎮(zhèn)人喜歡聽他的“大鼓書”。平素,曾先生也和另一個盲人一起說書,那個盲人是外鄉(xiāng)人,姓李,我們叫他李先生。兩個盲人一前一后,肩上背一面鼓,胳膊夾一把三弦琴,以說“大鼓書”為生。李先生煙癮很大,面容黃瘦,每次說完一段書的間歇,趕忙從懷里掏出一只鐵盒,卷一支煙,使勁抽幾口。他給曾先生伴奏時常閉著眼睛,好像進入了夢境,但手里的三弦照樣彈著?!按蠊臅笔且环N民間藝術,鼓書藝人除了精于唱、念、做、打外,還須模仿故事中男女老少的聲調,伴之與人物身份相匹配的神情和舉止,讓聽眾如臨其境、如聞其聲。曾先生常出沒于鄉(xiāng)間陌里,一把三弦琴、一只大鼓和一副月牙板,就是他養(yǎng)家糊口的工具。

我第一次聽他說“大鼓書”時還上初一。那晚,馬桑鎮(zhèn)操場上坐滿了人,來聽“大鼓書”的有老人、孩子和一些大人。下弦月的銀輝下,曾先生端坐在木凳上,左手持鼓槌,右手一對月牙板。月牙板如天上的月影,輕輕夾在他手指間,暗綠的銅銹散發(fā)著星光。大鼓斜放在鼓架上,鼓面中心幽暗,四周泛白,仿佛時光在鼓面聚散。給他伴奏的李先生在一邊操三弦琴,琴身放在大腿上,左手按把位,右手虛在空中。月光灑在地上,也灑在曾先生靜謐的臉上,水一般清涼。曾先生凝神靜氣,面色空茫,仿佛面對一個虛空世界。他清清嗓子,月牙板輕輕碰撞著,發(fā)出清脆的響聲。隨后,鼓槌開始擊打鼓面,嘣—嘣嘣—嘣—嘣嘣……一時間,空氣寂寂的,夜色安靜了。曾先生高昂的唱腔從夜里升起:

說—的—是……嘣—嗆—嘣—嗆—嘣嘣嗆……

楊廣無道亂江山,狼煙四起民不安。

五花棒打死了隋煬帝,一統江山屬李淵。

群雄聚會在那瓦崗寨,保李淵登基在長安。

嘣—嗆—嘣嘣嗆—嘣—嗆—嘣嘣嗆……

曾先生連說帶唱,如虛空里流過一條河流。我看到滿操場屏息凝神的臉,陷在深深淺淺的故事里,泥塑一般,十分生動。

曾先生有時會去外鄉(xiāng)說書,如果遇上同伴李先生有事情,曾玉兒就陪他去外鄉(xiāng)說書。曾玉兒是他的女兒,也在馬桑鎮(zhèn)上學,比我小兩歲,扎一對羊角辮,頭發(fā)烏黑,眼睛明亮。她的嘴巴很甜,巷子里常聽到她喊叔叔嬸嬸的聲音,特別是她背著書包的樣子特別好看,就像一只快活的小兔子。如若走在街上,沒有人會相信她是一個盲人的女兒。

馬桑鎮(zhèn)有一條河叫膠河,對岸有一個集市。一次我陪爺爺趕集時,遠遠看見前面兩個人影站在岸邊,走近一看是曾先生父女。原來他們要去梨花鎮(zhèn)說書,因為河水突然上漲,父女倆被困在岸邊了。爺爺對我說,曾先生要過河去說書,你把他們父女送過去吧。聽了爺爺的話,我走到曾先生身邊,向他伸出手說,曾先生,我來領你過河吧。我看到他的嘴巴動了兩下,然后把手伸給我。我牽著曾先生的手,一步步把他引過河。曾先生來到對岸后,彎腰捧起一捧水,低聲說了一句,水已經涼了。他把三弦琴倚在腿上,伸出竹竿對我說:麻煩小兄弟,去把玉兒領過來吧。

我拿著竹竿返回對岸。曾玉兒一對烏黑的眼睛盯著我,眼神里有幾分羞澀。我向她伸出手,被她“啪”打了一下。她的眼看向竹竿,示意我用竹竿。我把竹竿伸出去,她接住竹竿,嗔了我一眼,臉一下紅了。我轉過身去,用竹竿牽著曾玉兒徐徐前行。河水時緩時急,我走一步,曾玉兒跟一步。夕陽垂在河面上,光線暖暖的。河里的石頭長了一層青苔,我不小心差點滑倒,竹竿從手里滑落,向遠處漂去。我急忙伸手去抓,卻怎么也抓不著,竹竿晃晃悠悠漂向遠處。我只好拉著玉兒的手。她的手像玉石一樣溫潤,在我心里產生了一種奇妙的感覺。我把她帶到岸邊后,曾先生對我和爺爺說了聲謝謝,然后轉身往遠處走去。

我看著曾玉兒在前,曾先生在后,他們的背影漸漸遠了。河邊的田野很靜,露珠在草葉上閃爍。一會兒,遠處樹林傳來曾先生高昂的聲音:

一匹馬踏破了鐵甲連環(huán)。

一桿槍殺敗了天下好漢。

聲音悲壯蒼涼。再過一會兒,又傳來一陣聲音:

一碗酒消解了三代的冤情。

一文錢難住了蓋世的英雄。

2

學藝要住在戲班里,平時不能回家。初民和我住同屋,他在戲班主要是演武生,因為他長我兩歲,我稱他師兄。初民的爺爺是習武出身,會一些棍棒之術,臂力過人,當年在馬桑鎮(zhèn)頗有些名聲,但初民的父親是地道的農民。初民長得有股俊逸之氣,他的眉眼、鼻梁、嘴巴,整個兒輪廓帶著颯爽之態(tài)。許多長輩看見他后都說,嗯,像你習武的爺爺。初民在戲臺的扮相很俊,再加上化妝后筆墨點染,在燈光下挺胸抬頭,別說女人心動,連男人看了也會喜歡。他初中畢業(yè)后特別想去當兵,希望能夠扛槍打仗、保家衛(wèi)國,但政審時被刷下來了,原因是他的姥姥家庭成分有問題,沒通過政審。初民的身體素質好,不止能跑能跳,還吹得一手好笛子。每逢有月亮的晚上他就滅了燈,一個人坐在窗前,悠悠地吹笛子。那時,馬桑鎮(zhèn)就變得十分寂靜,我們仿佛生活在一個很遠的年代,尤其夏天的晚上,我倆坐在戲班前的梧桐樹下,我拉二胡,他吹笛子,附近乘涼的老人聽到聲音,就把矮凳搬到梧桐樹下,聽我倆的二胡和笛聲。

那段時間戲班沒有演出,我早晨就在屋里拉二胡,天氣好的時候就去膠河邊的樹林里拉。膠河從馬桑鎮(zhèn)南面穿過后,一直往北流去。早晨,太陽從掛滿露珠的田野升起,云彩紅得像雞冠子。河堤上有一條小路,兩邊長滿了野草,草叢里不時有螞蚱飛起來,亮出平時看不見的紅色內翅,翅膀發(fā)出“咔咔”的響聲。河面上有一層薄霧,霧氣有時像炊煙,有時又像落下來的云朵。河邊樹林里有很多鳥:灰椋鳥、紅翅黑鳥、冠藍鴉、黑冠小山雀、金翅雀……我常和初民一起去那片樹林里,我在樹下拉二胡,他在地上練習“地功拳?!瘪R桑鎮(zhèn)流傳一種拳法叫“地功拳,”初民的爺爺是當年“地功拳”的幫主,他家有一本拳譜,里面有這種拳的打法。

戲班東頭有兩間房子,被放雜物的庫房隔開,趙紅英住在最東面的房子里。趙紅英是我們戲班的臺柱子,她本來是縣城茂腔劇團的B 角,不知為什么得罪了領導,便被貶到我們戲班了。當年G 城曾流傳這樣一句話:“豁上不吃飯,去看風流旦,豁上不出工,去看趙紅英?!弊阋娳w紅英的名氣。

茂腔是我們膠東半島的地方戲,俗稱“拴老婆橛子戲,”這種戲唱腔委婉,質樸自然,尤其是女腔,常給人以悲涼哀怨之感,很容易引起婦女的共鳴。茂腔末尾的甩腔特別有味道,非專業(yè)演員很難唱出它的韻味。在伴奏樂器上,茂腔也由開始的單一樂器逐漸發(fā)展成鼓、琴、鑼、弦等多種樂器配合演奏。來到馬桑鎮(zhèn)那年,趙紅英已經四十多歲了,卻打扮得像三十來歲,一米六七的個頭,身體勻稱飽滿,該鼓立的地方都鼓立起來了,該舒展的地方也都舒展開了。人們都說,趙紅英就是和別人不一樣,你看她,下頜微翹,兩個肩膀向前聳著,一對狐眼,不看你時目中無人,看你時顧盼生輝。

