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彩霞
1
谷穗,谷穗!谷豐登心里揣著一萬只孫猴子跑回家。狗窩里黑漆漆的,也空蕩蕩的。一萬只孫猴子在谷豐登心里開始翻跟頭,那個鬧騰?。?/p>
到底有多少天沒見到谷穗了,谷豐登自己也記不清了,他根本不知道谷穗什么時候走的。當只剩一口氣吊著的堂哥谷豐收說要見一見谷穗時,谷豐登還沒當回事。他嫌堂哥矯情,人都要死了,還非要見只狗。狗是能給你出殯,還是能給你哭喪?谷豐登說,哥,你要沒什么事,我先去皮子廠干活了。谷豐收沒說話,跟他回來的那個戴眼鏡的說話了,他說因為牽涉到谷豐收的遺產(chǎn)問題,所以必須見見谷穗。
谷豐登問,啥意思,讓狗繼承遺產(chǎn)?戴眼鏡的說,你堂哥谷豐收的全部遺產(chǎn)將由養(yǎng)狗人分期分批繼承。谷豐登一下子蒙了。
谷豐登說,哥,谷穗出去玩了,自從你把谷穗交給我,我待它像親閨女。給它吃好的,喝好的,還給它自由,它想上哪兒玩就上哪兒玩。
谷豐收疲憊地閉上眼。戴眼鏡的說,那等谷穗回來再說吧。
谷豐登趕快跑回家,在狗窩里一陣翻找。
黃娟看見了,從屋里出來罵他,狗沒得狂犬病,你倒先得了。
谷豐登顧不得還嘴,他說,趕快去找谷穗,我哥要見谷穗。
找谷穗干嗎?給他陪葬?
你少廢話,讓你找你就找。
我上哪兒找去?它是帶腿的,又是不帶手機的。
你想辦法呀!地里,溝里,壕里,旮旯里。
找它干嗎?它野夠了自己就回來了。
等它自己回來誰知道到哪個年月了?今天就得找到它。
什么事這么急,離了只狗還不行了?
我哥的遺產(chǎn),讓養(yǎng)狗的繼承,我哥今天得見著狗。
遺產(chǎn)?你哥能有什么遺產(chǎn)?
谷豐登心里的孫猴子像吃了安眠藥,一下子安穩(wěn)了。是啊,自己一聽到遺產(chǎn)就熱血賁張,一個光棍把錢都花了能有什么遺產(chǎn)呢?就三間破房,冬天遮不了小北風,夏天擋不了連陰雨。
谷豐登松了口氣說,那我先去干活,你在家閑著沒事去探探口風,看看堂哥到底有啥。
谷豐登說完就騎上電動車走了。
黃娟來到谷豐收家。谷豐收躺在床上,連睜眼的力氣都沒有了。黃娟倒了杯溫水用吸管湊到谷豐收嘴邊,哥,你喝點水。谷豐收眼皮動了動,穗兒……黃娟湊近了問,哥,你說什么?穗兒,谷穗……黃娟說,哥,你放心,谷穗好著呢,等天黑它就回來了。谷豐收像是聽見了,又像是沒聽見,反正他又沒動靜了。
黃娟拉過一個小凳子,坐在戴眼鏡的旁邊。
你是?
我是律師,姓張。
律師?我哥攤上事了?
不是,我只是幫他處理一下遺產(chǎn)問題。
遺產(chǎn)?這三間破房你也看見了,夠你的律師費嗎?
我是公益律師。
不收費啊?那你真是個好人。
算不上。
這宅基地能賣幾千,但是我哥的火化費、殯葬費可不止這些錢。怎么著也得雇個嗩吶班吧,再買身壽衣,買口棺材,還要招待親戚朋友。別說幾千了,幾萬都打不住。
張律師沉默不語。
黃娟問,我哥到底怎么打算的?這些事他跟你說過嗎?張律師說,沒提過。黃娟說,這些他應該提前安排好的。唉,就算他糊涂了沒安排,我們也得給他辦呢。誰讓他沒個近人呢!
