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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方必有烈焰

2023-08-15 00:49:34祁曉鹿
青海湖 2023年10期
關鍵詞:鋼廠二姐大姐

祁曉鹿

二姐打來電話時,他正坐在一個胖子對面面試。他手忙腳亂地掛斷電話。胖子至少比他年輕十歲,細小眼睛里流露出的審判與質(zhì)疑卻讓他不寒而栗。他沒聽清剛才的問題,客氣地請求再陳述一遍,胖子沒有了耐心,收起桌上的幾張紙,表示再找時間談。他知道已無多少機會,收起簡歷離開。二姐在西城照顧父親,沒有重要事情不會輕易打電話,他有些不安,一走出電梯回撥過去。二姐的聲音沒有異常,只說一周之后是父親七十四歲的生日,她希望他到西城給父親過生日。印象里父親剛過七十歲生日,那年父親獨自一人提前半個月回到哈爾濱,白天找老工友嘮嗑、喝酒、釣魚,晚上有時回來一聲不吭地睡在客廳沙發(fā)上,有時索性在工友家或澡堂子里過夜,玩性大得像個十七八歲的大小伙子。走的時候,父親特別舍不得,強忍著淚水,這才像個可憐的小老頭兒。他安慰父親,等換了大房子就把他接過來。一轉(zhuǎn)眼四年過去了,他別說換房子,半年前把工作都給丟了。丟工作的事,他沒跟父親說,起先他以為很快就能找到工作,沒想到大多數(shù)公司只想要年輕人,他一點機會沒有。

“爸確定要我回西城,而不是他要來哈爾濱?”他問二姐。過年時,父親還嚷著要來哈爾濱,說四個關系好的工友就剩下兩個了,再不來就晚了。他一邊嘴上迎合著他,暗地里讓二姐穩(wěn)住他。

“是,他要你回西城,你大姐也回來?!倍爿p描淡寫地說,在他聽來卻感覺是怕他不來,拿大姐給他施壓。

他們一家搬到西城時,大姐剛初中畢業(yè),沒合適的工作,索性在家里照看他和二姐,19 歲結婚,不久和老公一家人遷居到新疆喀什。那時是90 年代,沒有便利的交流方式,父親會寫信給大姐,只簡短幾句問好,有時隨信附寄一兩張十元或二十元面值的錢,這意味著他和二姐會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沒有新衣服。那時他八九歲,記得大姐大篇幅的回信,每次開頭都是:父親好,母親好,嘉敏好,嘉敩好。起先他很在意二姐和自己的名字出現(xiàn)在信里,一定要等父親看完后,再認真看一遍,看是否會問他別的事,自然一次也沒有。之后再有信,他就只看開頭那句問好是否有變化。新世紀后,大姐開始寄來包裹,巴旦木、葡萄干之類的干果,叫不出名字的茶葉,讓他們的大小節(jié)日充盈起來。大姐來西城探親則到了2006 年夏天。他記得很清楚這個年份,那一年他剛結束高考,成績比預測的好,他聽從父親的建議報了東北農(nóng)業(yè)大學。父親比任何時候都開心。那次他幾乎沒認出大姐,她胖了,體態(tài)和面容上已經(jīng)開始向永遠停在46 歲的母親靠攏。那之后,他定居在哈爾濱,再也沒見過大姐。

他從哈爾濱坐動車到北京,再轉(zhuǎn)乘到西城的動車。車窗外不斷有城市退后,遠去。困乏中,大段大段的夢境涌動,時而清晰,時而模糊。到西城時,這座舊城正陷在一場暴雨中,乘32 路緩慢穿過華溪東路,低矮破敗的建筑依舊圍繞著那座碩大的鋼廠。此刻,鋼廠悄無聲息,像匍匐在城市里的巨大怪獸。那座高近五米的鋼鐵巨人雕塑仍在3 號門前蹲伏著,他右手在前左手在后緊握著一根鐵棒,眼睛緊盯著面前的大鐵門,臉部的肌肉緊繃著,鐵棒深入地表之下,仿佛頃刻間可以撬起那座工廠。瓢潑的大雨中,鋼鐵巨人又多了一絲孤勇的氣息。他擦擦被霧氣覆蓋的車窗玻璃,直到鋼鐵巨人徹底融入城市模糊的灰色背景。

