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趙 雨
一
臘月十七,距離春節(jié)還有十三天,撫養(yǎng)我十八年的奶奶撒手人寰,臨終前,將一個玉鐲交給我,說是從今往后見不到了,存?zhèn)€念想。她不是我的親奶奶,十八年前,這位好心的老人家在某家隱蔽的領養(yǎng)機構收養(yǎng)了我,她單身一人,關于她的身世對我是個謎,正如我的身世對她也是個謎。兩個自帶謎團的人一起生活了十八年,如今她故去了,處理完她的后事,十八歲的我背上單肩包,踏上了前往異鄉(xiāng)的大巴車。
我的旅程沒有目的地,車廂內擠滿人,車子每到一站,下去幾位,迎接他們的親人在車站等候,到后來,車內只剩我一人。面容和善的大巴車司機這時才注意到我,便和我攀談起來,他問我在哪一站下車。我說,終點站。他說,那是你的目的地嗎?我說,不是,我不知道要去哪里,我是來旅行的。他說,旅行?今天可是大年三十。我說,沒錯。他說,沒人會在大年三十一個人旅行。我害怕陌生人突如其來的熱情,便說,臨時有點事,來不及回家過年了。幸好這不是個熱衷打聽別人隱私的司機,他說,既然這樣,介紹你一個好地方。我說,哪里?他指著前方說,下一站,你下去后,會看到一條山嶺,嶺上有兩座廟,一座叫云麓禪寺,在半山嶺,另一座叫靈峰禪寺,在嶺頂,不能算景點,但絕對值得一看。聽說是寺廟,我有了點興趣,當下決定就去那。
汽車抵達時,已是晚上九點,站名叫云渺站,一個惹人遐想的名字。作為最后一名乘客,我和司機隆重地告了別,他從車窗內伸出手,我站在車外遞上手,我們握了握。他叮囑我,那條山嶺難翻,如果真想去,明天再動身,前方走兩百米,有一家小旅館,先住上一晚。我感謝他的好意,他踩上油門,以極快的速度駕駛著大巴車,消失在夜色中。
那家小旅館果然一眼能望見,掛著一塊燈牌,叫作云渺旅館,五分鐘后我辦了入住手續(xù)。老板娘正在前臺,和她聊了幾句。她得知我明天要翻那條嶺,臉上露出驚訝的表情,說,明天?我說,對。她說,明天這時候可有點不大合適。我說,為什么?她說,天氣預報說,明天會下一場雪,這種天氣翻蒲脊嶺,怕有危險!她說得一本正經,能察覺到真的有為我這異鄉(xiāng)客在擔憂,但這不會影響我的計劃,因為聽到會下一場雪,反而增加了我的游興。我說,那叫蒲脊嶺嗎?老板娘說是的,那嶺很早前就在了,過去是商人、行客來往的運輸官道,翻過嶺,山的另外一邊是繁華的鬧市。嶺道表面鋪著一截截石板路,越往上,越陡峭,鋪路的石板當年還是毛驢和馬匹馱運上去的。我說,這樣的地方,更得去看看了。
第二天一早,七點不到,我穿上一件藍色羽絨服,一雙淺灰山地鞋。剛要出門,不知誰抱了兩手冒氣的紅薯來,住宿的客人本就寥寥,老板娘抓了兩只塞到我手里,說路上吃,回來時,若方便,還來這落腳。我一個勁說好的。就這樣,我拿著兩只熱烘烘的紅薯,告別老板娘,旅館前的機耕路在前方一轉,她站在門口的身影被嶺下的一座小山丘遮沒了。
二
蒲脊嶺以綿延的姿勢在我眼前鋪展開,我在山腳下站了許久,不知何時,空中飄下細碎的雨絲,不一會兒,遠處的群山蒙上一層輕騰的霧氣。我走上石板道,山勢往上傾斜,一氣走了十來分鐘,始終保持勻速,停下歇息時,回頭一望,老板娘的小旅館在山腳已變成米色一點,蒼茫的竹林包裹在雨絲中,竹尖彌漫一層霧氣,雨絲落下來,像一根根極細的針,落在霧氣上,仔細看去,那片霧氣似乎在游動,以緩慢得讓人覺察不到的速度往竹林中心聚攏,聚攏的霧氣達到足夠量時,彼此又互相滲透。
石板道的兩旁是黃土路,由于下雨的緣故,變得泥濘,黃漿般的濕泥混合著雨水,黏在路面。我提著褲腳小心翼翼地走,茶樹整齊劃一,相距不遠的灌木參差不齊,站在嶺上望去,它們組成了幾道錯落有致的屏風,在雨絲的籠罩中,蒙上了一層比竹林更為稠密的霧氣。
一派冬季特有的山間雨景,讓我身心舒展。
放眼望去,一道黃色圍墻在竹林后浮現(xiàn),墻體不寬,高可兩米上下,圍墻內,隱約可見一座黑瓦建筑,一角屋檐在竹葉間若隱若現(xiàn)。我暗自揣測,這就是云麓禪寺吧。
連通寺院和蒲脊嶺的,是一條山間水泥道,我抽緊背包帶,順腳拐上小道。不到五分鐘便來到寺院的山門,果然是,云麓禪寺四個濃厚的黑字鑲嵌在一塊描金匾額中,龍飛鳳舞,左下方落款:庚戌年,云飛禪師。不知這云飛是誰。跨入山門,迎面撲來一股濃郁的香燭氣息,寺院面積不大,差不多四合院的大小,東西南北一攔,在這半山嶺,拔地而起。寺院中央擺著一架大銅鼎,橫放一根長鐵條,四根尖錐插著四根粗壯的蠟燭,火苗在鼎檐的護佑下,絲毫不受雨的影響,鼎內鋪了一層厚厚的香灰,不計其數的檀香插于其間。銅鼎的兩邊,兩棵大樟樹,腰身五人合抱不過來,樹皮長滿青苔和石韋草,樹冠像一把廣袤的大傘。
大銅鼎和樟樹的后面,一座廟宇,歇山頂、黑瓦、重檐,第一檐和第二檐之間,掛著一塊長條橫匾:覺行俱圓。入殿,殿堂正中,坐著彌勒佛,左右兩側,四大天王。這里也有一股好聞的香燭氣,四壁有碑刻、拓片,都看了看,返回正門,在覺行俱圓的下方,見著一人,這大年初一的廟里,本就沒多少香客,一個女孩出現(xiàn)在我視線內。她跪在彌勒佛前的蒲墊上,雙手合攏,指間夾著三根點燃的檀香,閉目合眼,嘴唇微微翕合,似在默禱。她穿著一件白色開絲米,腳上一雙褐色的皮鞋,身材修長,微曲的雙膝線條勻美,腰身高挺。她的側臉,尖削的下巴襯托出一條懸直的鼻梁,白皙的肌膚,在這光線微暗的大殿內,呈現(xiàn)出淡紅的色澤,像白瓷杯上的彩釉經微火一烘,留下一圈柔滑。