谷豐登騎著電動車去鄰村的皮子廠。路邊地里的麥子已經(jīng)返青了,綠油油的。一群狗在麥子地里打架。有只狗發(fā)出凄慘的叫聲,谷豐登理都沒理。自古都是勝者王侯敗者寇,人畜一樣,你沒有實力能怪誰?
谷豐登在皮子廠干活,一天能掙二百。所以只要能爬起來,他就來。有適合女人干的活時,黃娟也來。兩口子緊抓慢撓,就想多掙點錢。兒子為了孫子上城里的學校,在城里買了房子,一家人還貸,緊張得不行。
2
谷穗是一年前堂哥托付給他的。堂哥進城看病,不方便帶著它。
谷豐登很看不慣堂哥對谷穗的嬌慣。一只狗,整天兒來乖來的,他去串個門,還非得讓谷穗叫他叔叔,這讓谷豐登心里別扭。他回來給黃娟說,我活了多半輩子人了,到老成了狗叔叔了。黃娟說,別理他,養(yǎng)狗養(yǎng)貓的人都這樣。
谷豐收自己生活不講究,但對谷穗一點兒都不將就。給它買進口的狗糧、桶裝的礦泉水、四季的衣裳、各年齡段的玩具、鈣片、維生素,還定期到城里給它洗澡美容。村里人笑話他,他就說窮養(yǎng)兒子富養(yǎng)女,我家谷穗不能受屈。
谷豐登不是講衛(wèi)生的人,但還是看不慣堂哥和狗同桌吃飯、同床睡覺。他去一次堂哥家就沾回一身狗毛。后來他就去得少了,再后來,干脆不去了。
谷豐登再看不慣,堂哥病了,將谷穗托付給他照顧幾天,他也不好意思不答應。好在谷豐收把狗糧、罐頭、肉食、礦泉水等準備得一應俱全,他只要到時候?qū)⑹澄锓诺焦放枥锞托小?/p>
麻煩的是還得每天遛它兩回。剛開始谷豐登并不情愿,早上還好說,他起得早,帶著谷穗出去遛一圈,回來黃娟也把飯做好了。晚上他實在不想動,干了一天活,他就想躺在床上刷刷劇??墒枪人氩桓?,它趴在床沿,咬著谷豐登的枕巾哼唧,委屈巴巴的,像個孩子。黃娟說,你快帶你祖宗出去遛一圈吧,別讓它拉家里。谷豐登說,你祖宗!黃娟說,它叫谷穗,姓谷,就是你祖宗。我祖宗姓黃不姓谷。谷豐登就嘆口氣下床帶著谷穗去放風。
農(nóng)村養(yǎng)狗和城里養(yǎng)狗正好相反。城里養(yǎng)狗是在家撒著,一出門就得拴上。農(nóng)村養(yǎng)狗是在家拴著,一出門就撒開了。所以谷穗一出去就像瘋了一樣,這里撲撲,那里聞聞。它一般先到地里拉拉尿尿,然后就是追追麻雀攆攆雞,玩得那叫一個開心。沒幾天,谷穗就灰撲撲的了。有人說,谷豐登,你哥家的公主生生讓你養(yǎng)成村姑了。谷豐登說,它就是公主的身,村姑的命。
眼看著谷豐收給谷穗準備的那些吃食快沒了,谷豐登正犯愁的時候,谷豐收回來了。據(jù)他說,他的病有些不好。他不說,谷豐登也看出來了。谷豐收比出去時瘦了一大圈,臉上黃里透黑,或者說黑里透黃。他回來是因為牽掛著谷穗。
他在家待了一周。先帶谷穗去洗了澡美了容,又給它買了很多狗糧、罐頭、衣服和玩具,堆了谷豐登一床。
