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茂盛
請從這垂立的湖面取回那條絕徑,
讓我深陷一種不可知中。
臨淵的白鷺,誡句般刺目。
落暮披覆,就像這世界的遺稿,
帶著我的體溫,完成它最后的敘事。
我失神良久,在渺遠(yuǎn)的萬有引力中。
星辰與星辰之間,風(fēng)攜帶著
一座座自轉(zhuǎn)的旋渦,在經(jīng)過我。
每一顆隨之涌來的芥粒,
似乎都有內(nèi)生未解的結(jié)構(gòu)。
而天幕即將被鑿開,它的拱廊
也第一次露出精準(zhǔn)的拋物線。
在它密集的頂點,我深陷
一種不可知中。像白鷺一樣我
騰空躍起,垂立的湖面撲面而來。
此刻,我舌苔下壓著的那顆
藍(lán)色藥丸開始緩緩融化。
舌苔下壓著的群山也在融化。
我多么羞澀:在某日黃昏,遇上一首詩。
它顫抖地從我身上掠過,減速,然后降落。
我得以看清它苦悶的五官扭曲在一起;
呵,苦悶。有時候它在這些詩行中,
加重了靈感,就像一杯清水摻進(jìn)水銀。
我們開始談?wù)撍?。順便談?wù)撍?jīng)過的事物。
在它的源頭,我們探望到瞬間的星空,
薄霜般閃爍著人性晶瑩的光芒。
我們可以把它的秘密,當(dāng)作俘獲的經(jīng)驗,
就像它自然而然有它存在的虛無之美。
老人們也開始加入我們的隊伍。
公園里,割草機(jī)裹著暮色,在草坪上突突向前。
一排灌木有意將它引向更深的思慮。
但他們更多是陷在此處。言語間,
似乎為另一個宇宙如何運行煩惱不已。
我理應(yīng)獨自一人走完園林深處的通幽曲徑,
希望因此解開它的修辭之累。它碰巧有一個情節(jié),
將詞語固有的念想,鼓得像神的斗篷。
只是天色已晚,我再也沒有向前跨出一步。
當(dāng)我返回它醒來的地方,它卻仍然不置可否。
遠(yuǎn)郊的天氣會有些變化,
我在院子里為一棵柿樹支起防鳥的紗網(wǎng)。
那棵柿樹已顯青黛輪廓,
不久,它將奉獻(xiàn)碩果。
但極有可能來不及摘幾只送客,
它自釀的蜜已悄然改變了它的時序。
黃昏寂無聲息的停頓中,
我透過廚房的窗臺觀察著。
它在吐納,被自己的呼吸滲透。
想它去年此時的疏松,
棘球撞飛天葬師之后,鋼鐵的骨骼快速收攏擰轉(zhuǎn),重新化作了六只節(jié)足,撐著唐飛霄的身體,正正地落在天葬臺上。
似乎隨時都有新的主題躍出——
嫁接過的骨頭仍有俊秀的嫩枝生長,
葉上匯聚著雷同的露珠,
樹冠蒸騰四周涌起的霧氣。
而我內(nèi)心還不曾有過這樣的新意,
它蒙受的恩典都來自舊知。
差不多已延續(xù)多年,一棵柿樹
在另一棵的心境中梳理自己,
它映照的天空裸露著深秋的裂痕。
憑空移來一些驚雷。
與此同時,緊固的泉眼松開,
開始完成它的第一次噴薄。
我接受著星塵的信息,
這迷失已久的腦電波終于到來了。
那位蒙昧的主宰者,
正在修訂著語言;
他需要通過重新學(xué)習(xí),
回到那晚霞中。
我的屋宇被云間的雪照徹,
庭院里落滿松子。
造訪者會越來越多,
但許多人都失去了源頭。
而詩人位列銀河岸畔,
他們以但丁為終點。
對秩序那種精準(zhǔn)的愛,
來自于在星辰與星辰之間的隱忍閱讀。
這些像補(bǔ)丁一樣釘在
穹頂?shù)男浅剑?/p>
是穹頂?shù)那鄬c湖泊。
我行了三千里路,
用銅打的牙齒一顆顆咬過。
地上,大風(fēng)將村莊重新排列了一遍。
今夜?jié)釟鈨A空,清流灌頂。
我覺得我已值得一死。
但我克制著,
想讓鞭策的肉體先經(jīng)過。
反復(fù)夢見鏡子,夢見水銀晃動。
即將爛掉的臉枯荷般晃動,
看上去似乎有著語言的業(yè)障。
他說過些什么?舌苔下小塔翻倒,
在他生前壓住身體內(nèi)不斷涌出的草莖。
他司空見慣的身體存在過嗎?
總會有為數(shù)不多者
從落日的窗前看見,柳色在不確定中加重。
柳色,此刻它親手毀掉筑于湖心的
宮殿,毀掉鏡中掘出的墓床。
花是斧的輪回,而斧
在鏡中抱冰而臥。
此去經(jīng)年,他已嗅出病虎的味道。
一只孟加拉病虎在奧克蘭,
反復(fù)夢見脊背上移動著一座致幻的花園。
極簡的靈魂戴著這頂繁復(fù)的帽子。
還養(yǎng)了一群烏托邦的雞,而它們
又將在該死的砍柴聲中瘋掉。
從未有人懷疑一切已隱含其中,
他也不斷屈從于身體濃縮為一個器官。
世界僅僅是開始,
他那么興致勃勃,幾乎裂成最后的兩瓣。
鏡中果真有他所夢見的:
比如他在新年的院子外殺雞,
比如他沐浴在宗教的爛泥地里。
那夜,極簡的肖邦俘獲了快雪般的靈感,
恰巧可以替換舊譜中過于局促的和聲。
波蘭后來的那些詩人,也曾借用過它,
但對這一脆弱的命題都未有更細(xì)微的呈現(xiàn)。
雖然他們嘗試過要將善意化為普遍的良知,
深刻的境遇卻又動搖了他們的心。
那個年代,即使是在去往巴黎的途中,
他也不能完全感知任何來自未來的預(yù)兆。
在那天幕間,星云稀薄,氣團(tuán)蜂擁,
真正的靈驗也沒能給他帶來更多寬慰。
一路上,他挑剔的指尖傳遞著新的信息,
從風(fēng)暴中刨出的耳朵被這旋律所發(fā)現(xiàn)。
這些,是否都屬于一種奠基性的工作,
讓一架鋼琴戛然而止。現(xiàn)在它騰空而上,
像巨幅披氈,靜靜地籠罩著教堂。
而那彈奏已經(jīng)歷一場快雪被凝固下來。
主人公想打開他那冊手抄的書卷,
以為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最好的機(jī)緣,
所以他為他安排了這次與訪友的敘舊。
那是完全不同的一場對話。
他謙遜,但又不完全為了贊美。
大部分時間他僅在他的語調(diào)里存在。
你知道,這還不足以讓他
從現(xiàn)有的素材找到繼續(xù)的由頭。
他需要完成一種更為有效的嘗試,
好讓他有所心得的風(fēng)格得以確認(rèn)。
只是,他是否需要這一氣氛,
在新的場景中依然保持著意味,
他不能肯定,他也無所期許。
他們效仿著,又互相動搖,
已然成為這一秩序的某類模型。
窗外,月光像一匹白馬在肆意奔馳,
而且還在不斷提速,斗轉(zhuǎn)星移。
他們在言不由衷中結(jié)束了。
似乎因為負(fù)疚,他許予他良愿——
可靠的敘述保存在不確定中;
若干年過去,你會發(fā)現(xiàn)它仍然成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