那年的元宵節(jié),戲班在馬桑鎮(zhèn)有過一場演出,那是我第一次看見趙紅英唱茂腔。

馬桑鎮(zhèn)民間自古傳承著的物事頗多。平時,這些物事分散在生活里面,各自為政,唱戲的唱戲,放鞭炮的放鞭炮,耍燈影的耍燈影。而在這種種事物面前,有一樣卻是永恒不變的,那就是始終貫穿著春節(jié)到元宵節(jié)的儀式。演出前,廣場來了踩高蹺和扭秧歌的人,他們穿著外面套著色彩鮮艷的綢緞,臉上涂滿紅紅綠綠的胭脂,從街上踩著高蹺一路扭來。晚上,人們早早吃過飯,扶老攜幼地來到戲臺前,等著戲臺開演。天暗下來,戲臺上掛著兩盞汽燈,雪亮的光照得臺上明晃晃的。其實我對茂腔不太感興趣,但對演員的服裝感到新奇,還有就是想看趙紅英。鑼鼓聲中,演員穿著花花綠綠的戲裝,從幕后依次登場、亮相,在燈光下碎步移動,“咿咿呀呀”的,如夢如幻的。那天,趙紅英唱了一段茂腔《趙美蓉觀燈》,趙紅英的嗓子真是亮,她在臺上一站,水袖一甩,下面一片掌聲;一顰一笑,秋波流轉,又一片掌聲;隨后,她的聲音就從臺上往四處蕩開,半個馬桑鎮(zhèn)都聽得到。趙紅英唱道:“趙美蓉進燈棚,丁字步站街中。楊柳腰把身挺,素白小扇遮著面容,閃一閃柳眉來觀燈。上有燈燈萬盞,下有燈萬盞燈。風燈沉,紗燈輕,挑門西掛門東。鐵條燈籠四方圓,不如紗燈照得明。轉盤燈,走馬燈,轉轉悠悠的永不停……

我們的戲班本來半死不活的,自從趙紅英來后,來找我們去演出的地方突然多了起來。

早晨,我們常聽到趙紅英吊嗓子……燈棚燈,我越過去,接連著觀觀十五燈。點上“嘀嗒急兒,”起火騰了空,爆竹砰砰響,出嚨嚨弄神通。點上支文鞭啪啦啦響,點上支武鞭出嚨嚨,出嚨嚨,出嚨嚨,出嚨嚨騰在半懸空……啊……啊……趙紅英咿咿呀呀了很長時間。趙紅英平時除去吊嗓子,還喜歡打牌,她屋里經常有人打牌,鎮(zhèn)長、廠長、經理什么的。這樣,趙紅英除去早晨吊嗓子,夜里經常傳來打牌的聲音。趙紅英打牌時嘴里也模仿著舞臺上的鼓點,板著腰,端著架子,有時她還蹺著蘭花指,口中咿呀著,一套牌在她手里就打得風聲水起。

曾玉兒比我晚兩年來戲班。當年,她上初二的時候,一家藝校來馬桑鎮(zhèn)招人,讓班里三十多個同學站直了,招人的老師在教室一個個細瞧面孔,最后唯獨點了曾玉兒。老師問她會不會唱歌?曾玉兒搖頭說,沒唱過。老師說,沒唱過不要緊,你隨便唱唱試一下。曾玉兒問,唱什么?老師說,唱什么都行。曾玉兒想了想說,那就唱一段大鼓書吧。說完,她眨了眨眼睛,清了清嗓子,張口唱了起來:

說—的—是,楊廣無道亂江山,狼煙四起民不安。

五花棒打死了隋煬帝,一統江山屬李淵。

群雄聚會在那瓦崗寨,保李淵登基在長安……

那段唱詞是她陪父親說大鼓書時,父親多次唱過的。那些夜晚,曾玉兒多次聽父親這樣唱過,自己也常在心里哼唱,所以根本不需要訓練,她張口就來,且聲情并茂,情感充沛。剛唱了兩段,老師情不自禁給她鼓掌,后來,她就被選到那家藝術學校了。曾玉兒被藝校選走了很快成為一件新聞,因為這在整個馬桑鎮(zhèn)是首例。兩年后,曾玉兒從那家藝校畢業(yè),被分配到馬桑鎮(zhèn)戲班。她來到戲班后,曾先生就從戲班退出了,因為民間有個不成文的規(guī)矩:“父女不同臺。”就如同“父子不同席”一樣。

幾年不見,曾玉兒長成一個大姑娘了。她的臉雖然略顯消瘦,但卻白里透紅,一對長長的辮子,不停地在胸前晃動。曾玉兒來到戲班后,開始跟著趙紅英學藝。茂腔本來就是地方戲,這種地方戲必須有人傳承,不傳承就會斷了根,就像浮萍一樣,漂著漂著沒了影蹤。趙紅英喜歡教曾玉兒唱茂腔,她喜歡看著曾玉兒一雙肉嘟嘟的小手蹺著蘭花指,就想起自己當年的情形,讓她忘記了很多人間俗事。但是曾玉兒有些孤癖,平常不愛說話,除去業(yè)務能力好外,和戲班里的人不太接近。平時除了一些演出活動外,她總是悄悄躲在屋里看書。這個時候,戲班形成了兩種截然不同的情境:一邊是我們陪趙紅英打牌的吆喝聲,一邊是在窗口安靜看書的曾玉兒。有時候她拿著書,眼睛看著遠處發(fā)呆,不知道在想什么。這樣,她和大家生了隔閡是很正常的事情。有時我會用余光瞥她幾眼,她臉上透出一股讓人心生憐憫的氣質,那種安靜是我喜歡的。因為經常走神,我的牌就打得很臭。我們打牌的規(guī)矩是,誰輸了就往自己臉上貼紙條,幾個小時下來,我的臉上就貼滿了紙條。曾玉兒偶爾會朝我看幾眼,看見我臉上貼滿了紙條,她會捂著嘴笑幾下,再低下頭讀書。

曾玉兒住在前面的屋里,與我們住的地方隔了一道墻,墻上有一個豁口。夜晚,當她屋里亮起燈光時,我會越過那個豁口,情不自禁地往她的窗口走去。晚上,除了戲班幾盞燈光外,周圍一片漆黑。每次看見她燈光下朦朧的身影,我體內的欲望便急速膨脹。有個晚上我聽見附近有聲音,我立刻在一棵樹后躲起來,在暗淡光線下,我發(fā)現了一個熟悉的影子,正悄悄地朝曾玉兒窗口走去。你猜我看見誰了?是初民。狗日的,原來初民也喜歡曾玉兒。但是這個秘密一直藏在我心里。

那段時間,膠河是我們三人的嬉游之地,沒事的時候,我們一起來到膠河岸邊。春天的河邊,樹叢里長滿淡藍色花的馬唐草、橘黃色花的婆婆丁,還有馬齒莧、灰菜、苦菜子、節(jié)骨草、萋萋毛等雜草,沙地里跑著一種叫“馬蛇子”的小蜥蜴。夏天的天氣變化無常,有時天是藍的,有時是灰色的,藍色的天空讓人感到疏朗,灰色讓人抑郁。有時天上有幾朵白云,飄著飄著,白云會突然落下一陣雨滴。晚上,月光穿過樹枝投在地上,疏疏淡淡的,樹叢里,一陣響亮的蟬聲過后,又突然靜默下來,我們打著手電筒,去找爬在樹干上的知了猴,有幾次遇上正脫殼的,背部裂開一道縫,露出淡綠色翅膀和幾乎透明的身體。我們把知了猴裝進瓶子里,帶回屋后放在窗上,次日,窗口只留下知了猴皮,幽幽地趴在那里。有時我們就地點火,把知了猴燒著吃,味道奇香。

我第一次演出是在馬桑鎮(zhèn)的戲臺。那天,我們演了兩個京劇片段,一段是《穆桂英掛帥》,曾玉兒演穆桂英。另一段是《岳飛槍挑小梁王》,初民演岳飛。《穆桂英掛帥》說的是北宋年間,宋遼征戰(zhàn),楊家將楊宗保為得寶物降龍木前去穆柯寨,與代父出征的穆桂英狹路相逢。穆桂英對楊宗保一見傾心,兩人歷經千難萬險,終于成婚……那天,玉兒頭插野雞毛,手持紅纓槍,扮相十分英俊。玉兒演完后初民出場?!对里w槍挑小梁王》的故事是這樣的:小梁王是宋朝一個世襲王爺,不但文武雙全,而且有權有勢,再加上早打發(fā)人把銀兩送給了主考大人,大有武科狀元勢在必得。這屆武考,皇帝欽點了丞相張邦昌、兵部尚書王鐸、右軍都督張俊和護國大元帥宗澤做主考大人。先是比文、比箭,岳飛得勝,后比武,岳飛槍刺小梁王心窩并把他挑下馬,最后岳飛獲得狀元。我給他們兩人二胡伴奏,那是戲班少壯派在馬桑鎮(zhèn)的第一次亮相。