谷豐登問,哥,你這是干嗎?谷豐收說,我這次去可能得幾個月才能回來,還得麻煩你幫我照顧著谷穗。我知道添人添事,照顧谷穗麻煩著呢,這回我出去的時間長,不能讓你白照顧,我以后一個月給你轉五百塊錢的照顧費。
谷豐登說,哥,你這就見外了。
谷豐收說,兄弟,谷穗就拜托給你了。
谷豐收走了,把谷穗留給了谷豐登。
谷豐登養(yǎng)了谷穗一周多了,也不犯怵了。再說他也開始有點兒喜歡谷穗了。他給黃娟說,孫女都沒這樣跟我撒過嬌。黃娟撇撇嘴沒說話。
因為谷穗,谷豐登的習慣改了不少。他以前晚上不愛動,現(xiàn)在每天去遛狗,跟著狗跑一圈,跑出一身的汗,倒感覺挺舒服。遛完狗也不回家,就在村里的小廣場上一邊打撲克一邊看婦女們跳廣場舞。
小孩子們逗谷穗,讓它站著走路,或者故意扔了瓶子讓它去叼,谷穗從來不讓他們失望。谷豐登笑著說,你別說,這家伙還怪逗人哩!
有一回,黃娟拿著谷豐收給狗買的罐頭,上下左右地仔細看。她說,這配料都是好東西,它吃的比人吃的都有營養(yǎng)。谷豐登說,那你吃一罐試試。黃娟說,你才吃狗食呢。說歸說,黃娟還是好奇,她打開罐頭嘗了一口,咂摸咂摸嘴,感覺還行。于是,又嘗了一口。嘗著嘗著一罐就嘗完了。
一晃一個月過去了,谷豐收果然在微信上給谷豐登轉來了錢。就是說好的五百。谷豐登拿著手機問黃娟,你說這錢收還是不收?黃娟說,收吧,不好看;不收吧,照顧谷穗也挺麻煩的。收吧,要不堂哥也過意不去。
谷豐登沒有馬上收,他給谷豐收打了個電話。先問了谷豐收的情況,然后說,哥你這是干啥?你把谷穗當孩子,那我也不能待它差了,你就放心吧,什么錢不錢的。谷豐收說,你必須收下,不收我不放心。谷豐登說,好,為了讓你放心我就收下了。哥,你好好治病。
谷豐登就收下了。
假期里,孫子和孫女回來了。雖然孫子和孫女很喜歡谷穗,但兒媳婦很不高興,她說狗身上細菌多著呢。她一會兒呵斥谷穗,嫌谷穗舔了孩子的手;一會兒又拿個毛刷一個勁兒地在身上掃,說是沾了一身狗毛。她哪兒都不敢坐,說有狗毛。本來她是想把兩個孩子放在老家的,結果天沒黑就氣呼呼地領著孩子回城了。
黃娟心里很不高興。她早就盼著暑假了,盼著孫子孫女能來跟他們住一段時間。沒想到,因為一只狗孫子孫女還沒待一天就走了。黃娟有氣沒處撒,狠狠地踢了谷穗一腳。谷穗哀叫著跑到狗窩里去了。等谷豐登想喂它時,怎么喊它它都不出來。谷豐登蹲下一看,谷穗正吧嗒吧嗒掉眼淚呢。
谷豐登氣呼呼地罵黃娟,整天孫子孫女的,你稀罕人家人家稀罕你嗎?咱一天天沒黑沒白地干,掙的錢都貼補給他們了,也沒見過他們一個笑臉。還不如只狗呢!養(yǎng)狗一個月還給咱五百呢。
黃娟也覺得對不住谷穗,就特意給谷穗蒸了有雞脯肉、胡蘿卜丁、雞蛋、西蘭花丁、小米面和豆面的窩頭。谷穗借坡下驢地吃了,這事就算是過去了。