父親穿著灰色外套和黑色長褲,站在小區(qū)前的公交站牌旁,右手撐著一把黑色的傘,左邊胳膊肘緊緊夾著另一只長柄黑色的傘,認真搜索一陣從公交車里下來的乘客,繼而又保持肅立張望的姿態(tài)。他眼看著父親的眼神掃過他的臉,努力從人群中脫離出去,兩三米距離時,父親才認出他,眼角露出一絲安心的微笑,好像他是第一次自己上學平安回家的小男孩。父親腦門比以前更凸更亮了,兩鬢的發(fā)絲有兩三厘米長,稀疏地搭在兩邊,眼窩也比以前陷得更深,鼻子向右傾斜,鼻頭紅紅的,嘴角和下巴上的皺紋細密網(wǎng)狀分布,脖子上的肉松弛地墜著。四年前的那個活蹦亂跳的父親好像一下子老了十幾歲。走路時,父親謹慎地向前邁步,揀水淺的地方走,不斷費力轉(zhuǎn)身看他。

“這次回來請了幾天假?”進小區(qū)時,父親問他。

他一怔,才想起一直沒告訴父親他不上班的事。“請了七天?!彼届o地撒謊。

“怎么才七天?四天坐火車,就只剩三天?!备赣H似有不悅,表情里更多的是遺憾,好像在說車費花得不值當。

“大姐到了沒?”他問。

“還沒到,嘉敏說她明天到,坐飛機。哎,手里有幾個錢就想上天入地,我看還是坐火車好,安全不說,啥風景都能看,還能認識天南地北的人。”父親自顧自說著,往里面走。小區(qū)是二姐幾年前湊錢買的,去年她小女兒上大學后父親才搬過來。父親在電話偷偷透露在這里過不慣,他假裝聽不出父親的意思,敷衍過去。

但凡不是歇了半年,哪怕兩三個月,我也不會乘火車遭那份罪。他想,但嘴上沒說什么。

到了房門口,父親舉起兩把傘抖抖雨水,整齊擺在樓道里。他沒用鑰匙開門,而是將右手攢成一只拳頭,用突起的中指關節(jié)敲門,咣咣咣,極響亮的三聲。二姐應了一聲,好一會兒不見開門。父親轉(zhuǎn)頭嘴唇抿成一截線段,像犯錯的孩子在扮鬼臉。門開了,一張陌生的臉龐出現(xiàn)在乍然亮起的視線里。

“二姐?!彼泻糁辞逖矍耙扬@疲態(tài)的女人。她把頭發(fā)剪短,又燙卷,此刻不規(guī)則地翹在耳朵兩邊,像被兩股調(diào)皮的風反方向吹著。

“嘉敩,快進來。”二姐的臉上綻開燦爛的笑,話畢即恢復之前的神情。

他聽父親說過二姐買的新房很大,三室兩廳兩衛(wèi),住在里面空落落的,總覺得缺了個人。他趁換拖鞋的時刻,悄悄打量房子內(nèi)部,沒覺得寬敞,更沒感到父親說的那種空落落的感覺??蛷d被沙發(fā)、茶幾、破舊寫字臺、書架、電視機擠得滿滿當當。沙發(fā)上蓋了厚厚一層舊床單——其中一條藍格子圖樣的他高中寄宿時用過——看不出沙發(fā)新舊和材質(zhì)。茶幾上鋪了一層塑料布,要命的是被燙了好幾個大包。寫字臺、書架都是從舊家搬來的,每一件他都清楚來歷。只有電視機是新的,正在播放一部上映了近十年的宮斗劇。二姐給他倒水的時候,看一眼電視,把遙控器遞到他的手里。