那天除去我拉二胡時有一些走調,整個演出都很成功,演出結束后,陳班主當場表揚了我們三個年輕人。

3

在那個娛樂貧乏的年代,戲班演出相當于現在的歌星笑星。我們戲班四處走街串巷,靠山吃山,到了鄉(xiāng)村就吃老百姓的百家飯,也算吃香的喝辣的。那些年,我們在馬桑鎮(zhèn)周圍演出了近百場,戲班漸漸在G 城東南鄉(xiāng)有了些名氣,許多別的村鎮(zhèn)也來請我們戲班去演出。但是我們不去縣城,因為縣城有一個茂腔劇團,劇團有幾個名角,他們的強勢一直壓著我們戲班,我們不能和他們比,所以,鄉(xiāng)下就是我們的演出舞臺。平時,我們戲班既做“紅事”,也做“白事”,而那年最大的一場“白事”是為我爺爺做的。

那個冬天,馬桑鎮(zhèn)下了一場大雪,膠河被厚厚的冰雪覆蓋著,冰凍的聲音“咯吱咯吱”的從河面?zhèn)鱽?。許多孩子開始在冰上抽陀螺,一些老人拄著拐杖來到岸邊,顫巍巍地從河面上走過,他們想起年輕時在河里游泳摸魚的日子,感嘆時光只留下回憶和深深淺淺的皺紋。那些更年邁的老人已經不能去看河流冰封的樣子了,他們聚集在向陽的墻角,抽著煙,用回憶打發(fā)余下的時光,他們談論五八年大煉鋼鐵,也說民國、抗日和解放戰(zhàn)爭這些大的話題,當然,最多的是說些張家長、李家短的事情。這些歷經無數冬天的老人已經習慣了過冬的方式,一件陳舊的老棉襖為他們抵御著冬天的風寒,皺褶隱藏了歲月的塵土。有時他們圍著一棵老樹或者一個草垛,慢悠悠地走著,說著地里的莊稼、女人和孩子,然后在陽光下不斷懷想和感念。

幾場雪之后,離過年的時間就近了,到了臘月二十三小年這天,鄉(xiāng)村就開始有年味了。在馬桑鎮(zhèn),鄉(xiāng)親們把小年叫“辭灶”,這一天,母親系著圍裙,開始在院子里宰牲、除塵、炸年食、貼窗花。有幾戶人家已經開始寫對聯了,墨汁的香味彌漫在冷烈的空氣中,馬桑鎮(zhèn)沉浸在節(jié)日的氣氛里。

“辭灶”過后第三天,我八十歲的爺爺去世了。

早在二十年前,也就是爺爺六十歲時,他就許下一個愿望:他說如今生活好了,我想再活二十年。只是自從七十八歲那年摔了一跤后,他就很少再離開那個土炕,從那以后,爺爺的身體就不太安生,從七十八到八十歲這兩年,爺爺都是在土炕上度過的。爺爺平時喜歡聽戲,父親給他買了一個收音機,他平時躺在炕上聽戲,偶爾會評判一下誰唱得好,誰唱得差。爺爺還經常聽新聞連播和天氣預報,前段時間聽到要來寒流時,爺爺就不斷念叨:又要下雪了,又要下雪了。他說,某年馬桑鎮(zhèn)下大雪,大雪下了三天三夜,那雪下得大啊,人都沒法出門了,凍死了好多牲口。爺爺有兩個兒子和三個女兒,可以說是兒孫滿堂,功德圓滿,人們都說爺爺是個有福的人。那年初春時,爺爺的氣管炎病犯了,連續(xù)咳了四個多月,到了夏天又得了痢疾,入冬以后又得了流感,咳嗽就更加重了。他讓父親找曾先生算了一卦,曾先生掐算幾下說,家父卦象模糊,看不出征兆。父親回家后把曾先生的話說了一遍,爺爺聽后嘆了口氣說,哎,那是曾先生不便說破吧。八十多歲的人就像冬天的樹葉,已經歷了春夏秋冬的季節(jié),早一天晚一天,早晚要落在地上的。那天爺爺和往常一樣,吃過晚飯不久就躺下睡了,只是這一睡再也沒有醒來。

爺爺是馬桑鎮(zhèn)輩分最高的人,他去世后,鎮(zhèn)上一大半人要來給他送葬。爺爺的“白事”擺得闊氣。那天除趙紅英身體不舒服外,戲班所有的人都來了。

在馬桑鎮(zhèn),老人去世后通常要舉行堂祭。幾個鄉(xiāng)親把爺爺裝殮入棺后,父親在堂屋設了靈堂,以待遠親近鄰祭拜。堂祭時,除本家眷屬外,特請的氏族、鄰居代表也要參加,陰陽先生、木工師傅、吹鼓手等各司其職。堂祭的主要日程有:一、清棺:由長女拿著大麻清掃棺內的木屑等雜物,清掃完后放入錢幣。二、篩土:由土工將背來的崖坎干土砸碎,篩出細土撒入棺內。三、鋪褥:棺土面上鋪大麻三綹后,由長子將褥子鋪入棺底。四、入棺:由長子替亡者剪斷束腳麻縷,隨后由氏族老人將亡者之尸仰殮于棺中。五、穩(wěn)尸:用柏葉或細土包成包,將尸體兩側擠緊,隨后是親人在哀樂聲中燒紙、上香。馬桑鎮(zhèn)辦喪事離不開嗩吶,堂祭、吊喪、送葬等環(huán)節(jié)都要吹嗩吶,嗩吶在祭奠環(huán)節(jié)中體現了對死者的尊重、哀痛、禱祝等諸多情感,嗩吶把這種感情表現得淋漓盡致,有很強的儀式感和感染力。堂祭開始時,陳班主和初民站在爺爺棺木旁鼓起腮幫子,把嗩吶吹得“嗚啦嗚啦”響,屋里突然就有了哭聲??蘼暿歉赣H和二叔開始的,先是父親“爹啊爹啊爹啊”地號啕,接著是二叔聳動著肩膀抽泣,后來是大姑二姑抑揚頓挫的哭聲……沒多久,哭聲逐漸蔓延起來,很快就變得越來越宏大了。從屋內到院子里,那些和爺爺有關的和無關的人,都被哀怨的嗩吶吹得淚流滿面。馬桑鎮(zhèn)的堂祭規(guī)矩是,只要有人來吊喪,家里的女人就要趕緊陪哭。我有三個姑姑,大姑和二姑分別嫁到夏莊和草泊,兩個村莊都離馬桑鎮(zhèn)不遠,給她們捎信去不久,兩個姑姑就快速趕到了。三姑當年嫁到蘭州去了,爺爺去世后,我去郵局給她發(fā)了電報,因為路途遙遠,三姑短時間內回不來,無法參加爺爺的葬禮。那兩天,大姑和二姑陪哭的聲音一陣陣高潮迭起,就像我們戲班的茂腔戲一樣,情感豐沛且抑揚頓挫。

我一直在爺爺棺前燒紙燒香,濃煙熏得我淚眼婆娑。

天色漸漸暗下來。香爐里冒著細長的青煙,一縷一縷的,散發(fā)著一種淡淡的氣味,像水蛇一樣游進黑暗里。墻上掛著幾張爺爺的照片。我望著爺爺的照片,眼前不斷出現小時候陪爺爺去趕集的情景,冬天在雪里捕鳥的情景以及在河里網魚的情景……自從到戲班以后,我近幾年都在外面忙著演出,難得有空兒回來,一年也見不了爺爺幾次。爺爺不在了,我得多給他燒點紙錢,讓他在陰間不缺錢花。想到這里,眼淚不覺得落了下來。天色漸漸暗下,寒氣愈加重了,我撥撥火盆里的燒紙,草紙潮氣重,上面呈暗灰色,下面紅得透明,用筷子撥開后,一些白灰就飛起來,又慢慢落在我身上。

次日天還沒亮,我就被一陣哭聲弄醒了,掀開門簾一看,兩個裹頭巾的女人已跪在爺爺棺前。我認識這幾個女人,她們是鎮(zhèn)西街的幾個鄉(xiāng)親。這天一直是在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聲中度過的。吃過午飯不久,院子里傳來一陣吱嘎作響的聲音,往外一看,是曾玉兒陪著曾先生來了。父親趕緊迎上去,拉著曾先生的手說,曾先生可是咱們馬桑鎮(zhèn)的名人啊,這冰天雪地的能趕過來送我老人一程,我真心謝謝你們了。原來曾先生聽到爺爺去世的消息后,一定要讓曾玉兒陪著他來給爺爺送葬。他對我父親說,令尊對我有恩,老人歸天了,我得來給老人送葬。

聽父親說,當年曾先生被遣回馬桑鎮(zhèn)時,鄉(xiāng)親們見他家徒四壁的境況,紛紛從家里拿來米面接濟他。爺爺當時讓父親給他送去一袋玉米。曾先生記恩,凡是馬桑鎮(zhèn)老人請他去做“白事”,他都分文不收。當然,他不是誰都可以請去做紅白事的,鎮(zhèn)上一位干部的父親去世了,派人去請他做白事,被他當場拒絕了。原因是這位干部在鎮(zhèn)上欺負百姓,猥褻婦女,許多人都到鎮(zhèn)上去告他。

