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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生太短了

2023-08-30 15:08舒怡然
當(dāng)代小說 2023年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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舒怡然

A

所有關(guān)于你的記憶,都是和他聯(lián)系在一起的——尼蒙·科恩,我到紐約大學(xué)法學(xué)院第一天遇到的第一個人。他高挑個兒,雙腿修長,棕色頭發(fā)微微卷曲,尤其是那一雙深棕色的眼睛,總讓我聯(lián)想起溫潤如玉的瑪瑙。法學(xué)院一畢業(yè),他就從我的視野中消失了。從那時起,我也再沒見過你。你們是不是選擇了一起“逃離”我?于我來說,這一直是個謎。

回想起來,前前后后我只見過你有限幾面。第一次遇見你是什么時候?應(yīng)該是二十年前的那個秋天,那時我還在法學(xué)院苦讀,考試、案例分析、研討會,以及永遠(yuǎn)讀不完的書,都讓我頭暈眼花。為了趕期末論文,我一頭扎進(jìn)圖書館,絞盡腦汁查找資料,腦子近乎停擺了。我癱進(jìn)沙發(fā)椅里,一動都不想動,忽然聽到有人講話,直覺告訴我肯定是尼蒙。

待我睜眼一看,原來不只是尼蒙,他身旁還站著一位瘦削的女子。女子穿著一件小碎花絲綢襯衫、一條暗褐色真絲長裙,長著一張典型的江南女子靈秀的臉?!斑@是雅妮,你們認(rèn)識一下吧?!蹦崦蓛墒植逶谘澊铮钭厣捻永锫冻鲱B皮的笑意。

“你好,我叫孫雅妮。”你靦腆地一笑。

“婭妮,你好?!蔽覐纳嘲l(fā)椅里站起身來,握住你伸過來的手。

“不,是雅妮,雅致的雅?!蹦慵m正我。

“這有什么區(qū)別呢?有些人就喜歡挑刺,搞得我一講中文就心驚肉跳的?!蹦崦裳瞿槾笮Γ駛€大男孩似的。他是亞歐裔混血,臉上卻看不出任何華人的痕跡,可能都被他猶太裔父親那強(qiáng)大的基因給淹沒了。

你看著尼蒙,顯得有些窘迫,好像自己說錯了什么話。尼蒙說,咱們?nèi)ネ饷孀咦甙?,這里多憋悶?zāi)摹?/p>

你我跟著尼蒙,沿著華盛頓廣場轉(zhuǎn)轉(zhuǎn)悠悠,兜了好幾圈。黃昏的余暉灑滿公園,樹影婆娑,人影憧憧。有幾個人在圍著石桌下棋,有幾位老人在打太極拳,還有個彈吉他的小伙子在自彈自唱,是個有點文藝氣質(zhì)的流浪漢。你詫異地瞪大眼睛,尼蒙笑笑說,這就是紐約,什么人都有,想干什么就干什么。

你告訴我,你是蘇州人,才來美國不久,正在護(hù)士學(xué)校學(xué)護(hù)理,在醫(yī)院做義工。出國前原本是在省外事局文化交流部門做導(dǎo)游的,經(jīng)常帶團(tuán)出國,跑累了,想留下來,學(xué)點什么。哇,好一個勇敢的江南麗人!我感嘆道。對江南人我有種天然的好感,我母親就出生在太湖邊的無錫,后來去北京讀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那里工作。我十歲那年,她和我父親離婚了,帶著我移民來到美國。尼蒙接過話茬說,雅妮也是母親了,女兒都上小學(xué)了,對不對?我簡直不敢相信,眼前這位看似柔若無骨的小女子,居然已經(jīng)做媽媽了。

你只是抿嘴笑而不語,站在尼蒙和我之間,顯得局促不安,甚至有些茫然。你看尼蒙的眼神,天真而困惑,很萌的樣子。我感到有些不自在,也許是在厭煩我自己,怎么會驀然間生出一種莫名的煩惱呢?女人啊,那幽微曲折的心思,像彎彎繞,常常把自己都給繞進(jìn)去了。

話說我和尼蒙認(rèn)識也有一年了。和我不一樣,大學(xué)一畢業(yè)他就直接進(jìn)了法學(xué)院,屬于半工半讀,已經(jīng)在一家律所工作好幾年了。我們常在圖書館碰面,周末他約我有時去世貿(mào)中心遺址聽露天音樂會,有時去大都會博物館看畫展。我們倆最喜歡的是一起去泡咖啡館,記不清去過多少次了。尼蒙是個健談的人,用我媽的北京話說,就是特別能侃。他知識廣博,腦子里新點子不斷,和他在一起,你不必?fù)?dān)心冷場尷尬,也用不著沒話找話??晌覀兌颊劻诵┦裁茨??講真話,我已經(jīng)記不清了,但是肯定沒談過戀愛。我們似乎都在有意回避著某種東西,尼蒙時常定定地看著我,用他那溫潤如瑪瑙般的眼神。那算神交么?我覺得只要我不接茬兒,便什么都不會發(fā)生。

