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峰屹
內容提要:王逸眼中的楚辭,與今天的普遍認知差距較大。他認為楚辭“依托《五經》以立義”,有著與《五經》同樣的性質。因此,王逸在注釋《楚辭》時,采用經學“章句”的體例,以揭示《楚辭》的“諷諫”“教化”意義為其思想核心。一言以蔽之,王逸持守的是有漢以來“詩言志”的思想傳統。王逸“楚辭”思想中展露的一些理論新意——如重情、重興,也都未能脫出“詩言志”的思想框架,都需要納入漢代詩學思想史中去看待。
系統全面總結王逸《楚辭章句》之“楚辭”思想的論著,迄今仍不多見。文學批評史類著作(包括通史、斷代史),或不談王逸,或雖言及但篇幅較短,且主要涉及屈原評論的議題;偶見論述其文學思想者,也多是偏重討論其“依經立義”的思想立場。在CNKI上檢索到相關學術論文120多篇(包括碩士學位論文),大多是在語言學或文獻學意義上論說《楚辭章句》的訓詁釋義、句式句法、成書版本、篇次引文等問題;少數涉及王逸之文學觀念者,基本是解析某一個理論觀點①唯見鄧聲國《試論王逸〈楚辭章句〉的文學闡釋》(《江西社會科學》2007年第1期,第214~218頁),從“文學化的審美批評觀、行文格調及民間文學化的意象闡釋”,散點、單純地關注王逸《章句》的“文學”性闡釋??煽醋魇钦驹谝粋€視角進行的多層次探研。而王齊洲《王逸和〈楚辭章句〉》(《文學遺產》1995年第2期,第23~30頁)結構極為宏大:介紹王逸生平,探討《楚辭章句》的作期,認為《楚辭章句》總結了漢代人的楚辭研究成果,也總結了漢代的文學思想,同時也是漢代思想文化的整合。其中談到文學思想的部分,則只是集中討論漢代屈原評價之問題。。鑒于此,本文擬系統提煉《楚辭章句》文學思想之精要。
在中國傳統文化與文學的語境中,說明關于一種文類的文學思想,需要弄清三個基本問題:它是什么(屬性),它怎么樣(特征),它有何用(功用)。以下分節(jié)作一簡述。
楚辭的基本屬性是什么?今天認定它是詩歌,或是辭賦——總之都認為它是文學作品。王逸《楚辭章句》則“擬經釋《騷》”并“以經釋《騷》”,認為屈原的楚辭作品是與“五經”一樣的“經”典。
《離騷》是楚辭的當然代表,王逸直接稱之為“經”:
屈原執(zhí)履忠貞而被讒衺,憂心煩亂,不知所訴,乃作《離騷經》。離,別也;騷,愁也;經,徑也。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猶依道徑,以風諫君也。(《離騷經序》)①[漢]王逸章句,[宋]洪興祖補注,白化文等點校:《楚辭補注》,中華書局,1983年。本文引用王逸《楚辭章句》及洪興祖《補注》,均據此本。以下只隨正文注出篇名。
洪興祖《補注》早已指出:“古人引《離騷》,未有言‘經’者。蓋后世之士祖述其詞,尊之為經耳,非屈原意也。逸說非是?!蓖跻菽恐疄椤敖洝?,不是簡單的“失誤”,而是有意為之。《章句》多次明確表示,要以儒家經典作為注釋《楚辭》的依據和思想原則。如:
今臣復以所識所知,稽之舊章,合之經傳,作十六卷《章句》。雖未能究其微妙,然大指之趣,略可見矣。(《離騷經后敘》)
今則稽之舊章,合之經傳,以相發(fā)明,為之符驗,章決句斷,事事可曉。(《天問后敘》)
“稽之舊章,合之經傳”,洪興祖《補注》曰:“八字一云‘稽之經傳’?!憋@然,這是王逸注釋《楚辭》并揭其“大指之趣”的基本思想路徑。其《離騷經后敘》中的一段話,可視為具體說明此一思想路徑的例證:
夫《離騷》之文,依托《五經》以立義焉:“帝高陽之苗裔”,則“厥初生民,時惟姜嫄”(見《詩經·大雅·生民》)也;“紉秋蘭以為佩”,則“將翱將翔,佩玉瓊琚”(見《詩經·鄭風·有女同車》)也;“夕攬洲之宿莽”,則《易》“潛龍勿用”(見《周易·乾卦》初九之象辭)也;“駟玉虬而乘鹥”,則“時乘六龍以御天”(見《周易·乾卦》彖辭)也;“就重華而陳詞”,則《尚書》咎繇之謀謨也;“登昆侖而涉流沙”,則《禹貢》之敷土也。
這段牽連比附的論說,當然是從“大義”而言的,可以得意忘言地理解。本文關注的,是王逸“依經立義”的注釋思想。
最能深刻系統體現王逸視《楚辭》為經典的,是他以“章句”這種解經體例注釋《楚辭》。
“章句”本是儒家經師講經、解經的方式,西漢時即已出現?!稘h書·藝文志·六藝略》易類著錄“章句施、孟、梁丘氏各二篇”,書類著錄“歐陽章句三十一卷,大、小夏侯章句各二十九卷”,春秋類著錄“公羊章句三十八篇,穀梁章句三十三篇”。漢代章句之作流傳至今且較為完整者,只有王逸《楚辭章句》和趙岐《孟子章句》兩種。清人焦循《孟子正義》概括了《孟子章句》的體例特征:一是“分其章,又依句敷衍而發(fā)明”的“章句”(所謂“疊詁訓于語句之中”);二是“總括于每章之末”的“章指”(所謂“繪本義于錯綜之內”)。①[清]焦循:《孟子正義》卷一《孟子題辭正義》,沈文倬點校,中華書局,1987年,第27頁。簡略地說,就是“斷章而揭其大指,離句而證以實事”②[清]焦循:《孟子正義》卷二《梁惠王章句上正義》,第32頁。。《孟子章句》這個基本體例特征,先在王逸《楚辭章句》中即已有鮮明體現。其《天問后敘》云:
昔屈原所作凡二十五篇,世相教傳,而莫能說《天問》,以其文義不次,又多奇怪之事。自太史公口論道之,多所不逮。至于劉向、揚雄,援引傳記以解說之,亦不能詳悉。所闕者眾,日無聞焉。既有解□□□詞,乃復多連蹇其文,濛其說,故厥義不昭,微指不晢。自游覽者,靡不苦之,而不能照也。今則稽之舊章,合之經傳,以相發(fā)明,為之符驗,章決句斷,事事可曉,俾后學者永無疑焉。