那天,曾先生召來幾個外鄉(xiāng)的盲人,為爺爺一起唱喪鼓,那也是我見過場面最大的喪鼓儀式。下午三點左右,幾個外鄉(xiāng)的盲人顫悠悠地走來,他們大都是五六十歲的樣子,面貌清瘦,雙眼凹陷。我數了數,加上經常和曾先生說大鼓書的李先生,總共五個盲人。因為天氣寒冷,他們都穿著很厚的棉襖棉褲,頭上戴著棉帽。他們身后各自背著大鼓、三弦和月牙板,嘴里不斷吐著寒氣,表情肅穆地在天井里,等待曾先生的召喚。李先生和平時一樣,不斷地抽煙,有時偶爾把臉湊近曾先生,兩人低聲說著什么。

喪鼓是馬桑鎮(zhèn)一帶悼念亡者的一種演唱形式。演唱者在靈堂擊鼓而歌,故而稱為喪鼓歌。演唱者須將亡者生前功德以及人生經歷編成唱詞,在亡者靈前哀唱,了卻亡者最后的心愿。唱喪鼓前得先準備大鼓一張、鼓槌一對、銅鑼一面、香案桌一張以及香紙若干。馬桑鎮(zhèn)的喪鼓有兩種,一種是坐喪,通常由一個盲人擊鼓,另外兩個人對唱。另一種是轉喪,這種形式是鼓手在前,守喪的人跟在后面。鼓手圍繞棺木擊鼓,守喪的人隨之合唱。爺爺在馬桑鎮(zhèn)屬于德高望重者,曾先生為爺爺使用了轉喪的形式,這是幾十年來馬桑鎮(zhèn)亡者的最高禮儀。

“開場”是喪鼓的固定程式。天黑下來,棺前的長明燈晃晃悠悠的,接著,嗩吶“嗚嗚呀呀”的響了起來。前面是咚咚鏘鏘的鼓手,后面是是咿咿呀呀的嗩吶手。長明燈的微光下,鼓手的鼓槌迅速起落著,嗩吶手使出渾身的力氣,把樂器吹得“嗚嗚”響。他們的腮幫子在燈光下一鼓一鼓的。在鼓和嗩吶聲中,曾先生用高昂的唱腔唱道:

天地開場,日吉時良。魯班到此,修下華堂。

秀才到此,做篇文章。歌郎到此,開下歌場。

一開一字王,二開永羅金王。三開去海大路,四開孝子回鄉(xiāng)。

五開五方土地,六開三關六郎。七開七個仙姐,八開八大金剛。九開揚州的歌鼓,十開唱歌的兒郎。

隨后,嗩吶聲停了。曾先生一人執(zhí)槌擊鼓,另外四個盲人圍著棺木,踏著鼓點,邊舞邊唱勸亡詞:

嘣—嗆—嘣嘣嗆—嘣—嗆—嘣嘣嗆……

人生幻化總是空,人死猶如一夢中。

嘣—嗆—嘣嘣嗆—嘣—嗆—嘣嘣嗆……

人如夜露隨風花,人似朝霜見日融。

嘣—嗆—嘣嘣嗆—嘣—嗆—嘣嘣嗆……

聽完曾先生的喪鼓詞,我早已淚流滿面。這段唱詞高昂悲切,感天動地,把滿屋的人弄得痛哭流涕。我父親在一旁嚎啕大哭,二叔跟在父親后面,一把鼻涕一把淚的,把自己弄得像唱戲的花臉。大姑二姑因為陪哭嗓子啞了,已經發(fā)不出聲音了,但從她們的表情能看出內心的痛苦。

喪鼓儀式進行了半個多小時,曾先生和幾個盲人陸續(xù)離開了。天空又開始在飄雪,雪花從高空垂直落下,雪花落下的瞬間,我聽到一種聲音,那是一種來自天空的聲音,隱隱的,卻有一種震撼的力量。儀式結束后,屋里突然寂靜了,長明燈的火苗在暗影中搖晃著,一縷青煙緩緩升起,在屋里來回盤旋著。我和母親看得目瞪口呆。母親湊近我耳朵說,你爺爺這是不舍得離開家。我看見母親閉上眼睛,嘴里咕噥著什么。一會兒,那縷青煙在屋梁上空盤旋了三圈,又慢慢飄走了。幾分鐘后,我聽到屋脊的瓦片在響,輕輕的幾下,像是骨頭斷裂的聲音。馬桑鎮(zhèn)有個傳說,老人的靈魂升天時,是踏著自家的屋脊離開的。

爺爺“三七”過后,母親準備了兩瓶當地米酒,讓我?guī)先ジ兄x曾先生。曾先生住在曾家巷里,那個巷子很安靜,炊煙在細雪中緩緩上升,慢慢消融在藍色天空里。曾先生家的房門油漆早已剝落,曾經鮮艷的對聯被風雨浸蝕得泛著白。我敲響門后,曾玉兒來開門。她看見是我,問,怎么是你?我說,母親讓我來感謝一下令父。玉兒聽后笑著說,咱們都是自己人,怎么這么客氣呢。說完引我進了屋。

屋里很靜,貼近北墻位置有一張書柜,書柜上擺著幾本盲文書。柜子左邊有一個圓桌,圓桌旁邊有兩把椅子。墻上有一張照片,照片上的青年留著分頭,穿著藍色的中山裝,站在一塊屏風前,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從眉宇之間能看出,照片里的人是年輕時的曾先生。我的眼睛在照片和曾先生之間迅速打量著。玉兒看出了我的心思,她輕輕告訴我,那是父親高中畢業(yè)時照的。

我把母親準備好的兩瓶米酒放在桌子上,對曾先生說,今天是來感謝曾叔叔為了我爺爺送葬的。曾先生生氣地說,小平,為你家老人送葬是我曾某應該做的事情,咱們鄉(xiāng)親不能這樣,你把東西拿回去。

我說,曾叔叔,這是我母親的一點意思。

曾先生說,大人的意思就更不應該這樣了。

我說,母親一定要讓我把東西留下。

曾先生說,人情我留下了,東西必須拿回去。這是我們這個行當的規(guī)矩。

我反復推脫不下,只好把兩瓶酒收起來。

我走時,玉兒出門送我。她說,我爹就這樣,他從來不收別人的東西,你不要介意。

那天,玉兒一直把我送了很遠,我對她們父女也有了更深的了解。

曾先生名叫曾紀升,原是縣城第一中學的語文教師,他在早年的一場混亂中失明,后來被遣返回馬桑鎮(zhèn)。失明之初,他時刻把收音機貼在耳邊,以此保持著與外界的聯系。不知過了多久,他慢慢適應了這種狀態(tài)。某日,一個外鄉(xiāng)的盲人來馬桑鎮(zhèn)說書,曾紀升去聽那個盲人說書,回家后一直睡不著。他來回在屋里走動,感覺自己眼前好像有一道光。他聽到一把三弦琴從墻上滾落下來,在地上發(fā)出一陣沉悶的聲音,那是父親去世前給他留下的一把琴。他眼前出現了去世多年的父親,父親瘦削的臉滿是滄桑,明顯比他記憶中的樣子老多了。曾紀升想叫一聲爹,但怎么也叫不出來。最后他聽到父親說:紀升,你一定記住,這把琴是可以換飯吃的。父親說完就消失了。第二天,他經過四處打聽,終于找到那個外鄉(xiāng)盲人,遂拜了師傅,從此開始了說“大鼓書”的藝人生涯。

曾先生回到馬桑鎮(zhèn)后,未婚妻就離開了他,曾先生一生未娶,玉兒是他的養(yǎng)女。玉兒的身世有些傳奇。某日凌晨,曾先生聽見有個女嬰在哭,他起身穿上衣服,在門前站了一會兒。馬桑鎮(zhèn)早晨的霧氣很重,陣風吹過,露珠“噼里啪啦”落下,打在地下的樹葉上。這時,他隱約聽到巷口有個嬰兒在哭泣,一聲、兩聲、三聲,然后消失了。他開始往巷口方向走去。霧中傳來有人走路的聲音,這時他再次聽到有個嬰兒在哭,就在離他不遠的地方。他順著聲音來到那棵梧桐樹下,他在樹下摸到一個包裹,包裹里的嬰兒就是玉兒。

曾先生覺得玉兒是老天送給自己的禮物。從此,玉兒在他的養(yǎng)護下一天天長大。

4

春天來到了馬桑鎮(zhèn)。戲班屋頂的積雪開始融化,屋檐下,冰凌在暖風吹拂下發(fā)出隱隱的爆裂聲,能夠看出冰凌日漸縮短,冰水從冰凌尖上落下,在地上濺出一個個小土窩。夜里偶爾傳來冰凌的墜落聲,讓夢里多了幾分涼意。