果真什么都沒發(fā)生嗎?有時候,記憶像一把魔力刷子,由我們大腦神經(jīng)的某個神秘程序控制著,它會選擇性地抹去某些片段,那些埋在我們潛意識里難以啟齒的東西。人可能會疏遠(yuǎn)自己珍藏的記憶,但那些記憶并不會消失,它們一直都在那里等待著。如果我們沿著時間之河逆流而上,回到過去,依然能找尋到它們的蹤影,就像倒著往回翻閱一本書那樣。

多年以后,這個女人果真寫了這樣一本書,書名起得也特別,《一生太短了》?!耙簧塘恕?,這句話仿佛是在幽暗的時間隧道里,發(fā)出的一聲悠長的嘆息。

B

在離家踏上優(yōu)步車的最后一刻,洛菲決定還是帶上這本書。有什么好猶豫的呢?旅行、讀書、寫作,不一直是自己向往的生活節(jié)奏嗎?何況寫這本書花了幾年的時間——不對,應(yīng)該是一生的時間。雖然還不到五十歲,說“一生”似乎言過其實,可每個人對于生命的感覺是不一樣的。

不是專業(yè)作家,卻把寫小說當(dāng)作營生,而且寫得風(fēng)生水起,也只有執(zhí)拗如洛菲這樣的女人做得出來。除了對文學(xué)癡情,還有什么更合情理的解釋呢?這些年,書一本接著一本寫,除了贏得文學(xué)圈內(nèi)的一點小名氣,她從不敢指望這些書會為她賺來多少銀子。她的本行是律師,撰寫法律文件、代表客戶出庭,才是她的正事,可她卻正事閑事兩不誤。讀法學(xué)院那會兒,她才二十幾歲,氣質(zhì)清雅,心性淡然,眉目傳情向她示愛的男生不少,可她的心像風(fēng)箏一樣總是飄忽不定,到底沒個著落,時光就這么無情地流逝了。有時她會情不自禁地感嘆一句,一生太短了!

她把書匆忙塞進(jìn)旅行箱,帶上房門,來回轉(zhuǎn)動了幾下門把手,直到確定房門鎖緊了,才放心地走下臺階。走了幾步,她又回頭看了一眼自己的家,灰藍(lán)色門臉,墨綠色窗格,門廊里兩只樺木椅子,都靜默無聲,上面的油漆剝落了,蒼茫的暮色下看上去顯得愈發(fā)孤寂。當(dāng)初她毫不猶豫地買下這間小房子,就是被這種莫名的孤寂打動了。

街上傳來輕按喇叭的聲音,優(yōu)步司機(jī)等得不耐煩了,洛菲磨蹭了足有五六分鐘,也實在怪不得人家。歐裔小伙子戴著白色的N95口罩,口罩尖削的形狀好似貓頭鷹。車子開上通往機(jī)場的高速公路,司機(jī)不時地從后視鏡瞄她幾眼,一種不舒服的感覺倏然掠過她的心頭,這已經(jīng)不是第一次有這種體驗了。從庚子年初,瘟疫蔓延紐約城,她一直都沒出家門,一年多隔離的日子,把人都快憋瘋了。迎春花剛剛吐蕊,她便急不可耐地走出來,她只是渴望回歸正常的生活節(jié)奏,沒有更高的奢求。食品店、醫(yī)生診所、快餐店、加油站……她走遍各處,都遭遇過同樣的眼神——懷疑、冷漠、仇視。敏銳的神經(jīng)觸覺叫她無法自欺欺人,這是不是大流行病后的綜合征?要多久人與人之間的疏離隔膜才能消解?

事實上,隔離對她的生活并沒有產(chǎn)生太大影響。她的律所早就改成了遠(yuǎn)程辦公,不用每天開車擠地鐵趕到曼哈頓上班,反倒給了她更多的寫作時間??梢咔榈拇似鸨寺?、東西左右的喧囂紛爭,彌漫到了社區(qū)的每個角落。她的心好像被困在火焰山上,焦灼煎熬。必須要沖出這間小屋子,再憋下去,肯定要瘋掉的,她不敢想象。

走進(jìn)機(jī)場,她發(fā)覺人并不多,至少比她想象的要少。每個人都戴著口罩,黑色、黃色、藍(lán)色、白色的口罩,那些趕時髦的年輕女孩,所戴的口罩也別具一格,各種時尚和花樣,令人眼花繚亂。人真是愛美的動物,縱然瘟疫橫行,也忘不了孜孜不倦地渴求著美麗。走在五顏六色口罩閃爍的人流里,洛菲覺得恍恍惚惚,好像游弋在夢里。