王逸說昔人解《天問》“厥義不昭,微指不晢”,固然有《天問》“多奇怪之事”的原因,同時還有不能裁斷其“文義不次”的原因。他注解《天問》,一是“稽之舊章,合之經傳”,二是“章決句斷”。顯然,這與經學章句的標準體例(如其后的《孟子章句》)是完全相同的。
《楚辭章句》遵循經學章句體例的另一個重要體現,是仿照《毛詩序》的體例,為每篇作品都作了序文。序文的內容也仿照《毛詩序》,主要是揭其本事、闡發(fā)作品意旨。如:
《離騷經》者,屈原之所作也。屈原與楚同姓,仕于懷王,為三閭大夫。三閭之職,掌王族三姓,曰昭、屈、景。屈原序其譜屬,率其賢良,以厲國士。入則與王圖議政事,決定嫌疑;出則監(jiān)察群下,應對諸侯。謀行職修,王甚珍之。同列大夫上官、靳尚妬害其能,共譖毀之。王乃疏屈原。屈原執(zhí)履忠貞而被讒衺,憂心煩亂,不知所訴,乃作《離騷經》。離,別也;騷,愁也;經,徑也。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猶依道徑,以風諫君也。故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紂、羿、澆之敗,冀君覺悟,反于正道而還己也。(《離騷經序》)
《天問》者,屈原之所作也。何不言“問天”?天尊不可問,故曰“天問”也。屈原放逐,憂心愁悴,彷徨山澤,經歷陵陸,嗟號昊旻,仰天嘆息。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僪佹,及古賢圣怪物行事。周流罷倦,休息其下,仰見圖畫,因書其壁,呵而問之,以渫憤懣,舒瀉愁思。(《天問序》)
《離騷經序》詳述屈原之仕履行跡、生存環(huán)境,及其創(chuàng)作《離騷》的緣由,講解《離騷》的題義及其創(chuàng)作意圖。《天問序》不僅交待本事,說明意旨,還采用了“何不言問天?天尊不可問,故曰天問也”這樣典型的解經體句式(如《春秋公羊傳》)。如此序文,與《詩經》之《毛序》《鄭譜》撰作思路一致,昭示著王逸以《楚辭》比擬儒家經典的鮮明用意。
王逸以《騷》為經,那么他對楚辭之性質、特征的認識,便與此密切相聯。這個問題,可以從以下三方面疏解。
什么是楚辭?王逸《章句》沒有全面系統的說明。不過,從其《九辯序》可以約略推知:
(屈原)作《九歌》《九章》之頌,以諷諫懷王?!斡裾撸茏右?。閔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至于漢興,劉向、王褒之徒,咸悲其文,依而作詞,故號為“楚詞”。
這是專就“九”系列楚辭作品的說明,但是它落腳在“楚詞”名稱之上。結合王逸的其他論述,可知:(1)屈原是楚辭之祖,后世的“楚詞”創(chuàng)作皆以其為典范:“屈原之詞,誠博遠矣。自[孔丘]終沒以來,名儒博達之士著造詞賦,莫不擬則其儀表,祖式其模范,取其要妙,竊其華藻?!保ā峨x騷經后敘》)(2)“楚詞”包括屈原“諷諫”楚王之作,宋玉“閔惜其師”之作以及漢代“依而作詞”的模擬屈宋之作。(3)模擬之作大都出于傷悼屈原之情,是代屈原“述志”的代言體。如《招魂序》云:“宋玉憐哀屈原,忠而斥棄,愁懣山澤,魂魄放佚,厥命將落,故作《招魂》。欲以復其精神,延其年壽,外陳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以諷諫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薄断男颉吩疲骸跋д?,哀也。誓者,信也,約也。言哀惜懷王,與己信約,而復背之也。古者君臣將共為治,必以信誓相約,然后言乃從而身以親也。蓋刺懷王有始而無終也?!笨傊跻菅壑械摹俺~”,在情思內涵上是要表達“諷諫”之志和“憫傷”屈原之意,在行文體式上是要“祖式”屈原作品的形貌。
從宋玉開始,模擬屈原的現象就已經出現,《九辯》而外,《卜居》《漁父》《大招》均為模擬之作。漢興以來,自賈誼《惜誓》到王逸《九思》,可以說,繼承的是以宋玉為代表的擬作傳統。它們以表達憫傷屈原的哀悼之情為主要內容,以述說傷時諷諫為主要功能。這樣,楚辭就不僅是一種藝術形式,更是一種藝術精神,一種對黑暗政治的揭露和對不公平政治待遇的抗爭。因此,楚辭也就帶有不可忽視的經學時代普遍思想的深刻影響。
王逸眼中的“楚詞”,還可以從他梳理楚辭源流中得到認知?!峨x騷經后敘》開頭的一段話,很明白地闡明了他的見解:
昔者孔子睿圣明哲,天生不群。定經術,刪《詩》《書》,正《禮》《樂》,制作《春秋》,以為后王法。門人三千,罔不昭達。臨終之日,則大義乖而微言絕。其后周室衰微,戰(zhàn)國并爭,道德陵遲,譎詐萌生。于是楊、墨、鄒、孟、孫、韓之徒,各以所知著造傳記,或以述古,或以明世。而屈原履忠被譖,憂悲愁思,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諷諫,下以自慰。遭時暗亂,不見省納。不勝憤懣,遂復作《九歌》以下,凡二十五篇。楚人高其行義,瑋其文采,以相教傳。至于孝武帝,恢廓道訓,使淮南王安作《離騷經章句》,則大義粲然。后世雄俊,莫不瞻慕,舒肆妙慮,纘述其詞。
王逸描述了從孔子到漢武帝時期文學(辭賦)發(fā)展的歷史:由孔子刪作經書以寄托“大義”“微言”,到諸子著作傳記以“述古”“明世”,再到屈原依《詩》作《騷》以“諷諫”“自慰”,最后又發(fā)展到“后世雄俊”的“舒肆”“纘述”以表“瞻慕”。在這個過程中,可以清楚地看出楚辭的地位:它從“詩人之義”發(fā)展而來,形成了自身的“諷諫”“舒瀉憤懣”特色,并引發(fā)了后世纘述模仿的創(chuàng)作風潮。