五一節(jié)那天,馬桑鎮(zhèn)來了一個歌舞團,據說是來自省城的歌舞團。晚上,這個歌舞團在光怪陸離的燈光下,給馬桑鎮(zhèn)帶來一場不一樣的演出。那天,我和初民一起去看了那場演出。開場后,幾個穿著暴露、臉上涂滿油彩的男女在臺上跳了一段動作粗魯、充滿挑逗的現代舞。當這些穿著暴露的男女在臺上跳舞時,臺下一群年輕人發(fā)出陣陣尖叫。這時,旁邊有幾個老年人站了起來,嘴里念叨著“不成體統”,罵罵咧咧地離開現場?,F代舞結束后,一個穿超短裙的姑娘模仿齊秦,捏著破鑼嗓子唱了一首《外面的世界》: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擁有我,我擁有你

在很久很久以前

你離開我,去遠空翱翔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

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

那次演出雖然說不上成功,卻給安靜的馬桑鎮(zhèn)帶來一陣躁動,連續(xù)幾天,街頭的老人都在談論那場“不成體統”的演出,也有一些年輕人在路上互相談論那段現代舞,一個姑娘模仿齊秦那首《外面的世界》,嘴里不斷哼著: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無奈 ……

那些天,初民整天悶悶不樂。幾天后,他不知從哪里弄來一盒錄像,里面有一個外國人在唱歌。初民看見我笑著問道,小平,你認識這個人嗎?我搖頭說,不認識。那你知道邁克爾·杰克遜嗎?我又搖頭說,不知道。初民立刻露出一絲冷笑。過了一會兒他告訴我,這個人就是邁克爾·杰克遜,他出生于印第安納州加里市,是一個著名的美國歌手,人們稱他為“流行樂之王”,他在美國可厲害了,幾乎沒有人不認識他的。從那天起,初民好像著了迷一樣,整天模仿邁克爾·杰克遜的樣子,在屋里邊唱邊跳。跳完后他對我說,咱們戲班得改革了,這樣繼續(xù)下去就完蛋了。這都什么年代了,還唱那么土的茂腔,現在外面很多演出,都在唱流行歌曲、跳現代舞了。有一次戲班開會時,初民在會上提出了自己的意見,他建議戲班在演出中增加現代舞的節(jié)目。他說完后,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都沒出聲。其實我是同意初民的建議的,但看見別人沒表態(tài),我也沒說什么。過了一會兒,陳班主說,我覺得初民的建議可以考慮,我們以后的演出中要增加現代舞的節(jié)目,這個節(jié)目就先由初民來完成。聽到陳班主這么肯定自己,初民的熱情更高了,兩天后,他專門去縣城買了一副墨鏡、一套迷彩服和一盒霹靂舞的錄像,在戲班里模仿邁克爾·杰克遜的樣子,一邊唱歌,一邊興高采烈地跳霹靂舞。

夏末的時候,我們戲班接了一個活兒,去一個叫吳莊的地方演出。吳莊在膠河北岸,離馬桑鎮(zhèn)三公里。陳班主在走之前說,這次演出是一個個體戶贊助的,現在很多個體戶有錢了,這些人有了錢就忘記自己姓什么了。今天晚上的演出,大家都要把精氣神提起來,讓吳莊人看看咱馬桑鎮(zhèn)戲班的實力,也順便把那個個體戶震一下。陳班主說完后,我們每個人背著自己的演出器材,開始從馬桑鎮(zhèn)朝吳莊方向進發(fā)。

那天上午下了一場大雨,我們走到膠河邊才發(fā)現,河水已經漫上兩岸,河里原來的木橋被大水沖塌了。我們站在河邊,望著渾黃的河水一籌莫展。這時來了幾個農民,他們在岸邊嘀咕了幾句后,便挽起褲腳開始過河,他們雖然深一腳淺一腳的,但很快就到了對岸。陳班主看著農民到對岸后說,今天晚上的演出不能耽誤,我看咱們這樣吧,男人先把演出器械帶到對岸去,再回來把女的背過去。陳班主剛說完,趙紅英就說,對啊對啊,陳班主這個主意好,男人就得在關鍵時候像個男人。她邊說邊朝玉兒示意,玉兒立刻跟著說,好,這個主意好。陳班主聽到趙紅英和玉兒的話后說,那就這樣做吧,我們不要再耽誤時間了。陳班主說完,我們立刻把演出器械集中起來準備過河。其實這次的演出器械也沒多少,一只鎖吶、兩把二胡、兩箱子演出服裝和化妝品。我和初民每人背一個箱子,陳班主拿著鎖吶和二胡,我們三人選擇離對岸最近的地方下水。河邊的水流平緩,但走到河中間時,明顯覺得水流湍急,腳下站不穩(wěn),好在河面不寬,很快就到對岸了。到對岸后,我們又返回岸邊,準備把趙紅英和玉兒背過去。趙紅英見我們回來了,立刻走向陳班主,說,陳班主,咱倆年齡差不多,我想讓你背我過河。陳班主是個開朗的人,他說,沒問題,我愿意為你效勞。說完,在趙紅英前面蹲下,趙紅英大大方方地趴在陳班主背上,陳班主背著趙紅英開始過河。我和初民看著陳班主背著趙紅英,很快就到了對岸,初民扭頭對我說,小平,你在后面拿著剩下的東西,我背曾玉兒過去。初民說完,三步兩步就來到玉兒面前,轉身、彎腰,然后把手伸到身后。他向曾玉兒示意要背她過河。曾玉兒脧了他一眼,她的目光轉了一圈兒,又回過頭看著初民。初民以為曾玉兒同意自己背她,伸手抓住她的胳膊,這時,曾玉兒使勁掙脫了他的手,大聲喊道,張小平,你過來背我。我聽到曾玉兒喊自己,心里一陣興奮,又一陣緊張。我回頭看看初民,他的臉拉得像驢臉一樣長。我猶豫了片刻,慢慢朝曾玉兒走過去,來到她身前時,我回過身體,把她的手搭在自己肩上。曾玉兒雙腳一跳,一下趴到我身上。曾玉兒柔軟的身體在我背上熱烘烘的,她被風吹動的黑發(fā)摩挲在我臉上,我心里像有一只兔子“突突”跳著。那時我真想走得慢點,或者讓河面變寬點,雖然心里這樣想,但不久還是到了對岸。

上岸后,我們拿起自己的器械,一起朝吳莊方向走去。趙紅英和玉兒兩人說笑著走在前面,我和陳班主走在中間,初民因玉兒不讓他背自己過河生氣了,臉上一副悶悶不樂的樣子,他獨自走在我們后面。膠河北岸是一片沖積平原,很多村莊被掩映在樹木之下。我們走了大約半小時,穿過無數塊麥田和洼地,前面出現了一個村莊。陳班主興奮地指著那個村莊說,前面那個村子就是吳莊。

吳莊大部分人都姓吳,請戲班來演出的老板也姓吳,是個養(yǎng)魚專業(yè)戶。吳老板這幾年養(yǎng)魚掙了不少錢,養(yǎng)魚的同時還搞了一個名為“全魚宴”的飯店,飯店進門是一座假山,東西兩個廂房,正面十二間瓦房,東邊六個房間接待酒席,西邊六個房間可以住宿。

這是夏末的一個傍晚。吃完吳老板安排的“全魚宴”后,夜色漸漸暗了下來,我們來到事先搭好的戲臺上。戲臺前掛著兩個300 瓦的燈泡,后面是一張白色的幕布。來看演出的人都是吳莊的村民,他們吃完飯后,從村莊的不同方向往戲臺走來。來看演出的越來越多,逐漸把戲臺團團圍住,嘰嘰喳喳地等待演出開始。自從初民練習過霹靂舞后,戲班的演出都是用霹靂舞開場,這種現代舞容易制造氣氛。氣氛在演出中很重要,只要開場氣氛造起來,后面的戲過渡一下,中間有幾個小高潮,這場演出就成功了,這是陳班主多次說過的話。戲班的人化好妝后在后臺散坐著,陳班主的目光掃視了一圈,看見大家已準備就續(xù),然后示意開始。聽到陳班主的指示后,我在后臺敲響鑼鼓,我們在吳莊的演出開始了。

那天晚上初民用武戲開場,他在鑼鼓聲中登上戲臺,先做了一個亮相后就開始翻跟頭。初民在臺戲上神情自若,完全沒有因為過河的事情影響演出,或者是鑼鼓一響,他就把過河的事忘掉了。他在臺上一連翻了十幾個跟頭,做完后臉不紅、氣不喘,引得臺下一片歡呼。翻完跟頭后,初民又跳了一段霹靂舞,在高節(jié)奏音樂的伴奏下,初民迅速把現場氣氛推到了高潮。