這一年,她腦子里常常閃現(xiàn)出幻覺,時光仿佛越變越短,她甚至能感覺到它縮短的速度。她不再奢望奇跡會降臨到自己頭上,也不再期盼還能寫出什么杰作流芳千古。這曾經(jīng)是她的夢想,然而夢想過了頭,就會變成夢魘。寫作使她的生活變得不正常,那些杜撰的情節(jié)和人物常常攪得她心緒不寧、寢食難安。問題就出在這里。心理醫(yī)生的忠告,使她終于意識到,百分之九十九的人并不像她這樣生活。倘若生命再給她一次機(jī)會,她會選擇不一樣的活法,就像她小說中的女主角雅妮那樣,活得像個女人樣。女人該是什么樣呢?沒有標(biāo)準(zhǔn)答案,但起碼不能讓愛情缺席,對吧?她把自己渴望卻無法從頭再來的人生,讓雅妮替她過了一遍。如果說,當(dāng)作家還能給人帶來那么一絲幸福感的話,那就是她可以另辟蹊徑,過一種想象中的生活。

每次寫完一部小說,她都感覺自己仿佛被掏空了。對于作品深刻與完美的苛求,意味著她必須深入無情地挖掘自己,然而可以挖掘的東西越來越少,遲早會挖盡掏空。寫完這本書,這種掏空感幾乎達(dá)到了極限,以至于她完全記不清自己究竟寫了什么,甚至連那些她精心雕琢的細(xì)節(jié),也像被海浪沖刷過的水彩畫一樣,只剩下模模糊糊的痕跡。

原以為是專注碼字惹來的麻煩,可醫(yī)生卻告訴了她完全不一樣的真相,她的病已經(jīng)相當(dāng)嚴(yán)重了,她需要靜養(yǎng),什么都不要做,什么都不要想??扇绻凰疾幌氲鼗钪?,那她還是洛菲嗎?或許這就是自己的封筆之作了,這么一想,她的眼睛都濕了,倒不是因為難過,是有些不甘心。這次南下去邁阿密海灘度假,是醫(yī)生給她建議的康復(fù)計劃。去吧,讓溫暖濕潤的海風(fēng)吹一吹,對你羸弱的身體有好處。家庭醫(yī)生的話她不敢再當(dāng)耳旁風(fēng)了。

洛菲順利地辦完了登機(jī)手續(xù),然后過了安檢。她心里暗暗吃驚,這一路上自己居然沒說一句話,點頭為Yes,搖頭是No,人類之間的交流一夜間便回到了最原始的肢體語言。那真正的語言還能派什么用場?她一邊朝候機(jī)樓走,一邊默默地思忖著。

候機(jī)旅客分散地坐在大廳,保持社交距離好像是一道指令,已嵌入人的潛意識。她環(huán)顧左右,人人都在低頭刷手機(jī),誰也不理誰。她不喜歡熱鬧,可機(jī)場本來是熙熙攘攘人聲鼎沸的地方,這般靜寂反而讓她生出一種怪怪的感覺。

一位穿灰色夾克衫的男人拉著旅行箱,朝她這邊走來,停下腳步時他看了她一眼,間隔一個座位坐了下來。他棕色的頭發(fā)略顯稀疏,腦門光亮,夾克衫敞開著,里面是件黑色T恤衫。黑色口罩遮住了他的臉,只剩下兩只眼睛,睜得大大的。

洛菲用余光打量著他,好生奇怪,候機(jī)廳這么大,這么空,為什么偏偏要離我這么近?她站起來,想挪個位置,男人卻朝她擺擺手,和她打招呼。洛菲愣住了,多么熟悉的眼神……她腦海里瞬間閃過“溫潤的瑪瑙”,莫非是……?

男人的手停在半空,驚訝地喊了一聲:“洛菲!你是洛菲?”他站起身,走近了她。

“你是……尼蒙?我的天,真的是你!”

“我的上帝,一晃都十多年了。你沒離開紐約?”

“我一直都在曼哈頓,懶人,懶得折騰。你呢?我記得你說過,要到歐洲神游去?!?/p>

“唉,都是舊夢了,一言難盡。”尼蒙摸索著從雙肩挎包里掏出眼鏡,一邊戴一邊說,“讓我仔細(xì)看看,啊,一點沒變,菲菲公主——你知道,背地里我們都這么叫你的?!彼铝丝谡?,定定地看著她。

洛菲的臉頰頓時變得緋紅,她怎么會忘記呢?尼蒙比她高一年級,她從紐大法學(xué)院畢業(yè)的時候,他已經(jīng)離開了,從此她再也沒見過他。校友五年聚會十年聚會,她都刻意逃避了,她屏蔽了一切有關(guān)他的消息。好像一個心結(jié)一直沒有打開,久而久之,就變成了死結(jié)。

“這些年,你是怎么過來的?”話一出口,她便后悔了,這并非她真正想知道的,有些人有些事,就得要放下。別人不懂她,沒有關(guān)系,她得懂她自己。

他沒回答她的問題,卻依舊那樣定定地看著她。忽然間,她意識到,有什么東西消失了,從他的臉上,確切地說,是從他的眼睛里,那溫潤如瑪瑙般的眼神不見了?,旇б矔ス鉂傻?,她黯然,一股莫名的傷感涌上心頭,幾乎讓她流出淚來。仿佛一件珍藏了許多年的心頭之愛,卻在轉(zhuǎn)眼之間消失了,再也找不到了。她下意識地想起了那個叫雅妮的女人——孫雅妮,她想問問他,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你這是,一個人去旅行?”尼蒙問她。

“對,一個人旅行,簡單,無牽無掛。你呢,也是一個人?”