我側著身子,假裝漫不經心,偷偷看她。她睜開眼,將指間的三根檀香插入桌上的小香爐,起身時,一回頭,和我的目光相接,即刻移開。我也將目光移向大殿外,雨不知什么時候加大了,檐下滴落的雨珠成串,仿佛門外掛著一道簾布,望出去,遠近山色不甚分明。若把大殿的門當作相框,門外的那些景致不正是被框入其中的相片么,除了山色,還有檐前那兩棵大香樟的一截樹身、銅鼎上繚繞的燭煙、天空的浮云,這些毫不相干的物件,那一刻都發(fā)生了關聯(lián)。女孩轉身,往前走了兩步,也看門外的雨,從我這個角度看去,她也成了相框中的一景,以她自身的存在,使所有景致生動鮮活起來。我正懷疑她是否察覺到我在看她,一個聲音從彌勒佛的后方傳出來:小若。
一位身穿黃色僧衣的中年僧人,笑容滿面。
女孩說,慧能叔。僧人說,大年初一,這天氣你還下來。女孩說,爺爺說,過年,要來看一看,給叔拜個年。僧人說,爺爺還好嗎?女孩說,不是很好。僧人說,我找時間去看看,他這病,要治,也不是完全治不好。女孩說,他不肯去醫(yī)院,說生老病死,命該終時,就該安心地走。僧人說,他這老思想,你該勸勸。女孩說,勸了,你知道他脾氣,勸不好的。僧人說,中午在這吃飯吧。女孩說,不了,這就走了,那邊有不少事。僧人說,你也操勞。
他們聊了些別的,我沒認真去聽,女孩跟僧人道了別,有離開的意思,邁出大殿的門檻,為了不讓她警覺,我過了一會兒才跟出去。
大年初一的這場雨下得有些怪,恢復了起初的面貌,變成牛毛細雨。風倒是大了些,然而并不冷,冬風裹卷細雨,吹到我臉上,我將傘柄斜了斜,朝著風雨吹來的方向,雨雖不大,風也不冷,時間一久,渾身黏了一股濕氣并不好受。經由小道,回到蒲脊嶺,向嶺下望去,不見那女孩的身影,霧氣更濃了,山腳的地面了無所見,包括老板娘的小旅館,完全被霧氣淹沒,像是沉入大海。我讓霧氣承托在半山腰,恍然間,驀地涌生一股與世隔絕的情愫。
當我透過傘沿,目光投向嶺上,女孩再次進入視線,在我的斜上方,山嶺拐了兩道彎,有一座亭子,建在嶺邊,一面臨石板道,一面背靠一道山崖。那崖壁上有一棵粗壯的樹,樹根扎到石壁中,樹端探進亭子里,枝上有好幾叢黃色的花,簇擁在亭蓋邊。女孩正脫了鞋,站在緊靠亭子護欄的長凳上,踮起腳尖,仰起頭,伸出手,去摘其中一枝花。從我這角度,恰好能完整地看到這一幕,她的小腿肚、腳踝、微翹向上的腳后跟?;ǘ浜辏浰氖忠慌?,抖落一陣雨珠,她用手腕掩住額頭,跳下凳子,穿上鞋,將摘下的花插在傘柄和傘桿的連接處,離開亭子。
我即刻跟上去,她身上有什么東西在吸引我,想看她到底去哪里,然而又不能表現(xiàn)得過于明顯,讓她察覺身后跟著一個有此意圖的人。始終和她保持五十米左右的距離,到后來,即便這樣,也有些吃力,霧氣還在變濃,不知何時是個頭,繼續(xù)以五十米為限,她的背影很快看不清了,變成模糊的一團。而她的皮鞋踩在嶺上,碰到石板,發(fā)出噠噠的聲響。這種感受很奇妙,見不著人,卻能聽到她的腳步聲,仿佛從很遠的空間傳來,不具真實感。想起小旅館老板娘說過,很久以前蒲脊嶺是商賈走動的古道,他們當年為了各自的目的地奔走往來,隔著漫長的歲月,我和前方女孩的腳步所落之處,在某幾個點上,肯定是和他們重疊的,我所站立的這塊石板,誰也曾經站過?;蛟S不止一人,那么我跟他們隔著時間,不正在虛幻的空間中相遇了嗎?他們如今身在何處,我又將前往何方……如此漫無邊際想著,山嶺轉了個彎,整塊的石板不見了,改換成細碎的鵝卵石,比起石板路,腳下的摩擦力增大,山嶺的坡度陡了起來。
后背貼上一層汗水,腳底有些酸。女孩似乎走慣這條嶺,步伐均勻,坡度對她沒有造成影響。嶺道隨之變窄,兩旁的黃土路消失不見,全為鵝卵石占據,這么多顆粒大小幾乎一致的鵝卵石,當年不知從何找來。霧變稀了,那種濃稠的流動氣體在一點點散去,周遭的景致又顯露出來。身邊已都是大樹,腰身粗壯,樹姿奇古,枝葉繁茂,枝上不知名的鳥雀,啾一聲,望去,不見鳥影,只見枝頭輕微搖晃,隔一會兒,那邊的樹梢也這么一下,驚起一群,這下看清了,白肚黃尾,飛向天空,打了個轉,落在不知哪根樹梢上。
一晃眼,女孩不見了,前方是個岔口,從下面往上望,岔口邊站著一棵比周遭的樹更粗大的樹,她拐過去,到了樹的背面。我緊趕幾步,到岔口,發(fā)現(xiàn)有一道土坎,一條小溪,潺潺有聲,跨過去,山嶺延伸至東西兩邊,坡度平坦,西邊的嶺,目力所及,挨著一片楊樹林,又見一道黃色圍墻,圍著一座寺廟,就是靈峰禪寺,山門也掛著一塊黑字描金匾額,規(guī)格大了些,題者也是云飛禪師。女孩正走在西邊的嶺上,即將走入楊樹林,她的目的地也是這里。
我抬起頭,猛吸一口氣,神清氣爽,嶺頂的空氣和別處到底不一樣。
三
一進山門不見女孩的蹤影,無法得知她的去向,應該就在哪一座殿內吧。松弛下來,像是完成了一件要事。左手邊有條回廊,連接著的是一扇月亮門,走上甬道,出去,視野寬闊,但見一片翠竹,一排平房,菜地和田埂,像是有人住家,最靠內的一間平房門口立著一塊醒目的牌子:游客食堂。
正好肚子也餓了(那兩只紅薯早已凍成石頭,無法下咽),順腳進去,屋內空間比外面看起來大,一位白發(fā)皤然的阿婆,坐在窗下織毛線。腳邊擱著一只藤籃,里面的毛線球和阿婆的側影在窗外透進來的一縷光線中蒙上一層柔光,除此之外,屋內只有天花板吊下來的一條長繩,綁著一只蒙垢的燈泡,散發(fā)出昏暗的光。阿婆抬起頭,年齡七十左右,穿著棉襖,戴著老花鏡,眼角幾條魚尾紋,臉上皺紋干凈,不像平時見到的老人給人一種蒼老感。
