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年岀國是一個很有意思的概念。無論是去美國還是去蘇聯(lián)或者是去古巴,都叫出國。除了中國人就是外國人。我們對境外的事幾乎一無所知。出國前朋友們給我禮品,出國后可以送人,都說是外國人喜歡的。今天看來這句話有點唯我獨尊,也有點愚昧。除了中國以外,好像全世界人都是一樣的。可是在當時聽上去很自然。對我來說,出國意味著走出現實,是一種模糊的向往。
——陳川筆記
哥哥帶著太太娜莉娜和六歲的女兒薩夏,從洛杉磯駕越野車到舊金山來度假,住在我家。我一搬進這棟房子,就開始跟哥哥要畫。他是個完美主義者,畫得很慢,有時他忍不住反復地畫一個細節(jié)而影響了全局的效果,在這種情況下,他就會放棄,重新開始。一晃三年過去了,這回他終于把畫給我搬來了。
一個女孩走在野地里,泥土和斑駁的草地都在暗區(qū),是不同層次的褐色、棕色、綠色,黃昏最后的日光勾勒出她的側影,淺色的長裙在光里隱約透出一點腿的形狀。陳川捕捉光線,好像那是流淌的陽光,或者玻璃瓶中的螢火蟲。女孩在畫的上方,沒有地平線和天空。她是剛從什么特別的情景離開?還是正向著它奔赴?她的步伐顯然不是在散步。
畫中的女孩讓我心中隱痛,我想到三千英里以外的兩個女兒,她們的日常生活和思想,對我也是如此神秘……
我們在廚房的小桌旁坐下喝茶,哥哥突然說,儂曉得?趙以夫死了。我們感嘆。
趙以夫是哥哥在上海美術學校的同學,后來在加州灣區(qū)住過。我在舊金山結婚搬進新家后,他幫我從畫冊里臨摹了一張巴比松派的風景——好像是多比尼的湖水、樹林和黃昏的云彩——仿佛為我搬來一段祖屋的記憶。他們那班人曾經迷戀巴比松派的畫家和他們的作品。上世紀七十年代末八十年代初,柯羅、米勒、巴斯蒂昂·勒帕熱的畫跟卡夫卡的《變形記》同時進入了我們的視野。
“文革”后上海的第一個西方藝術展覽,是在“中蘇友好大廈”舉辦的“法國十九世紀農村風景畫”,展品都是法國盧浮宮與奧賽博物館的名作,展館內外如饑似渴的人群浪潮一般。印象中哥哥在那段時間處于亢奮狀態(tài),家里墻上也不斷出現各種巴比松派畫家的照片。
哥哥說,趙以夫老早每天騎車從虹口到平江路來跟我一道畫圖。我想起來了,他的好多畫畫朋友都是家里的??汀P”D飞彿铱偸怯靡豢阡嚓栐掃M門通報:小頭來哉,長腳來哉——全是用平常他稱呼他們的外號。
好久沒有想到蓮芬了,她曾經為我們家?guī)聿簧倩盍?。初到我家時她大概只有十五六歲,面黃肌瘦,扎了兩條又細又黃的小辮子,眼睛盯牢了腳前的地板。她娘跟姥姥家在溧陽好像有什么遠親關系,把她帶到了上海。她娘幾次三番說,蓮芬開年就十七歲了,會燒飯、洗衣服,還會做針線活,很能干的。我至今記得她系著圍裙,捏一塊抹布發(fā)愣的樣子。姥姥說她家欠了不少債,所以要她出來掙錢,叫我領她去認菜場、米店、醬油店。
大聲喊著“小頭來哉,長腳來哉”的蓮芬,已經是個結實苗條、滿面春風的大姑娘了。她愛一切新潮時髦的東西,穿皮夾克、喇叭褲,走進走出一陣風,只有一口頑固的鄉(xiāng)音未變。
扁豆、蠶豆,電線木桿長杠豆
阿姐來梳頭,梳個芋艿頭
嫁給大塊頭,養(yǎng)個小毛頭
寶寶跑到田橫頭,一跤跌個大跟頭……
不知道這是她娘教她的,還是后來姥姥教她的,也忘了她在什么情形下會唱這條順口溜,但她一定多次唱過,不然我和哥哥怎么會如此朗朗上口。