兒媳婦打來電話,說孫子孫女不能放到老家,就得上輔導班,要不然沒人看。上輔導班得交錢,也不多,就三千。
谷豐登心里憋著一口氣,這么大了,還兩個,做伴在家寫作業(yè)不行啊,還上輔導班!真是看不得我們肋條上有一點肉。咱那時候,這么大了早就下地干活了。
黃娟說,說那廢話有什么用,那時候能跟這時候比嗎?乖乖拿錢吧。
黃娟給兒媳婦轉了三千,兒媳婦沒吱一聲收了。
轉了錢的黃娟心里不痛快,就罵谷豐登,都是這狗鬧的,見不著孫子還倒賠了三千。
3
一眨眼,小半年就過去了。谷豐登給谷豐收打過幾次電話,前兩次谷豐收接了,有氣無力的樣子。后來兩次谷豐收沒接,再后來就關機了。
出去遛狗時,谷穗常常在谷豐收家的門口賴著不走,谷豐登知道谷穗是想谷豐收了。
谷豐收給谷穗準備的吃食吃完了,谷豐登開始犯難。農(nóng)村沒有賣狗糧的,谷豐登只好在網(wǎng)上找。網(wǎng)上倒是多,看得谷豐登眼花繚亂的。但一看價格,哪一種都不便宜。谷豐登一算,要是按以前的標準養(yǎng)谷穗,那一個月得好幾百。谷豐登舍不得,黃娟更舍不得。黃娟說,它再金貴也是只狗,不能把它舉到人頭頂上去。
谷豐登覺得黃娟說得有道理。谷豐登夫妻倆生活很簡單,早上兩碗粥晚上兩碗飯的,都是自家地里種出來的,用不著花錢。頂多買點兒油鹽醬醋,買一回能撐半年。他倆的生活費一個月也就幾百,還比不上一只狗。
再說了,谷豐收就前三個月轉錢來了,后來就沒動靜了,也聯(lián)系不上了。讓谷豐登出力氣給他代養(yǎng)著還行,讓谷豐登自己花錢養(yǎng),谷豐登就舍不得了。
谷穗的生活質(zhì)量直線下降。黃娟不是扔給它塊饅頭,就是把剩的粥倒在它的盆里。起初谷穗寧可餓著也不吃。谷豐登看它可憐,有時偷偷給它蘸點肉湯。
谷穗最終也沒擰過人,在瘦得脫了形之后,它開始吃黃娟扔給它的饅頭。后來發(fā)展到什么都吃,西瓜皮、白菜幫、爛黃瓜……
半年的時間,谷穗從一只溫馴、可愛、通體雪白的狗公主變成了一只無精打采、整天夾著尾巴灰溜溜的狗乞丐。
它太臟了,黃娟再也不允許它進屋了。以前一聞到飯香,谷穗就叼著自己的盆跑到谷豐登跟前?,F(xiàn)在,谷穗再也不往人前湊了。它臥在狗窩里,靜靜地等著。黃娟想起來就扔給它點吃的,想不起來它就餓一頓??墒牵S娟的記性越來越不好。
一天晚上,谷豐登遛狗回來對黃娟說,這狗好幾天都沒拉了,腿直打戰(zhàn),是不是病了?黃娟才突然想起來,這兩天忘了喂它了。谷豐登趕緊扔給谷穗一個饅頭。
有一次谷豐登打完撲克想回家時發(fā)現(xiàn)谷穗不見了,他找了一圈沒找著就回家了。黃娟說,不用管它,它玩夠了就回來了。
第二天,谷豐登一開大門,谷穗果真就趴在大門口。谷豐登踹了它一腳就上班去了,谷穗夾著尾巴跑到狗窩里去了。