我說,阿婆好。她把手中的毛線放進籃中,站起來,微笑著說,來客人了。我說,這里提供飯食嗎?阿婆說,我們就是招待游客的,看看想吃什么。她從窗邊的一張小木桌上,拿來一個油膩的本子,遞給我,是一本菜譜,上面寫了不少菜名,和外面飯店差不多,我點了一葷一素。她喊了聲阿隨,屋子正中隔斷的布簾動了動,一位中年男子從布簾后出來,圍著白圍裙,她把菜名報給他,他回進去。她說,馬上好,先坐。把我引到靠墻的一張桌椅,抽出一條黑糊糊的小木凳,舉起棉襖的袖子,擦了擦,讓我坐。
不到五分鐘,菜上桌,熱乎乎地冒熱氣,阿婆拔了一雙筷子給我,沒回去繼續(xù)織毛線,在桌子側面的凳上坐下。我夾了幾口嘗,她問,合胃口嗎?我說,蠻好吃。實在肚子餓了,顧不得體面,使勁撥拉幾口飯,她給我沖了一碗湯。等吃下大半碗,舒了口氣,我問,阿婆這食堂是你開的嗎?阿婆指指布簾說,我兒子開的,我給他打下手。我說,這寺廟怎會提供葷菜呢?她說,我們不是靈峰寺的食堂,我們本來就住這,住三代了,屋子是自己的,和他們不搭界,他們有自己的食堂,來玩的游客喜歡的話,可以嘗嘗他們的素食,吃不慣,多半就來我這?,F(xiàn)在是淡季,今天就來了你一個人,你不嫌老婆子啰嗦,和你講會兒話。
阿婆笑了笑,是個善意的老人家,閑聊中,她健談,思維敏捷,言語間無不透露出那種樂觀的精神狀態(tài),讓我一恍惚想起了我的奶奶。
奶奶的年紀和這位阿婆相若,她的生命終止在這個冬天的半途,過世時我沒在她身邊,聽給我?guī)硭烙嵉泥従樱◤男ξ谊P愛有加的小法伯伯)說,最后幾天她的狀態(tài)挺好,頻繁去街坊家串門,講一些陳年舊事。我不懷疑這是她的訴說欲在作祟,十五歲以后我去外地讀書,很少回去,我知道她一直很照顧我,這些年充當一名合格的監(jiān)護人角色,可謂做到了盡心盡責。自我懂事以來,多次問過她,我的父母在哪里,她給予的盡是些模棱兩可的答案,一會兒說他們去了遠方,一會兒又說他們已經死去,直到多年前的某一天,她把我的身世告訴我,幼年對她的那種親近感一下子飄散一大截,明知她正是我最該感謝的那個人,在父母將我遺棄時接納我,真實的感受則是無法接受這么一位和我共度了十多年家人時光的老人和我沒有一絲血緣關系。我用身體的離開,表達了對這一命運安排的抵觸,她或許理解不了我對她的漸而疏遠,隔三差五往我的寄宿學校打電話,講一些毫無實質內容的話。電話這端的我,最想問她的話是,當年在領養(yǎng)機構,為什么偏偏選中了我,你有自己的家人和孩子嗎,為什么你永遠是一個人。
她從未在我面前提起過這些。
小法伯伯告訴我,她在過世前不停念叨我,告訴與她攀談的街坊,小時候的我是多么乖巧可愛,一周后,她突然停止了串門,有一天她叫小法伯伯來家,幫她從閣樓中取一樣東西,通向閣樓的樓梯太陡峭,她爬不上去了。小法伯伯取下來,是一只造型極為精美的木盒,盒蓋表面鏤空雕刻著龍鳳圖案,連接盒蓋和盒身的搭扣看似純金打造,一條長蛇的形狀。掀開盒蓋,里面的東西不少,體積都不大,一件件拿出來,手鏡、木梳、胭脂袋、香囊等。她說這是她出嫁時的化妝盒。小法伯伯打趣道,您老還結過婚呢。她笑著說,那當然,咱家以前可是大戶人家。然后她仿佛忘記了小法伯伯在場,左手握著手鏡,右手捏著梳子,手鏡和木梳上能見到薄薄一層灰,她輕輕吹起灰塵,開始梳理自己的頭發(fā)。她的頭發(fā)很漂亮,用一根發(fā)簪扎著,解開來,銀色瀑布一般直垂腰間,她一遍遍一梳到底。小法伯伯說,那一刻她像一位準備出嫁的新娘。我能聽出他語氣中的不好意思,這位不善表達的鄉(xiāng)人鄰居,這大概是他說過最出格的話,我也聽得格外動容,為她生命的最后時光沒能陪在她身邊感到懊悔。于是把從未問過她的話,轉而問向了小法伯伯:領養(yǎng)機構那么多孩子,為什么她偏偏選擇收養(yǎng)我呢?原是近乎自言自語,不期望得到回復,不料小法伯伯聽了進去,說他好幾年前還真問過她這問題,是在一次閑聊中。怎么觸發(fā)這話題的,他忘了,記得她愣了愣,似乎沒想過這是個問題,但認真想了想,回答說,當時在那房間,那么多張嬰兒床,她繞了一圈,來到我的床前,我睜著眼睛,小手含在嘴里,正朝她笑,那一刻她就決定把這個可愛的孩子領回家,這是屬于她的孩子。
阿婆的話斷續(xù)回蕩在我耳邊,我沒聽清她具體說了什么,她的臉和奶奶的臉在我眼前奇妙地合在一起,連五官竟也出奇相似。
滿滿一碗飯入肚,菜和湯都見了底。阿婆說,再添一碗吧。我說,吃飽了。她說,年輕人消耗快。我說,真飽了。抽了一張桌上的餐巾紙,正要起身,一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
月仙婆,隨著聲音進來的,正是那女孩。我們目光相對,她說,有客人。這話不是對我說,我沒理由搭腔,也就不開口。阿婆說,小若來了。云麓禪寺的那位僧人也叫她小若,小若就是她的名了。屋里總共三個人,不打聲招呼的話,似乎不禮貌,我說,你好。小若說,你剛才也在爬嶺。我說,你看到了?她說,你沒看到我嗎?阿婆說,你們認識?我說,上來的時候,嶺上見過。這話一出口,就覺不妥,在嶺上,我們只是陌生的路人,如果沒在這里重遇,是不能算見過的。我留意到了她,她剛才的那句“你沒看到我嗎”,說明她在嶺上也留意到了我,現(xiàn)在可能后悔這么說,因為不打自招了。阿婆說,這種天氣,又是大年初一,爬嶺的人肯定少。