薩夏問,你們在講什么?我說,我們以前在中國的事情。她說,老師說我是黃種人,現在有同等權益,以前沒有。她似乎對這事有些困惑。學校為什么在他們還毫無種族概念的時候,強硬地教他們種族政治?不能讓他們在懵懂的童真中再待一會兒嗎?我沒有接她的話,說,你爸爸來美國的時候,帶了一個巨大的木箱,里面裝滿了他的油畫、畫冊和書籍。她問,有多大?我說,里面可以舒舒服服裝下你。她問陳川,那么大的箱子你怎么帶?可是他卻怎么也記不起來,離開上海那天是怎么去的機場。那只又重又大的木箱,既上不去公共汽車,也上不去腳踏車,唯一的可能性是從哪里借了“黃魚車”騎過去的。陳川畫了一張“黃魚車”的樣子給薩夏看。他說,到達美國后,木箱從超大行李出口出來,我實在搬不動,是海關人員幫著一起搬的,放到今天這是不可能的事。
前一陣搬家,發(fā)現一盒在我出國那天姥姥給我的畫筆。都快四十年了,打開筆盒,還能聞到上海油畫筆特有的膠水香味。我已經很多很多年沒有想到姥姥了。我的心跳加快。并不是因為那盒筆喚起了我的回憶,而是因為發(fā)現自己走到了記憶的邊緣而變得警覺起來。當年那漫長的、無所事事的年月,已經被我小心翼翼地埋藏起來。歲月年復一年地蓋在上面,即使苦苦思索,也只能找到些蛛絲馬跡。我拿那盒筆翻來覆去地看了一遍。出國,我一生中最大的轉折點。在我眼前纏繞的卻只是一些瑣碎的細節(jié)。記得我和姥姥在家門口。那扇門原來是家里的邊門?!拔母铩睍r客廳里搬進了另外一家人,通往客廳的正門就變成了人家的門了。日子久了,雖然“文革”時期搬進來的人家已經走了,但我們已經用慣了邊門,它就成了平時我們進出的門了。那門是豬血色的,中間鑲嵌了一條很窄的玻璃,玻璃外有一個鐵框,鐵框里有一排字圖案。進門后有一個“寬敞”的過道。門關著的時候過道總是黑洞洞的。記得出國那天天氣非常好。一開門,陽光亮得刺眼。姥姥那只被關節(jié)炎折磨得畸形的手,捧著那盒畫筆。家門口陰溝的墻縫里有一棵蒲公英,長得又肥又壯充滿了生命力。我跟姥姥說:再會了。她一面說一面把那盒筆塞進了我的手提包里:“不會再會了。”我看著地上又說了一遍“再會了”。
——陳川筆記
陳川在一本畫冊中這樣回憶過他初到美國的感受:
一九八五年第一次到紐約時,我還年輕,也很窮。我母親曾經在那里工作過,她希望我也能來美國,就把掙到的幾乎每分錢都存了起來,回國前交給了一位老太太保管。我到紐約后去拜訪了老人,取回了對我來說是很大的一筆財富——大約一千五百美元。
我不知道如何在這個國家賺錢,覺得不花錢便是最好的辦法。我每天步行一百多條路口,到大都會博物館。街上,每個人都那么匆忙,在地鐵通氣口冒出的白色蒸汽中進進出出,讓我想起牛群在非洲叢林中奔跑。是的,紐約是個叢林。
每天我都在博物館對面的斯坦霍普酒店的餐廳吃午餐。我先點菜,然后觀察街上路過的行人。我特別喜歡那里的意大利煙熏鴨肉,一片片切得那么薄,就像畫在盤子上的一樣……后來我才意識到這是一個非常昂貴的餐館。
那些日子,大都會博物館就是我的家。它讓我感到一種親和力,就像一個失散多年的孩子,在母親藝術的保護下。
傍晚,我走過中央公園。就像我想象中的中央公園那樣,昏暗的路燈下空蕩蕩的長椅,路燈后面是漆黑的樹林,一輪月亮掛在樹梢上空。我想起在上海讀過的一本書,《珍妮的肖像》。一位食不果腹的年輕藝術家,在中央公園遇到了一個神秘的女孩,從此改變了他的命運。我坐在長椅上,希望珍妮能出現。背景的樹木漆黑而深邃,像一片無底的湖水,其中的生命依舊是個謎。一陣晚風帶來花香。樹葉在地上旋舞,仿佛她的幽靈從我身旁經過,讓我脊背發(fā)涼。一輛馬車經過,車廂里坐著一對年輕夫婦,也許是在度蜜月中。
那天晚上我睡在格林威治村的一張長椅上。我是被一家面包店的香味熏醒的。大概是凌晨三點左右,面包師們已經開始了他們的一天。微開著的門透出溫暖的光芒,仿佛一個巨人試圖睜開他的眼睛,城市正在蘇醒。街角處,有人在吹薩克斯,樂聲隨著面包店的炊煙裊裊升起,在天邊縈繞。這有點悲傷,但非常美麗。