楚辭源于詩的觀點,王逸之前已經有人提出。如班固《兩都賦序》即說:“賦者,古詩之流也?!薄稘h書·藝文志·詩賦略》也說:“春秋之后,周道漸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大儒孫卿及楚臣屈原離讒憂國,皆作賦以風,咸有惻隱古詩之義。”班固所謂“賦”,是兼含楚辭在內的。王逸認同由詩而楚辭的演進路徑,他認為,屈原創(chuàng)作楚辭以諷諫楚王,正是“詩人之義”的絕好體現。這一點,王逸的認識與班固是相同的,都是一種附隸于經學的文學觀念。
《楚辭章句》談到了楚辭產生的因緣和心理機制,這也可視為“文學發(fā)生”的思想。主要有兩點:一是屈原的創(chuàng)作動機,二是楚辭創(chuàng)作時的心、物關系。
司馬遷論述《離騷》的創(chuàng)作時,曾說道:
屈平正道直行,竭忠盡智,以事其君,讒人間之,可謂窮矣。信而見疑,忠而被謗,能無怨乎?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史記·屈原賈生列傳》)
史遷認為屈原之作《離騷》,乃是因“怨”而發(fā)。而所“怨”的對象,包括奸佞擅讒的小人和昏庸暗蔽的楚王:“屈平疾王聽之不聰也,讒陷之蔽明也,邪曲之害公也,方正之不容也,故憂愁幽思而作《離騷》。”(《史記·屈原賈生列傳》)班固《離騷序》也說:“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沉江而死?!北M管馬、班對屈原的肯否評價不一致,但他們都認為:屈原之作,乃是因“怨”而生而發(fā)的。
王逸在闡述《楚辭》各篇的創(chuàng)作動機時,卻回避了“怨”,而一概代之以“憂心”“憂愁”等。例證很多:
屈原執(zhí)履忠貞而被讒衺,憂心煩亂,不知所訴,乃作《離騷經》。(《離騷經序》)
屈原履忠被讒,憂悲愁思,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離騷經后序》)
屈原放逐,竄伏其域,懷憂苦毒,愁思沸郁?!驗樽鳌毒鸥琛分详愂律裰?,下見己之冤結。(《九歌序》)
屈原放逐,憂心愁悴,經歷陵陸。嗟號昊旻,仰天嘆息?!ㄗ鳌短靻枴罚┮孕箲崙浚鏋a憂思。(《天問序》)
屈原放于江南之壄,思君念國,憂心罔極,故復作《九章》。(《九章序》)
屈原體忠貞之性,而見嫉妒。念讒佞之臣,承君順非,而蒙富貴。己執(zhí)忠直而身放棄,心迷意惑,不知所為。(《卜居序》)
宋玉憐哀屈原,忠而斥棄,愁懣山澤,魂魄放佚,厥命將落,故作《招魂》。(《招魂序》)
屈原放流九年,憂思煩亂,精神越散,與形離別,恐命將終,所行不遂,故憤然大招其魂。(《大招序》)
遍察《楚辭章句》的各篇序文,沒有出現一次“怨”字,把司馬遷說得極清楚的“自怨生”的特點,全部代之以“憂心”“憂愁”“憂思”等表示內心情感的詞匯。簡言之,便是以“憂”替代了“怨”。雖然“怨”和“憂”都有悲思憂愁的意思,但二者的內涵差異還是很明顯的:“怨”主要是“埋怨”“怨恨”“心懷不滿”等因遭遇不平而發(fā)泄、指責的意思;“憂”則主要指“憂愁”“憂慮”“郁結于心”“郁懣”等內心的感受。“怨”是因為不平而悲憤、進而抱怨他人(他事);“憂”則主要指個人內心的情感狀態(tài)。表現在文學創(chuàng)作中,“怨”往往是發(fā)泄不平情思和譴責,“憂”則更多是抒發(fā)內心郁積的情思。
正因此,王逸以“憂”代替司馬遷的“怨”,也就具有了相比較而言更為純粹的文學思想意義。司馬遷強調屈原的怨憤,形諸《離騷》,就是對奸佞群小的嚴厲批判和對楚王的抱怨甚至指責;王逸的解釋,則是屈原舒泄內心郁積的“憂愁”“煩懣”。在這個意義上,如果說司馬遷的文學思想比較大膽,在某種程度上突破了“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束縛,那么,王逸的文學思想則比較收斂,明顯地削弱了文學批判的意義,而更加突出了“情”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的地位,更多強調了文學抒發(fā)一己情感的本質。此種情形,蓋與二人的生平遭際及思想差異有關。司馬遷因李陵之禍遭受腐刑,情緒怨恨。同時他又受到“孝祖情結”的家族榮譽感和基于“圣人情結”的使命責任感的激勵,忍辱負重而發(fā)憤(奮)著書。同時,不幸的遭遇也增強了司馬遷洞明歷史和世事的眼光,使他能夠突破禮教的束縛①以上關于司馬遷文學思想的述說,參見拙文《“發(fā)憤”與“發(fā)奮”——司馬遷“發(fā)憤著書”說的雙重內涵及其超越時代的意義》(《跬步集》,天津人民出版社,2006年)。。王逸沒有司馬遷那樣的悲慘遭遇和家族背景,同時也深受昌盛時代經學思想的影響,所以他雖然認識到了文學的抒情本質,但仍不免強調“諷諫”“諷喻”之義,認同“發(fā)乎情,止乎禮義”。他對《九章·惜誦》“惜誦以致愍兮,發(fā)憤以抒情”的闡述,最能體現這種思想狀態(tài):“言己身雖疲病,猶發(fā)憤懣,作此辭賦,陳列利害,泄己情思,以風諫君也?!笔闱楹惋L諫并提,而目標終歸于諷諫。