接下來,趙紅英唱了茂腔片段《趙美蓉觀燈》,這是她多年最拿手的一段戲。這段《趙美蓉觀燈》戲文幾乎將所有的花燈都寫盡了,內容無所不包,從百獸燈到民間傳說燈,從海產燈、莊稼燈、百鳥燈、二十四節(jié)氣燈、昆蟲燈,還有八仙過海燈、梁山好漢燈,最妙之處是它從女媧補天唱起,直唱到大宋朝,中間將妲己禍國、孫臏裝瘋、孟姜女哭長城、楚漢相爭、三國故事、隋唐演義、趙匡胤演義、西游記等民間傳說和神話故事以及評書演義都囊括在了戲文中,所用的戲文既活潑又好懂,聽起來興味盎然。當人們聽到“鱗刀魚,賽銀葉,旁邊走的蟹子燈,扭扭嘴的海螺燈,一張一合的蛤蜊燈,蹦蹦噠噠的蛙子燈,龜呱龜呱的蛤蟆燈”時,臺下一片笑聲,因為 “鱗刀魚”是吳莊百姓對帶魚的俗稱,而蛤蟆的叫聲就是“龜呱龜呱”的聲音,家鄉(xiāng)人聽后都倍感親切。趙紅英一口嘹亮的茂腔,唱得吳莊人鄉(xiāng)愁百轉,人們分不清觀燈人是戲中的趙美蓉,還是現實中的趙紅英,只聽到臺下大聲喊著“好,唱得好,唱得好啊?!壁w紅英唱完茂腔后,接著是玉兒出場。那天玉兒扮演青衣,她玉顏粉黛,人面桃花,從后臺邁著輕盈的云步,一步步走上前臺,在燈光映襯下,水袖一甩,臺下一陣歡呼,再一甩,又是一陣歡呼,接著,她在歡呼聲中唱了茂腔《碧玉簪》里的唱詞?!侗逃耵ⅰ肥敲粋鹘y戲八大記之一,說的是吏部尚書李廷甫之千金李秀英,天資聰穎,秀麗賢淑,其父將她許與好友之子王玉林。李秀英的表兄顧文友,垂涎秀英已久,遂與孫媒婆密定奸計,媒婆暗中偷走秀英的碧玉簪,連同偽造的情書,一并放入洞房……真相大白后,玉林深感愧疚,他赴京趕考中狀元后,夫妻終重歸于好。玉兒在舞臺上的表現行云流水,別有韻味,一舉手一投足都好看極了。她的演出成為那天晚上的又一個高潮,臺下的年輕人不斷叫好,伴隨著幾聲尖利的口哨聲。

5

因為那天的演出很成功,演出結束后,吳老板表示要再加一倍的錢,讓我們第二天再演一場。陳班主當場表示可以再演一場,我們大家當然也愿意了,因為這樣我們等于拿了雙倍的錢,還可以在這里大吃大喝,這是戲班多年沒遇到過的待遇。吳老板人很豪爽,他說,你們來吳莊演出很辛苦,一定要在這里吃好喝好。陳班主笑著對他說,謝謝吳老板的款待,明天的演出會更好。

次日,吳老板說今天村頭有大集,集上挺熱鬧的,你們可以去看看。吃完早飯后,初民一個人呆在屋里,我去叫他時,他假裝沒聽見,獨自一個人躺在床上聽音樂。于是,我們四個人從飯店出來,往吳老板說的集市方向走。走了不久,村頭出現一個集市,集市上有賣菜的、賣糧食的、賣泥塑的,還有一個耍猴的。耍猴人牽著一只猴子和一條狗,在集市表演耍猴。表演的時候,那條狗一直朝著猴子亂叫,猴子一下跳到狗背上,逮著狗的耳朵狂咬,耍猴的人朝猴子揮起鞭子,猴子又一下跳到耍猴人頭上,在他頭上撒了一泡尿后,又跳到附近的樹上跑了。見此場景,周圍的人一陣轟笑。我笑不出來,覺得猴子和狗都很可憐。我撥開人群,從口袋里掏出幾枚硬幣,輕輕放在耍猴人面前的瓷碗里。我們往回走時,在村頭看見一口老井,井口黑黝黝的,井沿長滿青苔,一副深不可測的樣子。我撿了一塊石子丟下去,井底很久才聽到回聲。

下午,初民一直躺在床上聽音樂,我們四個人在房間里打牌,直到吳莊的夜色降臨。

那天的晚飯照樣挺豐盛,飯吃到一半時,吳老板從外面進來了。他臉色酡紅,身上帶著一股酒氣,看來已在別的酒桌喝過酒了。陳班主見吳老板來敬酒,從酒桌前站起來,我們都跟著站起來。吳老板客氣地說,我來給戲班的各位敬一個酒,感謝你們帶來這么好看的演出,讓我們吳莊人開眼界了。他說完自己先喝了,我們每個人都端起酒杯,象征性的表示了一下。吳老板敬完酒后,走到趙紅英和玉兒中間,兩眼盯著趙紅英看了一會兒,又盯著玉兒了一會兒,問,你們知道我為什么讓你們再演一場嗎?吳老板說完后,大家你看我 我看你,不知道如何回答,因為都猜不透這句話的意思。吳老板的目光把大家掃了一圈,然后指著我說,這位年輕人,你先說說是為什么?我先是“哦”了兩聲,然后看了陳班主一眼,陳班主用鼓勵的眼神看著我說,小平啊,你就大膽對吳老板說吧。我說,吳老板覺得我們昨天的演出很成功,所以讓我們再演一場。吳老板聽后笑了一下,既沒點頭,也沒搖頭。他又指著我身邊的初民問,這位帥哥,你說說看,為什么讓你們再演一場?初民不假思索地說,小平剛才說了,是因為我們昨天的演出很成功,老板就加了一場戲。吳老板和剛才一樣,既沒點頭,也沒搖頭。他把目光向陳班主看去,我發(fā)現他目光里多了幾分對陳班主的敬重。他問,陳班主,你怎么看這件事情?陳班主開始的表情很復雜,他知道吳老板不想聽我們剛才的話,陳班主想了想說,其實不是我們演出好,是吳老板看見我們戲班的人都不容易,想支持一下我們的工作。陳班主說完后,吳老板微笑著點點頭說,還是你們陳班主說話的水平高啊,不愧是馬桑鎮(zhèn)的才子。說完,他把目光投向趙紅英和玉兒,我們以為他想讓讓趙紅英和玉兒回答他的問題。他卻把話題一轉,說,其實剛才陳班主還是沒說對,我看見陳班主臉上露出幾分疑惑。吳老板接著說,我早就聽說馬桑鎮(zhèn)有兩個美人,沒想到今天都見到了,可真是三生有榮幸啊。這樣吧,我來敬兩個美人一杯酒,我把杯里的酒全干了,你們喝一半就行。吳老板說完把杯中酒一口干了。玉兒看著吳老板把酒杯在她眼前晃了一下,臉上露出為難的表情,她看了吳老板一眼,又看看趙紅英。趙紅英明白玉兒的意思,她端起酒杯對吳老板說,吳老板,我們一會兒就要演出,何況玉兒平時是不喝酒的,我看這樣吧,我喝一杯,玉兒表示一下就可以了。其實趙紅英的酒量不大,平常也就是半杯酒,但是她說完,仰頭把一杯酒喝了。吳老板朝她伸出大拇指,說,豪爽,這位美女夠意思。玉兒看著趙紅英喝了一杯酒,她端起酒杯抿了一下就想放下,吳老板立刻朝玉兒靠去,說,這位小美女,這樣就不夠意思了。玉兒聞到他身上一股酒氣,忍不住捂住了鼻子。吳老板的臉色立刻變了,說,怎么?你是嫌老子身上的酒臭?還是不想給我面子?說完搶前一步,把玉兒捂在鼻子上的手拿開。玉兒立刻有些慌了,不小心把酒杯弄到桌子下面,酒杯立刻碎在地上。這一下玉兒就更慌了,她用雙手捂住臉,當場哭了起來。在場的人一下蒙了。陳班主在旁邊打圓場說,吳老板,我們今天是為演出來到這里,咱們也是第一次合作,玉兒平時是不喝酒的,這樣吧,玉兒的酒我替她喝了。吳老板看了陳班主一眼,不依不饒地說,不行,她要是不喝就是看不起我這個鄉(xiāng)下人。說完又拿來一個酒杯,在杯里倒?jié)M。他抓著玉兒的手,一定要逼她喝下杯中酒。玉兒再次為難地說,吳老板,我確實不能喝酒的。吳老板好像沒聽到她的話,他再次把酒杯端到玉兒嘴邊。這時我有些急了,想上前去擋住吳老板,我剛往前邁了半步,初民從身邊走來,把吳老板拉到一邊說,吳老板,我很感謝你對我們戲班的支持,也很敬重你這樣有事業(yè)心的人。咱們好在都是男人,俗話說,好男不和女斗。我看這樣吧,咱們兩人賽一下酒,可以嗎?吳老板被初民搞得有些下不了臺,就順著初民的話說,哦,好,好,那咱們就賽一下酒。你想怎么賽?初民說,我先喝三杯,你跟著喝三杯,怎么樣?吳老板說,好的,那你先喝。初民說,你這里還有更大的杯子嗎?吳老板用疑惑的眼光問,你覺得這個杯子小了嗎?初民說,這個杯子是小了點了,喝了不過癮。吳老板回頭對一個男服務員說,去拿六個半斤的酒杯來。服務員很快從柜臺上找來六個大杯。初民對男服務員說,把酒倒?jié)M。服務員望著吳老板問,老板,是要這樣嗎?吳老板罵了一句,屁話,倒?jié)M。服務員啟開三瓶老白干酒,依次把六個酒杯倒?jié)M。大家望著滿滿的六杯老白干酒,眼里露出復雜和驚訝的表情。初民端起酒杯說,好,按剛才我和吳老板說的,我先喝為敬。說完,他把頭一仰,喝完一杯,又端起另一個酒杯,頭一仰,喝完第二杯,初民在眾目睽睽之下,十分鐘喝完了三杯酒。吳老板被初民喝酒的樣子嚇著了,但他又不能丟面子,他慢騰騰地喝完兩杯酒,在喝第三杯時,身子一歪,倒在了地上。