我為朋友們畫了些素描。我沒有畫油畫,因為這需要工作室和顏料。母親留給我的錢幾乎花光了。有幾次我去了一家藝術材料商店,仔細看了每一件物品。對于一個剛從中國來的人來說,種類之多令人難以置信。我觸摸和聞過那里幾乎每一種顏料和畫紙。這是我生命中一段美好的時光。我一無所有,因此也沒有什么可失去的。在一個如此復雜的城市里,我的生活如此簡單。所有的夢想和幻想都還完好無損。所有的可能性都敞開著……(注:以上文字由筆者從英文翻譯成中文。)
賣掉了幾張大木箱里的油畫以后,陳川買了畫布和顏料,開始創(chuàng)作。到美國的第二年,他在加州大學北嶺分校辦了他第一個畫展。那以后,他在美國許多重要畫廊辦了個人畫展,也成功地參加了佳士得拍賣、紐約藝術博覽會、藝術亞洲等展會。
然而對他來說,繪畫依舊,理想依舊。一位記者問他,到美國后畫畫有什么變化。他說,我通常畫我周圍的東西。在中國的時候,我畫家里的廚房,我的鄰居、朋友,來了美國我就畫這里的鄰居、朋友——就這點變化。
陳川和我在月桂樹峽谷的房子里同住了一陣。我們一起裝修,把藍色和綠色的瓷磚混貼在浴室;我們一起做家具,早上一醒來就迷迷瞪瞪用砂皮紙磨木頭,眉毛、睫毛、鼻毛上都是白粉。
一天,陳川看見鄰居家的女孩在后院里玩耍,覺得她有一種鄉(xiāng)村姑娘的淳樸,就以她為模特,畫了《籬笆邊的女孩》和《后院的女孩》,非常動人。同階段,他還在房子里畫了《椅子上的雛菊》《加州的小木屋》等作品。忘了是哪位作家說的,藝術家必是詩人,他不一定寫詩,但是他眼睛里能看到詩。哥哥能在日常生活中看到詩,看到那些小小的奇跡。
陳川第一個真正的繆斯是一位前蘇聯(lián)來的女孩,叫娜伊拉,二十出頭,剛從拉脫維亞藝術學校畢業(yè)不久。一連幾年,陳川畫了幾十張以娜伊拉為主題的畫。在一次采訪中,他對記者說,“遇見她時我們都剛來美國,遠離了各自的家鄉(xiāng),彼此有著無需言說的經歷和感受……我愛畫她,因為從某種程度上,她反映了我。我們在同一種制度下成長起來,人們崇拜苦難、崇拜悲劇英雄。生活是一種責任,而不是享樂。即使在陽光明媚的、享樂主義的加州文化中,我們創(chuàng)作的驅動力仍然是生活中的悲情。在這里住了十年后,這種情況正在慢慢改變?!?/p>
另一個反復出現在陳川畫中的,是泰迪一家的生活——他的太太、女兒、農場、狗、馬——他們有滋有味的日子。泰迪是我們年輕時候的朋友,后來跟我失去了聯(lián)系。陳川說,他跟老婆離婚后,女兒就再也不理他了,不過最近他又當新爸爸了。我想起那幅泰迪女兒坐在他大腿上看電視的畫,那么本真,像森林里的動物。陳川說,物是人非,那張畫還掛在日本仙臺的一個人家里。
幾年前,有一次 Narina 給我發(fā)了個短信:Never hesitate to trade your cow with a handful of magic beans. 她對我的了解使我暗暗吃驚。我就是童話 Jack and the Beanstalk 中的那個傻兒子。
岀國前我的美國是作家杰克·倫敦。出國前看過一個美國來的畫展,好像是在美術館。主要是Winslow Homer 和 Rockwell Kent 的作品。還有一兩幅 William Michael Harnett 的靜物。
我出國前媽媽在紐約的 Sloane Catherine 工作。她的助手叫 Steven,他在我出國前來上海第一醫(yī)學院合作工作。Steven 的妻子 Michelle 當時是美國之音的記者。她喜歡藝術,問我討了一張靜物。她說我的畫使她想起 Andrew Wyeth 的作品。他們是朋友。第二次回上海時她給我?guī)Я艘槐?Andrew Wyeth 的畫冊,里面還有他的簽名。她說她拿了我的畫和一些我的畫的照片去看他。她說 Wyeth 喜歡我的畫。我懷疑這話是否真實。因為我對自己的作品非常不滿意。
