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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頂上

2023-08-15 00:49:34野素夫
青海湖 2023年10期
關(guān)鍵詞:哥哥故鄉(xiāng)年輕人

野素夫

1

我熟悉這個年輕人,但似乎經(jīng)過一個早晨,一絲風,一片樹葉的悸動,一聲神秘的嘆息之后,一切突然陌生起來,如同一面粘滿污垢的鏡子,照了好多年,突然有一天鏡子干干凈凈,再也不認識鏡中的任何東西。更讓人不能忍受的是,我總覺得有個影影綽綽的人跟了我三十多天,我一直等待著機會,要么這個影子人對我出手,要么我對影子人出手。

多年來,我始終認為自己是一塊橡膠,跟在別人后面,擠公交,擠火車,擠排隊,被人擠扁,或把人擠扁。眼下我跟著這個熟悉而陌生的年輕人,進電梯,看他按下最高的32 層。我肚子在電梯中膨脹著橡膠的特性,年輕人有些嫌棄地往角落里挪了一步,抱著雙肩,盯著樓層號。

變化的樓層讓我莫名緊張起來,我注意到那個影子人也跟著我進了電梯,這個影子人一現(xiàn)就總是和一只螞蟻有關(guān),這只螞蟻是從哪里來的?或許是我小時用放大鏡曬死的那只,或許是那只用馬尾巴拴在樹上的那只。我始終認為這句話是準確的,出來混,總是要還的,這不,深夜,兩個人,一部電梯,深夜,總讓我心緒煩亂。

快到頂層了,我說:“年輕人,拿好衣服。出了電梯,再往上爬一層樓,穿過那道小門,就到樓頂。你好像還有點猶豫,人就是這樣的,遇事總會猶猶豫豫。要不怎么叫人呢,如果是一頭驢,它就不會這樣想了?!?/p>

聽了我的話后,他在小門前停了下來,腳在抬與不抬之間徘徊。

我說:“這小門背后有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熟悉這門,你看,我一擰不就開了嗎?我來了好多次了,這鎖子是聾子的耳朵樣子貨。噓!年輕人,別那么大聲,聲音太大,會有東西跳出來,我是說那些穿黑皮的保安,躲開這些保安還真不容易。

記得我第一次來這里,一進大廳,保安就發(fā)現(xiàn)了我。那時我一身霉味,衣服上開滿霉花,人家保安還能不發(fā)現(xiàn)我?那時我一天只吃一袋方便面,胳膊帶腿軟成了泡久的方便面,軟綿綿地被他們抬出大樓?!?/p>

沉默了半天,年輕人終于說話了:“你是誰?你為什么跟著我?”

我微笑了,多年的闖蕩,讓我有了點信心,只要別人一搭話,我就有辦法接下去。而今晚我只想跟著這個年輕人,說說話。

我說:“我是誰?我不知道,我熟悉你但不認識你。我第一次來這里,一來跟老板要賬,二來這里有最高的樓頂。如果運氣好,我能看見像樣點的星星。我知道你會笑話我,都混成這樣了,還想找像樣的星星。說實話我還是想再聽聽城市的聲音,更想聽到故鄉(xiāng)的聲音。你可能知道,我來自農(nóng)村,來自那個遙遠的鄉(xiāng)村。親戚們還盼望著我回去,盼望著我?guī)退麄円话涯兀≌f實話,你笑的樣子我似乎在哪兒見過。

現(xiàn)在我們都是老熟人了,因為在這深夜,我們在最高的樓頂相遇,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目標,那就是站到最高的樓頂。想想,樓頂上能做什么呢?簡單,給人生做一次減法,看星星,看完星星,頭朝下沖過城市的聲浪,讓耳邊的風像故鄉(xiāng)穿過楊樹林那樣穿過我們的耳膜,穿過我們的身體,穿過我們最柔軟的心,我們就能聽到故鄉(xiāng)的心跳聲?!?/p>

年輕人的臉上掛滿了嘲諷,嗓子里咕噥了一聲:“故鄉(xiāng),你的故鄉(xiāng)早沒了!”

我有點不爽了,葉落歸根,人老歸土,年紀輕輕怎么說話的,但說實話我心里沒有一點底氣,我說:“故鄉(xiāng)還在呢,故鄉(xiāng)……好吧,我承認我很多年沒去故鄉(xiāng)了,所以就想站在這里聽聽聲音。年輕人,你臉很白,白得像這城市夜晚反光的烏云。當然了,每個頭朝下的人臉都會變蒼白,慘白,死白。這只是瞬間,你會馬上明白,頭朝下時血會涌到你頭上。你不會再蒼白,那時沒有人會注意你的臉,你只能聽到呼呼的風聲穿過身體,穿過你的記憶?!?/p>

果然年輕人的臉色白如雪,我有點小得意,我說中他的痛點了,他頂住小門,不讓我進。他似有深意地說道:“既然說起了故鄉(xiāng),你在故鄉(xiāng)是不是聽過一個故事,說是一個人被大魚吃進了肚子?”

我說:是魚吃人?你往那邊讓讓,讓我在小門上靠會,這個小門是我安的。你點什么頭,難道你認識我?算了,這城市里認識我的也多,我曾為這棟樓打過工,我從這棟樓的負三層一直打到了三十二層。閉上眼睛我都能看到這座樓從無到有,從負三層到三十二層的過程。那時這里一片荒蕪,我們來到這里,搭起工棚,生起火,我們懷著火樣的熱情抵抗著城市寒冷的冬季。工棚從一間變成一排,挖掘機轟鳴在深深的基坑里。深沉的基坑常讓人想起空曠無垠,我懂這個詞,空曠無垠是不是很文學化?我也算個半拉子碼字的,按現(xiàn)在的說法就是,我是被命運耽誤了的才子。我還會唱歌,是不是很可笑?我沒時間吹牛,我也被影子人跟了一路,現(xiàn)在那人就已經(jīng)在小門外,說不定他還坐在樓房的邊緣上,晃著長腿,等著我呢!我有過舞臺,見過許多掌聲和喝彩。但這會兒我不想唱,不想在這風聲中,不想在這高樓上。在樓頂上最好的歌唱家只能是風,它的每一聲歌唱都能把醒著的城里人撕扯得體無完膚,撕扯得睡不著覺。

看樣子,你是不想讓我進這個門。那沒什么,不過是一扇門罷了,我們從小到大,穿了多少扇門?而現(xiàn)在我們還記得多少門呢?我們都是頭要朝下的人了,頭朝上很難,頭朝下很容易,只不過是閉眼之間。就像電梯那樣,叮一聲到頂了,叮一聲到底了。當然我們是聽不到叮,只能聽到耳邊呼呼的風聲,就像小時候刮過山崗的那陣風。就像當年,在高高的山岡上,哥哥逼著我聽城市的聲音。但我只能聽到山風穿過山崗,只能聽到揚起的破塑料片在風中亂吼亂叫。

我還清楚地記得,那時我家馬車被父親趕到金場,家里只剩下一只毛驢,瘦毛驢總想欺負我們。那些日子,我和哥哥得把家門口高高的牛糞堆運到地里去。雖然春天已到高原,可經(jīng)過一個冬天的積累,寒冷已深深鎖住牛糞堆,我倆高高揮起的十字鎬只能刮一點糞堆的表皮。

從早到晚,我不停地看天空。盼望著飄來一朵云彩,盼望著一場厚厚的大雪,把牛糞堆蓋得嚴嚴的,我就能躲幾天提著小火爐玩。但那些云彩不愿停下匆匆的腳步,我怎么盼都盼不到春雪到來。只能乖乖跟著哥哥去拉糞。

我家的田地在高高的山坡上,從家到田地,毛驢要休息上好幾次。有時我們還得拼命推驢車,但不管我愿意不愿意,那高高的糞堆就在那兒,我們沒有任何選擇。

年輕人,你往那邊讓讓,讓我坐下。至于那個影子人和那只螞蟻就讓他們先等我吧,他們跟了我好多年了,他們有的是時間。我忙了一天,就想休息會兒。城市的時間單位是秒,每一秒都響得像打雷,快得像閃電??晒枢l(xiāng)的時間單位是年,沒有聲響,沒有動靜,就像墻上的那塊老水漬,橡皮一樣黏著不動,所有的事在不動中穩(wěn)穩(wěn)當當?shù)模@樣我們還能唱唱花兒。那時我們把驢車趕到上坡路時,哥哥總喜歡唱這首花兒:

大雪下給了整三天,

雪花兒飄給了九天。

哭下的眼淚拿桶擔,

尕驢兒馱給了九天。

說實話,剛開始我聽不懂。后來我才明白花兒里有眼淚,但哥哥總把花兒唱得歡天喜地。一輛驢車,一座大土山,一條斜土路,一個昏黃的太陽,一個唱花兒的人,這情景常在我夢中出現(xiàn)。

那綿延的土山能遮擋一個孩子的眼睛,我和蓮跟在驢車后,突然哥哥拽停了驢車,哥哥一臉激動,大聲地說,聽!你們聽!

我努力豎起耳朵,我耳邊只有風聲。自然在故鄉(xiāng),挾帶沙土的黃風掠過不同的東西,總會唱出不同的歌聲。柳條上唱出哨子樣尖細的聲音,耳朵上唱出呼呼的風箱聲,碎紙片上唱出嘩啦啦的流水聲,玻璃上唱出沙沙的磨刀聲。

蓮和我一樣,只聽到風聲和一兩聲野狗叫聲。

我說,什么都聽不見!蓮也搖搖頭。

哥哥說,再聽,用心聽,是不是有汽車喇叭聲!

蓮聽了一會兒,點點頭??粗彽哪?,我靜下心來,可耳邊的風聲不停地給我說悄悄話。終于有那么一刻,我聽到了一兩聲汽車喇叭,隨后消失了。

但哥哥癡迷地聽著,黃風一點都沒有改變哥哥的表情。他一臉欣喜,大聲喊道,聽,汽車喇叭!知道不,在這些大山背后有一座城市,那里有汽車,有餅干,還有鋪磚的地面。好好學,考到那個城市去!

哥哥的花兒調(diào)子高了起來,驢也跟著哥哥吼了幾聲,惹得我和蓮哈哈大笑。

對了,年輕人,你喜歡書嗎?我哥非常喜歡書,往地里拉肥料都會帶一本書,念呀念的,當然哥哥的成績總是第一?!?/p>

今天我不知道怎么了,居然跟這位年輕人說了這么多。身體感覺像灌了鉛,但精神卻像打了雞血。年輕人邁進了小門,我跟了進去。樓頂?shù)娘L呼地吹過來,我不由得搖了搖,像一根蘆葦草。

年輕人看看我,說:“這么多年,你沒回過故鄉(xiāng)吧!現(xiàn)在土地過度使用化肥地都硬成鐵板了,收割機,播種機跑來跑去,牛沒有了,馬沒有了,地都荒了!你的故鄉(xiāng)又在哪里呢?”