關于文學(文藝)創(chuàng)作中的心、物關系,王逸之前已有不少論說,尤具代表意義的是《毛詩大序》和《禮記·樂記》。它們都比較明確地認識到了心、物關系的存在,并且都強調“心”在“物——心——詩(樂)”關系中的關鍵地位。它們的理論重點,在于重視心對物的感知作用。因而,它們不約而同地要求心在感物之前,首先必須合乎禮義;以合乎禮義的情志去感物,則“形于言”“形于聲”的詩、樂才能合乎禮義。如此作用于讀者,才能擔負起政治教化的功能。因此,《詩大序》和《樂記》闡述文學藝術的發(fā)生,仍是一種經學的述說,并非純粹關乎文藝理論的思想②參見拙著《西漢文學思想史》第五章第一節(jié)《儒家詩樂思想的總結和闡揚——〈毛詩大序〉和〈禮記·樂記〉》(臺灣商務印書館,2013年)。。
王逸的楚辭發(fā)生觀念,也沒有突破經學“止乎禮”的藩籬,《楚辭章句》里有許多例證(如上文所引)。但與《毛詩大序》《禮記·樂記》不同的是,王逸更加強調物對心的感發(fā)作用。如《九章·懷沙》開篇有云:“滔滔孟夏兮,草木莽莽。傷懷永哀兮,汩徂南土?!蓖跻萁忉尩溃?/p>
言己見草木盛長,而己獨汩然放流,往居江南之土、僻遠之處,故心傷而長悲思也。
在這樣一個充滿生機的時節(jié),屈原孤身一人被流放到南方僻遠之地,內心之悲哀可想而知。王逸意識到:正是這生氣勃勃的孟夏,觸發(fā)了屈原內心那本有的哀情,而抒發(fā)為文辭的。這似乎可以說,王逸認識到了物對心的感發(fā)作用。
不過需要說明的是,王逸對文學發(fā)生的機制并沒有明確的理論表述,《九章·懷沙》這個例子在《楚辭章句》中只是偶見,也不具備理論總結的品質?!冻o》的景物描寫,大都被王逸以“比興”視之,最顯著的例子,莫過于對《九章·悲回風》開頭的解釋:原文有“悲回風之搖蕙兮,心冤結而內傷”,屈原的本意正如戴震所言,是“以回風之使人傷懷言也”③[清]戴震:《屈原賦注》,中華書局,1999年,第66頁。。這本能很好地說明物對心的感發(fā)作用,王逸卻釋為“以言讒人亦別離忠直,使得罪過也。故己見之,中心冤結,而傷痛也”??梢姡跻莸奈膶W發(fā)生論還是很不自覺的。
王逸楚辭“言志”的思想,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來說明:
首先,是確認作楚辭以“述志”。王逸生活在經學傳統深厚的東漢時代,自然會接受“詩言志”這一中國文學“開山的綱領”④朱自清:《詩言志辨·序》,載《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上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并把它應用于楚騷評論。他在各篇序文中,有直言“述志”者,如“達己之志也”(《大招序》),“作《九辯》以述其志”(《九辯序》),“作招隱之賦,以章其志也”(《招隱士序》),“作此詞以述其志”(《七諫序》),“贊賢以輔志,騁詞以曜德”(《九嘆序》)等,直接認定這些辭賦的寫作都是為了“言志”。也有雖無直言,但實際含義如此者,如他認為:《離騷》是屈原在“執(zhí)履忠貞而被讒衺,憂心煩亂,不知所訴”的境遇下,通過“上述唐、虞、三后之制,下序桀、紂、弈、澆之敗”,而抒發(fā)出“冀君覺悟,反于正道而還己”(《離騷經序》)的“志”的?!毒耪隆肥窍逋趵^位后“復用讒言”,屈原被放于江南,“憂心罔極”而作,表現的是“思君念國”之志(《九章序》)。
其次,王逸認為“志”兼具“思想意志”和“情感”兩方面涵義。上面所舉例證的意義旨趣,“志”都關乎國家、宗族的盛衰存亡,這種意義的“志”由來久遠?!对娊洝分心切┏鲇诠阅康亩鴦?chuàng)作的作品,體現了禮樂文明的內核。其所言之“志”不外乎“刺”與“美”,且與“禮”分不開,與政治教化緊密聯系。春秋時期行人“賦《詩》言志”,也大多關乎國家社稷??鬃诱撛?,把《詩》與修身、政治倫理聯系起來。屈原《離騷》等作品,也對國家的盛衰、宗族的存亡表示憂慮?!睹姶笮颉芬舱J為“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是《詩》的基本功能,政治教化是“志”的核心內涵。因此,王逸指出“志”的這方面意義是傳統深遠的。此類例證,《楚辭章句》中還有很多。僅以《九章》為例:
《惜誦》“何不變此志也”句,王逸釋為“何不改忠直之節(jié)”。
《懷沙》“愿志之有像”句,王逸釋為“愿志行流于后世,為人法也”。又其“萬民之生,各有所錯兮”句,王逸釋為“言萬民稟受天命,生而各有所錯,安其志”。
《橘頌》“深固難徙,更壹志兮”句,王逸釋為“專一己志,守忠信也”。
《悲回風》“眇遠志之所及兮”句,王逸釋為“言己常眇然高志,執(zhí)行忠直”。又其“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句,王逸釋為“言己能守耿介之眇節(jié),以自惑誤,不用于世也。賦,鋪也。詩,志也。言己守高眇之節(jié),不用于世,則鋪陳其志,以自證明也”。
可以看出,王逸所說的“志”,是指“忠直之節(jié)”“忠信”“高眇之節(jié)”等,都屬于儒家政治倫理的范疇。王逸自己創(chuàng)作的《九思·守志》,其所守之“志”亦為“配稷契兮恢唐功”。
另一方面,也是更為重要的方面,是王逸以“情”訓“志”,或“情”“志”互訓。例如:
《九章·惜誦》“情與貌其不變”句,王逸釋為“志愿為情”。又其“恐情質之不信兮”句,王逸釋為“情,志也”。