出國前在美國領事館看過一個牛仔片叫 Shane。
——陳川筆記
從九十年代開始,陳川幾乎每年去仙臺一家高檔百貨公司辦畫展。一個傍晚,他從展廳出來,走進一條小巷,看到一間很小的卡拉OK酒吧,里面有人在吃飯、喝酒、唱歌,就擠進去坐了下來。媽媽桑到隔壁小店買回食材來做給他吃,等他吃完,外面那一桌喝醉了,把他堵在店里沒法離開,一直待到深更半夜。
第二天,媽媽桑帶著那群唱歌的人去了展廳,看了畫以后十分喜歡,就每人買了一幅,有的是素描,有的是油畫,還有的是絲網畫或銅版畫。他們不是富人,但是在商場買畫可以分期付款,這樣普通老百姓家里也可以掛上藝術品。媽媽桑的小店從此成了陳川在日本的食堂,他說她做的菜味道特別好。
后來媽媽桑每年都會帶著這群人去看畫展,還清了一筆貸款就再買一張。其中一個護士,每年買一張陳川的畫,欠的貸款越來越多,還不過來,終于上了黑名單,只許看不許買了。另一個人,搬家去了其他城市,但畫展時必會坐火車來看畫、買畫。
百貨公司對面有一家很時尚的咖啡廳,那里的老板也很愛陳川的畫,每年買一幅,家里和店里都掛滿了。陳川去喝咖啡他從來不肯收錢。
在美國買他畫的大多數也不是特別富有的人,而是像醫(yī)生、律師那樣的專業(yè)人士,或者導演、演員、音樂家、畫家那樣的藝術界人士。他們買畫不是為了投資,而是為了喜歡。
當下的時代,商業(yè)對藝術的影響和控制日益加劇,畫經常被當成股票那樣來投資。人們往往用人為的金錢價值——而不是它內含的精神價值、情感價值——來衡量作品與其創(chuàng)作者的成敗??赐暌粋€畫展他們會說:很成功啊,畫都賣掉了。很少有人會提到,哪一幅畫、哪個細節(jié)、哪片色彩使他感動、欣喜或憂傷;很少有人會在意那些更神秘的、無法言喻的東西——也就是藝術本身……我不是說不再有真誠的信仰者,這是世道而已。
現在陳川回上??赐赣H的時候,仍然會跟夏葆元、魏景山——那些當年在孟老師家里的人一道畫人物素描。畫室里的模特大多是熱愛藝術的婦女,她們在擺Pose的時候談論藝術,休息的時候幫畫家們做做飯、搞搞衛(wèi)生。
那里有一個被“所有畫家”反復畫過的女人,是個狂熱的藝術(家)追隨者。按她的觀點,沒有畫過她的根本不算畫家。認識了陳川的第二天,她跟他說,我在網上看了你畫的油畫,讓我想起威廉·哈姆紹伊的作品,那種寧靜的感覺,那種柔和的光線。他聽了有些驚訝,這位一百多年前的丹麥畫家并不那么出名,但正是自己很喜歡的畫家之一,看來此人的確不是個一般的模特。不過陳川更愛畫的不是模特,而是作畫狀態(tài)中的朋友。他們老了,但在哥哥思緒的目光中,想必還疊印著他們早已逝去了的青春。
那一代畫家,大多臉皮很薄,或者不是臉皮的問題,而是他們的審美,不允許他們參與到當代的厚顏無恥和自我吹捧中來。從某種意義上說,他們已被時代淘汰。
但那些貸款買陳川畫的人,一定從作品中看到了什么,使他們欲罷不能。我的一位作家朋友多年前的觀后語,也許可以替他們描述出那種不可名狀的感受。
“陳川畫中寧靜的空,是某處響著蜂鳴、某處縈繞著歌聲、某處有漸漸沉去的鐘聲那種空?!边@讓朋友聯(lián)想到伍爾芙《到燈塔去》中那種人去樓空的微微心痛?!瓣惔巧罹G的、灰色的空也留下了極濃的懷舊情感,懷舊是那個拋擲白絲巾的女孩:什么失落了?什么一去不復返了?懷舊成了那束棄于農莊的玫瑰,還帶著露水,帶著刺鼻的新鮮氣味,卻是無以寄托,無以施予;還有那個擰身而臥的少女,恬睡了,也那樣任性,許久前一個秘密的遺憾,只有夢能夠給她重來一次的機會。畫中的一塊空間留下了人的感情和動作,那是人的空缺,而不是靈魂的空缺。人的靈性充斥在這空間里……這樣又甜又苦的情致、景致怎么如此似曾相識?