小若說,月仙婆,外面下雪了。我說,真的?阿婆說,是說今天有雪。我即刻起身,來到門口,霧氣不知何時散光了,空中零零碎碎落下雪子,夾雜在雨絲中,分不清兩者的界限,分明雨中帶著雪。我伸出手,在屋檐下承接到幾粒,小小的冰晶,鹽花一般,在掌心很快融化了。小若站在我身后左側方,回頭正撞見她同樣望著屋外天空的臉,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看她,第一次看到她臉的正面和眼睛,眉毛蓋著眼瞼,瞳仁深黑。她撇過頭,向前走了兩步,跨出門檻,也接了幾粒雪子,對阿婆說,月仙婆,我回去了。阿婆說,回頭包餃子,來吃。小若說,好嘞。
我坐回凳子,阿婆收拾碗筷,我趁機問,她住在這嗎?阿婆說,小若?對的,外頭那一排屋子,她家是最靠外的一間,挨著翠竹林,和爺爺一起住,她爺爺就是靈峰寺的云逝法師。我說,這可稀奇,法師帶著孫女住在寺廟邊上。阿婆說,這里頭有故事,小姑娘可憐。我說,怎么了?阿婆說,我給你細說。
阿婆把碗筷端進簾布后,回來,用圍裙擦了把手,開口道,先說她爺爺,小若的奶奶當年生壞病走了,她爺爺正好六十歲,老伴一走,他就來靈峰寺出了家,當時只是一名僧人,聽說他慧根深,修為高,誦經開悟比普通僧人高出一等,沒過幾年就成了法師。寺里的當家住持云飛長老非??粗厮行膶⒁吕弬鹘o他,讓他當下一任住持。不料過了些年,小若的爸媽在一次外出途中車子撞到停在路邊的大卡車,整個車頭撞進去,車頂都給掀翻了,夫妻倆當場死亡,小若坐在后座,只受了點傷,小姑娘那年才四歲,怎么辦呢,親戚們把消息帶給她外公,她外婆前些年也走了,大家希望她外公能撫養(yǎng)外孫女,老人家說自己身體不好,沒精力也沒能力,有心無力,另想辦法吧。真正一點辦法都沒,最后云逝法師聽說這事,決定將小若接過來。在這之前,他和云飛住持談了一談,云飛住持讓他想清楚,出家人,不宜再沾染塵世糾葛。云逝法師說他想清楚了,小若是他孫女,現(xiàn)在他成了她唯一的親人,他不養(yǎng)她,誰來養(yǎng)呢。云飛住持有句話沒說出口,他們心知肚明,如果這么做,下一任住持人選就和云逝法師無關了。
我說,阿婆你怎么知道這么清楚,在現(xiàn)場似的。阿婆說,這一帶的人都知道這事,云飛住持幫了云逝法師一把,將原屬寺廟的一塊地給了他,又募捐蓋了間房,平日里云逝法師還在寺內修行,晚上就回他新的家,和孫女在一起。小若從來的那一天起,差不多算半個寺廟人了,一眾僧人,包括下頭的云麓寺,大家都喜歡她,特別懂事,等人稍大一些,干起家務,比持家的婦人還出色,她燒的那手菜,小哥你有機會嘗嘗,比我那廚師兒子好吃多了。正巧這時白圍裙中年男子從后屋出來,他說,講什么?阿婆說,講小若呢,給這位小哥聽聽。男子說,你就差和每位客人都講一講小若了。阿婆笑著說,小姑娘確實乖,我這老太婆恨不得就把她當作自己的孫女。男子說,你對她夠好了。阿婆說,她對我也好。我說,師傅你坐。男子搬了一把板凳,掏出煙盒,問我抽嗎,我說不抽,他取了一根,說菜還行吧?我說,好吃。他點點頭,點燃煙,吸了一口,對阿婆說,小若來了有十年了吧?阿婆說,有了。男子說,人越來越大,也有許多不便了。阿婆說,還談不到這層。我說,她上過學嗎?阿婆說,哪里去正規(guī)上學!都是云逝法師一手教的。男子笑道,我懷疑云逝法師教的都是佛經。阿婆說,別瞎說,人家出家前可是老牌大學生。
一時無話,男子瞧著屋外說,雪下大了。從門框望出去,果然雪子已成飄舞之勢,我想起云麓禪寺那個框進了遠方山色和雨和小若的大殿門框。眼前的門框沒了小若,雨變成了雪。
阿婆說,小哥今晚住哪?我說,住哪?等下就走。她說,你是說要下山?我說,是的。阿婆說,這有對外營業(yè)的民宿。我說,哪里呢?阿婆說,就后頭那排屋子,我可以幫你去聯(lián)系。男子說,媽你這搞得像拉生意。阿婆說,又不是我的旅社,我拉什么生意——小阿哥我真為你考慮,這種天氣,下嶺不方便,住一晚吧,晚上住山上也是一種體驗。
我想了想,并沒有急著下山的理由,下了山,也沒有非去不可的地方,說到底,在哪里住上一晚對現(xiàn)在的我來說都一樣。我說,可以的,就有勞阿婆了。阿婆說,別客氣。男子說,你給小哥找哪家?阿婆說,小六嫂家的。男子說,你和她走這么近干嗎,這人我不喜歡,嘴碎,愛嚼舌根。阿婆說,王根嫂前天就去山下兒子家過年了,四明家那地方臟得我老婆子都瞧不上,你介紹小哥去?只剩小六嫂家。我說,不礙事,就一晚,都可以,晚飯還在你這?阿婆說,不嫌老太婆啰嗦,隨時來,我們晚上包餃子。我說,好的,現(xiàn)在出去逛一圈,飯點回。
四
我想看看雪。
到外頭才發(fā)覺,雪勢已超出我的預想,原來在屋內透過門框見到的一幕只是冰山一角。實際上,雨已停止,脫離了雨夾雪的狀態(tài),那雪像沒了束縛的野馬群,在半天空跑得洋洋灑灑,成群結隊,一大群一大群,隨著風向忽上忽下。風勢也不容小覷,刮在臉上竟生出疼痛感,我攤開手,迎空揮了一記,便有無數雪花黏附在掌心,由原先的鹽花增大到頭屑一般。阿婆的食堂,臨門是從月亮門通過來的甬道,路沿外側,除了一道半人高的護欄,全無遮攔,極目遠眺,群山一片,雪花飄得天空昏濁迷亂,那群山的山頂隱沒在灰幕中,只看到山脊線,綿延不絕,前排山和后排山疊嶂交錯,山脊線也前后起伏。護欄下是一道溝壑,很多樹,樹挨樹,樹尖擠在一起,從上望去,像一塊綢布。溝壑兩邊,立著兩面山崖,直削而下,崖壁的表面露出白森森的石質,如兩塊天然的屏障,作成溝壑的門戶。
不能久看,滿臉寒風和雪花,對著風口,眼都睜不開。轉過身,甬道內側,阿婆食堂這邊的屋子,都在雪地里亮起了燈,其中幾家的屋檐下,掛上了仿古的燈籠,淡紅色微光幽幽,大多都是店鋪,稱得上是一條商街。但凡一處景點,都有這樣的衍生物,這里的人氣似乎夠不上景點的標準,仍有這樣的商街,即便春節(jié),一半以上的店鋪還在營業(yè)。和我剛上來時相比,游客明顯增多了,他們撐著傘,一家家店鋪逛過去,真有那么些人,是不在家過年的。