2

沉默在樓頂,靜立在風中,面對年輕人我不知道說什么了,地荒人去的那些話我曾聽過,但從年輕人的口中說出來那么驚心動魄,但今晚我還得說些什么,樓房的邊上還坐著那個跟了我三十天的影子人,他的腿在風中晃來晃去,那只螞蟻還在那兒,一動不動。

我說:“金窩兒銀窩兒,不如自家的狗窩兒。但我們還能回到故鄉(xiāng)嗎?我們適應(yīng)了城市的燈光,適應(yīng)了城市的水泥,適應(yīng)了城市的氣味,適應(yīng)了城市的眼神,甚至適應(yīng)了城市的秒針。別怪我說話刻薄,現(xiàn)在你回去,故鄉(xiāng)的松軟的土路會閃折你的腰,故鄉(xiāng)清新的空氣會讓你鼻子癢得打噴嚏,故鄉(xiāng)那長長的計時方式會讓你忘記歲數(shù)。

看你那樣子,來西寧時間也不長。城市的燈光怎么一點都照不亮你的眼睛呀?故鄉(xiāng)的夜晚是黑的,星星是亮的,眼睛是亮的,話是亮的,做事也是亮的,人心也是亮的?!?/p>

年輕人點上一支煙,又給我一支,我已戒了幾十年,我沒接。

我說:“那你為啥跑西寧來?你不用說,我就知道,你是窮光陰逼上了??墒歉F光陰逼上的人一點不像你,那些人不是兩手空空來這個城市的,他們帶著工具,鋼釬、電錘、灰刀,還有拉面的手藝。不帶工具來這個城市就是流氓加無賴?噢,你帶了一副麻將?可這麻將屬于別人,你只不過用用而已。你出的每張牌,那些人知道得清清楚楚,所以你賣油菜籽的錢最終是人家的。二八杠是你推的嗎?那是大老板沒事玩的,一兩萬在大老板手里不過是個小石子。而你是學大牛拉糞脹爛溝子哩。跟你打麻將的那三個人我見過,他們在大眾街混了好多年。

在城市獨來獨往的都是大師級的,而那三個人是豺狗子,專掏人腸子吃。沒有人能從他們手中贏過一塊錢,比如那個瘦高個喜歡摸頭發(fā)吧,摸一次頭發(fā)就是一個暗號,摸兩次又是一個暗號。所以你輸錢很正常。你跟他們打了好久,關(guān)系很好?人家與你的錢關(guān)系好,不信你現(xiàn)在就打電話給他們,跟他們借錢,他們會借嗎?

這里不是你村子,也不是你下方棋的大樹底下。說實話,我還是非常想念當年山岡上的那個聲音,我哥肯定聽到了什么。但我沒聽全,沒聽準,沒聽清。

那時故鄉(xiāng)的碧桃花終于飄落,在叔叔們的幫忙下地種完了,天空里,村莊里,家里,鼻子里,甚至腦門兒里都飄著一股濕潤的味道,那就是大地開耕后散發(fā)的香味。經(jīng)過一個冬天,大地終于醒了,它伸了第一個懶腰,驚醒了它所孕育的一切,以各種各樣的形態(tài)展示著它們的存在。

我們放學回家,提著風箏往村頭跑。迎面的風呼呼向我們打來,打得蓮的頭發(fā)散在風中,打得風箏的尾巴啦啦直響,但我們心里是歡喜的。風越大越好,瓦片風箏能高高升上天。

風箏長長的尾巴在空中悠閑地輕輕舞動,一會兒左,一會兒右,我們的風箏飛得最高。

突然,風箏斷線了。蓮還舉著線軸跑,似乎那風箏能飛回來。我和哥哥也跟著風箏跑,風一陣緊似一陣,眼睜睜地看著我們的風箏在空中飛得越來越高,越來越遠。

我們?nèi)俗陲L中,任空曠的風呼呼地掠過我們的耳邊,我們的眼窩灌滿眼淚,以致后來有人對我們?nèi)嗽陲L中哭泣的情景記憶猶新,多少年過去了有人還在說這事。

事情很快就清楚了,我終于知道兩天前的風箏線斷得真不是什么好兆頭。

甘肅淘金場里的凍土消融了。淘金人往地下鉆洞淘金,深深的洞里架著長長的梯子,初春的余寒給長長的梯子蒙上一層薄冰。我父親和蓮的父親踩著梯子往下走,走到半腰兩人滑進深深的洞里。蓮父親無常了,我父親摔斷了脊椎癱瘓了。

全村人都給蓮的父親送葬,阿訇們在清真寺里擠了一院子。蓮的父親早早地洗了大凈,用白布裹了停放在清真寺臺子上的擔架。蓮頭上包了一塊紅紗巾,坐在擔架旁邊,她不停地揭開芷布,又小心蓋上,似乎她父親會隨時醒來。

我們這里的習慣是抬亡人到墳墓的速度越快越好,大家都認為亡人奔土如奔金。等阿訇們禮完中午拜,給亡人站過者那則(殯禮),人們前擁后簇地把蓮的父親抬到墳上。

初春的寒風吹拂著墳園里的黃草,偌大的墳園安靜下來,只聽得見阿訇的誦經(jīng)聲。蓮父親的擔架淹沒在野草中,我們大家都淹沒在野草中,風在野草尖上來回奔跑著。

亡人走遠了,活人就得受著。在炕上躺的時間長了,父親煩躁起來,用手一下一下地掐大腿,父親說這樣就能掐活神經(jīng),可疼痛越來越遠,大腿上只留下一塊塊青紫色。

蓮的課桌空空落落,我的心也空空落落。

哥哥常坐在山崗上沉默,那天他唱起了花兒,沒有一句歌詞,整首花兒只有一個哎字,這個哎字循環(huán)往復,一會兒高到天上。吼到高處時聲音貼在刀尖上,哥哥的肺似乎要破裂在這高音上。一會兒又低到水面,蒼涼的歌聲深埋在他的胸腔里。

平時大人們不讓唱的花兒,此時卻讓我們撐過了好幾世。

想著父親,想著蓮,我明白,我們的好日子不會再來了。

哥哥站了起來,他從口袋里拿出一塊臟兮兮的手帕,擦掉了我倆的眼淚。

哥哥指著遠山說,聽,有沒有汽車聲!

我倆呆呆地望著遠方,哥哥生氣了。

我從沒見到哥哥會發(fā)這么大的火,他走過來,使勁搖著我的肩膀,把我的頭像皮球樣搖來晃去,像秋天的蘋果快要搖下來了。這樣也好,我什么都看不見,什么都聽不見,什么都不知道,多自在呀!

哥哥指著遠方的山,今天你聽不到汽車的聲音,你就不是我的弟弟!淚水彌漫在哥哥的臉上,我從來沒見過哥哥如此悲傷。

我用心聽起來,果然能聽到一兩聲汽車的喇叭聲。

我說,我聽見了!

哥哥說,你替我去看看遠方的汽車,這是我和你的約定!

遠處群山逶迤在綿綿不絕的夜色里,只留下一層又一層淡淡的痕跡,天似乎只哭了一下工夫就黑了?!?/p>

年輕人動了動,用手使勁插進了頭發(fā),撥拉著頭發(fā),想撥拉出頭發(fā)里的什么東西,會不會是我曾經(jīng)看到過的油菜籽里的那只螞蟻爬到他頭發(fā)里了?他撥拉了半天,也沒撥拉出什么來,他有點絕望,他沉默了一會兒,說:“老人們早就說了,到現(xiàn)在這個光陰,人人有千里眼,順風耳,這不,手機就是這個千里眼,順風耳呀!你不用再像過去那樣站在山上,你坐在家鄉(xiāng)的炕頭上,用手機快手就能聽到城市的聲音,看到城市的燈光,看得多了,聽得多了,向往變成了欲望和瘋狂,誰還會在意你那時向往城市的聲音呢!快手是個好東西,能找人,還能丟人,故鄉(xiāng)丟了很多人了,再也找不回來了……”

這時那個坐在樓頂邊緣的影子人回頭朝我笑了一下,他跟了我三十多天,他用慘白的臉讓我忘記睡眠的滋味,從眼前的這個年輕人的表情來看,他似乎沒看到那個影子人,這么一說,那跟了我三十天的影子人只與我有關(guān),與別人無關(guān)。

而眼前的這個年輕人,又用他的軟不拉嘰的話,讓我在棉花里寸步難行。我決定不再接年輕人的話頭,繼續(xù)說下去:“你不懂,山岡上的聲音刻在我耳朵里了,我的耳朵能想象出一座城市,進城成為我最大的夢想。那時流行考中專跳農(nóng)門,拿光光堂堂的工資,理所當然地當個干部。我在學校拼命學習,第一年沒考上,我又回學校補習,終于考上了交通中專,那個高興呀有點像你打麻將贏了錢。

我進城了,我的人生將因離開故鄉(xiāng)而不同起來。我珍惜機會,勤奮學習,當別人在路燈下卿卿我我時,我捧書學習。當別人吃著豐盛的飯菜高談闊論時,我悄悄咽下哥哥捎來的鍋盔。我從不抱怨,我感謝命運。

當年哥哥讓我聽到了城市的聲音,現(xiàn)在我終于踩在了城市的土地上,聽著它呼嘯的城市聲浪,感受著它的體溫,聞著能鉆進心里的丁香花。我多么盼望父親和哥哥也能看到這些,可我不敢請他們,怕同學們笑話。

我來城市的第一個愿望就是買雙皮鞋,亮堂堂地踩出去。為了這個愿望,周末我到西寧邊緣地帶,撿空瓶子,拾垃圾。夕陽西下時,在湟水河邊找處干凈地洗洗,湟水河在我身邊清澈而寧靜。

錢湊齊了,買皮鞋又是個細活,大十字的高昂的價格讓我悄悄溜到偏僻的街頭小巷,一個偏僻的小賣鋪里終于看到合適的價錢。其實這家小賣鋪旁邊還有更便宜的一家,但我看到店主坐在輪椅上,旁邊站著一個頭發(fā)亂成麻的小姑娘。店主的無助的眼神,慘淡的生意,西沉的夕陽,城市的另一種蒼涼成為我人生的背景,我走進了他的店鋪,買下了人生第一雙皮鞋。

我無限期待這雙皮鞋,我甚至想象著用它敲開城市的大門。這感覺有點像你第一次來城市賭博贏得第一把。你似乎看到了推開城市門縫時的第一道亮光,你似乎摸到了城市的門把手,你似乎聞到了城市的香氣。

我做了一晚上的好夢,做好了皮鞋即將帶給我的一切美好包括愛情的準備,對初到西寧的我來說,有什么比這雙皮鞋更能讓人體會到城市的感覺呢?故鄉(xiāng)的千層底布鞋確實舒服,可是它怎能羞答答地溜進心愛姑娘的法眼呢?