“它們是被怎樣的眼睛看進去,被怎樣的心靈濾過,又被怎樣的手和筆表達了?生活原來是可以這樣被汲來,這樣美妙地被重新配置和處理……每個藝術家都希望通過自身來注解生活……陳川以他的畫筆和色彩注解一種偶然:光和影、氣溫和體溫、風和呼吸、夢和現實,突然融匯在一個點上,一個從來沒有出現過,也再不會出現的點上。陳川捉住了它:一個歡樂和傷感的和弦,一個絕妙的情景交疊而發(fā)生的瞬間休克……”
朋友后來把她有感而發(fā)的文字,發(fā)表在了一本散文集里。我好幾年以后才知道,陳川自己從未看到過。
我再次想到那條童年的“貓魚”,它仿佛從未失去過它的魔力。陳川的每一幅作品,都是在冥冥之中訴說那份永恒的懷舊與渴望。
薩夏打開手機,給我看她的狗和四只母雞,她說,雞棚還是不夠結實,黃鼠狼又來把雞吃掉了。我說,哎呀,那太糟糕了。她說,我們會再去買小雞回來養(yǎng),這回爸爸會用很粗的木頭做一個雞屋。我問,這些照片是你自己拍的嗎?她說,是啊。說著就舉起手機沖我按了一張。她說,我用“人像模式”拍,你就更好看。哥哥在一旁感嘆照相技術的發(fā)展,就連不會說話的小孩都會拍照了。以前他無論去哪里都背著個很大的相機包,現在這個習慣也漸漸消失了。
陳川從八十年代末開始收藏古董攝影器材,幾十年來買了三百多個相機,一千多個鏡頭。世界上僅剩三十幾臺的沙克梯16(Cirkut16)相機,他擁有兩臺,其中一臺是一九〇五年首批制造的——貼皮的外箱,桃花芯木的機身、精致的鏡頭,完美的齒輪——本身就是一件藝術品。沙克梯是三百六十度可變焦全景照相機,十六代表底片的寬度為十六英寸,長度可達六米,一張底片的面積可達二點七六平方米。哥哥家的車庫基本上不是用來泊車,而用來泊相機和鏡頭的。
這個龐大的收藏始于一個很偶然的機會。陳川開始制作凹版印刷時需要相機,正好有個朋友的朋友急需用錢,就把一套七十年代的仙娜攝影器材賣給了他。之后,陳川在攝影雜志上看到了仙娜配套鏡頭的廣告,去買了回來嘗試。不同鏡頭產生的不同視覺效果,引起了他對光學的好奇。為了理解其中的奧妙,他去書店買了幾本魯道·京斯萊克關于鏡頭的書籍,學習鏡頭設計的歷史和原理。從一個鏡片、兩個鏡片的鏡頭,到六七個鏡片的鏡頭,能拆的他都拆來看。
許多人搜集相機和鏡頭是看品牌,陳川更看重的是結構和設計。有一些在歷史上“失敗”了的產品,有它們十分獨特的優(yōu)點,但是它們的結構太怪太難造了,因無法推廣而被淘汰。就像任何生命或文化一樣,存活和廣泛流傳,看的是物種或現象的繁殖能力和傳播能力,而并非它是否“最優(yōu)秀”。今天這類鏡頭變得越來越稀罕了。
陳川對創(chuàng)造影像的興趣,從機械延伸到化學。有幾次我去他家時,屋里彌漫著各種化學藥水的氣味,到處都是翻開的雜志、書籍和各種容器、試管,他像一個瘋狂的科學家那樣,把廚房、飯廳和客廳都變成了實驗室,制作干點蝕刻銅板畫。
我問他,那時候你在搞什么東西?他說,我需要把酸從氯化鐵中提取出來。傳統(tǒng)報紙印刷用大量氯化鐵,報紙改用膠印技術后,許多化學品工廠處理不掉他們的氯化鐵,又不能隨便倒掉破壞環(huán)境。我打電話給一個家廠,請他們給我寄一點樣品,過了幾天收到了老大一桶,根本用不光。網絡興起前學東西沒有現在這么方便,全靠自己試,還好媽媽來看我,就幫我一道把酸提出來了。