我懷著私心,記著阿婆說的,那排屋子的最后一間,是小若的家,漫不經心走過去,看到了它的樣貌。一層屋,木門,門的兩側開著兩扇窗,像是屋子正臉的眼睛,門上貼著一副春聯(lián),墨黑的字是剛寫上去的。屋旁有把石凳,石凳旁種著一棵銀杏樹,樹干高出屋頂二分之一,樹葉都掉光了。駐足片刻,那木門忽然開了,小若端著一盆熱水,倒在墻角的地上,抬頭看到我,說,誒你怎么來了?我說,隨便走走。她說,進來坐啊。我說,方便嗎?她說,方便。
我跟著她進了屋,這屋子和阿婆的食堂差不多,擺設簡單,一目了然。一個正房,左右兩個耳房,都懸著素布簾子。正房又隔出兩間,一間是堂屋,一間算作廚房,堂屋的地是水泥地,泛著白森森的光,正壁下擺著一條案桌,桌上有小香爐,壁上掛著佛主坐于菩提樹下的豎畫,左右一副偈子:
四大原無我,五蘊本來空。
小若放了水盆,讓我坐,給我倒茶。我說,別忙活,別把我當客人才好。小若說,春節(jié)上門都是客,你還是游客呢,難得。我說,平日里游客不來吧?她說,當然,我家可不是鋪子,但離著近,常有游客走錯門,以為這也是觀光處。我說,那時怎么辦呢?她說,我就跟他們解釋,這是民居,他們就走了,幸虧人不多。
左側耳房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小若。小若說,來了。問我,你來見見我爺爺嗎?我說,有點唐突吧?她說,不會。掀開素布簾子,我跟著她進去,這屋子沒開燈,唯有一扇窗,光線竟不暗,屋里擺設更簡陋,一張木板床,一方桌,地上鋪著夏季的涼席,南墻也貼著一偈:
青青翠竹,皆是法身。
郁郁黃花,無非般若。
偈子下方,一位僧人盤腿席地而坐,這樣的天氣,只穿了件長衫,外披一條素灰色海清。他的相貌就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僧人的相貌,腦頂的戒疤暗淡,接近頭皮的顏色,眉毛細長,身形瘦削,兩塊顴骨凸起,像是皮下藏著兩枚核桃。窗外那層微光打在他的腦門、身上的海清,以及盤坐的那塊地面,使他看起來像一尊雕塑。
小若說,爺爺你又不好好休息了。僧人說,打坐就是休息。小若說,那可不行,你得躺在床上。僧人說,扶我起來。我想,他竟這么虛弱,無法從打坐的地方自行起身了。小若過去攙起他的一只手,他往上撐了撐,一下沒起來,連帶小若的身子晃了晃。小若笑道,爺爺你今天怎么變重了。對我說,來幫我下。我上前,攙起僧人的另一只手,長衫下的手臂,幾乎沒有皮肉,清晰的骨骼觸感,猶如抱著一根枯枝。我盡量輕扶著,不用勁,避免和他太深接觸,不經意目光一瞥,發(fā)現(xiàn)他手掌的異樣,他的右手缺了小指和無名指,似被利器切去,切面平整,手皮已合攏,剩余的三根手指,干瘦細長,像一只雞爪,我心下一驚,表面不好流露。他身上飄來一股檀香混合著衣箱底部的僧人獨有的氣息,我聞到了朽敗的氣息。
我們把他扶上床,他沒有躺下,坐在床沿,問小若,這位是?小若說,今天在嶺上認識的朋友。我想,她已經將我視為朋友了呢。我說,爺爺就是云逝法師吧?小若說,你怎么知道?我沒和你說。我說,阿婆告訴我的。小若說,月仙婆?我說,是。云逝法師說,去過月仙的食堂了?小若說,他中飯在那吃的——你們還聊了什么?。课艺f,就提了提云逝法師,您在這里受人尊敬。云逝法師笑著說,不就那些事。小若說,月仙婆把我家的事都告訴你了?我說,沒怎么說。小若說,就是說了一些。她扮了個鬼臉,沒想到月仙婆也喜歡八卦。云逝法師笑道,這有什么不好說的,人似秋鴻來有信,事如春夢了無痕。小若說,爺爺你這時就別打偈語了,今天的藥喝沒?云逝法師說,喝了。小若說,那就好。云逝法師說,外面是不是下雪了?小若說,下了好一陣了。云逝法師說,下雪好,好多年沒下雪了。小若說,趕緊躺下休息。我說,云逝法師好好休息,不打擾您了。
出來,經過正堂,小若掀開對面那房間的布簾,內置就完全兩樣了,木地板,單人床,白色被褥,粉紅小碎花床單,梳妝臺,小圓桌,紫色窗簾,窗邊一口帶鏡衣櫥,干干凈凈,清清爽爽。小若說,隨便坐吧。拖出梳妝臺下的一把小圓凳,自己坐在床沿。她說,我沒想到會有人來,這里我沒有同齡的伙伴。我脫口而出,你在這住了十年啊。小若說,我就知道,月仙婆肯定說了不少。我說,月仙婆說是說了些,但沒有一句不好的話,她稱贊你能干,廚藝好。小若說,跟你開玩笑,真當我介意啊,月仙婆對我很好的。我說,沒錯。她說,你們怎么會聊起我?我說,你一進來,馬上就走了,隨口聊起的。她說,就這樣?我說,否則還能怎樣?她說,你不是這里人吧?我說,不是。她說,怎么一個人大年初一來這?我說,沒地方去,在哪都一樣。她說,什么意思?我說,我奶奶前陣子過世了。她說,別的親人呢?我說,沒別的親人。她說,跟我一樣?我說,你還有爺爺,我是真沒親人了。她說,抱歉。我說,沒事,你呢?她說,我都忘記我爸媽長什么樣了。我說,我們還蠻像的。她說,有相似經歷的人,能感知到。我說,所以你是說你認為我們是同類人?她說,我爺爺說過,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能量場,在嶺上,我早就發(fā)覺你跟在我身后。我慌道,這我必須說明下,我不是有意跟蹤你。她笑起來,有一顆尖尖的小虎牙,半露出左側唇角。她說,你這人蠻好玩的,在這,每天挺無聊。我說,沒想過出去嗎?她說,出去干嗎?我一時答不上來,沒錯,她出去能干什么呢?