《九章·思美人》“吾將蕩志而愉樂兮,遵江夏以娛憂”句,王逸釋為“滌我憂愁,弘佚豫也。循兩水涯,以娛志也”。
《九辯》“貧士失職而志不平”句,王逸釋為“心常憤懣,意未服也”。
《七諫·哀命》“內懷情之潔白兮,遭亂世而離尤”句,王逸釋為“言己懷潔白之志,以得罪于眾人也”。
《哀時命》“志憾恨而不逞兮,杼中情而屬詩”,王逸釋為“言己上下無所遭遇,意中憾恨,憂而不解,則杼我中情,屬續(xù)詩文,以陳己志也”。又其“獨便悁而煩毒兮,焉發(fā)憤而抒情”句,王逸釋為“言己懷忠直之志,獨悁悒煩毒,無所發(fā)我憤懣,泄己忠心也”。
在這里,王逸有時把“憂愁”“佚豫”“煩毒”等屬于感情領域的范疇稱為“志”,有時又把“志”解釋為“憤懣”“憾恨”之類的感情。這表明,王逸認為“志”中包含有“情”的成分,“情”同時也是“志”的一部分。這種認識也是其來有自的。從《詩經》的創(chuàng)作實際看,一些作者本已明確述說了他們是以詩抒情的①例如:《魏風·園有桃》:“心之憂矣,我歌且謠?!薄缎⊙拧に哪怠罚骸柏M不懷歸?是用作歌,將母來念?!薄缎⊙拧に脑隆罚骸熬幼鞲瑁S以告哀?!薄缎⊙拧ぐ兹A》:“嘯歌傷懷,念彼碩人。”《大雅·烝民》:“吉甫作誦,穆如清風。仲山甫永懷,以慰其心?!薄?鬃右舱J為《關雎》表達了“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感情。《毛詩大序》更是提出了“情動于中而形于言”“吟詠情性”的說法。這些無疑都是王逸認識“志”之內含的思想基礎,《楚辭章句》大量地將“情”“志”互訓,使這個思想更為明確和堅實了。并且,對后世如孔穎達“情志一也”(《毛詩正義》卷一)之說,也必然發(fā)生深刻影響。
再次,王逸不僅認識到了“志”中含有“情”的成分,還進一步認為抒情也是楚騷的顯著特征。如《天問序》云:
屈原放逐,憂心愁悴,彷徨山澤,經歷陵陸,嗟號旻昊。仰天嘆息,見楚有先王之廟及公卿祠堂,圖畫天地山川神靈,琦瑋譎佹,及古賢圣怪物行事。周流疲倦,休息其下,仰見圖畫,因書其壁,呵而問之,以泄憤懣,舒瀉愁思。
認為屈原無辜被讒,放流山澤草野,離群索居,滿腔憂思無可告訴??匆姵韧豕潇籼茫浔诋嫻治锷耢`,屈原呵而問之,借以排解憂憤?!冻o章句》中,此類以詩歌創(chuàng)作來抒情的說法還有多處,如《九章·抽思》注釋“少歌”,說“小唫謳謠,以樂志也”;《哀時命》“獨便悁而煩毒兮,焉發(fā)憤而抒情”句,王逸的解釋是“言己懷忠直之志,獨悁悒煩毒,無所發(fā)我憤懣,泄己忠心也”等。因此可以說,在王逸看來,“舒瀉憂思”“樂志”“發(fā)憤懣”等發(fā)抒內心感情,是楚騷所具備的重要功能。這個認識尤具重大的文學思想意義。
王逸的“言志”思想超越《毛詩大序》的地方,在于他有限地突破了“發(fā)乎情,止乎禮義”的規(guī)范。第一個表現是,《楚辭章句》中提到的“情”,主要是指一己的感情,只要內心的感情激蕩欲出,就可以形諸文字。如他認為《離騷》抒發(fā)的是“憂悲愁思”(《離騷經序》),《九歌》抒發(fā)的是“不勝憤懣”之情(《九歌序》),《天問》是屈原“以泄憤懣,舒瀉憂思”之作(《天問序》),《九章》是“憂心罔極”的泄導(《九章序》),《九辯》是宋玉“憫惜其師之作”(《九辯序》),《招魂》也是宋玉“憐哀屈原”之作(《招魂序》),《大招》是“憂思煩亂”之作(《大招序》),《招隱士》是“憫傷屈原”之作(《招隱士序》),《七諫》是“追憫屈原”之作(《七諫序》),《哀時命》是“哀屈原受性忠貞,不遭明君而遇暗世”之作(《哀時命序》),《九懷》是“追而憫之”之作(《九懷序》),《九嘆》是“追念屈原忠信之節(jié)”之作(《九嘆序》),《九思》是“傷悼”屈原之作(《九思序》)。縱觀《楚辭章句》論述每篇作品寫作動機的《序》,除了《惜誓》是“刺懷王有始而無終”外,王逸認為其余的作品都是抒情之作。而且,所抒之情多種多樣,既有自己的“憤懣”“愁思”,也有“憫惜”“傷悼”之情。雖然這種一己“情”也關乎國家社稷,不過,與《毛詩大序》所謂“止乎禮義”、關乎政教的群體性的“情”,明顯是不同的。第二個表現是,《毛詩大序》“止乎禮義”的“情”,在表現形式上要求“主文而譎諫”。王逸固然也認可這個抒情原則(見下文說“諷諫”),但同時,他又認為感情可以盡情抒發(fā),甚至到了呼天搶地不能自已的程度也無妨。只要感情抒發(fā)得足夠真實、足夠動人,就是好文。以《離騷》而言,屈原的滿腔激憤,都淋漓盡致地傾瀉在這部作品之中。按照《毛詩大序》,他違背了“譎諫”“止乎禮義”的要求??墒峭跻菡J為,正是因為《離騷》充分表現了屈原的悲慘遭遇和憤激情懷,才打動了后世無數的文人君子,“莫不慕其清高,嘉其文采,哀其不遇,而憫其志焉”(《離騷經序》)。
《楚辭章句》述楚辭之功用,可從“諷諫”、“比興”和教化三方面來看。
王逸主張屈賦“諷諫”說?!冻o章句》的序文反復揭示相關作品的“諷諫”意旨:
言己放逐離別,中心愁思,猶依道徑,以風諫君也。(《離騷經序》)
屈原履忠被譖,憂悲愁思,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上以諷諫,下以自慰。(《離騷經后敘》)
上陳事神之敬,下見己之冤結,讬之以風諫。(《九歌序》)
屈原懷忠貞之性,而被讒邪,傷君闇蔽,國將危亡,乃援天地之數,列人形之要,而作《九歌》《九章》之頌,以諷諫懷王。(《九辯序》)
外陳四方之惡,內崇楚國之美,以諷諫懷王,冀其覺悟而還之也。(《招魂序》)