“不,是兩個人,這不是遇見你了嗎?上帝的安排。”尼蒙仰臉大笑。她舉起手,想捶他一拳,可手卻懸停在那兒,沒了著落。當(dāng)年,他也愛開這樣的玩笑,挨了她不少拳頭。

尼蒙抓住她懸在半空的那只手,用力握了握:“咱們一路同行,這回別再走散了?!?/p>

她愣住了,仿佛有一股電流倏然穿透全身,一下子把她擊倒了,淚水無聲地涌出來……

A

怎么也不會想到,這趟邁阿密之行,竟然會碰上尼蒙。人生總是會有奇跡發(fā)生,但當(dāng)奇跡真的發(fā)生在自己身上,還是讓人驚嘆不已,甚至懷疑它的真實性。換了你,也會同樣地驚詫,尼蒙和我在邁阿密預(yù)約下榻的竟然是同一家酒店。如此的巧合,簡直太不可思議了,我都有些懷疑,這些是不是他暗中安排好了的。

三個多小時的飛行中,一直戴著口罩,連水都沒敢喝一口。緊繃著神經(jīng)令人格外疲憊,雖然打了兩針疫苗,可還是有些擔(dān)心,這場百年不遇的瘟疫,讓一切都變得撲朔迷離,你永遠(yuǎn)不知道明天會發(fā)生什么。到達(dá)酒店辦好入住,已經(jīng)是夜里了。尼蒙說,瞧你的樣子很疲倦,早點休息吧。明天咱們一起去看海,好不好?我還能說什么呢,好像一切都被他安排好了。

我的海景房面朝大海,打開通往陽臺的玻璃門,海風(fēng)撲面而來。月光照在海面上,海水泛出銀色的光,如同柔軟的緞帶婆娑起舞。海浪嘩啦啦涌上來,又嘩啦啦退下去,好像一首單調(diào)的奏鳴曲,無休無止地重復(fù)著。我縮進(jìn)柔軟的沙發(fā)椅里,閉上眼睛,只想讓心緒平靜下來,可眼前晃動的,全是你的影子。

他為什么避而不談你呢?這么多年,你們之間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我一無所知。你的世界你的圈子,對我來說是陌生的。盡管擁有著一張華人的臉,可我?guī)缀鯖]有什么華人朋友,就算出于好奇,想打探你的消息,我都找不到一條合適的途徑。除了尼蒙,恐怕不會有別人把你的情況告訴我了,而我和他竟然失聯(lián)了十幾年,連你都不會相信。

尼蒙給我講過你和他相遇的故事,那真稱得上是一個奇遇。他說,如果不是生了一場大病,他根本就不可能遇見你,這就是命運(yùn)吧。他繪聲繪色的描述,讓我感覺像是在看一場默聲電影。有天傍晚,他忽然覺得下腹莫名其妙地疼起來,疼得連腰都直不起來。那痛感就像大海漲潮,一浪推著另一浪,積聚著沖向高潮,然后轟然迸發(fā),把他狠狠地摔進(jìn)谷底。他被這突如其來的疼痛折磨得只想一頭撞到墻上,但求一死。他打了911,救護(hù)車把他送到最近的一家醫(yī)院。急診室的醫(yī)生懷疑他得了腎結(jié)石,直接把他推進(jìn)了X光室,要拍片子才能確診。就在那里,他遇見了你。

你穿著一件寬大的淺灰色護(hù)士服,臉色蒼白,兩只眼睛像麋鹿一般,膽怯又迷茫。你的眼神可真抓人,他說有那么一刻,它竟然都讓他忘記了疼痛,多大的魔力?。∧惆巡√柗旁诓〈才赃?,叫他換上??伤雇措y忍,站起來都困難,于是,你把他從床上扶起來,讓他搭著你的肩膀。他說我這兩百多磅的大塊頭,還不把你壓垮了?你固執(zhí)地看著他,催促他快一點,說X光師在等著呢。在X光室折騰到半夜,醫(yī)生才把片子拍好。你一直守候在那里。他在醫(yī)用攝影床上冷得渾身瑟瑟發(fā)抖,你就不停地給他換熱毛巾被……聽到這里,我都被感動了,這完全是現(xiàn)代版的“美人救英雄”啊。

你留給我的最后的印象,是在尼蒙的畢業(yè)典禮上。那天你化了淡妝,長發(fā)在腦后挽成個發(fā)髻,蘋果綠連衣裙使你看上去有種少女的韻味。其實我不大喜歡蘋果綠,覺得太青蔥太矯情,可是它穿在你身上,卻再令人養(yǎng)眼不過。尼蒙看你的眼神,是我再熟悉不過的那種,溫潤如瑪瑙。你和他之間肯定發(fā)生了什么故事,已雙雙墜入愛河,除此之外,我找不到別的解釋了。就在那一刻,我對自己說,洛菲,你該走了。我的心好像被什么狠狠地抽了一下,隱隱有種刺痛。