她說,給你看樣東西。起身,坐過的被單上留下一圈微皺的痕跡,靠近衣櫥,那衣櫥高出她一半身高,她把凳子搬到櫥門前,脫了鞋,站上去,抬起腳跟,去夠頂上的不知什么東西。這動作勾起我記憶中她在半山嶺的亭子里同樣脫了鞋去摘那朵花的畫面,花苞上那一堆雨珠和她掩住額頭的樣子再次浮現(xiàn)在我腦海。此時衣櫥的鏡中映照出她大腿的下半部分和小腿的正面,腿的線條從膝蓋直削下來,連著腳踝和踮著的腳尖,腳背如一道傾斜的緩坡,踝關節(jié)肌腱和微微抬起的腳跟暴露在我視線中。她捧了一只正方的小匣子,下來,穿上鞋子,放到梳妝臺上。那臺上擺著各式小玩意,竹編的螞蚱、蟋蟀,篾編的烏篷船、小籃筐等,一只矮小的玻璃瓶,盛了半瓶清幽幽的水,水中斜插一枝黃花,就是她在亭子里摘來的那朵,原先插在傘柄和傘桿連接處。黃花似乎比開在樹上時更嫩艷了,花蕊處伸出三根細長的莖須,她把小匣子放在玻璃瓶前,瓶壁上倒映出匣壁的紋理,一只精制的木雕蜻蜓,經由水的折射,放大了一倍。
小若打開盒蓋,里面的東西進入視線,嚇我一跳,是兩根手指,并排躺在一起。但不特別駭人,像兩段風干的老枝,指皮變成了樹皮狀,指骨凸顯,指關節(jié)清晰可見。記得多年前在一本畫冊中看過一具沙漠地帶的干尸,手指就是眼前這個樣子。不能確定這兩根是否進行過特殊處理,指根處有平整的斷面,它們是被利刃切下來的,我即刻知道了它們的出處。我說,這是你爺爺的。小若說,你怎么知道?我說,剛扶他時見過他的手掌,你太夸張了,留著這。她說,覺得可怕?我說,長這么大,還沒見過放著兩根斷指的盒子。她說,我給你講講它們的由來。我說,好。她說,其實也簡單,我奶奶過世那年,爺爺切下了他的小指,出家了。我爸媽過世時,他又切下了他的無名指,把我接了來。長大后我問過他為什么這么做,他說古時有大法師燃指供佛,他切了手指,也當供了佛主。他把兩根手指裝在匣子里,給了我,說不要忘記我的家人受了多少苦,看到這兩根手指,想想他們的歷劫,永遠將他們記在心里,人世間的苦受會讓在世的人更加珍惜這一生的福分。我聽不懂他的話,他好多話我都不懂,但覺得這說法挺溫暖,我就不害怕那兩根手指,遇到不順心的事,覺得有什么好不滿,有什么過不去呢,都可以過去。我說,你爺爺是得道高僧,你的道行也不淺。她說,但他已經不行了,得了病,是壞毛病,骨髓里長滿了瘤,和奶奶一模一樣,奶奶當年化療透析,不到一年就走了,他說他現(xiàn)在可不這樣,他的壽數早有了安排。
小若蓋上盒蓋,放回原處,墻上有個圓形小掛鐘,顯示時間是下午三點半。我說,我該走了。她說,回去了?我說,月仙婆讓我晚上去她那吃水餃,給我聯(lián)系了一家民宿,今天不回去了。她笑著說,月仙婆真會做生意,是哪家?我說,什么小六嫂家的。她說,那我認識,正好月仙婆晚上也叫我吃水餃,順路帶你,走吧。
五
風停了,雪換了一副落下的姿態(tài),不再橫著飛,不再斜著飛,垂直往下掉。每一片雪花本身質地輕薄,加之彼此間密度大,遠遠看去,像是慢鏡頭中從天空垂掛下來的一串串珠簾,劈頭蓋臉合成密布之勢,又像天兵天將千軍萬馬壓境而來。萬物靜止了,籠罩在這片冰天雪地之中,小若在前面帶路,離我一米距離,如今這同一個背影和在嶺上相比,帶了一層不同的韻味,更加鮮活起來,是已經相識的有血有肉的背影,而非嶺上那種空無的幻物。
漸漸耳邊傳來市井聲,在這大雪天,那排店鋪竟比先前更熱鬧,那些游客不知從何處一下子冒出來,人數之多超出我想象,推翻了之前以為這地方過年香火不旺的觀點,或者今年特殊?靠近看了看,售賣工藝品的店居多,小若梳妝臺上的編織品看來是從這買的。賣地方特產的店,酥餅、糕點、油炸品之類,另有幾家煙花爆竹店,檐下設一張長條桌,花花綠綠擺了一溜,手持的、落地的,二踢腳、排子炮。小若對這些特別感興趣,挨個看過去,店鋪的主人認識她,打著招呼,說幾句咸淡皆宜的話,她一一應著。
從兩家煙花店之間的羊腸小道穿過,后排屋子兩層結構,外墻的裝飾比前排平房講究多了,外壁掛著空調外機,屋頂裝著太陽能熱水器,背后緊挨著的就是那片翠竹林。小若帶我來到位于中間地段的一棟房,一位和月仙婆差不多年紀的老婦人站在門外,小若喊小六婆婆,告知來意,自己就先去月仙婆的店了。
老婦人領我上二樓,右手邊第三間房,一襲榻榻米,鋪著一套純白色被褥、枕頭。我把單肩包放在浴室的拉門邊,翠竹林就在窗外一步之遙,幾根特別高的,頂端竹葉擦著窗頂,林中望得到一條隱約的小溪流,在竹身之間穿流。雪還在撲簌簌下,半坡上,淺淺的積雪已形成,推開窗想看個仔細,即刻又關上,太冷了。
老婦人和我聊了幾句,看得出也是愛擺龍門陣之人,隨后講到了小若。她說,小哥你怎么會和小若認識?我說,上嶺時碰到的。她說,我還當你是她外面的朋友。我說,她不出去嗎?老婦人說,記得沒出去過,誰帶她啊。我說,她那么大人,自己就可以去。老婦人說,不清楚,她的事,我們搞不明白。我聽這話里似乎有話,問怎么了?