因以風諫,達己之志也。(《大招序》)
在王逸看來,屈原全部作品的基本主旨便是“風諫”。他一以國家社稷為念,絕無半點兒私心私利。無辜被讒的遭遇使屈原憂思煩亂,無處可訴,于是作《離騷》以諷諫。襄王即位后,屈原遭到了更嚴厲的讒毀,但他仍以清白正直自厲,決不與奸佞小人同流合污。雖遭流放遠離國都,但在家國危亡之際,仍不忘“風諫”其君,使之覺悟。
王逸認為,屈原之“風諫”,如同詩人之“怨主刺上”?!峨x騷經后敘》說屈原“獨依詩人之義而作《離騷》”,便是王逸判斷屈原之“風諫”的大綱領?!对娊洝返摹讹L詩》以及《二雅》的部分詩篇,諷刺現實不遺余力,甚至有“於乎小子,未知臧否!匪手攜之,言示之事。匪面命之,言提其耳”(《大雅·抑》)①《鄭箋》:“傷王不知善否。我非但以手攜掣之,親示以其事之是非。我非但對面語之,親提撕其耳。此言以教道之孰,不可啟覺?!钡膽嵓ぶZ。屈原與《詩經》,實有現實和思想的內在聯系,即作者所面對的現實處境相似:“變風”、“變雅”作于“王道衰,禮義廢,政教失,國異政,家殊俗”(《毛詩大序》)的混亂時代,而屈原亦有國滅家破的現實危機;《詩經》刺詩的作者多遭受佞倖的讒害,如“寺人孟子”的直指“譖人”②《詩·小雅·巷伯》:“彼譖人者,誰適與謀?取彼譖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楊園之道,猗于畝丘。寺人孟子,作為此詩。凡百君子,敬而聽之?!薄睹颉罚骸啊断锊?,刺幽王也。寺人傷于讒,故作是詩也?!薄ⅰ段猴L·園有桃》之“心之憂矣,我歌且謠”③《詩·魏風·園有桃》:“心之憂矣,我歌且謠”,“心之憂矣,其誰知之”。《鄭箋》:“是則眾臣無知我憂所為也?!笨芍彩窃庾嬛?。,屈原也飽嘗椒、蘭的嫉妒讒毀,被無辜放逐。憤激之情形于作品,使他們不約而同地采取了“刺”這一具有鞭撻警醒意義的表現方式。
王逸還特意指出屈原思想中“忠”的實質,認為屈原無論如何去“刺”,其本質上都是“忠”的表現。他屢次稱贊屈原的“忠貞”“忠厚之節(jié)”,認為他譏刺現實并不是為了報復奸佞;他譏刺君王,乃是不忍看到君辱國滅的后果,所謂“危言以存國,殺身以成仁”。
王逸倡言諷諫,同時強調“溫柔敦厚”之義,這是其“諷諫”思想的一個重要方面??追f達《禮記注疏·經解篇》曾對“溫柔敦厚”作了具體的疏解:
溫謂顏色溫潤,柔謂情性和柔?!对姟芬肋`諷諫,不指切事情,故曰“溫柔敦厚”。是《詩》教也。
“溫柔敦厚”說本是指《詩經》的教化作用,但緣于它所具有的普遍價值意義,也自然衍演到作詩的原則,而不再僅僅指作品對讀者的感化效用。《毛詩大序》對此論說較為詳密,主要表現在以下兩點:
其一,詩歌要實現教化功用,在內容上就得有所要求。這點《毛詩大序》說得十分清楚:所謂“風”,就是“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所謂“雅”,就是“言王政所由之廢興”;所謂“頌”,就是“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概言之,不外乎“美”“刺”二端。當政治清明,社會安定祥和,就需要詩歌功頌德、潤色鴻業(yè);而如果政治衰頹,弊端叢生,風教不振,刑政苛酷,則詩就要對之有所反映和揭露,發(fā)表意志。所謂“國史明乎得失之跡,傷人倫之廢,哀刑政之苛,吟詠情性,以風其上”是也。
其二,《毛詩大序》在表現上也對詩提出了具體的要求,即“主文而譎諫”(也即“溫柔敦厚”)。既然詩要揭露現實弊端并勸誡,期望在上位者予以改良,就得注意言辭的委婉含蓄。如果詩人不堪現實的頹弊,失望之余而措辭嚴厲,超出君上的忍耐限度,勢必觸怒統治者的威嚴,會被目為譏刺長上、不滿時政,這在崇尚“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等級社會里是絕對不被允許的。另一方面,詩人進獻詩歌的目的在于期待現實政治的改良,而這必須依靠在位者的覺悟才有可能實現,只有委婉曲折地指出問題所在,在禮義的范圍內對在位者作適度提醒,才可能有效。這是對進諫方式的表述,也可以看作是對詩言辭風格的要求。①“不顯諫”(即“諷諫”“譎諫”)也是對人臣的一個傳統要求?!抖Y記·曲禮篇》即有“為人臣禮,不顯諫。三諫而不聽,則逃之”的說法?!栋谆⑼ā吩选爸G”分為“諷諫”、“順諫”、“窺諫”、“指諫”、“陷諫”五種,并對“諷諫”推崇備至(參見其《諫諍》篇)。作詩強調“譎諫”,與這一政治倫理思想是相通的。
需要說明的是,“溫柔敦厚”也是儒家審美理想在文學藝術領域的表現。儒家一向把“中和”之美視為美的極至,春秋時期就有“和實生物,同則不繼”②《國語·鄭語》載史伯曰:“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故能豐長而物歸之;若以同裨同,盡乃棄矣。”的說法,認為只有調和各種矛盾才能使物“豐長”??鬃右渤珜Х彩陆灾杏固幹斑^猶不及”,“中庸之為德也,其至矣乎”③《論語·庸也》朱熹《集注》:“中者,無過無不及之名也。庸,平常也。至,極也?!???鬃釉u《關雎》贊其“樂而不淫,哀而不傷”,也是從哀樂之情有所節(jié)制的中和來說的。④《論語·八佾》朱熹《集注》:“淫者,樂之過而失其正者也。傷者,哀之過而害于和者也。……(《關雎》)蓋其憂雖深而不害于和,其樂雖盛而不失其正,故夫子稱之如此。欲學者玩其辭,審其音,而有以識其性情之正也?!?/p>