我想象母親跟哥哥做出第一張銅版畫的樣子——她喜悅和靦腆的笑容——深深的思念涌上心頭。母親離開一年多了,我仍然無法平靜地回憶她或講述她,也許永遠都不會了。
我是一九八五年四月十五號岀國的。虹橋路邊,春天的田野里覆蓋了一片新綠。磚紅色的洋房在樹林中時隱時現。田園風光像安徒生童話,帶有一絲憂愁。我的心仿佛風箏一樣,在天上毫無目標地蕩漾。路邊的樹在我耳邊有節(jié)奏地呼呼閃過,那韻律把我推向遠方。我突然意識到自己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我開始擔心起姥姥,后悔自己只說了聲再會就離開了,但思索了半天也找不出一個恰當的字。我和姥姥的關系就是這樣。我和很多親人的關系都是這樣,也可能我們當年的上海人都是這樣的。那些表達感情的話到嘴邊就消失了。
多年后我第一次回國,姥姥已經去世了。吳芝麟請我在淮海路上的“夜上?!背燥垺侵朐谖页鰢蟪Hタ蠢牙?,他說姥姥最想的就是我。我知道她會想我的,但心里還是一酸。
——陳川筆記
家里墻上掛著幾張陳川最初的凹版印刷和干點蝕刻,隨著經驗的積累他的銅版畫越做越純熟了,但是這些“實驗作品”留下了他探索的足跡,對我來說更意味深長。
“實驗作品”中有一張是我嫂子娜莉娜,她跟哥哥畫過多次的娜伊拉一樣,也成長于前蘇聯(lián)。娜莉娜是一名卡通藝術家,獲得過兩次艾美獎,她目前最關注的是人工智能的繪畫能力。
我們圍著電腦,在網上看MidJourney和Dall-E 2人工智能創(chuàng)造的圖像。半個世紀前,我和哥哥曾懷著同樣的好奇心,圍著一本蘇聯(lián)畫冊。那時我們對世界和未來的向往多么單純,如今面對勢不可擋的未來,我們的期待中不免夾雜著不安。
這些AI作品不是畫出來的,而是用文字“寫”出來的。陳川在一本畫冊中曾經這么寫過,“房間一點點暗下來,影子在每個角落伸長,我企圖留住那最后一線陽光。這是我的藝術靈感。畫出這種感覺,遠比用任何其他方式談論它更有可能性。繪畫萌生于語言啞然之處?!盇I的“繪畫”萌生于語言,而不是它的啞然。對于視覺藝術來說,這是巨大的顛覆。
我覺得有趣的是,目前AI藝術做得最吸引人、最成功的,并不是二三十歲的人,而是四五十歲的人。我想象,那是因為他們已對想表達的思想和情感深思熟慮,也已嘗試過了其他途徑。
我比較喜歡的AI作品,是電影導演貝尼特·米勒的“黑白攝影”,他用模糊的圖像,描繪一個遙遠時代的風景和兒童,仿佛他在腦后黑暗的虛無中看到了那些影子,那些似是而非的“記憶”。一個叫Jonas Peterson的婚紗攝影師做的“肖像”,也很有意思。畫面里,很老的男人女人,穿著嶄新有型的衣服,站在不同形狀的“遠洋輪的舷窗”前,復古而又時尚。舷窗給人時光機的感覺,乍一看像是發(fā)生在上世紀二三十年代的事,但細看全是幻想。
其實任何對未來的幻想,都是一種懷舊。人類似乎在一條混亂的單向道上茫然狂奔,完全無法控制自己的腳步。喘息間我們驀然回首,瞥見一眼遠古和永恒,喚起莫名的惆悵與渴望。
人工智能會在不遠的將來取代藝術家嗎?到那時,艾爾米塔什博物館、盧浮宮、大都會藝術博物館對人類意味著什么?