過了幾天,黃娟說那狗有毛病。谷豐登問,有啥毛?。奎S娟說,它好像瞎了一只眼。谷豐登趕快去看,谷穗不光瞎了一只眼,身上還掉了好幾塊毛,露著傷口。谷豐登想,這準是那天晚上夜不歸宿時在外邊打架了。
谷豐登那幾天對谷穗很上心,喂了它雞蛋、肉湯,甚至還給了它幾塊排骨。
黃娟問,跟你哥聯(lián)系了嗎?咱得趕快把狗還給他。
谷穗瞎了一只眼,谷豐登心里多少有點愧疚。他不知道怎么給谷豐收交代。黃娟說,白給他養(yǎng)著就不錯了,什么交代不交代的。
谷豐登就又打谷豐收的電話,還是關機。谷豐登又是發(fā)短信又是發(fā)微信,但一直沒有回音。
黃娟嘆了口氣,咱就不該接這個差事,這會兒覺著燙手了吧?谷豐登說,誰知道我哥這么長時間不回來?。?/p>
瞎了一只眼的谷穗更丑了,不光丑,還讓人害怕。黃娟看它一眼就嚇一跳。黃娟說,以后你喂狗吧,我看見它害怕。谷豐登應了。
這時,兒子打來電話,說兒媳婦把腿摔折了,讓他們兩口子進城照顧。黃娟伺候兒媳婦,谷豐登接送孩子。兒子都安排好了,那就去吧。這時候不去又會落下口實,說年輕時不幫他們,老了也別指望他們養(yǎng)老。不指望他們指望誰呢?就這一個兒子。
谷豐登又犯難了,兩個人都進城,谷穗咋辦?黃娟說,我聽前街二奶奶說,她扔給她家的狗一盆棒子面,再放上一桶水,半個月二十天都沒事。
沒有別的辦法,只能這樣了。谷豐登搲了滿滿一盆棒子面放到狗窩門口,又把冰箱里沒吃完的饅頭什么的扔到盆里。他本來放了一大桶水在狗窩門口,想想不行,萬一桶被狗拱倒了,水就都灑了。他就把桶靠在狗窩邊的一棵樹上,用繩子把桶和樹拴在一起。他還專門把谷穗喊出狗窩試了試,看到谷穗能喝著水才放心。
兒媳婦不好伺候。她咸也不說淡也不說,就是臉難看。黃娟給谷豐登說,就這臉,整天跟吊著兩刀燒紙似的樣兒,家門能興旺?谷豐登不讓黃娟說。黃娟說,我也就給你訴訴苦,還能到哪兒說?
谷豐登也不好受。買菜做飯打掃衛(wèi)生他不怕,也不嫌累,他怕的是兩個孩子。這個孩子讓他講故事,又嫌他不說普通話,他說了又嫌他說得難聽,發(fā)音不對。那個孩子讓他聽寫英語,他哪里會英語。
這打仗一樣的日子,讓他們根本沒工夫想起谷穗來。
小孫子突然出水痘了,兒媳婦聽說一個偏方,說吃狗肉好得快。兒子就說,把家里的狗宰了吧,一家人都能美美地吃一頓。兩個孩子一聽吃狗肉也挺開心,抱著他的腿左一個爺爺,右一個爺爺。
谷豐登這才想起了谷穗,他要回家看看谷穗。兒子說,直接把肉燉熟再拿回來。谷豐登說,那是你大伯的狗,咱沒權宰。兒子說,你有權養(yǎng)就有權宰。谷豐登猶豫了一下,還是沒答應。等谷豐收回來,咋給他交代呢?
兒媳婦不愿意了,說,孫子不如狗呢。
谷豐登在心里還了一嘴,這是狗的事嗎?