她盤著腿,湊過來,仿佛怕人偷聽似的,小聲說,一個和尚,帶著個小姑娘,住一塊,你說這事。我吃了一驚,說,那可是她爺爺。老婦人說,誰知道呢,說是孫女,家里出了事,沒親人,接過來撫養(yǎng)。真是孫女么?現(xiàn)在這社會,很多事,難說,畢竟出家人,姑娘越來越大,這么住著,合適?外人難免說閑話的。我暗想,只你在說閑話吧。她說,這里住的大多數人,你去問問。我說,我怎么會去問這種事。她打了個哈哈說,也就閑來一講,唉,老太婆又多嘴了,你可別告訴小若,否則我難做人了,月仙婆也別透露,她對小若好著呢。我說,都不會。
她走后,我沒了休息的心思,看看窗外天色,夜了下來,起身去月仙婆的食堂。甬道邊的路燈亮了起來,雪落進燈光照到的地方顯得紛繁一片。月仙婆的食堂內坐了兩桌客人,一桌吃著熱炒,一桌吃水餃,月仙婆和她兒子跟小若單獨開一桌,桌上放了一大盆餃子和幾道菜,餃子有一大半是小若包的,我夾了一只嘗,很好吃。
吃到一半,屋外響起炮仗聲,小若丟下碗筷,從凳子上蹦了起來,說,月仙婆你們收拾下,我吃完了,去看煙花了。話音剛落便跑向門外,月仙婆笑著說,一聽到放煙花,跟打了雞血似的。我說,我也吃完了。月仙婆說,去吧,這里我們會收拾的。
夜徹底黑下來,雪稍小了,甬道上站著這么多人,我懷疑原住民都出來了,煙花店前聚集的人最多,估計是即買即放。路外沿的護欄邊,長著一棵歪脖子樹,一根結實的樹枝上懸著一掛一百響的紅皮鞭炮,如一條大蛇。有人點燃引線,即刻就炸開了,噼里啪啦,一顆顆火星在黑暗中綻放,落了一地紅屑。這邊,地上擺了兩只圓錐形煙花筒,兩個小孩蹲著去點,一條火焰慢慢升高,到了三米的位置,四周爆出一朵朵流星狀的花火。剛停息,那邊的大煙花開始了,同樣是放于地上,體積比圓錐形煙花筒大了好幾倍,正正方方,得大人來點,冒了一陣煙,忽聽很重的一聲,一道火光躥出,眨眼便在空中。一顆幾乎布滿半張夜空的大煙花,照亮夜幕,照亮底下的世界,火光不斷射向空中,煙花不斷在空中開放、熄滅。
我轉頭看小若,她的臉色如瓷器表面的釉粉一般,煙花的光亮映在上面,一明一暗。她完全沉浸在了這煙火的聲光之中,那種帶著滿足和一絲興奮的表情在很長一段時間內大概會一直停留在我腦海。她注意到我在看她,朝我笑了笑,我又見到唇角背后那顆尖尖的小虎牙,她說,煙花好看吧?我說,好看。她說,我特別喜歡煙花,不知怎么回事。
月仙婆從屋內出來,問小若,爺爺晚上吃了什么?小若說,下午做了半碗面條,吃得晚,出來時問過他,說不吃了。月仙婆說,這怎么行,你還真依他,幾點了,鍋里餃子還有,趕緊拿些去。
我注意到小若臉上表情微妙的變化,她皺了皺眉,撇了下嘴說,煙花還沒放完呢,沒事,爺爺一天就吃這么些,你給他,他也不吃。月仙婆說,這姑娘,有時也拎不清,今天可是大年初一,吃個兆頭,不比往日,這樣,我拿去吧。轉身進了屋,我原想小若會有所表示,不料她巋然不動,任由月仙婆端出餃子,向她家去了,她繼續(xù)看天上的煙花,徐徐吐出一句話,真討厭。
我說,誰?月仙婆,你爺爺?她說,不是,這些事,有時特別煩人。我說,月仙婆也是好心。小若說,我知道,但我為什么不能好好看一場煙花呢。
煙花燃放到鼎盛之際,不僅這一片山頂,遠方天空也能見到它們的影子,那該是附近村莊的所在地,隆隆的聲響此起彼伏。小若臉上不快的表情很快消失,幾個煙花一起炸響時,拍了兩下手。不知為何,我的心里毛糙糙的,想起那間昏沉的屋里,小若的爺爺暗淡的身影,他的只剩三根手指的雞爪般的手,這樣的手,能握住一串念珠進行誦經嗎?以及木盒中那兩根干枯的斷指。一絲疲憊襲過心頭,煙花在我眼里失去了光彩,我對煙花本就沒多大興趣,覺得它們太虛幻了。左右四顧,想找一塊地方坐下,或直接回去休息。只見月仙婆跑過來,像喝醉了酒,昏邁的步伐跌跌撞撞,邊跑邊向我們招手。我說,小若你看。小若回過頭,月仙婆在離我們十米處停下,喘著氣,張嘴喊什么,周圍煙花聲太熱鬧,蓋過了她的聲音,我們向她走去。
小若說,月仙婆,你說什么?
月仙婆說,你爺爺走了。
小若說,去哪了?