沒人知道。但我們都看得見,人的繪畫能力,連同他的心算能力、辨別方向能力等等都在退化。那么,未來的人站在那些輝煌的藝術殿堂,應該比我們更為驚嘆吧?心靈和意識是人類智能最后的疆域,那塊神秘之地也是藝術的起源和歸屬。我用Lensa軟件做了一張“凡·高畫的”我,任何人看了那個平庸的東西都會說,哇!這像凡·高畫的肖像。人工智能對藝術家最大的威脅不是取代,而是抄襲和庸俗化。
什么是藝術?站在凡·高的《柏樹》或者《星空》前時,我們也看到割掉了左耳的他,關在精神病院的病房里,望著窗外的柏樹、星空,在痛苦中感受到一種美麗與狂喜;看到他在貧困、病痛、懷疑和譏笑面前的掙扎及信念;看到他對愛、知音和自我完善的思考及憧憬……其實,真正打動我們的是人類的局限性和超越極限的勇氣、人類的肉體欲望和它的精神升華。人工智能以它無限的潛力,不具備人的局限和脆弱。偉大的藝術能讓我們體會到一種敬畏感,而敬畏感并不僅存在于結果中,也在我們絕望、魯莽地超越自身的企圖中。無限的潛能里怎么可能有這般超越與升華的華彩?
也許會有一日,在人類經歷了瀕臨滅絕的巨大災變后,又會從殘存的文明中得到某種復興;那時自然環(huán)境已經變得對人的生存不那么友好,人在山洞中想起傳說中曾經茂盛和多彩的萬物,像幾萬年前一樣,在巖壁上用手畫出心中的涌動。
新聞里傳來坂本龍一先生去世的消息,雖然知道他生病已經很長時間,仍然感到震驚。
我恍惚看見,夜晚,他拿著一只很小的相機,我們去了什么已經關閉了的地方,不知是在北影還是故宮,我穿了件藍色牛仔夾克趴在一扇門上,他拍下了那張相片。誰能告訴我,記憶的追光為什么照在了這么一個偶然無序的畫面?
兩年后的奧斯卡晚會上,《末代皇帝》的音樂響起了九次,坂本龍一也上臺拿了最佳原創(chuàng)音樂獎。那晚慶典我們一定見了面吧,我卻一點印象都沒有了。
幾個月后,他來洛杉磯Wiltern劇院演出,邀請我去參加,那是我第一次聽到他“黃色魔力交響樂”時期的音樂。結束后,他送我走到我的車子前,不記得我們說了什么。我在車里向他揮了揮手,他站在路燈下的身影,與Wiltern劇院那棟藍色的藝術裝飾建筑,在后鏡中遠去——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
接著的幾十年我們失去了聯(lián)系,偶爾,我會在聽到他的音樂時想起他。我依稀記得,第一次聽到Async時的震撼和感動,那是使人聯(lián)想到生與死的聲音。二〇一九年許知遠來舊金山采訪我,他說接著要去紐約采訪坂本龍一,我說那請你代我問候他。
二〇二〇年我在北京籌備《世間有她》時,許知遠給了我坂本龍一的郵件地址,我寫了封信請他為電影作曲。很快,我接到了他回信——都是小寫字母。
親愛的joan,
幾個世紀都過去啦!你好嗎?我相信你會保持安全和健康的。謝謝你邀請我為你的新電影作曲,非常遺憾我的時間已經排到二〇二一年底了。真的很抱歉這次不能幫你。如果未來再有機會的話,請在需要音樂前的一年就聯(lián)系我。
另外,我想告訴你,二〇二一年春季我將在北京搞一個大型藝術裝置展覽,希望我們能相見!
