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 暮
新月之夜,和先生一起丈量
古剎橫梁上的香火齒痕
討論它的精微或迂闊,當(dāng)初的形制
一場變故,長滿荒草的人影
出家人睡了。木魚獨自朝菩薩磕頭
誰在敲門?安靜有一些不安
小沙彌拉開門栓。風(fēng)吹燈,另起一行
我坐在唯一的黃花梨椅上
只有這種木質(zhì),才經(jīng)得起塵的嚙噬
成為時的信物
幾卷翻開的書前研墨
瓦硯上掭筆,又放下。先生說
雖無甚可寫,亦是橋段
為何不是洮硯、端硯、歙硯
——白狐或者鯉魚們,不喜歡
好吧。我用一支戴月軒兼毫
——只能用兔毛雞距筆,不然
如何回到唐朝
你以為,當(dāng)下還有妖精
倘如是,何來書生
——無一夕不有落第之人
夜愈深,聽得愈真
風(fēng)在廊柱前轉(zhuǎn)彎
——不要叫我先生。如今,都比我
寫得好,只是從不留下姓名
那么,我到底是哪一朝的書生
先生沒有回答。拿起
三百年后的新月
鎮(zhèn)住一紙風(fēng)聲
已不能在黃昏感受高鐵的速度
如同當(dāng)年的烏篷船
一看見青山向后奔跑
歲月便開始顛簸
頭頂上的天空
無所謂有,無所謂無
常常有一只猹,從胯下逃走
金黃的圓月下
與故鄉(xiāng)相敬如賓
一門遠(yuǎn)親,一塊豆腐也遙遙地看著
每次離開,像一只鳥逃離竹匾
又獨自深夜回去,撿拾五色貝殼
假故鄉(xiāng)之名
送給自己
究竟什么是我所未經(jīng)的生活
高鐵開動時,想起
跳魚兒像青蛙的兩只腳
這漫長的一生啊,只是輾轉(zhuǎn)過無數(shù)
地名
我就是那個唱起來沒完沒了的
老旦,眼見著一條大白魚
背著你們在浪花里躥
拈著羅漢豆的味道,一路緊隨
你們早已帶走水草的歡喜
我在夜的田邊,坐著
直到露水一顆一顆飽滿
所有懷鄉(xiāng)的人都是多余的
那些船,白篷或者烏篷
裝著從平橋到趙莊
含著豆麥蘊藻之香的夜氣
滿世界叫賣
但我這樣的人很多,如果
你把每一張臉看成戲臺
肥皂與不潔之物共處
與自己反對的事物共處
只能同歸于盡
它全心熱愛的人類,常常以為
它的血液是骯臟的
肥皂最易被殺。水聲上下其手
日漸消瘦,從未變質(zhì)
連腰斬也是因為徹底的付出
肥皂總在現(xiàn)場,洞見所有的污垢
慢慢收起目光。泡沫破滅
每次經(jīng)過
黃河都那么平靜
像大霧中迫近的恐懼
像山谷盡頭,門枕石上安放的馬燈
如果不是為了擺脫
天光急速消褪的壓迫
不可能一個人,奔跑
登上只晃動駱駝刺、芨芨草的山梁
倚著石坎,裹緊最后半片晚霞
突然發(fā)現(xiàn)風(fēng)衣遮蔽的小小洞穴
一尊赭黃色造像
正看著一望無際的沙礫和
山腳下幾棵向不同方向傾斜的白楊
河流狀凝固的呼號
那么平靜、溫和、富足
仿佛不是在荒無人煙之地普渡眾生
傍晚,為菜地澆水
天黑得很快
紅蓼、燈心草漸行漸遠(yuǎn)
鵝卵石上的水聲
像幾枚分幣在衣兜里來回游動
澆完一遍,坐在扁擔(dān)上
打理一些與蔬菜無關(guān)的事情
仿佛澆地只是給自己
寫一封
比山走得還慢的信
再次起身,把一條河裝進(jìn)桶里
星空那么近
我的影子那么碎
站了很久。許多年以后
還手持一只空瓢
戈壁灘上,唯一的公路
從無邊無際的黑礫石中爬出來
一群馬,頭一點一點地往前走
要去啃食那片夕陽嗎
經(jīng)過身邊時,接連打著響鼻
并且加重了蹄聲
有一匹馬潮濕的大眼睛里
清晰印著我的倒影
沒有驅(qū)趕或引領(lǐng)
三五成群,比戈壁灘更浩大
許多年來,它們始終
是茫茫黑夜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