自從在圖書館和你初次見面之后,我和尼蒙去泡咖啡館的節(jié)目便結(jié)束了。他總是忙忙碌碌行色匆匆,偶爾碰到他,他要么說在幫你尋找律師,辦綠卡轉(zhuǎn)身份,要么說要帶你女兒點點去上鋼琴課。那時候,你正走在當(dāng)年我母親走過的那條路上,一個新移民落地生根是多么艱難啊。尼蒙是個善良的人,他樂于助人的品質(zhì)來自他父親的基因,當(dāng)年他父親就曾經(jīng)救他母親于危難之中,這個故事他不止一次地講給我聽過,恐怕連他自己都未曾意識到,他是在步其老子的后塵。不過,我從來沒有當(dāng)面點破他,我相信,人的選擇有時是出于理智,但更多的時候卻是源于情感或直覺。別人的指手畫腳,只會促使他在那條道路上越跑越遠(yuǎn)。

記起來了,后來我和你又見過幾次面。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你邀請我去參加一個華人社團(tuán)的春節(jié)聚會,說是大家一起包餃子,認(rèn)識一些新朋友??傻任业搅四抢锊胖?,這個聚會的主題其實是傳銷,為一款不知名的化妝品拉客戶。在這邊傳銷的名聲可不太好,人們稱它為“老鼠會”,意思就是暗地串通一氣做殺熟的勾當(dāng)。我觀察了一圈,那天去參加聚會的人似乎都心知肚明,唯獨我一個人傻乎乎不明就里。我心里很冒火,有種被欺騙的感覺。聚會快結(jié)束的時候,你把我拉到一個角落,臉憋得通紅,跟我解釋說,原本你也不太清楚聚會是為了這個,對不起,耽誤了我的時間??粗隳敲磳擂螣o助的樣子,我滿肚子的怨氣立即消了一半。尼蒙跟我說過,你一個人打兩份工,周末還要去中餐館當(dāng)帶位小姐,就是為讀護(hù)士學(xué)校攢學(xué)費,而且還要支持女兒學(xué)鋼琴學(xué)畫畫。你太需要錢了,沒有錢,在這方土地上幾乎是寸步難行。那時我自己也在貸款讀書,真的是幫不上你什么,不過我還是從你手里買了兩瓶潤膚霜,算是對你促銷的微薄資助。不管怎么說,好強(qiáng)自立的女人,總是會讓我由衷欽佩,就如同我對我的母親永遠(yuǎn)心存敬意。

翻來覆去無論如何都睡不著,我索性坐起來,從旅行箱里找出來那本書。一頁頁地翻過去,一排排鉛字把逝去的日子定格在一個個瞬間——溫?zé)岬?、冷清的、不冷不熱的,還有在這些日子里煎熬著也快樂著的那些人。雅妮,莫非你一直藏在我的潛意識里?不然我怎么會把你寫進(jìn)我的故事,而且還是主角?卑微的雅妮,孤傲的雅妮,裝萌的雅妮,倔強(qiáng)的雅妮。你像一只水晶花瓶,每一面都折射出不一樣的光澤,分不清哪個才是真實的你。在你身上,我仿佛看見了我母親的影子,可我注定不會成為你那樣的人,這一點我比誰都清楚。海浪拍打著沙灘,仿佛拍在我的腦門上,昏昏沉沉中,我睡著了。

B

邁阿密的海灘的確沒有什么特別的地方,比起以前她去過的北卡州和南卡州的海灘,這里唯一不同的,就是人多。一眼望去,除了奔騰翻卷的海浪,就是滾滾不息的人流。正值畢業(yè)季,沙灘聚會是個傳統(tǒng),海灘上歡蹦亂跳的大多是剛剛離開高中或大學(xué)校園的年輕人。他們結(jié)伴而行,有的在沖浪,有的在潛泳,有的赤條條地躺在沙灘上。

洛菲躺在遮陽傘下,看著這些青春洋溢活力四射的俊男少女,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的自己,心里不禁戚戚然。那時她和尼蒙常去的一家咖啡屋,名字起得很浪漫,叫“雕刻時光”。尼蒙總是故作長者姿態(tài),拍拍她的肩膀,說:“哈,小姑娘,又來雕刻時光啦?!彼龂@了口氣,唉,雕刻時光的人,一不小心,卻被時光無情地雕刻了。

遠(yuǎn)遠(yuǎn)地她就認(rèn)出了尼蒙,海藍(lán)色的防曬衣緊裹著他挺闊的胸肌,下身是深藍(lán)色寬松泳褲。他手里提著一瓶礦泉水,正朝她這邊走來。因為沒戴口罩,他的眉目她看得真真切切。剛剛刮過的臉,密密的胡茬子看上去青潤潔凈,除了頭發(fā)少了一些,他的臉上并沒有多少改變,時光對他倒是有情有義的。