吃完飯后,父親照例出去散步。雨沒有停,他看著父親單薄的身影在樓下小亭子里來回晃動。二姐洗完碗后進了自己的臥室,房門緊閉,沒有響動。

他記起小時候二姐鄭重地向父親要求獨立房間的情景,彼時他們一家五口擠在鋼廠生活區(qū)里,姐弟三人住臥室,父母住客廳。父親在他們房間安裝了高低床,底寬上窄,兩姐妹睡下面,他睡上面,剩余空間放了寫字臺和書架??蛷d做了隔斷,隔斷里面擺床和小衣柜,外面放一張剛夠四人吃飯的桌子。他記憶里,母親從沒有坐下來吃過飯,總是在廚房里兩三下扒拉完。面對二姐的要求,父親勃然大怒,二姐則把頭埋在被窩里哭了一晚,大半年沒跟父親說一句話,也許更久,他記不太清。

后來他偷看二姐的日記,看到很多類似這樣的句子:一定要走出去!越遠越好?。。∷浀媚切┕P觸用力的感嘆號,像幾把鋒利的匕首。只可惜,二姐走的最遠的地方不過是這個城市的最西邊。二姐上了一年高中,母親得了重病,大姐遠在新疆,父親只好托人在鋼廠替她謀了個活兒,她不愿意,又沒辦法,整天哭喪著臉,擠在一群婦女中間干活,晚上一有時間就看書。一年后,他發(fā)現(xiàn)她下班回來總是很晚,也不那么愛看書了。沒多久,他看到她和一個高個子一起下了公交車,高個子把她送到小區(qū)門口,一直注視著她進單元門。那時候西區(qū)還沒開發(fā),高個子家算農(nóng)村,父母種菜,他蹬著三輪給鋼廠食堂送菜。母親剛?cè)ナ?,父親知道了二姐和高個子的事,堅決不同意??赊植贿^二姐,她說,書你也沒讓我讀,還管我和誰在一起?父親說,這事兒我還真管定了!那高個兒我一看就是靠不住的主兒,啥苦都吃不了。二姐又說,你能吃苦,非得我們一家人跟你吃苦嗎?父親臉色一變,站起來巴掌狠狠摔在二姐的臉上。她撲倒在墻角,身體扭曲著,臉上污血和淚水混作一團,不屑地笑著說,我的人生在我手里,由不得你。二姐跟了高個子后,不來鋼廠上班,一門心思住在農(nóng)村種菜。父親一次也沒去過那里。他曾和同學騎行到西區(qū),幾個小工廠和蔬菜棚之后是大片農(nóng)田,連綴到山腳下。五年后,二姐帶著兩個女孩回來時,那間臥室空了,正好夠三人居住。她賣早餐、擺地攤,辛苦十幾年攢一筆錢,開了家服裝店,養(yǎng)活兩個女兒。誰也沒問過她和那高個子的事,她也從沒提起。

他還在迷迷糊糊的夢里,聽到客廳里乍起的喧鬧聲。是大姐一家人,她和她的丈夫、兒子、兒媳、四五歲大的孫子。他們手里都提著很多東西,原本擁擠的客廳更是堆放得亂七八糟。姐夫扛著一只被塑料袋裝著的全羊,四五人幫他取下來放在陽臺上。大姐看到他,熱情地招呼過來,和他們一起坐在沙發(fā)上。大姐比以前瘦了許多,皮膚緊實黝黑,看不出太多皺紋。

“提這么大只羊,坐車挺不方便吧?”父親看著羊問大姐。

“出發(fā)前郵寄過來的,不僅這只羊,還有其他東西也都提前郵寄了。這些東西比我們提前一天到你們樓底下呢。”

父親不解地看著羊,好像覺得羊是自己長腿跑來的。

飯后,大姐的兒子他們?nèi)顺鋈ネ?,父親帶著姐夫到附近路口去轉(zhuǎn)。姐夫沒上新疆前,也在鋼廠干,對這一帶有感情。大姐和二姐在廚房忙活,不停地說著話,有時會故意壓低聲音,有時不管不顧地大笑。他坐在放滿東西的沙發(fā)上,手不由自主地點開手機里的招聘軟件,快速翻一遍,又心煩意亂地退出來。