最溫暖的祝福
坂本龍一
二〇二一年三月三十日,坂本龍一的“觀音聽時”展覽在北京開幕,母親患癌癥正在上海住院,我又即將奔赴重慶拍攝《忠犬八公》,就錯過了。六月的時候,我接到木木美術館的來信,跟我說,坂本龍一想把他珍藏的一張他與我在《末代皇帝》現場的合影用在畫冊中,希望得到我的許可。
二〇二一年十月,我從美國回上海看望母親,在隔離酒店收到了坂本龍一的畫冊??赐旰笪医o他發(fā)了郵件。
親愛的Ryuichi,
你好嗎?
我終于又回到國內,可惜沒有趕上你的展覽。在隔離期間我反復看了《觀音聽時》的畫冊,讓我在單調狹隘的四壁中,有了寬廣和奇妙的想象空間。
我向你致以最美好的祝愿!
陳沖
母親走后的第二天,我在悲痛中接到坂本龍一的郵件,很短。他感謝我給他寫信,希望我一切好,最后祝福我有一個“充滿正能量的新年”。這幾個字的真誠讓我感觸——他沒有寫“快樂的新年”——那時他在與病魔痛苦地斗爭。
那以后我們沒有聯(lián)系。rskmt@kab.com不再會有收件人。
進入四月后北加州的日照長了,八點多鐘天才黑下來。我走出家門,耳機里放著坂本龍一為《呼嘯山莊》電影譜寫的主題曲。下了幾天狂風暴雨后澄澈的夜空,像童話一般——我沒有詞匯可以形容這樣的深藍。美國作家麗貝卡·索爾尼這樣寫過藍色:一種情緒的顏色、孤獨和欲望的顏色,是從此岸望到的彼岸,是你不在了的地方……
你不在了的地方——最深的藍色——在一本叫《維爾納的顏色命名法》(Werners Nomenclature of Colours)的書中,它被命名為“蘇格蘭藍色”——就是柏林藍混合了相當一部分的絲絨黑,極少的灰色,還有淡淡的胭脂紅。
你能想象嗎?在這樣的天上布滿了星星是什么景象?我只能無聲地見證它的奇異,這不就是我生命的意義嗎——來見證。家的屋頂上空就是以希臘神話中的Orion命名的獵戶星座,它的腰帶由三顆明亮的恒星組成,劍在腰帶的南面,沿著它的腰帶往東看就是夜空中最明亮的一顆星——天狼星……
過去、現在、未來都聚在這片蒼穹下——從時間的開始直至永遠——守著“貓魚”的哥哥、畫肖像的哥哥、艾斯利和麝鼠、趙以夫和多比尼、坂本龍一、卡夫卡、泰戈爾和所有的詩人、他們的童年、他們的墳墓……一切轉瞬即逝,一切無限。
現有的科學告訴我們,生命是宇宙中無足輕重的一個副產品,它對宇宙來說沒有必要。但生命便是我們的一切。哥哥和我都六十多歲了,說出來我都嚇一跳,人生的冬季仿佛在某個清晨突然就降臨了,令我措手不及。仔細想想,還是有預兆的:失眠更厲害了,到嘴邊的人名卡在那兒出不來了,穿高跟鞋走不了路了,閱讀比以前慢了,最糟糕的是,有時我覺得創(chuàng)作的源泉好像被封藏在什么無法挖掘的深處……
然而,同代人的死亡提醒了我,老去的確是莫大的幸運,年歲的確是可以炫耀的東西。它好比大樹漂亮的年輪,一圈一圈寫下了所有的斗爭、所有的苦難、所有的疾病、所有的幸福和繁榮,那些貧瘠的歲月和豐腴的歲月,那些經受了的襲擊和熬過了的風暴。
坂本龍一的音樂進入了高潮,令我的眼睛濕潤。直到最后,他都沒有失去對藝術的虔誠,沒有停止對新生事物的探索與擁抱——新的聲音、新的思想、新的感知。他燃盡了,但從未衰老。
仰望浩瀚星空,我感到我還有那么多想知道的事情——從細胞的奧秘到靈魂的奧秘;我還有那么多的渴望和愛——無論用膠尺的尺度還是星系的尺度都無法估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