“昨晚睡得好嗎?”他走近她,蹲下身來,關(guān)切地問。他的中文比以前說得流利多了,洛菲不禁吃了一驚。在紐大時,他們在一起幾乎不怎么講中文。他母親雖然是中國人,可并沒刻意教他學(xué)過中文。她轉(zhuǎn)念一想,有什么好奇怪的,有雅妮在一起耳鬢廝磨日積月累,他也快成半個中國通了。

“一點都不好?!彼杨^偏過去,故意賭氣地說。

他坐進(jìn)她旁邊的沙灘椅里,一本書順著椅子滑落下來。他俯下身子,拾起書,那一瞬間,他愣住了,目光停在書的封面上。

“怎么,你帶來了這本書?”

洛菲感到窘迫,她不知道該不該坦承,書是她寫的?!班?,你讀過嗎?”

尼蒙翻動了幾下書頁,然后又合上。他挪動沙灘椅,和洛菲坐成面對面。他手捧著書,神情有些異樣地看著她:“告訴你,我豈止是讀過?。∧阏媸恰媸翘钗页泽@了。菲菲,讀法學(xué)院時,你的激情和才華都被那些無聊的法律案卷淹沒了,對不對?”

“怎么會呢!激情是與生俱來的,或許我本來就是個缺乏激情的人,才華就更與我無緣了。不過有你喜歡,我很知足?!?/p>

“你知道,我可不只是喜歡你的書,我還仔細(xì)研究過的?!?/p>

“讓你見笑了。我的小說就是讀讀供人消遣吧,不值得你花時間研究,真的。”

“你寫的故事很耐人回味,讓我都不自覺地檢討起自己這一生來了。雅妮,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哦,雅妮,你是寫的她嗎?”尼蒙瞇起眼睛看著她。

“你是說孫雅妮嗎?我只見過她幾次,如果是的話,那也只是我想象中的雅妮?!甭宸茋肃榈?。她仍然感到有那么一點底氣不足。

“這沒什么關(guān)系,你寫的是虛構(gòu)文學(xué),是小說。如果她真是你故事原型的話,那你把她寫得太浪漫了,離真實的她很遠(yuǎn)?!?/p>

“是嗎?那給我講講雅妮真實的故事吧?!?/p>

尼蒙收斂了笑容,望著遠(yuǎn)處波光粼粼的海水,半晌沉默不語。

“對不起,我不該提起她?!甭宸戚p輕碰了一下他的手臂。

他深深地嘆了口氣,心情很沉重:“你不知道嗎?雅妮,已經(jīng)不在了?!?/p>

她突然感到猶如五雷轟頂,天旋地轉(zhuǎn),海水洶涌地沖向岸邊,似乎要把一切都吞沒。這怎么可能?她還那么年輕呀!洛菲兩眼直直地望著他。

“我也不相信,但,這是真的。去年五月十號夜里,點點打電話給我,嗚咽著說,媽媽走了,媽媽走了……唉,雅妮感染了Covid,病得很重。她是護(hù)士,每天接觸那么多病人……她在ICU病房住了一個星期,到底還是沒搶救過來?!?/p>

“你,去看過她嗎?”

尼蒙搖搖頭:“去過,可醫(yī)院不允許,連她自己的親生女兒都進(jìn)不去。我還沒跟你講,我自己也跟死神打了一次照面,險些入了鬼門關(guān)?!?/p>

洛菲吃驚地睜大眼睛:“你,也進(jìn)了ICU,怎么回事?。俊?/p>

“說來話長了……這些年,我一直在倫敦工作,在帝國化學(xué)公司法律部。去年初公司總部裁員,我又重返紐約。我回來的可真是時候,正趕上紐約疫情的高峰,醫(yī)院都爆滿了。還沒等我緩過神來,Covid就把我撂倒了。我恐怕是最早被感染的那撥人,多半都是重癥,暈乎乎地就被推進(jìn)了ICU病房??晌以趺匆矝]想到,就在那里,我又遇見了雅妮。這真像是一個輪回,醫(yī)院,病房,我和她又在這樣的地方相遇了。

“她每天來看我兩次,為了能看護(hù)我,她特意請求調(diào)換了護(hù)理病區(qū)。我看不清她的臉,口罩護(hù)目鏡把我們隔開了。最嚴(yán)重的那兩天,我陷入昏迷,感覺再也醒不過來了。等清醒過來,我就對她說,我恐怕完了,堅持不了多久了。她握住我的手,懇求說,尼蒙,別胡思亂想,你是個壯漢,是我心目中的英雄,英雄絕不會就這么倒下的……”

尼蒙把頭埋在兩只手里,過了好久,才抬起頭來:“我活過來了,倘若沒有她的陪伴,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過那道鬼門關(guān)。我出院沒多久,她就被確診了??晌覅s連見她一面都不能,多么殘酷?。∥抑荒芙o她發(fā)短信,她還天真地對我說,別擔(dān)心,尼蒙,等把瘟神送走,我就可以回家了……”