“嘉敩,你來一下?!贝蠼阍趶N房叫他,口氣像還拿他當小孩,要給他安排點家務活。

他走到廚房門口,二姐背靠櫥柜站著,手里拿著父親的手機。大姐在她側(cè)面盯著手機看。她們表情都十分嚴肅,二姐甚至看起來有點氣憤。他突然開始心慌。

“前兩天我發(fā)現(xiàn)爸在給別人轉(zhuǎn)錢,”二姐說,“1000 塊,我一開始以為他被詐騙了,可奇怪的是,微信里只有這么一條轉(zhuǎn)賬記錄,聊天或視頻通話都沒有。我看了他的轉(zhuǎn)賬明細,好家伙,一看我就坐不住了。爸從去年開始給她轉(zhuǎn)錢,零零碎碎地快轉(zhuǎn)了六萬。六萬啥概念,就是我可以把服裝店關了,啥事也不管,安安心心在家里躺一年。咱爸一句都沒跟我提起過。”

六萬,夠我還一年半房貸了,他想。他拿過手機,看那一串觸目驚心的數(shù)字,注意到對方的微信名:為了家人的幸福。

“她叫趙慶美,爸沒幾個好友,我都能對上號?!倍阏f。

“趙慶美?我好像有點印象,可具體想不起來是誰?!彼f。

“問題就出在這個趙慶美身上。知道舊小區(qū)的房子被誰租了嗎?就是她,原本一千五一個月的房租,我還在以前認識的份上給她減了三百,她倒打起咱爸的主意?!?/p>

“是那個鋼廠門口賣早餐的女人,賣了好長時間。”大姐說。

賣早餐的多了去,二姐都賣過一陣兒呢,他還是想不起是誰。

“就那個,”二姐不耐煩地指著自己的下巴,“這里有塊胎記,老用圍巾裹著。”

這么一說他想起來了,趙慶美應該有兩個和他差不多大的兒子,他記起有時上學路上,那倆男孩像猴子攀附在餐車上,腦袋和他媽一樣捂得嚴嚴實實,只見兩只眼睛滴溜溜地轉(zhuǎn)。

“本來和她沒啥交情,大概前年過年時,東北老工友們在鋼廠旁的一家餐廳里辦老鄉(xiāng)會,我?guī)е秩チ?。她認出了爸,說以前多虧了他照顧,原來有次她餐車壞了,爸幫忙修好了。他們互相加了微信,把我也加了,沒多久她就問我以前的舊小區(qū)租不租,我想空著也是空著,二話沒說租給了她,現(xiàn)在想想她應該早就和爸商量好了?!倍阏f。

“有沒有可能那錢她是向爸借的呢?”他若有所思地說。

“不可能!”二姐堅決地說,“咱爸啥人你也不是不知道,把錢看得比命還重,我買這房子,他也才給了我三萬。”

他當時買房時,父親給他轉(zhuǎn)了二十萬,又從工友那里借來五萬,他后來還了一萬,父親還了四萬??磥磉@些事,二姐并不知情。他轉(zhuǎn)眼一想,眼下父親手里應該沒啥錢了,他大學時鋼廠收益不錯,父親是技術骨干,工資還不錯,那二十萬大概就是那會兒攢的,沒幾年鋼廠運轉(zhuǎn)困難起來,干一陣歇一陣,好幾個月都領不到工資。看來這些錢差不多就是父親的養(yǎng)老錢了,他想。

“那我們怎么辦呢?要不報警吧?!彼f。

“先別報警,萬一爸樂意給她的,報了警也沒用。明天不是咱爸的生日嗎?我在鋼廠公園旁的餐廳里訂了一桌飯。鋼廠公園是鋼廠一號區(qū)原址上新修的,剛開放。爸老嚷著去看看,我們明天早點過去,讓姐夫領著他轉(zhuǎn),我們?nèi)苏医杩谌ヅf小區(qū)找趙慶美?!倍阏f。

“時間來得及嗎?萬一讓爸看出問題,或者找不到趙慶美呢?”我說。

“怎么來不及?你忘了我們舊小區(qū)就在一號門的上邊,十分鐘都能走個來回。”二姐說。

大姐遲鈍地應和著,神情卻像是沒聽明白的樣子,嘴唇微微開啟,好像有很多問題不知怎么開口。他看著二姐,感覺到一種久違而有力的牽引。初知此事時內(nèi)心翻起的驚濤駭浪已不知不覺平靜下去,僅有的一點感嘆全部與二姐有關。他知道,他們姐弟三人并不善于處理這樣棘手的事,二姐更甚,那種性格里的孤絕在她幼年的歲月里長成枝繁葉茂的荊棘,將她束縛得沒有絲毫空間。此刻他意識到,在與生活漫長的較量中,二姐早已沖決出來。