谷豐登狠了狠心,給一家人買了一鍋狗肉。黃娟心疼得一口沒吃。這頓狗肉,吃掉他們倆在村里半個月的生活費。
過了一個月,谷豐登最終還是不放心,搭班車回家了一趟。他一用鑰匙開院門的鎖,就聽見谷穗汪汪地叫了幾聲,谷豐登的心一下子就從嗓子眼落到心窩窩里了。
他跑到狗窩前,看見棒子面吃得只剩一個盆底了,水也下去了半桶。谷穗看見他高興壞了,尾巴搖得比風扇還快,掃起的塵土像沙塵暴。它親熱地直往谷豐登身上蹭,谷豐登躲開了。谷穗太臟了,身上的毛黑乎乎的,還都打綹了。
谷豐登著急忙慌地加了棒子面和水,又清理了狗屎。他本來還想給谷穗蒸鍋窩頭,沒等和面黃娟就來電話了,他就急匆匆回城了,他不能耽誤了接孫子。
兒媳婦好了,發(fā)了赦令,讓他們回老家。
谷豐登和黃娟都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黃娟說,跟他們一塊兒住,吃龍肉也胖不了。谷豐登說,咱還是老老實實攢點養(yǎng)老錢吧,別死心塌地地指望他們了。黃娟和谷豐登對望了一眼,這一眼里啥都有了。
谷豐登和黃娟從城里回來后,發(fā)現(xiàn)谷穗正在院子里啃廈子下的一袋干玉米。谷豐登一看,盛棒子面的盆被谷穗舔得锃亮,在太陽底下都耀眼。
谷穗瘦了很多,脖套在脖子上直晃蕩,很輕松地就能把脖子從脖套里退出來。谷豐登想自己在城里住的時候,跟拴著狗繩有什么區(qū)別?那種被捆綁的日子真不好受。
從此,谷穗自由了。
谷穗一自由,倒讓谷豐登省心了。谷穗進出也不用專門給它留門,雨季到來之前,谷豐登就把排水溝清理疏通了,谷穗無師自通,它會從排水溝里進出。剛開始它在外游蕩一天晚上回來,后來好幾天回來一次。再后來,谷豐登就摸不著規(guī)律了。
4
就是這個時候,谷豐收回來了,還帶著戴眼鏡的律師。谷豐收非要見狗。谷豐登說,那得等谷穗回來。
谷豐登在皮子廠干活時還想著谷穗的事,他給黃娟打電話,探出口風來了嗎,堂哥到底都有啥?黃娟說,那戴眼鏡的嘴嚴得很,啥也不說,只說堂哥閉眼前得看到谷穗,要是看不到,遺產(chǎn)就捐給養(yǎng)老院。
谷豐登有點兒心神不寧了:堂哥到底有什么,還這么神神秘秘的?還說分期分批地給養(yǎng)狗人,狗活的年紀越大,得到的遺產(chǎn)越多。如果他什么也沒有,那還分什么期,分什么批?既然能分期分批,那應該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
谷豐登想啊想,一愣神,手差點兒卷到機器里。他嚇得一個激靈,趕快回了回神。
過了一會兒,他又開始走神了。他想起村里人傳的,堂哥一個抖音號就值老些錢了。他不信那玩意兒,他也不玩那個。他以前看過抖音,看到一些人不是扭就是唱的,扭得不好看,唱得也不好聽。有的干脆裝瘋賣傻,出丑露怪。他就不看了。黃娟以前也看,老是刷到媳婦罵婆婆的事,看一晚上,黃娟能把肚皮氣破。谷豐登就勸她不要再看了。
他們知道堂哥拍抖音,起初堂哥的抖音沒幾個人看,聽說專門拍谷穗后,粉絲一天天多了起來。五年下來,粉絲都五百多萬了。
谷豐登一下子明白了,他上網(wǎng)查了一下,網(wǎng)上說有五百萬粉絲的抖音號能賣三十到五十萬。
谷豐登倒吸了一口涼氣,心里安穩(wěn)了半天的一萬只孫猴子又開始翻跟頭。