月仙婆說,走了,圓寂了。
六
我躺在干凈榻榻米的白色被褥中,橫豎睡不著,空調吹著熱風,外機咕嚕嚕運轉著,遠處零零散散還有煙花炮仗的聲音,差不多也該結束了。
忙亂了一個多小時,云逝法師的遺體讓靈峰寺的和尚們運去了寺院,準備舉行符合寺院禮制的葬禮。寺中來了五位和尚,為首的正是云飛大法師,讓我得以一見這位將墨跡留在兩座寺廟山門牌匾上的方丈的尊容,和云逝法師一樣,相貌瘦削,顴骨突出,有了一定修為的僧人大概都這副樣子吧,不同的是,他的神情中透露著一派安寧,云逝法師則更多是孤寂。在他的指揮下,云逝法師的遺體得到了高規(guī)格的待遇,黃色綢緞裹身,搬運前四位僧人在那間屋子里念了一通往生咒,經幡引路,借由一條隱在翠竹林中的小道,從側門進了靈峰寺。進去前,云飛住持雙手合十,極為禮貌地向在場的人垂了垂頭,說了句,謝謝你們。
月仙婆喋喋不休,逢人便說發(fā)現(xiàn)云逝法師圓寂的過程。她端著那碗水餃,推門進屋,沒有一絲光亮,沒有一點聲音,站在正堂,外界震耳欲聾的鞭炮聲遠得幾乎聽不到。她把盛放餃子的碗放在佛主豎畫下的條案上,喊了兩聲云逝法師,沒有回音,掀開布簾,走入房間,月光中,云逝法師坐于南窗下,一副標準的打坐姿勢,身子骨硬挺,面容慈祥。她又喊了兩聲,仍沒回音,覺得不對勁,上前看了看,伸手探了探,哪里還有鼻息。他是盤坐著圓寂的,月仙婆說。仿佛成了奇跡的見證者,慨嘆連連。
小若從始至終一聲不吭,不少街坊鄰居去慰問她,她不說一句話,沒人見她流過一滴淚,神色很平靜。
躺著,想著這些,終究還是慢慢睡著了。做了個夢,夢到小若蹲在地上一只比她人還大的煙花筒旁,拿著一根香棒,小心翼翼夠引線,怎么都點不著。終于點著了,哧哧響了一陣,放不出來,急得她哭了。那夢之后,浮夢連篇,一個個碎片化的沒有關聯(lián)的夢境,有我奶奶、鄰居們、學校里的同學、云逝法師和月仙婆,這些在我生命不同時段出現(xiàn)的人,在這個夜晚陸續(xù)跑進我的夢里,將十幾年的時光快速回放了一遍。隨后被一記奇怪的聲音吵醒,像鳥在啄玻璃,睜眼發(fā)現(xiàn)窗簾外透入晨光,時間已是七點。又是一記。從被褥中出來,穿上衣褲,拉開窗簾,外面一片白,雪不知何時停了,積雪覆蓋了整個世界。
小若正站在這片白色之中,手里揉著一團雪球,聲音就是她把雪球扔在窗戶發(fā)出來的。
她抬頭對著窗口說,還沒起來嗎?我說,起了,這就下來。背上單肩包,下樓,在前臺辦了退房手續(xù),慶幸小六嫂沒在,否則免不得又被拉住,一通寒暄。服務員說早餐在后屋,我說不吃了。出門,小若迎上來,圍著一條圍巾,臉龐一側紅紅的,呵出熱氣,看來在雪地里站了有一會兒。我說,你怎么來了?她說,料想你可能一早會走,來送送。我說,這時候還能抽出身嗎,那邊怎樣?我朝寺院的方向撇了撇頭。她說,云飛方丈他們在打理,有一套流程,我?guī)筒簧厦?,過來看看,這就走?我說,走了。
我們在雪地里并排行走,甬道上的雪被清了出來,經過月亮門,隱約能聽到寺院中不甚分明的誦經聲。我沒進靈峰禪寺看看,昨天沒去,今天更不可能了,寺內某處,法師們應該正在超度云逝法師的亡靈,而小若送我下山。
出了山門,回到蒲脊嶺,那一條蜿蜒的山嶺,像一條白色長蛇,所見之處,除了兩道山壁,不管樹木還是嶺道,全潔白一片。道上的雪積了好幾公分,踩上去,半個鞋幫陷入里面,已有幾排深淺不一的腳印,不知是山上的人趁早下山,還是山下的人一早上山留下的。
長空如洗。
五分鐘后,我讓小若可以回去了,她還想繼續(xù)送我,這讓我大為不解。我說,今天日子特殊,你根本不用來送,不管幫不幫得上忙,都該留在寺里的。小若說,我知道,但我就想來送送你。我不好再多說,于是又走了一陣,一前一后,她走在我的右后方,再次停步時,不覺間到了半山嶺的那座亭子邊,我無論如何都不讓她送了。她點點頭,伸手進口袋,掏出一樣東西,交到我手里,是一只黃色小囊,類似平安符,里面塞著一節(jié)手寫的經文。她說,這叫靈峰戒牒,這一帶非常流行,昨晚在寺里求的,能保佑人平安,送給你。我感謝她的好意,放進背包。
亭子旁那棵根系插入石壁間的大樹以倒覆的姿態(tài)承接著晨曦,我看了它一眼,小若順著我的目光看過去,她說,這棵樹怪吧。我說,挺怪。她說,我來的時候它就在這了,云麓寺的慧能叔告訴我,它起碼有一百歲了,你想想,在石壁的縫隙間長了一百年!聽說它的名字叫槲寄生,冬天抽芽,開黃色花,春天結果。每次經過,我會想,這棵樹在石壁上孤零零的,怪可憐,但它的果實湊在一起,一根枝上長兩三顆,多的五六顆,白色珍珠般的小果珠,透明的,蠻熱鬧,很漂亮,我每年會來采一點,插在瓶子里,養(yǎng)在水中。
突然,她問我,你還會來的吧?我說,會來的。她說,什么時候?我說,這……不一定。她說,下回來時,我和你一起到外面走走,這次碰到爺爺的事走不開。我說,去外面干什么?她說,就到處看看,我長這么大,還沒好好出去逛逛,來這里之前的事記不得了,這些年,爺爺在,沒心思出去,現(xiàn)在,隨我自己,想去哪就去哪。話一出口,她似乎意識到這么說不妥,忙轉圜過來說,當然,以前想出去也可以,只是我不想。我說,好的。她說,那我們來個約定,你找個時間再來,就在這棵槲寄生樹下見面。我說,沒問題。她說,你得給我個東西,當作保證。我說,你倒是古靈精怪。她說,怕你賴皮。
不過我想到了什么,摘下背包,摸到那只奶奶臨終前給我的手鐲,它讓我擱在包的夾層內部,用一條絹布包裹,取出,攤開,兩根手指捻著,一絲溫熱旋即被外界的冷空氣帶走,冰涼的質感沁潤指尖。這鐲子色澤灰褐,夾雜著幾星渾黃,往深里看,能見到絮狀的白棉。它陪伴我奶奶度過了一生,睡覺時都不摘下,直到生命盡頭將其從腕口褪出,送給了我,看著它,眼前便浮現(xiàn)奶奶的容貌,現(xiàn)在,我決定給小若。
小若一看是玉鐲,不肯拿。我說,剛還說要東西作保證。她說,太貴重了。我說,我又不是送給你,再見面的時候你仍舊還給我。她說,那行,暫替你保管,你什么時候來,我什么時候還。我說,就這么辦。她拿過去,迎著日漸爬上山頭的太陽照了照,鐲身閃過一道稍縱即逝的光,她往手腕戴了戴,戴了進去,那和我奶奶的手腕常年接觸過的玉鐲內壁,觸到了小若的皮膚。
我們在嶺上分別,我往下走,在第一道拐彎處,停下腳步,回身看了看,她還在原地,向我揮手,手上戴著鐲子,身后是靈峰禪寺依稀可見的佛殿瓦頂。我感到一陣清涼,拐過彎,踏雪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