鋼廠公園除了門口扎成幾串的彩色氣球幾乎和鋼廠無異,寬闊的地面,灰色的車間,豎直的巨型煙囪,圍在墻上的柵欄,甚至是門口擺攤的人,都與他記憶相疊,同樣困頓、萎靡。

“哎?你看!”父親興奮地拉扯他,指著里面的一團灰色建筑。昨晚二姐一說今天的出游計劃,父親就顯得十分激動,今早更是起了個大早,收拾好帽子、水杯、雨傘等,像去春游的小學生。

他一點都開心不起來,那件事一直折磨著他。他想了很多。二姐干不過趙慶美怎么辦?大姐和他肯定幫不上什么忙。又或者父親知道了他們?nèi)齻€人去對付趙慶美,會怎么想?畢竟他們都不清楚父親和趙慶美有什么關系。他甚至想,假如真要回來那筆錢的話怎么處理?全部給父親還是他們?nèi)朔值簟罢咭馕吨嬖V了父親這件事,后者顯然并不地道。一連串的問題,讓他沒睡好覺,此刻又在想他們?nèi)嗽撛趺错樌撋?。他一直注意二姐的動向,她倒是樂呵呵地向大姐比畫著什么,看不出焦灼的樣子?/p>

“你看那煙囪里有火焰!”父親又說。

他順著父親的手指看到灰色建筑前豎立著的三根煙囪,中間的高三米左右,兩旁的高近兩米。三團若有若無的火焰跳躍在煙囪上方,一看就是仿生火焰。

“假的。”他說。

“怎么會呢?鐵水飛濺出來的火花白天看就是這樣絲絲縷縷的,晚上才是通紅一片,特別震撼?!备赣H認真地說。

“哎,難不成人家還會在公園里加工鋼鐵?”他有點不耐煩。

“吃不準,畢竟這是鋼廠公園。”父親說著往里走,一探究竟的認真樣子。

他焦急地向后看,二姐不在原地,大姐和姐夫茫然無措地看著他。他只好擺擺手,跟著父親往公園里面走。

二姐這時發(fā)來一條語音:“我買水的工夫,你和爸就不見了,正好你倆好好轉(zhuǎn)轉(zhuǎn),我們先去餐廳點菜?!?/p>

他反應過來,快步跟上父親,故意把二姐的語音大聲放給他聽。父親沒停下腳步,說:“破這費干啥呢?”

公園里沒幾個人,他們很快走到三根煙囪旁。其實在十米外父親就看出那三束火焰不是真的,走得緩慢極了,臉上的笑容蕩然無存。

“現(xiàn)如今假玩意兒可太多了,連火焰都可以偽造?!备赣H站在最高的煙囪下面,半昂著頭不甘心地說。

他不知道說些什么,轉(zhuǎn)眼看身后的一排排灰色建筑,都是一些由廢棄車間改成的游戲室。一張鐵門上面寫著車間體驗館,心想說不準那里可以看到真正的火焰,就對父親說:“我們要不去體驗館看看吧?”

父親也看到了那幾個字,點點頭,跟著他走過去。體驗館門口堆著一堆黃色安全衣,一個穿黑色短袖短褲的年輕人坐在一張凳子上靠著墻專注地打手機游戲,不斷傳出刺耳的槍擊聲。他在小窗戶里買票,父親認真看帖在窗戶邊的購票須知。

“體驗啥呀?一個人要二十塊錢?!备赣H說。

“大概是真的體驗加工鋼鐵吧?!彼驳亻_玩笑。

父親沒笑,反而更嚴肅了?!吧??那不是浪費資源嗎?掙錢也不是這個掙法!”這時旁邊的年輕人扔過來兩件安全衣,噗的一聲重重落在父親腳下。父親不悅地看一眼,轉(zhuǎn)頭對他說:“走!退票去!在車間里賣了快四十年命了,有啥好體驗的?!?/p>