早晨,陽光真好,空氣真好,心情真好,一切真好。我穿著皮鞋,走進教室,我跪下假裝系鞋帶,我還刻意地跺腳,我甚至踩了別人一腳,但他抬起頭看了我一眼又疑惑地埋下頭。我心儀的姑娘連頭都沒有抬。

我仔細地觀察起大家的鞋,突然驚恐地發(fā)現(xiàn)所有人都穿著皮鞋。也就是說我是班里唯一穿布鞋的學生,這讓我感覺自己像魯迅筆下的那個唯一穿長衫站著喝酒的孔乙己,孔乙己還有一點榮譽感,而我心如涼灰。

我灰頭土臉地回到座位上。

下午是體育課,我沒有運動鞋。穿上皮鞋后沒心換布鞋,跑了幾步突然感覺腳上涼颼颼的。低頭一看,右腳皮鞋像青蛙一樣半張著嘴,右腳大拇指愜意地曬著太陽。

我找了個借口溜出隊伍,狂奔到補鞋攤。才發(fā)現(xiàn)皮鞋是牛皮紙上噴了一層漆皮。我咒罵著那個坐輪椅的店主,從他爺爺?shù)臓敔斄R到了他奶奶的奶奶??梢幌氲侥莻€夕陽中的小女孩,我又平靜下來。補鞋人看我可憐,又用一點皮子縫在里面。從這以后,有重要活動時,我才穿它,小心地邁著怪異的小步,避免拇指再次出溜曬太陽。

是的,皮鞋讓我重新認識了這個城市。

三年中專匆匆而過,前兩屆畢業(yè)生的分配已出現(xiàn)問題,本科大專都分配不下去了,到我們這一屆中專,分配工作已成為過去式,沒有了!

也就是說我端著鐵飯碗進了學校,還沒有離校,就眼睜睜地看著飯碗碎成一地。有門路的人勉勉強強地分了一些小工作,而我空手來到西寧,又要空手回到故鄉(xiāng)。

其他人都出去找工作了,偌大的宿舍只留下我一人。我病了,在宿舍躺了一星期。我沒給哥哥捎過一句話,守門人看我可憐就讓我悄悄住了一個假期,但他說一開學我就得搬。

我不敢回故鄉(xiāng),不敢兩手空空地去見我的哥哥,我的父母。我對不起哥哥曾為我們拾糞取暖而凍傷的手,對不起全村人擺的那桌送別席。”

煙頭的火光在年輕人的臉上明明滅滅,他幾次想站起來,被我按下來,年輕人說:“你還有那雙皮鞋,我什么都沒有了,我輸了,我輸了故鄉(xiāng),我又輸了城市!”

年輕人的這些話我似乎熟悉,眼前的場景我又仿佛在哪兒看見過,我疑惑地看了看不遠處那個跟了我三十多天的影子人,他給我了一個曖昧的表情,似乎在提醒我,那個年輕人就是我,甚至那個跟了三十多天的影子人也是我??墒茄矍斑@樓頂?shù)娘L,這樓底下傳來的喧囂也是假的嗎?

我決定了,順著我的思路說下去:“年輕人,你經(jīng)歷過兩手空空嗎?兩手空空就是一無所有,至少你還有麻將!你要跳樓對吧?啥事都可以急,唯獨死不能急。如果勾命天仙沒到你身邊,你跳下去,還會半身不遂地疼醒。那時你會想喊都喊不出來地過完一生。

你看看周圍,那些樓在燈光中像不像故鄉(xiāng)的樹?這些樓會說話,那些泛著路燈光的地面也會說話,就看你怎樣聽了?,F(xiàn)在我們站的這棟樓是城市中最高的樓,準確地說是海湖最高的樓,是西寧離星星最近的樓,你能感覺到城市的風在我們耳邊大笑著飛過,那翅膀的聲音中都帶著笑聲。白天太陽烤曬的熱量一陣陣地吹到樓頂來,讓我們感覺到溫熱,這是生命的溫度。

你再聽聽,樓頂上你能聽到什么嗎?你從故鄉(xiāng)來,你肯定聽過老人講的穆薩在山頂?shù)墓适拢鋵嵲诟咛幬覀兠總€人都在盼望聽到點什么,不是嗎?你可能不會這樣想,因為你的心被錢迷住了。

聽不到,那是正常,你得像我一樣,多來這樓頂聽聽,多來這樓頂死幾回,你就能聽出點什么。

就像當年我哥哥讓我在山岡上聽遙遠城市的聲音一樣,哥哥還是把退學決定告訴了父親。父親氣得拍著自己沒有知覺的大腿,那響亮的聲音震得我們心兒發(fā)顫。父親看到他的未來又多了一層黑暗。他想借這拍打聲改變哥哥的決定。

哥哥依然站在炕沿邊小聲說道,阿達(父親),你腿腳不利索,阿媽(母親)眼睛看不見,我就不上學了,我照顧家,讓弟弟上學,讀到城里去!

父親的頭吧嗒一聲無力地垂下來,他脖子上的骨節(jié)似乎一個接一個地掉了。我聽到了那些骨節(jié)掉在地上鈍鈍的聲音,砸得我手忙腳亂。我說,我留在家里!

哥哥說,你忘了我倆的約定嗎?我沒出聲。

第二天哥哥醒得很早,他吧嗒吧嗒地去了草房,又吧嗒吧嗒地在廚房里忙活,一會兒又去牛圈給牛拌料,這活平常也是哥哥的??墒墙裉煳矣X得一切那么清晰,那么與眾不同。母親摸索著爐子上的茶壺,摸了半天卻摸不到,父親的大腿又紅了。

我快快地吃了半塊饃,背上書包,臨出門又不由自主地喊哥哥。哥哥沒吭聲,我知道他這會兒躲在草房里,從草房里看著我背著書包遠去的背影,他用草塞住嘴,努力不讓我們聽到他的哭聲,也不想讓我看到他的痛苦。

秋天到了,大地脫去它的盛裝,田地空曠起來。年輕人,你可以在這空曠的田地里撒開腿跑,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可你再怎么跑也跑不出這層層的山,就像我們現(xiàn)在站在這城市的樓頂,你永遠也走不出這城市水泥的森林一樣。那時我和哥哥總會在秋天的山上,望著遠方,想著遙遠的城市。

秋天也是我害怕的季節(jié),父親癱瘓在炕,母親失明,田里的麥子就是我和哥哥的。好在還有堂姐,還有親戚們,他們總是悄悄鉆進我家的地,幫我們收田。

這一年的秋天還是在齋月中來到了。

我家的麥子熟了,等著收割,哥哥早早地鉆到了地里。

九月的太陽毒辣辣地曬著大地,大地蒸籠似地冒著熱氣,有些地方光禿禿的,原本有點潮濕的泥土曬干了,曬裂了,翻卷起來像刀子樣揚著它的利刃。人們在麥田里一次次直起身子,望著烈日,舔著干巴巴的嘴唇,在風中稍稍吹吹涼風,擦擦汗,又彎下腰揮著鐮刀收割麥子。

哥哥瘦弱的身子在麥浪里一起一伏。他拔一把麥子,在腳上使勁摔打,麥稈上的泥土四散開來。哥哥隨手一擰就打了個漂亮的麥系子。鐮刀在風中唰唰地響著,哥哥手中的麥子整整齊齊地碼在麥系子上,踩住麥捆,抓緊麥系子,一拽一擰,一個結(jié)結(jié)實實的麥捆子在哥哥身下出現(xiàn)。

哥哥想把麥捆子立起來,可他瘦弱的身體卻無法讓麥捆子穩(wěn)穩(wěn)地立在地上,突然有人驚叫了一聲,我順著喊聲看過去,發(fā)現(xiàn)母親提著饃饃提著暖瓶摔倒在地邊上。原來母親不放心我哥倆收割麥田,她和蓮給我們送中午飯。

哥哥不停地抱怨著母親,母親像做錯了事的孩子不好意思地笑著。母親摸索著給哥哥倒了一大杯茶。哥哥把杯子放到我手里,又起身割麥子去了。母親聽著唰唰的割麥聲,朝著太陽的方向看了好一會兒。那一刻,我相信母親肯定看到了什么,因為我分明在母親的眼窩里看到好幾個細碎晶瑩的太陽。

我拿起鐮刀,走向密密的麥田,一鐮刀下去,麥茬高高低低,一些散亂的麥穗掉在地上。

哥哥看著我高高低低的麥茬子,狠狠盯了我一眼。看著我委屈的樣子,哥哥又直起身子,仔細地聽著遠方,他投入、沉迷的表情真讓我感覺他聽到了遙遠城市的聲音。

哥哥朝我揮揮手,聽,用心去聽!

我膽怯地低下頭,我耳邊只有大雁咯哩嘎啦的叫聲,野雞在麥地里驚慌地撲棱棱亂飛的聲音,還有麥子被風搖來搖去沙沙的聲音。

聽,仔細聽!哥哥又一次朝我大聲吼道。

我知道哥哥聽見了什么,我知道他想讓我聽什么,還是那個遙遠的城市夢。是的,過了這么多年,哥哥把這個永遠的夢想轉(zhuǎn)讓給了我,而我一天天地遠離著那個夢、那個聲音。

我不想騙哥哥,我真的聽不到了,那個夢離我太遙遠了。

看到我躲在麥子中,哥哥瘋了般的用一把麥子,拼命地打在我身上,那些泥土在我身上迸散開來。有的鉆進我的口袋,打在我的玻璃球和青李子上,有的打進我的嘴里,把牙磣得咯吱亂響,我又不敢動,站在麥子中,抖得像一根麥子。

我似乎看到又一個父親在哥哥的身體里復活了。我在烈日下,我在齋月的麥田里突然看清了我的所作所為,我偷李子,我做壞事,我逃課,我翻墻看電影,而我再也聽不到我和哥哥一塊聽到的城市的聲音。我汗如雨下,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在麥田迷失方向的小雞,四處都是麥子,四周都是沙沙的響聲,四周都是圍捕我的鐮刀。

我想大喊,我想大哭,可被這密密的厚實的麥子一層一層地埋了起來。

一陣風掠過城市的衣服,我清晰地聽到了一聲汽車喇叭聲。

我連忙喊道,我聽到了,我聽到了汽車喇叭聲!

哥哥說,我一直都能聽見這個聲音,就你聽不見!