演出開始前,初民因為喝多了酒,回房間去睡了。

那天晚上,因為被初民的行為感動,我一個人在后臺含著眼淚,使出渾身的力氣敲響鑼鼓。我把鑼鼓敲得山響,“咣咣咣,咣咣咣,”我們在吳莊的第二場演出開始了。

雖然我們在酒桌上和店老板有些不愉快,但晚上的演出還是成功的。演出結束后,戲班的人已經累了。那天晚上我一直睡不著,窗外傳來蟲鳴、狗叫、孩子哭以及一些奇怪的聲音,這些聲音把吳莊的夜襯托得更深沉。我聽到窗口的泡桐樹葉不時掉下來,在地面發(fā)出“噗”的一聲響。后來我不知啥時睡了,卻是噩夢不斷。我夢見白天的耍猴人出現在眼前,那只猴子突然朝我撲來,在我胳膊上咬了一口,我的胳膊血流不止,我起身就跑,跑著跑著,眼前出現一口井,好像是白天看見的那口井,井里發(fā)出一陣奇怪的聲音,好像有個動物在井底,我剛想轉身,那個動物突然從井底爬出來,一把抓住我的頭發(fā),我大喊一聲從夢中醒來,望見外面到處黑黢黢的。

早晨醒來才知道出事了:那天凌晨二點多時,玉兒被人強奸了。事情發(fā)生后,派出所來人把飯店的人都帶走了,審訊的結果很快出來了,強奸犯就是那天晚上倒酒的男服務員。

6

玉兒的事件在戲班投下一道陰影。從吳莊回去后,我們休息了很長時間。那些天,我和初民突然變得陌生了,我們倆臉碰臉也不說話,他背著身在電腦上看碟片,我對著窗外的天空發(fā)呆。有時我倆甚至互相躲避,他在屋的時候我就走到外面,我在的時候,他也找個理由出去。戲班失去了平時的熱鬧,變得異常安靜,

時間過得很快,中秋節(jié)馬上到了。每年的中秋節(jié),我們都要給鄉(xiāng)親們獻上一場節(jié)目,這是戲班多年來的例行演出。離中秋節(jié)還有幾天時間,陳班主讓我們把節(jié)目熟悉一下,準備中秋節(jié)晚上的演出。雖然玉兒的事件已過去兩個多月,但在我們心里,這事仿佛就在眼前,每個人心里都對演出有抵觸,但大家還是按照陳班主的要求,各自收攏心思,開始準備自己的節(jié)目。中秋節(jié)傍晚,馬桑鎮(zhèn)再一次澄澈起來,先是在夕陽下閃著光芒的草垛,然后是厚重的門扉和整齊的院落,到處都籠罩在秋天的肅穆中。一輪圓月掛在戲臺上空,仿佛一張失血的臉。平時演出前三個節(jié)目的順序是,初民霹靂舞后面是趙紅英的茂腔,然后是玉兒的大鼓書。但是玉兒出事以后,一直沒來戲班。那天,初民無精打采地跳了一段霹靂舞,霹靂舞還沒跳完,遠處突然傳來一陣警笛聲,尖銳的警笛聲在夜晚特別刺耳。很快,一輛警車朝戲臺方向駛來,車上下來兩個警察。就當初民表演結束,向觀眾鞠躬準備下場時,兩個警察沖上戲臺,在眾目睽睽之下將他扭走。

這時場面頓時亂了,人們的情緒都很激動,紛紛站起來質問,怎么回事?這是怎么回事?

初民被帶走后,留下一個混亂的現場和面面相覷的觀眾。那天晚上的演出剛開始就結束了。第二天我們才知道,原來事情出現了反轉。那個服務員在審判時突然反供,否定了對自己強奸的指控,并與幾個老鄉(xiāng)一致指證,初民才是那天晚上的強奸犯。

從玉兒事件開始,到初民被警察帶走,不到三個月的時間里,戲班遭遇了從沒有過的困境,這是我們誰也沒有料到的。天一入秋,氣溫很快就涼下來。一個晚上,有人敲響我的房門,開門一看是玉兒,我差點說出,怎么是你?她看出了我的詫異。我把她讓進屋里。多日不見,玉兒突然變得很憔悴。我們在沉默中對視了片刻后,她問:我是不是不該來找你?

我說你隨時都可以來,我知道你會來。

我給她倒了一杯水。她接過水杯,喝了一口。她背身的時候,我發(fā)現她一只手在抹淚。

我說,我一直想去看你。

她沒說話。沉默,久久的沉默。

過了一會兒,她轉過身說,其實我來沒有什么事情,只是想告訴你,我要離開馬桑鎮(zhèn)了。

我的心突然沉了一下。我想起前些天趙紅英對我說的一件事,她說,你知道玉兒最近在相親嗎?我說不知道,我沒聽說啊。趙紅英說,我也是剛剛聽說的,有人給玉兒介紹了一個對象,是個當兵的,她可能很快就要結婚了。

哦。我的心又沉了一下。

曾玉兒是秋末離開馬桑鎮(zhèn)的。那天下午,我去馬桑鎮(zhèn)車站送她,遠遠看見火車來了,是一輛綠皮火車。在站臺上,我和她都沒說話。玉兒上車前回頭看了我?guī)籽?,然后一步步走上火車?;疖囬_了,她的臉貼在車窗玻璃上?;疖嚢l(fā)出尖利的鳴叫,一直往西開去,她的影子越來越模糊。火車消失后,我在站臺上抽了一會兒煙,覺得剛才的情景仿佛一個夢境。

玉兒走后,我常坐在戲班空蕩蕩的屋里,看著那些鼓呀鑼呀躲在暗淡光影下,像是些委屈的孩子,它們很久沒發(fā)出“咚咚鏘鏘”的聲音了,因為戲班很久沒有演出了。那段時間,我喜歡聽雨打在樹葉上的聲音,水珠不斷沿著玻璃向下流去,仿佛這些雨落到心里,這時會莫名顫抖一下。

那年冬天,趙紅英得了一場病,她經??人浴K业揭粋€當地的老中醫(yī)看過,醫(yī)生說她演出時用嗓過度,陰陽失調,得調養(yǎng)身體?;貋砗?,她去藥房抓了很多中藥。從冬天開始,我常看見趙紅英在院子里煎藥,她在馬扎上蹺著蘭花指,把細碎的木柴并在一起,慢慢續(xù)到燃燒著的微火里,藥罐發(fā)出“噗噗”的水蒸汽,一縷縷苦香的中藥味在空中散去。病了以后,平時喜歡吊嗓子的趙紅英變得安靜了,屋里連打牌的聲音也沒了。到來年暮春,趙紅英的身體漸漸恢復,她白天又開始吊嗓子了,只是再沒聽到她打牌的聲音。

有一次,我聽到了外面?zhèn)鱽硪魂嚩?,聲音時有時無。我披上衣服出了門,繞過一條小路朝聲音方向走去,這時聲音消失了。我倚在樹上聽了一會兒,不久又一陣二胡聲傳來,我發(fā)現聲音來自膠河岸邊的樹林里。我一直朝聲音的方向走去,走近時,看見陳班主坐在樹下拉二胡,他的神情那么專注,只是頭發(fā)比過去更長了。不遠處有一個熟悉的身影,是趙紅英。

夏天的時候,因為收入入不敷出,戲班被迫解散了。戲班解散后,我離開了馬桑鎮(zhèn)到B 城打工。B 城是一座海濱城市,我在這里人生地不熟的,生活一直不順利,每天不是在找工作,就是在找工作的路上。幾個月以來,我陸續(xù)參加了十幾家公司的招聘,結果都是高不成低不就,后來我找到一個酒吧,在那里當音樂伴奏,雖然掙錢不多,但勉強可以度日。酒吧老板姓宋,這人是個畫家,平時一邊開酒吧,一邊畫畫。墻上掛著許多他臨摹莫奈的油畫,其中一幅是《睡蓮》,另一幅是《日出?印象》。宋老板臨摹了多年莫奈的油畫,一幅也沒賣出去。某日,一個煤老板帶著情人來喝咖啡,煤老板的情人看到墻上那幅《睡蓮》后,一直目不轉睛。煤老板扭頭問宋老板,你有多少這樣的畫?他說有三十多幅,煤老板說我全要了。煤老板給了他多少錢我不清楚,反正他拿到錢后決定不開酒吧了,要去世界各地旅游。酒吧關門后,我再次失業(yè)了。