洛菲聽得感慨不已,喃喃自語道:“哦,可憐的雅妮!這些年,我一直以為你和她在一起呢?!?/p>

尼蒙看著她,默默地?fù)u了搖頭:“本來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去補(bǔ)救,去找回我們曾經(jīng)共同期待的東西,可我卻放棄了……如今說什么都太晚了。”

她沉默了,不知該如何安慰他,情感的皺褶只能靠時間來撫平,無言的陪伴也許勝過萬語千言。

“發(fā)生了很多事,你都不知道。”

“那就講給我聽聽,把自己包裹得太緊,會生病的。”

“有些人,有些事,即便經(jīng)歷了,看透了,可還是沒辦法說出口?!蹦崦捎謸u搖頭。

“老天爺,你啥時候變得這么婆婆媽媽的?這可不是咱科恩家族的風(fēng)范。”

尼蒙笑了笑:“真是好記性,連咱們的口頭禪都沒忘掉?!?/p>

洛菲低頭拾起一塊鵝卵石,在手心里擺弄著。是啊,什么都沒忘記,人如果沒有記憶,就不會痛苦了。她把石子拋向空中,站起身來:“走,咱們?nèi)ゲ炔人??!?/p>

一陣海風(fēng)吹過,她不由得打了個冷戰(zhàn)。尼蒙把沙灘椅背上的浴巾遞給她:“快披上這個,海風(fēng)還是有點涼?!甭宸菩念^一動,恍惚間,眼前的他仿佛又變回了二十年前的那個尼蒙,侃侃而談的尼蒙。她搖搖頭,為自己這癡迷的念頭感到可笑,時光怎么可能倒流?

A

夜里,下起了蒙蒙細(xì)雨。雨霧籠罩在海面上,什么都看不見了。聽著淅淅瀝瀝的雨聲,我又失眠了,耳邊一直回響著你的聲音:“尼蒙,你以為我是傻瓜嗎?你對我和點點的好,我怎么會不懂?可你是律師是富人,你永遠(yuǎn)無法理解我這種女人的心態(tài)。”

我怎么都想象不出來,這些硬邦邦的話會出自像你那么柔弱的小女子之口,難怪尼蒙說我把你寫得太溫柔太浪漫了。倘若讓我重寫一遍,我會寫出一個不一樣的雅妮嗎?可能會吧。文字可以重寫,可生活卻無法重來。尼蒙的回憶斷斷續(xù)續(xù),言語也很隱晦,但你和他的故事的輪廓卻清晰可見。

你真幸運(yùn),有那么一個聰穎漂亮的女兒點點。尼蒙說她長得像你,大眼睛,目光柔柔的,透著一股靈氣。你們母女倆借住在周先生的獨立房里,周先生是屋主。借住是什么意思,這頗令人費解。你不喜歡提起這件事,似乎有難言之隱。你不愿意讓尼蒙知道實情,但他自有辦法。在你忙得顧不上女兒時,他便做起了志愿者,帶著點點去老師家上鋼琴課。點點喜歡跟尼蒙叔叔聊天,在這一點上,甚至超過了媽媽。童言無忌,從點點那里,他知道了你和周先生的一些事情。點點告訴他,周叔叔是“老美國”了,很多年前就漂洋過海來這里讀博士,早就是美國公民了。她和媽媽的綠卡是周叔叔花錢找律師幫忙辦的,她們一直住在周叔叔的房子里,媽媽說這樣可以省不少房租。周叔叔還帶著她們?nèi)ビ蔚纤鼓針穲@,去佛羅里達(dá)海灘度假,等等。

“告訴我,你愛他嗎?”尼蒙以美國人的率真,直截了當(dāng)?shù)貑柲恪?/p>

你不說話,眼圈卻紅了。我能體會出你內(nèi)心的那種掙扎,畢竟我們都是女人。尼蒙說過,“愛情是個巨大的謎”。原話是誰說的,他不記得了,他只知道自己正在陷入這個謎團(tuán),就像一頭犀牛陷入泥潭無法自拔。

你和尼蒙在一起,談的最多的是女兒點點。你平素不愛講話,但只要談起女兒,便會滔滔不絕。點點從小就喜歡藝術(shù),鋼琴彈得好,各種比賽頻頻拿獎,還去肯尼迪藝術(shù)中心表演過,芭蕾舞跳得也很出色,去歐洲學(xué)藝術(shù)一直是點點的夢想。你說得攢夠一大筆錢,供點點去歐洲留學(xué)。當(dāng)初為了自己,你把一個好端端的家給拆散了,點點六歲起就跟著你來了美國。幼年失去父愛,對孩子來說是個巨大的缺憾,所以無論付出多大的代價,你都要為女兒圓夢。

你的邏輯尼蒙自然不懂,骨子里他是個徹頭徹尾的老美,他哪里曉得中國人那“可憐天下父母心”的境界。但他也喜歡點點,這么聰明可愛的女孩,又有自己的志向和夢想,誰不喜歡呢?他說愿意出資幫助點點??赡阒睋u頭,連聲說不。

他是真心實意想為點點做點什么,你的斷然拒絕讓他非常沮喪。他氣惱地問:“那么,你是想接受周先生的幫助了?”