我真想鉆進這麥子里再也不出來。

開齋的邦克聲中哥哥和父母在肅穆中默默咽下了第一口茶水。那茶水在哥哥的喉嚨中歡快地響了一聲。夜里,哥哥被疼痛弄醒了一次又一次,我也沒有睡意。月亮照在我炕頭上,炕頭上放著我的書包,明天是星期天,我還要陪著哥哥去割田,我決定帶著書包去割田。

年輕人,你見過麥子吧?你和我本來就是個鄉(xiāng)下人嘛!站在麥田里,你會覺得踏實,如果你能感覺到城市的根脈,你此刻也能感覺到你周圍的那水泥森林也像那一株株麥子,當然這會你看不到城市的麥子,你只能看到追債人刀子上的冷光?!?/p>

年輕人抱住了膝蓋,慢悠悠地說道:“你多少年沒回過故鄉(xiāng)了?你還能看到故鄉(xiāng)的麥子嗎?故鄉(xiāng)的麥子死在那個清晨了,它的根在化學肥料的板結(jié)中無法呼吸,故鄉(xiāng)人們的過多的想法壓彎了它的頭。故鄉(xiāng)是從早晨死的,它像草地一樣一大塊一大塊死的,最先死的是早晨村子里的問候,然后是笑容,黃昏死的是孩子們的笑聲,黎明死的是老人的祈禱。如今故鄉(xiāng)只有城市,在故鄉(xiāng)只能看到城市,聽到城市,手機快手和抖音里的欺騙和背叛,豪車和美女正一絲絲撕去故鄉(xiāng)最后的衣裳!”他陷入長久的沉默。這個年輕人是誰,他怎么知道我心中故鄉(xiāng)死亡的程序,是誰告訴他的?在他的口中我的故鄉(xiāng)一點點破碎起來,我沒有故鄉(xiāng)了。

3

在樓頂呼呼的風中,我聽到了年輕人肚子里的聲音,這聲音我以前聽過感受過,我說:“喏,我口袋里還有半個饅頭,你將就著吃吧!城市講規(guī)則,最大的規(guī)則是不能餓肚子,你得先想辦法吃飽,那幫人贏走你的錢后,不會給你留一塊錢的!

在故鄉(xiāng),客人來了福來了,從沒有讓客人餓著肚子走的規(guī)矩,如果那樣會讓全村人笑話一輩子的。

我在你的眼中看到了一點亮光,靠這點亮光你能在城市的大街上穩(wěn)穩(wěn)走下去,甚至還能看見城市里的麥浪。

那時我在交通職校窩了一個假期,一天下午,有人拍我的門,我過了半天才開門,門口站著好朋友張寧。

他拉著我走在西門大街上,西門電影院門前人來人往,一股股烤羊肉的味道掀開鼻孔鉆進了大腦深處。我們在一處羊肉攤上坐下來,羊肉被撒上孜然,鐵皮烤箱發(fā)出滋滋響聲,兒時羊肉片貼在烤箱上的香味撲面而來,我眼睛紅了。羊肉攤是個回族中年人,他友善地朝我笑了一下,我看到他眼睛里的一點亮光。

吃完羊肉,又吃了一碗面片,攤主送了一個烤餅,我這才覺得自己有點力氣了。

大西門到了最熱鬧的時候,三三兩兩的卡拉OK 機擺在街頭,張寧慫恿我唱一曲,我驚訝著張寧的有錢。三年前,他和我一樣,從遙遠的鄉(xiāng)下兩手空空來到這里,而現(xiàn)在他似乎穩(wěn)穩(wěn)地站在城市里,我卻像風中的柳絮,一陣輕風都能把我吹向任何地方。張寧說,城市的風很大,風來了,你就得跟著風走,說不定又會從另一個方向吹來一陣風,在這個城市里來來回回吹上一兩次,你就能長成一顆城市的種子。

卡拉OK 機前,張寧唱了一曲,像在學校一樣,唱得動情不動聽。我笑著說,沒進步呀!他把話筒遞過來,你來!

我硬著頭皮唱了一句,沒跟上節(jié)奏,張寧說,繼續(xù)!我唱下去,周圍的人安靜下來:

走爛多少雙鞋,

腳才會平安,

走過多少條路,

心才會平淡。

走過多少扇窗,

眼睛才會燦爛。

穿過多少條巷,

我們才會遇見。

我唱完后,大家靜如死水。

我知道,今天在城市的角落,我丟臉了。張寧鼓起掌來,他說,從來沒聽過這首歌呀,我說我自編的。

突然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我一回頭,不認識,大披頭,喇叭褲,叨著煙,張寧拉拉我示意快走。

喇叭褲說,朋友,嗓子不錯,能不能到我歌廳唱兩首,給你開工資!

聽到錢字,我和張寧停了下來。張寧說,我們過去看看!喇叭褲在前面引路,我們七拐八拐到了歌廳,歌廳名字在閃爍的霓虹燈里明明滅滅。

我和張寧找了一個地方,喇叭褲陪在旁邊,說不著急,先讓我們看看,聽聽,今天可以試唱,也可以不試唱,兩杯啤酒在燈光的照耀下發(fā)出迷離的色彩。

張寧輕車熟路,端起就喝,我拒絕了。遙遠故鄉(xiāng)的習慣還留在我腦中。張寧說,你會習慣的!

我喝水,我說。

試唱開始了,看看屏幕,是我熟悉的歌,《站臺》:

長長的站臺,

寂寞地等待

……

不知為什么,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滾了出來,我抹了抹,臺下一片喝彩,張寧站起來,朝我舉杯。

喇叭褲說,工資從今晚算起!

一個月后,我請張寧吃了一頓羊肉串,還是在那個眼睛里有亮光的羊肉攤上。店主笑著說,變洋了,都燙頭發(fā)了,在我們老家,女人才燙頭呢。但我沒在意這話。

大風在樓頂揮著它的刮刀舞來舞去,突然咣哴一聲,轟響在樓頂傳開,我和年輕人朝小門看去,沒見到人。樓道里有人在大聲說話,咒罵聲不絕于耳,最后關(guān)門的巨響回蕩在空空的樓道里。

我看了看說:“坐著別動,盆里沒食,狗咬狗,晚上打架都沒好事,要么為錢,要么為女人!你看到了吧,那邊飛過了一只貓,在鄉(xiāng)下墻不高,它們輕松地跳上去,自由地出入于人家。

到了城市,貓也得遵循規(guī)則,城市的防盜門緊得像監(jiān)獄。貓是進不去的,敞開的只有垃圾箱。運氣好,還可被調(diào)料商和蔬菜商拴在鋪子里,等老鼠來了,叫一聲,嚇跑老鼠就行。捉老鼠只是其次,嚇老鼠才是首要任務(wù)。就像我去歌廳唱歌一樣,我唱完,大家高興了,開始喝酒了,我的任務(wù)就完成了。

在鄉(xiāng)下捉老鼠是貓的本分,但在城市,就不一定了,城市的下水道養(yǎng)出了一只只碩鼠,不是一只貓能對抗的。我曾見過一只碩鼠追著一只貓跑,貓嚇得鉆進我房子里沿墻角跑,碩鼠比貓大,還對著我牙!

說起吃的,我還是很想念兒時學校里烤的洋芋。

那時整個村莊靜悄悄的,能聽到白雪融化的聲音。哥哥在前面鏟雪,我和蓮跟在后面,身后是一長溜孩子們的隊伍。

哥哥的速度慢了下來,我從哥哥手里接過木锨鏟雪,大雪蓋住了一切,一條雪道在我們面前慢慢延伸,向?qū)W校靠近。

哥哥笑笑說,這是一條能聽見城市聲音的道路!

我說,現(xiàn)在我每天都能聽見!哥哥點點頭。

其實在這里,不光是哥哥,包括堂姐,包括村里的每個人,他們都在渴望聽見城市的聲音。

可城市真有那么好嗎?你來這里輸光了錢,我來這里莫名其妙地丟了睡眠,那個影子人跟了我三十多天,睜眼犯困,閉眼興奮,你能想象一個人不能睡著覺嗎?”

年輕人手中的煙在樓頂?shù)娘L中一點點暗下去,他憐憫地看著我的黑眼圈。

只有失眠的人才知道夜的黑,只有我才知道影子人的厲害。夜一點點深了,樓下夜生活的喧囂慢慢大了起來,各種氣息混雜發(fā)酵,這就是城市!這就是城市!我喃喃自語,幾個月的失眠讓我感覺到了世界盡頭,再走一步我就會掉到世界的另一邊。

年輕人似乎很清楚我的狀況,他說:“你還能撐下去嗎?”我笑了笑,我想起了小時冰冷的教室,看了看他手中的煙說:“年輕人,再抽一根吧,看你樣子,真冷了!我們上學那會兒更冷,早上我們打開教室門,冷風向我們襲來,我們哆嗦得像風中的樹葉,教室還是那個教室,窗戶上只有兩三片完整的玻璃,冷風自由地從破洞中鉆進來,在我們耳邊狂笑,我們將塑料釘在窗戶上,東補一片西湊一片,不同的塑料透進彩色的光,教室在雪色里斑斑駁駁,很有點大教堂的氣氛。

教室里沒有爐子,只在兩排課桌的中間砌了一長溜火槽,平時放點細煤末子,籠上火,青煙慢慢升起來,整個教室籠罩在煙山霧海中,這藍色的煤煙熏得我們一天到晚暈暈乎乎的,不時有人會掉進火槽燒傷。

火槽還有一個好處,可以把生洋芋扔進去,用灰埋起來,等洋芋香味飄散開時,再也沒心聽老師講課,不停地偷看火槽咽口水。

到最冷的時候,教室里沒有一點煤了,火槽里只留下厚厚的白灰,一些同學不甘心,把手放到灰堆上,那灰似乎還散發(fā)著余熱。

看著大家,哥哥說,我們擠熱窩吧!

一陣歡呼。墻角騰了出來,可沒有人第一個站在墻角里,大家知道站在墻角里的第一個人擠得最厲害,弄不好會被擠壞。

哥哥默默走向墻角。

我朝哥哥擠過去,又有人擠過來,孩子們的重量一點又一點地傳過來,擠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大家越玩越開心,有人從遠處像風一樣跑過來,牛一樣撞過來,把里面的人擠得嗷嗷直叫,我們身上的冷氣慢慢地褪了。”

年輕人似乎有點激動,他說:“這我知道,現(xiàn)在故鄉(xiāng)人們都閑了,大家不擠熱窩,擠網(wǎng),讓別人家不停地改wifi 密碼!”年輕人站起來,定定地看著烏云,樓邊上晃蕩著腿的影子人也站了起來。

我得說快點了:“對了,年輕人,按城里人的說法,擠熱窩可以用更準確的詞表達,叫抱團取暖。城里人大多是寂寞空虛冷,互相抱抱還能熱一點呢!

天道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還是那個理。那會聽到老師敲課桌的聲音,哥哥不由自主地朝原先座位走去,他忘了他已不是學生,紅臉蛋看到哥哥過來,站了起來。

哥哥醒悟過來,臉一下子紅成布,定定站在教室中央,那個悲傷的表情成為教室里永遠的定格。

老師笑了,讓哥哥和紅臉蛋擠一起學習。哥哥朝老師笑了笑,向外走去,他瘦弱的身影慢慢消失在門口,最后變成雪地里的一個黑點。

哥哥又來了,他背著一背斗干牛糞,背斗抵在墻上,靜靜等在教室外,隔窗聽老師講課。下課了,他悄悄走進教室,把干牛糞倒進火槽里,用干草燃起,使勁吹氣,只吹得他臉色發(fā)青,灰塵滿面,干牛糞燃燒起來,教室熱了起來,大家的吸鼻涕聲也小下來。

此后哥哥有空就給我們教室拾牛糞,煨火。那個冬天,我們手上的凍瘡少了許多。我們也跟著哥哥拾牛糞,看著堆在學校墻角的牛糞,哥哥笑了。

后來,后來你都知道了,我努力學習,天天向上,終于從農(nóng)村考進西寧的中專,算是圓了哥哥的夢。

可是真的圓了哥哥的夢嗎?我活了這么久,我還是不敢肯定。尤其聽到你說故鄉(xiāng)的牛沒有了,馬沒有了,麥子沒有了,地沒有了,我還真擔心呢!什么都沒有了,我回哪個故鄉(xiāng)呢?”