堂哥那口氣估計撐不到天黑。谷豐登急了,他招呼都沒打,騎上電動車就回了村。一接到他的電話,黃娟比他還急,早就出去找了。黃娟還說,那張律師也不是好鳥,他什么都知道就是不說。他正盼著咱找不到谷穗呢,等堂哥咽了那口氣,誰也不知道堂哥有多少遺產(chǎn),誰也不知道他到底捐不捐給養(yǎng)老院。我看他是想自己昧下。
他們串街走巷,往這家探探頭,往那家伸伸脖。聽見哪里有狗叫,就趕快跑過去看,四條腿像安了奔馳的發(fā)動機。村里人議論紛紛:這兩口子好端端的咋就魔怔了?有的說他們像鬼子進村,有的說他們像特務接頭。
村里的犄角旮旯他們找了個遍,也沒有發(fā)現(xiàn)谷穗的蹤影。
正在谷豐登心急火燎的時候,兒子回來了。兒媳婦聽說吃全麥面粉健康,讓兒子回來磨一袋全麥面粉。谷豐登讓黃娟在家應付兒子,并小聲叮囑黃娟,千萬別讓兒子知道堂哥有三十萬遺產(chǎn)的事。
谷豐登跑到鎮(zhèn)上的打字社打印了二百張尋狗啟事,在他們村外和周圍村子里的電線桿上貼了個遍。
尋狗啟事上的一萬賞金讓各種消息從四面八方涌來。有人說在張莊好像見過谷穗,谷豐登就巴巴地跑到張莊;有人說在李莊見過谷穗,谷豐登又巴巴地跑到李莊。但每一次都是失望而歸。
后來有人打電話說,看到城里一個專門救助流浪狗的車把幾只流浪狗帶走了,不知道有沒有谷穗。谷豐登又趕快搭車去了城里,打聽了很多人,終于打聽到那家專門收養(yǎng)流浪狗的地方。
那人看著尋狗啟事上的照片說,我只收養(yǎng)無主的流浪狗,像這種有人疼有人寵的寵物狗我是不會帶回來的。谷豐登很羞愧,尋狗啟事上谷穗的照片還是谷穗剛來他家里時照的,后來他就再也沒給谷穗照過照片了。
谷豐登說,它現(xiàn)在不是這個樣子,它現(xiàn)在有點……
那人說,像流浪狗了?失寵了?
谷豐登尷尬地笑笑。那人說,那還找它干嗎?谷豐登站在那里不知道說什么好。那人說,我?guī)Щ貋淼墓范荚谶@里,你隨便找吧。
谷豐登就一排籠子一排籠子地找了起來。還是沒有。
谷豐登走出那個收流浪狗的地方時,太陽快落山了。他匆匆趕到車站,趕上了最后一班車。
下了車往村子里走時,月亮都升起來了。風吹得莊稼沙沙地響,地里還有螞蚱在蹦跳,偶爾也有田鼠發(fā)出的吱吱的叫聲。
谷豐登跑了一天實在太累了,他走下馬路,躺在路邊的斜坡上呆呆地看著月亮。
村子里這會兒正是吃飯的時候。
他突然看到谷穗叼著飯盆向他跑來??墒菦]等他把雞腿放到盆里,谷穗?yún)s轉頭又跑了。他站起來拼命地追,追呀追呀,都快追到月亮上去了。谷穗站住了,回頭看著他。谷穗雪白的長毛在風里微微顫動,他想伸手去摸,卻怎么也夠不著。他大聲喊著谷穗,谷穗突然沖他笑了,笑了的谷穗很嫵媚。
可是,谷穗笑著笑著就哭了。它雪白的長毛在慢慢變黑,它的眼睛也瞎了一只,還流著鮮血,它溫婉嫵媚的面目變得猙獰可怕。谷豐登看得又驚又怕,拼命地咬著嘴唇。
谷穗哭著哭著就變成了谷豐收。谷豐收看了他一眼,又看了天一眼,眼神空洞洞的,像瞎了的谷穗,然后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一會兒像谷穗、一會兒像谷豐收的那個身形輕飄飄地走了,向著月亮走了。
月亮照在谷豐登的臉上,他的鼾聲很響,但他的眉頭皺得很緊,身體也在一直不安地扭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