“哎,你看不是這機會你還能進車間嗎?”他邊賠笑,邊給父親穿上安全衣。

室內(nèi)出人意料的亮敞,看來在設計上花了一些心思。三臺巨大的車床被涂上鮮亮的顏色,上面鋪著一張銀色的鐵絲網(wǎng),一條鐵繩和鋼管編成的軟梯在鐵網(wǎng)上面徑直盤旋著,像一座空中飛橋。那個年輕人從身后幫他們掛上保險繩,他看見軟梯的起點就在腳下,這才明白所謂“體驗”不過是從軟梯這頭走到那頭。

“爸,你能走過去嗎?”他問。

“能。你看那個沖壓機?!备赣H指著第二個機床,“我可是廠里第一個掌握沖壓機的技術。那會兒剛從東北來西城,明面上說的是引進人才,可誰都知道我們都是下崗了沒處去才拖家?guī)Э趤淼倪@里,那些本地小年輕沒一個把我們放在眼里。那會兒廠里進了一批新型沖壓機,誰都不會,專業(yè)技術人員也教不會,我就偷偷下功夫,不出一周就學會了,這才變成了技術骨干?!?/p>

“我以為你來西城之前就是技術骨干。”

“來之前我就當一天和尚撞一天鐘嘛,車間主任讓我往東我絕不往西?!?/p>

他扶著兩邊的繩子走上軟梯,倒也不難走,就是得要抓緊兩邊的繩子,不然晃得厲害。他慢慢走上機床上面,轉(zhuǎn)頭看父親。在一米之后,父親雙手緊緊攥著繩子,神情里有四年前那股勁了。他繼續(xù)向前走,到中間看清楚父親說的沖壓機,構造看起來復雜而別致,頗有些像陳列在藝術館的現(xiàn)代工藝品。他的腦海中第一次出現(xiàn)父親站在這臺機器旁專注操縱的情景。

他走下來,父親也很快跟下來,臉紅撲撲的,很激動的樣子。“說老實話,這家伙兒我有十幾年沒見了。”他說話時,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

走出體驗館,太陽在頭頂,比剛才還灼熱。他掏出手機,二姐在七分鐘前發(fā)來一條微信?!摆w慶美說是咱爸幾年前找她借的錢,第一筆是2015 年,借了五萬,不過有一萬年末就還上了,第二筆是2019年,借了兩萬。別看她說得有板有眼,我才不信呢,咱爸借這些錢干啥呢?她非說什么我爸寫了借條,這會兒正在翻箱倒柜地找呢。我看她使出什么幺蛾子?!?/p>

他看著信息,心里不禁咯噔一下。2015 年正是他買房的年份,當時父親只說從工友那里借的五萬,不著急還。當時解了燃眉之急,他卻沒過問是誰,一來他被房子、婚姻、工作的事弄得焦頭爛額,二來父親工友很多,他只認識走動多的一兩個。年末時,他得到了一筆年終獎金,拿出一萬還給父親,不料父親卻說工友不著急,他能慢慢還,好說歹說才收下那一萬,那之后他沒再過問這事。

父親的手突然軟塌塌搭在他的胳膊上。他轉(zhuǎn)頭一看,父親額頭上沁出細細密密的一層汗,面色潮紅,神情迷糊而痛苦。他背起父親,往公園外面跑,劃動水流般努力沖決出去。他頭昏腦漲的,感覺地面在晃動。他努力踩穩(wěn)每一步。

公園前停著一輛出租車,正有人往外出,他連忙跑過去。司機下來,幫他把父親安頓在后座上。

“中暑了是吧?”司機問。

“不清楚,以前從沒這樣過。”他說。

“去廠醫(yī)嗎?”