年輕人又咕噥了一聲:“現(xiàn)在我也不敢肯定,或許你的故鄉(xiāng)還在,肯定有人做了什么,可是我能明確地知道我的故鄉(xiāng)沒了!”我拍了拍年輕人的后背,空空蕩蕩的感覺似乎只是在拍我自己。樓頂?shù)娘L還在吹,只是比剛才小了一點,我縮了縮自己肩膀,換了一個坐姿,影子人扭過頭去,再也不想看我一眼,我知道了那只螞蟻快要動了,我得盡快找到它,要不,我會真在這風中飄下去。

4

我不知道能不能找出那只螞蟻,我不知道能不能殺死這個影子人,這么多年來,我飄蕩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我不回家鄉(xiāng),我一直在尋找,也不知道找什么,直到今天遇見這個年輕人,他像街頭那只不小心從窩里掉出的麻雀,它身邊汽車呼嘯而過,花壇里還有一只黑貓弓著腰,盯著他。

我突然明白了,這么多年,我可能就在等這個年輕人的出現(xiàn),他是誰?他來自何處?他要去哪里?我清楚他就像清楚我自己,我不了解他就像我不了解我自己。影子人在哪,他就在哪,他讓我在無數(shù)個清醒的夜里看見他,他讓我明白,我得找出那只螞蟻,他讓我殺死那個影子人,否則我的故鄉(xiāng)真會死得干干凈凈。我會像風中的那片塑料,落下這城市最高的樓。

我又拍了拍年輕人的肩膀,還是沒感覺,像多年來的一個夢,像空氣,像煙,像一聲嘆息。年輕人說:“你拍不到我,我的存在就是一個夢!”

我不死心說:“可是你看這天空,你看看樓上的燈光,穿過這城市的樓群,往遠處看,你能看到什么,只有黑色。這些是夢嗎?可能不是!

說實話,站在這樓頂,我也看不到東西,城里的燈光太亮了,那些燦爛的燈光擋住了星星,擋住了夜晚的本來面目。城市也好,農(nóng)村也好,不過是土房子變成鴿籠子,星星變成路燈,不過是鄉(xiāng)下人披了城市服裝而已。你不管把他放到哪兒,城市,農(nóng)村,大方的人永遠大方,小氣的人永遠小氣。所以說這個世界還有些永恒的東西?!?/p>

我似乎找到了一點夜的引線,年輕人嘴角一彎笑了:“永恒是什么?它就像這快手,時刻在更新,時刻在等人打賞,等人投錢,這會兒或許你故鄉(xiāng)的農(nóng)具爛成土了!若真有永恒,那應(yīng)該是叫作錢的東西!”

年輕人肯定知道我,知道我的一切,知道我的痛處,他究竟是誰?我想發(fā)火,又發(fā)不出來,年輕人說得對,我家的農(nóng)具已爛成土了,至少我的一定銹成氧化鐵了,但我還是不想放棄,我得說下去,只有語言才能讓我心安:“錢永恒!這話出在剛輸錢的賭徒口中是對的,時代不一樣,錢樣子不一樣,可錢的本質(zhì)一樣,那就是用來換,換你沒有的。錢如水,錢如沙子,可是你能攥緊一把水和一把沙子嗎?

年輕人,這個我早已試過,可是我失敗了。

我剛考上中專時,全村人搭份子擺宴席給我送行,中專畢業(yè)后我求爺爺告奶奶四處找工作,沒回過家鄉(xiāng),一次也沒有。家鄉(xiāng)的人通過各種渠道給我捎話,說我考學后成狼心狗肺,不管不顧家鄉(xiāng)了。是的,我放棄了故鄉(xiāng),我怎么能兩手空空地回去,這是既沒面子也沒里子的事。

我想念故鄉(xiāng),想念故鄉(xiāng)的星星,想念哥哥亮堂的臉。想歸想,做歸做,幾個月下來,我熟悉了西寧的大街小巷,可是沒一個工作愿意接納我。白天我是個乞丐,到處投簡歷,晚上給歌廳唱歌,用賣唱維持生活。如果哥哥知道我在西寧城里賣唱為生,他會先打我?guī)资畟€耳光,再拉我回去種田。

其實唱歌也很好,在這藍色的燈光下,我能唱出我的心聲。年輕人,你不用做鬼臉,活了這么多年,我唱歌也不是吹的。

那時,我情緒低落,當藍色光芒打在舞臺中央的高腳凳上,憂郁的藍光中我變成了另一個人,我能在這藍光之下飛翔。我記得我和戀人分手時也有這樣的藍光,我總喜歡唱這首歌,這是我和戀人分手時創(chuàng)作的歌曲:

憂傷的柳絮,

飛在空中。

孤獨的你,

走在風中。

燃燒的酒杯,

再也撫不平你的傷痛。

這個秋天,

你錯過了那場溫情的風。

每當我唱起這首歌,我的心會痛,眼總會濕潤。如果父親看到,會罵我沒出息。這樣的日子長了,總會有幾雙歌廳角落的目光落到我身上,異樣、熱烈,陌生又可怕。

一天晚上,我唱完歌曲,喇叭褲把我叫到桌邊,桌旁坐著一位四十多歲的女人,化濃妝,戴滿了金戒指的手夾著細煙,估計香煙里摻著香精,冒著奇異的香味,和她奇異的濃妝在燈光中怪異不已。

那女人淡淡說了一句,唱得不錯,順手推來一杯啤酒。

我說,我不會喝。那女人說,出來混,不喝還能行?

旁邊穿皮衣的往我身邊湊了湊,喝!

喇叭褲也跟了一句,不給張姐面子,就別在我這兒唱了!

我還沒明白過來,穿皮衣的就把半杯啤酒灌進我嘴里,嗆了我一臉。我憤怒地拿起酒瓶,但被喇叭褲擋住了。

我滿臉屈辱,但那女人神色淡淡,沒說什么。

過了一會兒,那半杯酒上了頭,我覺得周圍迷離起來。我走上舞臺,此刻燈光從我頭頂照下來,我覺得世界安靜下來。這是難得的,是的,只有在這會兒,只有在我用心歌唱的時候,兒時那久違的平靜才降臨于我。

年輕人倔強地站在我身旁,像極了當年的我,帶著憤怒,帶著不平,他想破壞,又找不到地方,當他聽到我說出平靜這個詞,他激動起來,那個影子人似乎緊張起來,而那只黑螞蟻立馬不動了。年輕人說:“平靜是什么?是暫時的屈辱?還是虛幻的夢境?我本身就是夢境!跳樓才是真境!”聽了這句話,那個影子人似乎松了一口氣,那只螞蟻又開始動了起來。

我笑了,拉拉年輕人的手,他的手蒼白寒冷,像極了那纏繞了我三個月的失眠,我擔心年輕人真的會跳下這高高的樓,我說:“你還是坐下來,我說了大半夜,你像木頭樁一樣杵了大半夜,腿不疼嗎?死是最不著急的事,跳樓的事更要放一放。

說來也怪,那時我在藍光下,我在我安靜的歌聲里聽到了故鄉(xiāng),聽到了那邊的一切。人有時就這么賤,那時在家鄉(xiāng)山岡上想拼命聽到城市的聲音,如今在城市的樓頂,卻想聽到家鄉(xiāng)的聲音,人就這個賤命,走到哪兒都不滿足。

藍光下,我想哥哥,想在山路上送我的鄉(xiāng)親們。我突發(fā)奇想,決定在歌廳里唱一首青?;▋海?/p>

藍煙嘛罩住了莊子了

眼淚倆和不成面了

一把面手倆送哥哥哎

哥哥的背影遠了?!?/p>

我挑戰(zhàn)似地望了望年輕人,年輕人囂張的氣勢收斂了一點,沒再說什么,我得意地說:“年輕人,這歌還有點意思吧,你有沒有想起你的媳婦,有沒有想起故鄉(xiāng)遠去的背影,有沒有想起曾給你溫暖的背影?”

年輕人的臉色黯淡下來,咬著牙說:“我媳婦跑了,跟著快手里的網(wǎng)紅跑了,村里好幾個媳婦因快手跑了,那些人結(jié)婚借的錢都沒還清?!?/p>

故鄉(xiāng),故鄉(xiāng),還是繞不過故鄉(xiāng),我咬了咬牙說:“故鄉(xiāng)的死亡是從人心的死亡而死亡,那么故鄉(xiāng)的重生從哪兒開始呢?是從人的重生?還是從清晨的問候?還是從傍晚孩子的笑聲?

在我看來,一個人的重生就是故鄉(xiāng)的重生,一個人的死亡就是故鄉(xiāng)的死亡。那天我唱完青海花兒后,靜靜坐在舞臺中央,盯著我的鞋,他音箱還嗡嗡地響著回聲,四周安靜,一種氣息在歌廳里彌漫。那時我聽到了一種破碎的聲音,是那種高保真音響中傳來的玻璃碎裂聲。哥哥的背影漸行漸遠,故鄉(xiāng)也在漸行漸遠。

我眼前站著兩個人。都端著啤酒,一個是張姐,一位是我的戀人。沒想到分手這么久戀人都混到這里來了。這狗日的城市!我閉了眼,一口氣干了杯中酒。

從那以后,我在歌廳中又多了一個項目:鼓動大家多喝酒,快喝酒。我站在舞臺中央,唱著《酒》,仰頭在十五秒內(nèi)喝光一瓶啤酒,然后朝大家舉起空酒瓶,慫恿大家喝光瓶中酒,滿場舉起瓶子,喇叭褲興奮得哇哇亂叫。

張寧來找我,坐在桌邊,他落魄得像一個乞丐,心情復雜地看著我的戀人,哦不,過去的戀人,在另一桌陪著幾個大金鏈子。我拍拍張寧的肩膀,淡淡笑了,想開點吧,趕什么車,打什么鞭,都過去了。你能想到今天我也會混成這樣嗎?我苦澀地笑了,一個賣唱的!張寧說,這叫藝術(shù)!