那年的春節(jié)快到了,因為沒有事情做,我只好先回馬桑鎮(zhèn)過年,想過完年再找工作。高鐵開行后,馬桑鎮(zhèn)車站就停用了,我每次回家都要從G 城下車,再坐公交車到馬桑鎮(zhèn)??h城的公交車不像大城市,車上只有五個乘客。公交車像拖拉機一樣,不時發(fā)出轟鳴的聲音,卻總是慢悠悠的,一直跑不出速度。兩個小時后,公交車在馬桑鎮(zhèn)停下。馬桑鎮(zhèn)很安靜,街上沒幾個人,當年的戲臺已經拆了,戲班門前的梧桐樹不在了,只留下一個粗大的樹根。戲班的四合院被一家紙箱廠租用了,院內擺滿了大大小小的紙箱。

那天是小年。在我的記憶里,以往小年過后,馬桑鎮(zhèn)的人們就開始忙年了,這個時刻,母親從灶間走了出來,頭上戴著一方舊紗巾,腰上系著一領帶花邊的圍裙,她在灶間開始做餑餑(饅頭)、貼灶碼、糊窗紙。這次回馬桑鎮(zhèn),卻發(fā)現節(jié)日的氣氛淡了許多。街上唱戲的沒了,耍燈影的沒了,甚至賣泥塑、剪紙、年畫的也沒了。

那年春節(jié)過得不開心。母親總是問我談女朋友了嗎?

我說談了一個女朋友。

母親說,怎么沒一起回來呢?

我說,她回老家去了,明年帶她一起回來。

母親說,你們明年一定要一起回來啊。

我說好的,明年我們一起回來。

其實我是騙母親的。我在B 城談過兩個女朋友,短暫相處后,女朋友發(fā)現我是個外地人,在B 城沒房沒車,很快就和我拜拜了。

在馬桑鎮(zhèn)過春節(jié),唯一沒變的習俗是拜年。初一天剛亮,鄉(xiāng)親們便開始拜年了,人們在寒風中相互問候著、祝福著,彼此說些五谷豐登、財運亨通的吉祥話。早晨吃過水餃后,我去給幾個長輩拜完年,想起應該去給曾先生拜個年。在玉兒那件事情發(fā)生后,我很久沒見曾先生了。想到這里,我懷著復雜的心情往曾家巷走去。曾先生家的房子在曾家巷盡頭,房子灰磚青瓦,看上去已經很舊了。我走上前發(fā)現門是鎖著的,敲了幾下也沒有回應。

往回走時遇到一個老人,我問,曾先生不在這里住了嗎?

老人說,曾先生已經搬走了。

我問,曾先生搬到哪里去了?

老人說,搬到他女兒那里去了。

哦,原來是這樣的。我在心理嘀咕著。從曾家巷出來后,在巷口遇到一個同學,他和我寒暄之后問我,小平,你知不知道那個案子出現了反轉?

什么案子出現了反轉?

看來你真不知道?。烤褪钱斈陞乔f的強奸案啊。

那事不是早就結案了嗎?

那是個冤案。你們戲班的初民是被別人誣告了,吳莊的村民作了假證。

這么說,初民是被別人誣告的?

他是被別人誣告的?,F在,真正的強奸犯被捕了。

啊?那真正的強奸犯逮到了嗎?

當然逮到了。就是那家飯店的吳老板。

……同學還說,后來,發(fā)生強奸事件的飯店起火了。那場火很大,把整個飯店全燒了。公安派人查了很久,也沒查出起火的原因。

聽到這個消息后,我腦袋嗡嗡響。我的手在風里顫抖不已。我連續(xù)抽了三支煙。同學走了之后,我趕緊找出初民的電話打過去,提示音說“這個號碼是空號”,我反復打,得到的回答都說“這個號碼是空號”。

7

過完春節(jié)后,我再次回到B 城找工作。我把簡歷投給幾家招聘公司,每次都是石沉大海??磥硐胝乙环莺线m的工作,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兒,思來想去之后,我最終投奔了舅舅家的表哥。表哥在B 城算是個有錢人,他開了一家酒樓,上下三層,整天歌舞升平的。表哥知道我胸無大志,他對我說,來這里吃飯的都是有品位的人,如果有人喜歡聽二胡,你就給客人拉一段,沒事的時候就幫我看看門。你聽,有錢人說話就是牛逼。那時我晚上沒事時經常上網,一轉眼,十幾年過去了。兩年前的一天,我無意間搜到一個名叫“素衣琴客”的博客,上面寫的是一些早年學藝的感想,其中有幾篇日志是寫一個戲班往事的。我從他的文字間捕捉到一絲初民的信息,我給他留言,稱自己是一名古琴愛好者,欲與“素衣琴客”交流琴藝,但他一直沒有回復我。一次,我去參加一個“古琴論壇”,那個論壇是由B 城古琴協會組織的,活動期間,我發(fā)現對面有個人似曾相識,他頭頂扎了一個發(fā)髻,穿一身灰色長衫,眉宇之間和初民神似?;顒咏Y束后,我過去和他打招呼時問,先生好像是馬桑鎮(zhèn)人吧?他仔細打量了我一番,眼睛突然閃出一陣光芒。

你……是……張小平?

我握著他的手說,初兄,我們多年不見了。

他說,是多年不見了。我們分別有十幾年了吧?

我說,是啊。時間過得真快。

初民從監(jiān)獄出來后就去了南方。他在廣州打拼多年后又回到北方,現在B 城東部一座山谷隱居。

我是在一個下午去造訪他的。那天的天氣很好,去那座山谷方向的公交車少,經常半小時一輛,我等了很長時間,才坐上開往山谷方向的公交車。公交車在郊區(qū)公路上行駛著,過了王沙路后,窗外出現起伏的山影。那座山谷兩面是低矮的山脈,近處樹木間散落著一些房屋,在云霧的背景下,像宣紙上暈開的水墨,洇染出毛茸茸的輪廓。按照初民的提示,我下車后沿山路走了半小時,遠遠望見他在一棟房前朝我招手。

那棟房子是由石頭砌成的,北面三間正屋,東面兩間廂房。東側廂房前有一棵梨樹,西側梧桐樹下有一個爐灶,灶口上有個水壺,燃燒的爐灶上,水壺“噗噗”響著。初民掀開門簾引我進屋,里面是個不寬敞的房間,有七八平方米,窗口擺著一架古琴,地上鋪有草編的墊子,右側放著蒲團,左面放著香爐和一本琴譜。

彼此問候之后,初民對我說了這些年的經歷。當年他離開馬桑鎮(zhèn)后,在一個音樂學院進修了兩年,學完后就在廣州一個文藝團體當琴師。那些年,在廣州文藝團體當琴師,一年能拿三四十萬的年薪。他到廣州后的第三年就結婚了。結婚后,妻子經常督促他趁年輕多賺些錢,有了錢就可以住大一點的房子,開好一點的車子,但在初民心里,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生活。他們婚后不斷為了賺錢的事情吵鬧,倆人不到一年就離了。說到這里,他的眼神里出現一絲茫然,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

我問他,你是不是一直想著玉兒?

他看了我一眼,沒有回答我的話。

我說,當年我看見你趴在窗口偷看玉兒。

他笑著說,我也發(fā)現你趴在窗口偷看她。

他說完后,我們倆相視笑了起來。

他說,小平,玉兒是個好女孩,沒想到咱們倆都沒把她保護好,讓她在眼皮底下被別人糟蹋了,最后只得遠嫁他鄉(xiāng)。半晌,他嘆了口氣又說,其實我當年從局子里出來后去看過她,我們在她生活的城市吃過一次飯。那一年,她已經生了孩子。

我問,你去看過她?她過得幸福嗎?

他說,玉兒過得不幸福。我就是見到她之后,才決定離開馬桑鎮(zhèn),去南方打工的。

我問他,你為什么來山里住了?

他說,我那些年錢來的特別快,沒幾年就覺得自己衣食無憂了,但婚姻讓我受了傷害。離婚后,我突然什么都不想做了,覺得賺錢是件沒意思的事情,后來我辭了那份工作,就來到山里住了。來到這里后,自己的心境漸漸平靜下來。我每天太陽出來就起床,活動一下筋骨,然后泡茶看書。天氣好時去山里走走,平時就在蒲團上坐禪沉思,或伏案彈琴。

他沉默片刻后說,我給你彈一段琴吧,說完走到窗口的古琴旁。初民端坐在琴前,眼望遠方,雙手撫琴,一陣幽雅的琴聲從琴弦上飛出。我雖不太懂古琴,但從音律中能夠聽出一絲傷感。那個下午,山谷特別寂靜,能聽到樹葉從樹枝脫落,在空中旋轉著慢慢落下,在地上發(fā)出輕微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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