“不,去省醫(yī),上高速費不了多長時間?!?/p>

司機開始發(fā)動車,打開空調(diào),車內(nèi)空間瞬間如滑入蟒蛇腹部,冰涼潮濕。他從父親背包里找出水杯,扶著身體,給父親喝水。父親慢慢咽著水,呼吸均勻而舒緩,狀態(tài)好像沒他想象得那么糟糕。也許父親真是中暑,他想起剛才穿過的厚厚的安全衣。

手機發(fā)來一條微信提示,不用打開他都知道是二姐。他不想看,憋了十幾秒沒忍住。“趙慶美還真找出來了一張欠條,是兩萬的那條,看字跡真像是咱爸寫的。那一張她還在拼命找,我看找到的可能性不大?!?/p>

二姐的字里行間有了猶疑,好像拿不準信趙慶美還是信自己之前的判斷,有些詢問他的意思?!安蝗荒阆然貋戆桑值氖虑槲覀儎e再插手了?!彼猛昴切┳郑窠?jīng)歷了一段漫長的航程,覺得累,也覺得輕松了許多。他把手機息屏,裝進口袋里。

出租車從一片低矮的民房間沖撞而上,駛上高速,視野變得開闊。右側(cè)的建筑群漸漸塌陷下去,他們?nèi)缧旭傇谝粭l爬升的天路。

“我們要去哪里?”父親漸漸坐起來,不解地看外面。

“去醫(yī)院,你剛才暈倒了。”他說。

父親做錯事般垂下頭,又用余光使勁看窗外。他注意到父親突然抬起頭,一眼不眨地盯著遠處。他擠過去,順著父親的眼光望過去。是一束細小的火焰,閃爍在一根水泥色煙囪上,底下是一座小型工廠,再底下是一座地勢平緩的山腰——和出租車正在行駛過的地勢差不多。

“車窗外看著怎么這么像哈爾濱?”父親眼睛緊緊盯著那一束火焰,似在問他,又似在自言自語。

他想說哈爾濱早沒有了這樣的小工廠,話到嘴邊,不自覺咽下去。那不過是殘存于父親記憶中的故園印象,正貼合貧瘠時刻內(nèi)心所持的點滴渴望,也許渺小閃爍,一如車窗外一閃而過的細小火焰,卻照亮了父親艱險漫長的生活歷程。

“嗬!這不是西城嗎?我真是老糊涂了?!备赣H把眼光往回收,掃過千篇一律的住宅樓,眼睛停留在比其他地方破敗的華溪東路上,碩大的鋼廠仿若一張斑駁的地圖?!叭ド夺t(yī)院呢?我這不是好好的嗎?”父親似大夢初醒,坐起身子。

“我不是剛說中暑嗎?沒啥大問題?!彼緳C在前面笑呵呵地說。

“那麻煩師傅,從前面出口下去,折返到鋼廠公園門口?!彼f。

出租車剛駛出高速路口,他的來電鈴聲從轟隆行車聲里冒出來。這回是大姐。他沒來由地感到安心,猜測是他們?nèi)穗x開趙慶美家叫他和父親去餐館吃飯,慢條斯理地按了接聽鍵。不料還未聽到大姐的聲音,那邊尖銳吵鬧的聲音先傳來,他趕緊握住手機,身子往車窗邊躥。

“趙慶美沒找到那張五萬的借條,嘉敏咬定她騙了咱爸的錢,趙慶美說這是給她潑臟水,兩人吵得越來越兇,我根本擋不住?!贝蠼愕穆曇舨煌n澏?。

“這樣,你叫住二姐,明明白白地給她說那五萬是咱爸給我買房子時借的。你們誰也別吵了,現(xiàn)在去餐館點好菜,咱爸要過生日。”他鎮(zhèn)定地說話,即使父親頭轉(zhuǎn)過來,慌張地看他。

“爸,我在想,要不這次你跟我回哈爾濱吧?”他掛了電話,不等父親說話,故意岔開話題,說出那句久藏于心卻沒有勇氣說出的話。

“真的嗎?”雀躍的表情在父親滿是皺紋的臉上緩慢蕩開,繼而變沉靜,乃至近似哀傷的肅穆?!拔也蝗?,我早不想去了。要去的話,一退休就去了,現(xiàn)在沒那個心力了。”父親低聲而認真地說著,好像再一次確定在內(nèi)心反復盤桓過的答案。

他不再說話,默然看著窗外快速流動的一切。那座鋼鐵巨人的雕塑迅速從他眼前劃過去,只一瞬間,他卻看得無比清晰。鋼鐵巨人依舊蹲踞狀,較之前顯得低矮許多,仿佛頭頂遭了陽光的狠狠一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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