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我的戀人,不對,準確地說是曾經(jīng)的戀人,聽到笑聲后認出了我們,端著酒杯走過來,她給了張寧一個夸張的擁抱。

我們說呀笑的。說起了班里的事,但都絕不說現(xiàn)在。她在我們這桌坐的時間長了,那幾個大金鏈子不愿意了,提著酒瓶走過來,不問青紅皂白就給張寧一拳。我拿起酒瓶,朝桌子一磕,鋒利玻璃碴的瓶子冷冷地對準他們,他們看了看,走了。

戀人用一種迷離的眼光盯著我說,我才發(fā)現(xiàn)你這么二!手都流血了!我笑笑。她悄悄對我說,她比過去更愛我了!我聽了,笑得手都顫了。她找塊手絹擦血,越擦手絹越黑。

我對張寧說,要不你給歌廳送啤酒?張寧一聽高興得拍起桌子,戀人說也加她一份。

我叫來喇叭褲,把這意思說給他。他鐵青著臉,看了看周圍,說,你們不想活了吧!就走開了。

下班后,我又去找喇叭褲,說起了我們的貧窮,說起了找工作的難處。他為難地低著頭,他說,我是賣啤酒的,但進啤酒我說了不算。我驚訝地問道,你是老板呀!他說,這啤酒圈子自有人送,價錢也是人家說了算。我明白了,怪不得歌廳里的啤酒貴死人,是有人把控著呀。

喇叭褲想了想,說,我想幫你們,但每天不能超過五扎,后半夜從后門送來。

白天我在歌廳唱歌,后半夜張寧和戀人送啤酒,差不多送了兩個多月,我們掙到了第一筆小錢。我們又到那個羊肉攤子上吃烤羊肉串,喝啤酒。那賣羊肉串的中年老板笑著對我說,學會喝酒了?我低下頭,沒再說話也沒再喝啤酒?!?/p>

年輕人笑笑,又插了話:“現(xiàn)在村里喝酒很正常了,還有人公開在家里喝呢,一杯啤酒算什么?過去打架是我掄拳,你踢腿,現(xiàn)在是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刀刀都奔要命處。就像這城市的天空,天空亮堂堂的,哪像個黑夜的樣子。這種沒樣子的事,在故鄉(xiāng)多了去了!你說故鄉(xiāng)能不死嗎?”

我半天沒說話,那個跟了我三十多天的影子人朝我露出輕蔑的微笑,那只黑螞蟻,又蠕動起來。我只要朝前走十幾步,我就可以踩在城市高樓的邊緣。大風正呼呼地吹。

我有點虛弱,我想我還是得找到那只螞蟻,用我十個指頭捏死它,我還要找到影子人的弱點,制服他,我說:“我們站了大半夜了,還是躺會兒吧!這樣我們就只能看到天空。你說城市夜晚的天空為什么這么亮?肯定不是黎明,現(xiàn)在才午夜十二點。正是故鄉(xiāng)人們上炕休息的時候,但城市不一樣,人們才開始狂歡,才開始活人。你再看仔細點,如果夜晚城市的天空亮起來,說明城市上空正聚集著厚云,地面的燈光射到云層,又從云層反射下來,這樣你能看到天空亮得像棉花,這是下雨的前兆。你看不到星星,也看不到月亮,只能在亮光中聽到高樓大風呼呼地掠過這無窮的白。躺會吧,我們沒有了故鄉(xiāng),但我們有時間跳樓!

那天我們?nèi)顺酝甏韧昶【苹氐礁鑿d已是十點,正是歌廳最熱鬧的時候。推開門后里面是陌生的冰冷,到處是橫七豎八砸爛的桌子。舞臺中央的那把高腳椅子腳朝天面朝地,在藍色燈光下,它的影子扭曲成不可名狀的形態(tài)。喇叭褲坐在歌廳角落里,用手捂頭,血爬出了指縫。他說,跑!快跑,越遠越好,他們在找你們,說要卸你的胳膊,錢在柜臺抽屜里!

我朝他深深鞠了一個躬,沒拿錢,我們?nèi)饲那牡貜暮箝T跑了。

出了后門,我們沒有告別,沒有看對方,分別向三個不同的方向走去,如同六月的楊樹絮被城市里的風吹向不同的方向。

這一吹就是五年。

我沒回故鄉(xiāng),我去了火車站。那里有卸貨站大腳的,如果我夠努力,每天也能掙碗面片錢。

一車皮一車皮的貨物從四面八方被神秘的命運之風運到這里,貨到車站,大家爭搶著。我剛到那兒,一見貨物也跟著搶。一個肩膀滾圓的人擋住我,你交費了嗎?我說什么費?一個耳光甩了過來,打得我頭暈眼花,第二巴掌甩過來時被人擋住了。我說我是個中專生,剛畢業(yè),找不到工作,只想掙口飯錢。中專生!這兒還有中專生卸貨?旁邊一個啞嗓子對我說,跟我來吧!

我沒敢抬頭跟了過去,他走在前面,說,那輛車是煤,還有糧食,你們讀書人干不了!跟我卸小商品?;钶p,還能撈點油水。對了,我弟弟和你一樣大,正念書呢!

我就在這火車站貨場卸起了貨,因啞嗓的保護,我沒受過欺負。后來才知道,啞嗓是貨場老大!城市也有好人,只要你夠努力,總有人會照應(yīng)你。跟狼吃肉,跟狗吃屎,你跟的是狗,所以你只能一路吃屎。吃一次屎不怕,就怕吃一輩子屎?!?/p>

年輕人滿臉譏諷,像怪物一樣看著我,說:“你是從火星來的吧,你睜眼看看,故鄉(xiāng)的村里跑的都是狗,滿村都是狗屎,一不小心你會踩個滿腳狗屎,過去見個老人都會跟一句問候,現(xiàn)在跟的全是白眼,人人帶著欠八輩子錢的苦大仇深臉。過去,有人去世,全村人都出動,請人,挖墳,念海亭,現(xiàn)在你請都不來。男人們忙著掙錢,女人忙著??焓郑兑簦⒆佣紱]人管了,誰還顧得了誰?狗滿地,狼難找,狼已成故鄉(xiāng)的傳說!”

我沒再說話,這些我都聽過了,我懷念著過去,悲哀著我一個人的故鄉(xiāng)。那個影子人帶著譏笑站在我身邊,過去村里有這樣的傳說,說是有一種巨人,叫“排雷”,也叫精靈,只要你會他們的語言,就可以讓他們替你干活,你會請他們,也必須會送他們,這叫請神容易,送神難。

在這陌生的城市我打拼了幾十年,也掙了點小錢,我以為我能請到“排雷”了,可是我送不走他,他活在我的三十多天的清醒里,他能大到天空,也能小到螞蟻鉆進黑芝麻堆里躲藏。

5

我躺在樓頂上,后背有東西硌得不舒服,換了個姿勢,年輕人四肢著地也躺在地上,他散開的手指頭如同我的手指,空虛中纏繞著無力,無力中纏繞無奈,他看著亮堂堂的烏云發(fā)呆。

我說:“你看,天空越來越亮堂了,是不是有點像故鄉(xiāng)的晚霞?亮堂是暴雨來臨的預兆。當然雨是好東西,雨是故鄉(xiāng)的貴人,雨也是城市的精靈。沒有雨,城市會變成一塊又干又臭的水泥堆。

這幾年西寧雨多了,我剛上學時,一到五六月份,西寧不見一滴雨。放眼望去,南山上黃中透點兒綠,北山永遠是干巴巴的核桃仁,像沒睡醒的老頭,更像沒搽雪花膏的老婆娘,堆了一層又一層的干皮。

年輕人,別搗弄手機了!這個世界正變得越來越煩,你那手機一閃一閃讓人很煩。

就你這樣子,不會唱,不會跳,不會溜瓜嘴,又不會脫衣舞,你拿什么玩快手,玩抖音,玩直播?人家都是能說會唱外加跳,偶爾走走光,關(guān)注度、禮物噌噌上去了,你一個老半茬,拿什么提高關(guān)注度呢?”

年輕人停了下來,他自言自語道:“說的也是,我玩快手別人跟我要錢,媳婦玩快手跟人跑了!可是在故鄉(xiāng)不玩快手,玩什么呢?圖書室常年鎖著,寺里年輕人越來越少,電視跟前坐不住,故鄉(xiāng)好像只剩下快手了!”年輕人還是把手機放在了一邊,像個啞巴的糞叉被人奪了,無所適從。

我說:“玩來玩去一場空,那時我拿著一把破木吉他,在西門的歌廳里逛了一大圈,可最后還不是在火車站卸貨嗎?你玩直播,還不是從你親戚朋友中掙幾小塊面子錢嘛!現(xiàn)在你欠了一溝子的賬,朋友們都拉黑了你,你連個屁都掙不上。”

年輕人動了動,有點不甘情愿地哼了一聲:“現(xiàn)在故鄉(xiāng)的人勢利得很,有錢就是爺,沒錢鬼一般,沒人花時間和你磨牙!”

我開始捉摸起年輕人的話來,他說話也就一兩句,但這一兩句卻會秒殺我,讓我噎上半天,這些話我自己好像也說過,我更不知道怎么反駁。但今晚在這高樓頂上,我就得說,那個三十天來一直跟著我的影子人站在我跟前,我看到了他,如一團水中的墨團,可能年輕人沒看到,我得說下去:“錢靠你實實在在地掙,旁門左道是掙不了錢的。我在火車站卸了兩年貨,也掙了點汗水錢,至少我不用再去賣唱了。

那天我卸完貨,邊擦汗邊往外走。撞到一個人身上,他呵斥的口氣讓我不由得多看了幾眼,紅褐色的西服,黃領(lǐng)帶,我還是認出了他,張寧!兩年沒見,竟然在這里見到了他。當年我落難時他伸了一把手,我心存感激。

他終于認出了我,矜持地看著笑著,不再像過去那樣親切地打我一拳。當聽說我卸了兩年貨,也積攢了點辛苦錢時,他熱情起來。真是士別三日,刮目相看,他說起保健品銷售時口若懸河,滔滔不絕。最后他說有一個好項目,只要我肯努力,一年發(fā)大財,他還說我也能脫胎換骨,脫下卸貨衣裳,穿紅褐色的西服,打黃色領(lǐng)帶。

他還帶我到浴池的大會場去聽課,那場面真大,一場子的紅褐色西服,他們輪流上臺講銷售經(jīng)驗,場下人打了雞血,紅臉喊口號。

讓我感興趣的是,有一個人在講臺上邊唱邊說,臺下人跟著跳呀叫的。張寧說這人以前跟我一樣在街頭唱歌,現(xiàn)在好像升到了高級,有很多下線,日子過得很風光。此時一股力量從我丹田生起,那叫希望,我看到了輝煌未來。照這個算法,兩年后我能名正言順,衣錦還鄉(xiāng)。

那天下午,張寧陪我去了銀行,我取出了僅有的三萬塊錢,三萬呀!那時的三萬拿到現(xiàn)在就是十幾萬。我交給了張寧,心悅誠服地成為他的下線,張寧給我拿了一堆保健品。從那時起,我開始在火車站卸貨場發(fā)展下線,也發(fā)展了那么幾個,也領(lǐng)過一點小錢。

那時滿大街都是紅褐色西服,以紅褐色而自豪。凡有人群,必有人講課,講保健品,講銷售,那個紅火呀你都想不到!”

年輕人又動了動:“這我知道,不就是傳銷嘛!現(xiàn)在故鄉(xiāng)也搞,不過他們不說傳銷,只說是直銷,只說賣茶葉,只說綠色環(huán)保項目等等。隔壁老馬家的油菜籽剛賣掉,他兒子就把錢給了傳銷,一分沒拿回來,老馬喝了農(nóng)藥但沒死成!”