聽他這么說,你真動氣了:“不,你想錯了,我不會接受任何人的施舍,點點也不會愿意的。”

“你怎么能把這個理解成施舍?”你的話也著實刺傷了他的心。

你哭了:“尼蒙,你以為我是傻瓜嗎?你對我和點點的好,我怎么會不懂?可你是律師是富人,你永遠(yuǎn)無法理解我的心態(tài)。剛到美國的時候,為了解決身份問題,也為了女兒有個安身之地,沒別的辦法。我就盼著早點從護(hù)校畢業(yè),有份穩(wěn)定的工作。我想靠自己的力量,支撐起女兒的學(xué)業(yè),不想讓人瞧不起,以為雅妮這樣的女人,只能靠男人活著?!? 雅妮,你說的真是夠精彩,讓我不禁都開始懷疑自己是否是真正的女權(quán)主義者。

點點高中畢業(yè),果然如愿以償,去了英國愛丁堡藝術(shù)學(xué)院讀大學(xué)。她是個很有心計的女孩,特意到倫敦去看望她的尼蒙叔叔。尼蒙自然又被感動了,他送給小姑娘一個筆記本電腦和一雙溜冰鞋,小女孩又迷上了滑冰。他們一起去劍橋和牛津游玩,點點不失時機(jī)地告訴尼蒙叔叔,媽媽已經(jīng)離開了周叔叔,她現(xiàn)在自由了。這個冰雪聰明的女孩,她是在暗示她的尼蒙叔叔,可他又能做什么呢?時過境遷,與你初相遇時的那種感覺,再也找不回來了。

B

當(dāng)?shù)谝豢|陽光照進(jìn)窗子,洛菲從夢中驚醒了。她急急忙忙跳下床,拉開陽臺的玻璃門。海水漲潮時發(fā)出的巨大的聲響,氣勢磅礴,昨夜的雨下得透徹,天變得無比清澈明凈。白白的沙灘上已經(jīng)有人在散步慢跑了,她舉目遠(yuǎn)眺,那不是尼蒙嗎?那個穿黑色T恤衫在沙灘上跑步的男人,也看到了站在陽臺上的她,不停地朝她揮手。她匆忙套上白色運(yùn)動衫,沖出房間,向沙灘跑去。

她追上了他:“嘿,伙計,老習(xí)慣還沒改,晨跑?”

“好習(xí)慣,為什么要改呢?”尼蒙看著她的眼睛,“昨夜你肯定沒睡好。”

“失眠癥犯了,全怪你。不過我還是搞不懂,到底是什么阻礙了你們?”

他的腳步慢下來:“其實沒有什么,這個世界上,除了我們自己,誰能真的阻礙我們呢?”

她點點頭。

尼蒙也學(xué)著她的腔調(diào),慢條斯理地說:“我也一直有個疑惑,天下到底有沒有這樣的愛情——她無羈無絆無依無靠,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一種熱情奔放的孩子式的游戲……這個想法很可笑吧?”

她輕輕一笑,說:“這有什么可笑的?不過,你得遇上和你一樣想玩孩子游戲的人。你忘了艾米莉·狄金森的那句經(jīng)典名言了,那時可是你朗誦給我聽的?!?/p>

他停下來:“你記住的東西真不少,那,讓我試一下啊?!?/p>

“We outgrow love like other things

And put it in the drawer

Till it an antique fashion shows

Like costumes grandsires wore?!?/p>

尼蒙一口氣背誦了下來,他很驚訝,自己依然記得這首詩,而且記得如此清晰。

“天哪,你這記憶力,我算服了。”

讓洛菲這么一夸,尼蒙有些不好意思起來:“嗯,怎么說呢?艾米莉或許是正話反說,愛就像某些東西,我們長大了就不再適用,所以把它收進(jìn)抽屜里??晌业褂X得,用舊衣服來比喻它,也許并不大合適,感情怎么可能有新舊之分呢?它會一直在那兒的,不棄不離。”他像是在自言自語,完全忘了身邊還站著一位聽眾。

洛菲吃了一驚,在心里默默揣摩著他的這番話。莫非他是在說,他和雅妮之間從來不曾有過那種感情?她晃晃頭,不置可否地笑笑:“誰說得清呢?很多東西只能靠時間來證明吧。”

“可我們一生能有多少時間呢?別忘了,你寫的書,怎么說來著?”

尼蒙不說話,只是專注地看著她。

她愣了一下,這是在做夢嗎,怎么又回到了原點?她分明看見了那塊溫潤如玉的瑪瑙。對,就是那種眼神,它溫潤如瑪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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