《楚辭章句》重視“溫柔敦厚”,主要體現在對屈原及其作品的重新評價上。漢初以來學者對屈原褒貶不一,但他們的立論基礎都是相同的,那就是以中庸作為準則。司馬遷引劉安《敘離騷傳》贊揚屈原“雖與日月爭光可也”,即是如此:
……屈平之作《離騷》,蓋自怨生也?!秶L》好色而不淫,《小雅》怨誹而不亂。若《離騷》者,可謂兼之矣。
他們認為《離騷》符合孔子“樂而不淫,哀而不傷”的中庸思想。雖然有怨的成分,但不失溫柔敦厚之義。
而班固《離騷序》批評屈原,也是站在中庸的立場:
且君子道窮,命矣。故潛龍不見是而無悶,《關雎》哀周道而不傷。蘧瑗持可懷之智,寧武保如愚之性,咸以全命避害,不受世患。故《大雅》曰:“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彼篂橘F矣。今若屈原,露才揚己,競乎危國群小之間,以離讒賊。然責數懷王,怨惡椒、蘭,愁神苦思,強非其人,忿懟不容,沉江而死,亦貶絜狂狷景行之士。
班固認為,屈原指責君王,“露才揚己”,特別是沉江而死的舉動,不符合人臣所應有的溫柔敦厚之義,與中庸之道正相違背。
王逸重新高度評價屈原,他反駁班固的武器也同樣是“溫柔敦厚”:
且人臣之義,以忠正為高,以伏節(jié)為賢?!袢羟咧邑懼|,體清潔之性,直若砥矢,言若丹青,進不隱其謀,退不顧其命,此誠絕世之行,俊彥之英也。而班固謂之“露才揚己”,“競于群小之中,怨恨懷王,譏刺椒、蘭,茍欲求進,強非其人,不見容納,忿恚自沉”,是虧其高明,而損其清潔者也。昔伯夷、叔齊讓國守分,不食周粟,遂餓而死,豈可復謂有求于世而怨望哉!且詩人怨主刺上,曰“嗚呼小子!未知臧否。匪面命之,言提其耳”,風諫之語,于斯為切。然仲尼論之,以為《大雅》。引此比彼,屈原之詞優(yōu)游婉順,寧以其君不智之故,欲提攜其耳乎?而論者以為“露才揚己”“怨刺其上”“強非其人”,殆失厥中矣。(《離騷經后敘》)
王逸強調“忠正”、“伏節(jié)”的“人臣之義”,屈原正道直行,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宗國的利益。雖然沉江,仍是履行人臣之義的體現,不失為“絕世之行,俊彥之英”。同時指出,屈原的作品在內容上“依托《五經》以立義”,在形式上“優(yōu)游婉順”,尚且沒有《詩經》耳提面命的憤激,正是“溫柔敦厚”之《詩》教的絕好體現。
與“諷諫”思想直接相關,王逸也看重“比興”。他的“比興”思想,有兩個比較鮮明的特征:一是他不再像《毛詩序》那樣明確區(qū)分“比”“興”兩個概念,而是整合為一個范疇;并且,他把“比興”看作《楚辭》的文學表現手法。二是他依照前漢《詩》解的美刺諷諫義例,來解釋《楚辭》比興的思想內涵,把《楚辭》引為《詩經》的同道。換言之,王逸既確認了“比興”之“法”的作用或表現功能,同時又看重“比興”之“義”的要旨,并且總是一并述說。這在《楚辭章句》中,有普遍的清晰的體現,而以《離騷經序》最具代表性:
《離騷》之文,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故善鳥香草,以配忠貞;惡禽臭物,以比讒佞;靈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賢臣;虬龍鸞鳳,以讬君子;飄風云霓,以為小人。其詞溫而雅,其義皎而朗。
這是王逸闡述《楚辭》之“比興”比較集中的一段話。很明顯,其所謂“取興”,實際也包含“比”在內,可見他把“比”“興”融會成了一個概念。這是與《毛傳》的第一個不同。第二個不同是,王逸把《楚辭》之“取興”解釋為“引類譬諭”,舍棄了《毛傳》之“興”的“發(fā)端”這個涵義。其原因,蓋為《楚辭》在體式上不分章,沒有像《詩經》那樣起興的句式,而是將比、興直接融入抒情言志的正文之中,所以朱熹《楚辭集注·離騷經序》之按語說:“《詩》之興多而比、賦少,《騷》則興少而比、賦多。”事實上,《楚辭》的比興更多偏向比喻和象征,而絕少可以理解為“發(fā)端”的“興”。職是故,王逸把“比興”解為“引類譬諭”,實質上是根據《楚辭》的創(chuàng)作實際所作的提煉總結。在這里,王逸雖然沒有明確說出“比興”是文學表現手法這樣的話,但是他以“引類譬諭”為定義,已經在實際上包括了這個義涵。
與確認“比興”為文學表現手法之同時,王逸關注的重點顯然在于“引類譬諭”的情思內涵。從王逸分類說明《離騷》“取興”的具體內涵可知:所謂“依《詩》取興”,就是說《楚辭》之“比興”與《詩經》一樣,以香草、風云、鳥獸、美人等物象,喻比現實的社會政治和人生,具有美刺諷諫的思想內涵。至于說到《楚辭》的“比興”,游國恩具列為十個方面:(1)以栽培香草,比延攬人才;(2)以眾芳蕪穢,比好人變壞;(3)以善鳥惡禽,比忠奸異類;(4)以舟車駕駛,比用賢為治;(5)以車馬迷途,比惆悵失志;(6)以規(guī)矩繩墨,比公私法度;(7)以飲食芳潔,比人格高尚;(8)以服飾精美,比品德堅貞;(9)以擷采芳物,比及時自修;(10)以女子身份,比君臣關系。①《游國恩學術論文集·論屈原文學的比興作風》,中華書局,1989年,第163~165頁。這些豐富的取興比譬,在《楚辭》中可謂俯拾皆是,王逸《章句》都會一一明確指出,指明它們的思想意義。如《離騷》的幾個實例:
蕙、茝,皆香草,以喻賢者。
靈,神也。修,遠也。能神明遠見者,君德也,故以喻君。
女,陰也,無專擅之義,猶君動而臣隨也,故以喻臣。
鷙,執(zhí)也,謂能執(zhí)服眾鳥鷹鹯之類,以喻忠正也。