這個年輕人,我還沒有說出下文,他倒好,說出我的下文了,我像一個魔術(shù)師,辛辛苦苦作足了鋪墊,正朝大家展示空空的道具,可他不識臉色提前說出謎底。我毫無辦法,無法批駁,現(xiàn)在他快變成我的第二個影子人了,我望了望我的右側(cè),如果再挪過去十幾步,就是樓房的邊緣!

在年輕人的口中,我的故鄉(xiāng)碎成一攤了,死了好幾回了,但一種力量讓我說下去,因為離我十幾步就是城市的邊緣,生與死的邊緣:“那年我的三萬塊錢還沒賺回來,國家宣布傳銷非法,開始打擊傳銷,一夜之間紅褐色西服消失了,張寧也不見了蹤影,看著堆了半屋的保健品,我才明白過來,我買來了破爛,賣光了信譽。

還是啞嗓說得對,汗水泡不爛的錢財口水里爛。買賣靠常識,就像人餓了必須吃東西,買賣得有實物,賣東西靠錢來貨往,賺的是差價,可是傳銷的那點蘿卜還真值老山參?說白了就是下線給你錢,下線又騙別人當下線給他錢,保健品只不過是皮影人,遮羞布,就像你帶副麻將,啪啪一響,指望發(fā)家致富,那是白天做夢還得苫嚴被窩哩!

我的生意爛了,我沒臉在火車站混了??蓡∩み€是刻意保護我,啞嗓給我借錢還賬讓我留下,但賬是我的,我得想法還錢,我的那點面子連同里子都被傳銷吹沒了?!?/p>

年輕人說:“現(xiàn)在故鄉(xiāng)傳銷更厲害,名稱就像那三月的風,隨吹隨變,有些人還為這貸了網(wǎng)絡(luò)上P2P 平臺的錢呢!”

我心一沉說:“P2P 我知道點,就是高利貸。可借來的錢能算錢嗎?那時的我身無分文,好在我還有那把破木吉他,黃昏時候我又走上街頭,放下我的包。從此我決定永遠低著頭,彈我的破吉他。

我不望包,不看人,只彈吉他,我不想讓別人認出我,更不想讓故鄉(xiāng)的人認出我,說我是拉懶桿,要饃饃。

每當夕陽西下時,我非常憂傷,一個晚上唱下來,我的包里基本沒多少錢,我的一日三餐變成一日兩餐,甚至有時一日一餐。

我任頭發(fā)瘋長,這樣就更沒有人能認出我來。

我突然想起家鄉(xiāng)來的那群雜耍的外鄉(xiāng)人來。

我們村莊小,幾堵破土墻,幾排破平房??墒钦麄€山溝溝里就我們村不嫌棄乞丐,乞丐們都喜歡往我們村跑,別的村都罵我們村是窮大方,窮得自己都光著屁股,卻還想著給人家穿袍子。

老人們卻不這樣認為,他們常說明著去,暗著來,頓亞(世界)上的事,誰能說得清。

那天是個星期天,窗外傳來一陣鑼鼓聲,蓮說村里來了馬戲團。打麥場上全是人,別村的人也來了。

這是六個人的馬戲團,兩只猴子,四個大人三胖一瘦,兩個小孩。道具擺了一堆。村里人沒見過猴子,圍著兩只猴子看,看它們像人一樣剝著瓜子皮往嘴里扔,村里人發(fā)出一陣又一陣的笑聲。

倆小孩穿小馬甲,細瘦胳膊,皮膚像煤。一個大人敲起了鼓,一個男孩拿出了兩個圓鐵筒,把開口朝大家晃了晃立在地上。

男孩走過去,坐在圓筒上,揮揮手,突然把腿和上身一并,半個屁股塞進圓筒,男孩臉憋得通紅,又用了一下力,他的半條腿和胸部往筒里塞進了一部分。

全村人啞口無言靜靜看著。如果讓我們鉆一個土洞,爬一陣都會憋氣,這么細的圓筒,身體還是折起來,那是怎樣的滋味呀!

男孩艱難地挪動,眼珠子快要跳出來了,他很不熟練,蚯蚓一樣慢慢蠕動,當頭蠕動到圓筒邊上時,男孩停了下來,男孩的眼珠子鼓成了玻璃球,豆大的汗珠從他頭上滾落,他卡在鐵皮筒里了!

瘦高個男子拿鞭子抽過來,抽在男孩臉上,那男孩一哆嗦,頭和腳終于鉆進了圓筒。

當我們覺得男孩快斷氣的時候,男孩的屁股從圓筒另一頭冒了出來,我們長長地出了一口氣。

男孩疲憊地站在場子中間,臉色蒼白,汗水迷住了他的眼睛,他不停擦著汗,茫然地看著四周。

另一個男孩搖搖晃晃地走到場子中間,他緊了緊褲帶,深吸了一口氣,肋骨根根綻出,似乎只要一指頭,就能捅破他的皮膚,看見他的白肋骨。

他躺在地上。

三個胖子分別踩在男孩胸上,肚子上,腿上,那架勢是要把男孩踩進土里,最后瘦高個竟然踩在頭上,男孩努力地把那變形的臉朝向我們。

村里人看不下去,就把四個大人趕下來,要不是村里老人的好言勸,那幫人不但拿不到我們舍散的糧食還會挨打。

后來別村的人笑話我們,說那個馬戲團出去后把糧食賣給了人,分錢跑了。我們村有人就問,舍散出去的東西還要打聽去處嗎?那些人就不說話了。不過聽說那個馬戲團的人再沒演過打猴子和踩孩子的節(jié)目,至少在我們這個山溝溝里沒有。

年輕人,再抽支煙吧,這夜有點深,過去我抽了十幾年煙,再也不想抽了。什么是亮光?應(yīng)該是黎明前那剛透過云層的光,而不是嘴邊的煙頭,煙頭能亮多遠呢。后來我終于明白了,當年耍猴人為什么要打猴子,無非想多要點糧食。不過可恨的是竟然拿弱小孩子的痛苦來博取同情,這招苦肉計用在城里管用,可在村莊用不上,因為我們村來的乞丐最多,可沒見過哪個乞丐空手出村莊的。

這個故事在我腦子里經(jīng)常出現(xiàn),尤其那幾個大人站在孩子身上的情景,我是想明白了,這世界上兩種人的眼淚最可怕,一是父母的眼淚,二是窮人的眼淚,當你見到這兩種人的眼淚時,你可得當心了?!?/p>

年輕人不緊不慢地說:“現(xiàn)在的鄉(xiāng)村里乞丐們少了,不是生活富裕了,而是沒人給!因為他們現(xiàn)在不要麥子,不要油,只要錢!”

我說:“因為你就是乞丐,所以看不到乞丐!”我記得別人好像也對我說過同樣的話。

年輕人沒再說話,盯著天空看。

6

樓頂?shù)娘L似乎從四面八方吹過來,小門咣啷咣啷地快要掉下來了,隱隱約約能聽到地面上傳來的喧鬧聲,夾雜著一兩聲女孩的尖叫聲。年輕人突然坐了起來,把手機狠狠砸向地面。他想站起來,我使勁扣住他的手,憑著當年火車站卸貨的力量,年輕人很虛弱地被我拉坐在地上。

跟了我三十多天的影子人朝我們這邊走來,黑暗中他似乎動了動手指,緊接著我眼前的那只螞蟻在油菜籽中蠕動起來,我說:“你能看見那只黑螞蟻嗎?”

年輕人說:“我認識它就如認識你一樣,好多年來它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爬,還在我的身上爬,爬進我的頭發(fā),爬進我的心臟,爬滿我的全身血管,最后螞蟻爬進你的身體,你的靈魂!”

我穩(wěn)了穩(wěn),我的故事還沒講完,我得講完:“年輕人,你能不能把它放回到它的巢里去!就一會兒!一會兒!這么多年,我一直都沒辦法抓到它,你知道的,它在我身體里撕咬!而影子人又在外面跟著我!我太難了,太難了!就在今晚,一切都會了了!”年輕人說:“它爬得太深了,估計再也抓不到它,或許我們跳下樓時,說不定就能從我們的頭發(fā)中抖出來!影子人會被朝上吹的大風吹散!”

那個跟了我三十多天的影子人靜靜站在我身邊,在他行動之前,我得把話講完:“我不知道,那只黑螞蟻什么時候出現(xiàn),不知道它何時鉆進我身體里的,但我肯定它與影子人有關(guān)系!

我想那只螞蟻可能是從西門歌廳的話筒里鉆進去的,或者是在我醉酒時,或者是站在舞臺中央舉起酒杯時,但我在火車站卸貨那會兒它消失好幾年,我干傳銷時又出現(xiàn)在我頭發(fā)里,爬來爬去,煩死了。后來我一到工地,它又消失了。

那時我自由得一無所有,擁有著最美好的夏天。白晝的酷熱漸漸地被漫長傍晚的海綿吸盡,人們躲在涼爽中,隨意地制造著故事。而我像這點傍晚延長生存的時間。

最后一片枯葉落到吉他弦上時,我才發(fā)現(xiàn)周圍人開始穿厚衣服,公園的長椅早已容不下我的寒冷。在好心人介紹下,我去了一處建筑工地。一來在冬天守工地掙點飯錢,二來還可以在尚未建成的房間里熬過青海的冬天。

工地上的轟鳴聲像空氣一樣塞滿周身,我每天推水泥車,抬磚,抹墻,凡是大工不愿干的活我都干,漸漸地那只黑螞蟻消失在攪拌機的轟轟聲中。大家休息時我唱花兒,逗大家開心,說實話,我在這里編了好多帶顏色的花兒,那些光棍漢們聽得滿臉紅光,晚上都睡不踏實。

看看!腳下的這棟高樓淌滿了我們的汗水、鼻涕、血水。你再往下看,很高吧?我當年可是從地下室一直干到了樓頂。這樓頂?shù)姆浪畬舆€是我和幾個工友鋪的,我知道它鋪了幾層油毛氈,中間灌了多少瀝青。我熟悉它,就像你熟悉你的麻將牌。等會兒我還會告訴你跳樓的最佳地點,那兒缺了幾根欄桿,不遠,只幾步,幾步跨過去,下面是平平展展空空蕩蕩的地面!

你臉色有點白,我的臉更白,我的臉比我的白發(fā)還白。你能看見我身體里潛伏的那只黑螞蟻,我也能看見你身體里的黑螞蟻。當然,借著城市烏云的亮光,你可以站到樓頂最邊緣,我?guī)湍闩闹辈?,你可以說你在樓頂見到了城里的麥浪,可以說你看見了天空中一群黑螞蟻,也可以說我身邊的影子人,說不定你就一夜成網(wǎng)紅,成堆的禮物在你手機上涌現(xiàn),你就可以賣東西,吆喝,掙棒棒糖。”

年輕人抖抖索索地打不開他的煙盒,他說:“你也看到了我身體里的黑螞蟻!”他空空的褲管在風中像啪啦啦的旗幟,這真實的抖動細節(jié)我肯定在哪兒見過體驗過,年輕人的想法我肯定也在哪兒感受過,我是什么時候擁有了洞察別人心思的能力?或者我只知道眼前年輕人的心思?或者這個年輕人本身就是現(xiàn)在的我,就是過去的我,想想一切都讓人懷疑。

但我還是輕松地把年輕人的發(fā)抖歸結(jié)到跳樓這件事上,我說:“年輕人,看看,你的腿有點抖,你的打火機是點不亮樓頂?shù)臒?。你沒經(jīng)歷過我們當年的事,是感受不到跳樓的真諦呢!