(薋菉葹)三者皆惡草,以喻讒佞盈滿于側者也。
飄風,無常之風,以興邪惡之眾。
王逸用“以喻”“以興”之語,明確指出喻象和喻體,以呈現二者之間的修辭關系,這是說明“比興”作為“作法”的意義。同時,他清晰地揭示喻象、喻體結合所產生的情思內涵,這是說明“比興”所包含的思想喻義。如上所舉之例,是王逸《楚辭章句》釋文的常態(tài)。王逸兼顧“比興”在表現形式和情思內涵兩方面的作用和意義,所以他論說《離騷》“依《詩》取興,引類譬諭”時,以“其詞溫而雅,其義皎而朗”來總括。
王逸以“依《詩》取興”之思想原則解說《楚辭》,雖然揭示出了《楚辭》藝術表現手法上的一個重要特征,不過,在他的經學思想制約下,執(zhí)著強調《楚辭》的諷喻美刺義涵,有時也不免會曲解了《楚辭》的本義,有強解之嫌。朱熹就已經指出這一點:
其(指王逸《楚辭章句》)于訓詁名物之間則已詳矣?!疗浯罅x,則又皆未嘗沈潛反復、嗟嘆詠歌,以尋其文詞指意之所出,而遽欲取喻立說、旁引曲證,以強附于其事之已然。是以或以迂滯而遠于性情,或以迫切而害于義理。(《楚辭集注·敘目》)
朱熹的批評是有根據的。王逸“依《詩》取興”注釋《楚辭》,有時確有牽強附會太甚之處。舉兩個例子:《離騷》篇末有“路不周以左轉兮,指西海以為期”兩句,本是屈原上下求索無果之后的擬想出路之辭。王逸先是對字辭作了正確的訓詁:“不周,山名,在昆侖西北。轉,行也。”之后卻發(fā)揮其“大義”云:“過不周者,言道不合于世也。左轉者,言君行左乖,不與己同志也?!边@就是脫離詩作本義而妄加闡釋了。再如《九章·思美人》有句云:“知前轍之不遂兮,未改此度。車既覆而馬顛兮,蹇獨懷此異路。”車馬道路,是《楚辭》常用的喻象,大抵是屈原抒發(fā)人生路途坎坷困窘之類的譬喻之辭?!端济廊恕愤@幾句詩,乃是表達他“知直道之不可行,而不能改其度。雖至于車傾馬仆,而猶獨懷其所由之道,不肯同于眾人”(朱熹《楚辭集注》)的情志。而王逸則全以比興諷喻作解釋,硬性牽合:“車以喻君,馬以喻臣。言車覆者,君國危也;馬顛仆者,所任非人。”認為這幾句詩的深義是“君國傾側,任小人也”。如此強解,顯然遠離了詩句的本義?!冻o章句》中,像這樣遵循經學思想旨趣作過度闡釋,“取喻立說、旁引曲證,以強附于其事”的例證,往往可見。如此不顧及作品的語境和本義,而“引類譬諭”肆意解說,難免刻意、無理之嫌。同時,這也使王逸的詩學思想帶上了深刻鮮明的經學烙印。
從基本面看,王逸的“比興”思想,與前漢四家《詩》解的思想路徑一樣,是在經學的思想框架內,發(fā)掘《楚辭》的美刺諷諫意義,以賦予《楚辭》政教之“大義”。其“比興”思想的主要內涵和旨趣,與前人并無明顯的區(qū)別。不過,王逸的“比興”思想,也還是有一些新意或歷史價值可說:其一,他把“比”“興”整合為一個范疇,并且比前人更加明確地認定了“比興”的文學表現手法性質(見上述);其二,他把“比興”之美刺諷喻旨意拓展到《楚辭》之上,擴大了這一經學思想的影響,同時也有效提升了《楚辭》的地位;其三,緣于王逸《楚辭章句》多方大力發(fā)揮“比興”之說,朱自清論斷:“《楚辭》的‘引類譬諭’,實際上形成了后世‘比’的意念。后世的比體詩可以說有四大類:詠史、游仙、艷情、詠物?!@四體的源頭,都在王注《楚辭》里?!雹僦熳郧澹骸对娧灾颈妗け扰d》,《朱自清古典文學論文集》上冊,第269頁。朱氏此論,亦不乏啟發(fā)意義。
與漢儒“《詩》教”意旨相仿佛,王逸也有以《楚辭》為教的思想。他認為,《離騷經》“金相玉質,百世無匹,名垂罔極,永不刊滅”,“要妙”與“華藻”俱存,“博遠”與“溫雅”同在,完全可以用于教化?!峨x騷經后敘》在指明屈原之作“上以諷諫,下以自慰”的性質后,就說:“楚人高其行義,瑋其文采,以相教傳?!闭J為通過《楚辭》的教傳,可以使人們在哀憫同情屈原的同時,又能受其“思君念國”之情、“忠信仁義之道”的熏染。此類意旨,《楚辭章句》中所在多有:
楚人哀惜屈原,因共論述。(《天問序》)
昔屈原所作,凡二十五篇,世相教傳。(《天問后敘》)
楚人惜而哀之,世論其詞,以相傳焉。(《九章序》)
楚人思念屈原,因敘其辭以相傳焉。(《漁父序》)
宋玉者,屈原弟子也,憫惜其師忠而放逐,故作《九辯》以述其志。至于漢興,劉向、王褒之徒,咸悲其文,依而作詞,故號為“楚辭”。亦采九以立義焉。(《九辯序》)
諫者,正也,謂陳法度以諫正君也。古者,人臣三諫不從,退而待放。屈原與楚同姓,無相去之義,故加為《七諫》,殷勤之意,忠厚之節(jié)。或曰:《七諫》者,法天子有爭臣七人也。東方朔追憫屈原,故作此辭,以述其志。所以昭忠信,矯曲朝也。(《七諫序》)
《九懷》者,諫議大夫王褒之所作也。懷者,思也,言屈原雖見放逐,猶思念其君,憂國傾危而不能忘也。褒讀屈原之文,嘉其溫雅,藻采敷衍,執(zhí)握金玉,委之污瀆,遭世溷濁,莫之能識。追而憫之,故作《九懷》,以裨其詞。(《九懷序》)
王逸認為,屈原的作品以其巨大的影響力,感染著后世。人們不僅在形式上模擬屈賦,如宋玉之作《九辯》,劉向、王褒之徒“依而作詞”,東方朔“加為《七諫》”,同時,也自覺繼承屈原的精神,以屈原的“殷勤之意,忠厚之節(jié)”為榜樣,以“陳法度以諫正君”為義不容辭的責任。東方朔更是敷衍三諫不從、退而待放之義,作為《七諫》,并以此“昭忠信,矯曲朝”。因此,屈原之作可以“世相教傳”,如同儒家經典一樣,能起到有效的教化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