那年這樓蓋起來了,我們把每間房打掃得干干凈凈,交出鑰匙后,我們什么都沒有了。我呢又得找下一個落腳的地方。這老板不知道出了什么事,跟大家玩起了失蹤。我們幾年的工錢,說沒就沒了。

那會兒臨近傍晚,天空有深紅吉他面板的顏色,《悲傷西班牙》的旋律是它的背景音樂。為不引人注意,我們幾個工友分批次爬到樓頂,我背著我最后的破吉他。

喏,當時我們就站在那兒,從那兒可以看到下面街道,那會兒正是晚高峰,密密麻麻的人群朝樓頂看,人群中我又看到了黑螞蟻,不是一只,而是密密麻麻的一層,它們舉起如鉗似的鍔,微微翕動著觸角,抬著頭等待著。旁邊是大紅消防氣墊。

夕陽的臉蛋紅彤彤的,是那種深絳紅色,給每人涂抹了一層復雜的顏色,我的吉他弦在濃厚顏色中遲滯而凝澀不知所措。警察站在我們身后的小門口,說人生不容易,說要想開,不能拿命不當回事……可我們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我們站在樓頂上,城市的風從下面翻滾上來,復雜的氣味在空中上升、盤旋、纏繞。那一瞬間,我真看到了城里的麥浪。

是的,城里的麥浪味道有點雜,一種混合的味道在夕陽下悲壯成靜止,悲壯成凝固。每株麥子閃爍著特定的光澤,不同于家鄉(xiāng)那純色的麥子,這五顏六色的光澤正是多年來我們所不能把握的。多年以后,我端詳過凡·高筆下的星空,所有的光線都在旋轉(zhuǎn),五顏六色的光線粗線條地圍繞在物體周圍,這些光應(yīng)該就是物體的另一種存在形式。城市的麥浪蓋過了那些密密麻麻的黑螞蟻,一切都歸于沙沙的麥浪聲,平靜的麥浪聲,轟鳴的麥浪聲!

站在樓頂,一聲呼喚,一個神秘的呼字從高空而來,那是一種包含家鄉(xiāng)色澤、聲音、情感、味道的神秘之聲。我想那一刻我們都聽到了聲音,那是故鄉(xiāng)真正的聲音。給大家的眼窩里灑了點細碎的雨花,在夕陽中熠熠生輝。

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一個人快離開這個世界時,都想讓這個世界的人記住他,所以臨刑的人會喊‘老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條好漢’。我也是俗人一個,覺得這會我應(yīng)該唱歌,歌應(yīng)該是青?;▋?,不能是流行歌曲,流行歌曲會被這城市的風吹得縹緲無力,剛硬的青?;▋耗茉诔鞘械娘L中飛:

上去個高山者喲吔呀哎嗨哎嗨喲

哎喲望平了川喲

哎嘿喲喲望平了川

哎喲平川里 哎喲喲一朵才開的牡丹呀

看去時容易 者哎嗨喲吔呀摘呀

哎喲摘去時呀難喲

哎嗨喲呀摘去時難

哎喲摘不到

哎喲手里是枉然呀

在我的嘶吼和吉他的狂鳴里,工友們安靜下來。一個工友站了出來,他說,今天就他一人跳樓,跳完若能要上錢,他的工錢寄給他的婆娘娃娃。他說完平靜地走向樓的邊緣。

一剎那,我突然對我的嗓子無比信任。我說,先等等,我再唱個花兒給你送行!”

影子人停下了腳步,那只黑螞蟻也不動了,我停了下來,年輕人連忙問道:“那人死了嗎?”

我瞅了瞅,跟了我三十天的影子人坐了下來,我說:“年輕人,慢慢來,跳跳,搓搓,身才會熱。這城市的夜晚,雖然你能感覺到吹到上面來的城市熱浪,但還會冷。水泥森林就這樣,太陽一出,像姑娘笑臉,太陽一落,像大媽老臉,一熱一冷就是人間。

夜還很長,對只能看到城市燈光的人來說,夜晚是一種上蒼的疼慈。在夜晚,人們可以用夢撫慰結(jié)著血痂的心靈,在夜晚,人們可以用沉睡治愈白天的疼。誰心上沒有血痂?誰白天沒有傷痛?

哥哥的鴿子窩就在西房檐底下。鴿子們每天落在西房頂上,慢悠悠地踱過來踱過去,永遠不著急,永遠慢條斯理。

父親癱瘓后,看著自己的世界竟然縮小到屋頂?shù)膸赘颇敬又g,父親的心情和破木椽子一樣灰暗。而鴿子總會不合時宜地留下一屋羽毛或者黑白相間的鴿糞。父親和鴿子較上了勁。一次父親竟然抓到了一只從窗子里扔了出去。

一天一只小鴿子,愣頭愣腦地跳上父親的枕頭。它歪著頭看父親,父親也歪著頭看它。它是一小團雪,是撒了點小黃米的雪,是畫了紅眼圈,安了蒜頭鼻的雪。一個城里人出高價買它,哥哥拒絕了好幾次。

陽光透過木窗,飄落在父親身上,另一縷陽光透過窗欞罩住了白鴿,身上的小黃米反射出一種神圣。父親伸出右手,它順從地跳上父親的手,調(diào)皮地啄著父親的老繭。父親望望窗外,說,萬物活了。

正如父親所說,春天的故鄉(xiāng),一片活氣,種子剛落地,雞急慌慌地跑出來刨種子吃,引來了好幾只鷹盤旋在頭頂。

哥哥的鴿群急匆匆地落在院子里,可小白鴿還在空中亂飛。一只老鷹倔強地撲向小白鴿,小白鴿往樹林里飛去,高速的飛翔使老鷹來不及躲閃,翅膀刮了樹枝,失去平衡,掉在地上,翅膀耷拉著。

看著大樹底下發(fā)抖的老鷹,我一腔怒火撿石頭,朝老鷹扔去,卻被哥哥擋住了。一群孩子手拿石頭飛奔過來,哥哥站在老鷹和孩子中間。

哥哥讓我跑回家取背斗。哥哥小心地把背斗反扣在老鷹身上,又用一塊木板塞到背斗下面,輕輕一翻,連木板帶背斗翻轉(zhuǎn)過來,老鷹裝在背斗里了。

父親說,放炕上吧,這兩天倒春寒冷,會凍傷。父親給老鷹敷上了跌打藥。

背斗上面大,下面小,老鷹難受地窩在底部。溫順又重新回到父親身上,他拿鉗耐心地捋直哥哥手中彎彎曲曲的鐵絲,一擰一編,鐵絲聽話地變成了漂亮的網(wǎng)。

整整三天,父親的籠子終于編成了,四四方方,亮亮堂堂,讓老鷹展開了翅膀。老鷹的傷口一點點變干,血痂慢慢掉落。它不時在籠里扇動翅膀,翅膀的風吹得父親的胡子一動一動的。

村里人都來看熱鬧。說著說著,人們說起了老鷹抓走的雞,老鷹的指甲可以辟邪……父親沉下臉來,望著鷹再也不說話,來人訕訕走了。

父親給鷹喂饃饃,過了一陣,老鷹神情呆癡,毛色像一塊破鐵皮銹跡沉沉的,父親心情沉重,望著老鷹。

說來也巧,村里一戶人家的牛從山上滾落下來,阿訇的刀子還沒來,牛入定了。我們這里的習慣是沒經(jīng)過阿訇的刀子宰的都不能吃,那戶人家打算把牛肉送給附近的漢族朋友。聽到消息,我們要了一個牛腿用繩子吊在地窖里喂鷹。

鷹的毛色亮起來,眼睛有神了。父親用心喂它,跟它說話。說著說著父親會停下來,靜靜望著老鷹,聽它講一個古老的故事。好多年后,我從高保真音響中,突然聽到有印第安人靈魂的《鷹之歌》,讓我淚流滿面,記住了父親和鷹,一個不能走的老人和一只不能飛的鷹!”

夜更深了,樓頂?shù)奶炜账坪醺亮?,風撕扯著我的衣服,而影子人的衣襟卻超現(xiàn)實主義地靜止不動,地面上的嘈雜聲隨著大樓一層層熄滅的燈光消散,偶爾街道上傳來一兩聲女人醉酒的尖叫聲。

年輕人說:“故鄉(xiāng)看不到鳥了,它們都死了,死在春天,死在拌藥土地里,那些散落在地頭的橫亙在你的記憶里,扭曲在你的夢里。如果雞還能算鳥的話,在清晨的朝向城市的公路上,你可以看到一只只雞窩在販運車上,一輛輛地從故鄉(xiāng)拉到城市。我好多年沒見過鷹了,好多年沒聽到過它們翅膀滑過云層的聲音,更沒聽到過鷹的叫聲!”

我理了理凌亂的頭發(fā),看了看坐在樓頂邊緣跟了我三十多天的影子人,我接著對年輕人說:“鷹在懸崖上做窩,高空里找食,你在雞窩里能見到它嗎?鷹不喜歡雜亂的風在它翅膀下竄來竄去,更不喜歡城市像瞎子像瘋子的風。

城市的風只能躲,不能迎。不同方向的風隨時會把我們吹向不同的地方,在風中什么都消耗得快,連時間都能被它吹得干干凈凈,鷹會在亂風中陷入墜落的深淵。

故鄉(xiāng)是有風的,扔把泥土就能感覺方向。

在春天,我們交不起學雜費,輟了學。我和蓮坐在河邊,太陽的余光給村莊鍍上了一層金色。我渴望著手里的每一塊石頭變成金子,交清我們的學費,可天一黑,石頭又變成了石頭。

蓮說她長大了掙錢,供不能上學的孩子。我說掙錢買書。

我們眼睜睜地看著太陽沉到西山下。

第二天太陽還是不長記性地升起來了,大家坐在炕桌周圍,所有人剛從饑餓年代的陰影里穿過,饃饃的擺放約定俗成,黑青稞面饃放最上面,白面饃放最下面。

我不上學了!我盡量壓低聲音平靜地說。

“啪!”一記耳光甩到我臉上,我的右臉又燒又痛,我著急地等著另一記耳光。母親抱住了我的頭,父親氣急敗壞的火鉤打到了母親身上,母親呻吟了一聲。

籠里老鷹扇了好幾下翅膀,滿屋是老鷹刺鼻的膻味。哥哥冷冷地看著我。

我沒交學雜費!我小心說道。父親棍打了似的躺在被子上,側(cè)過頭望著鷹。父親對哥哥說,你去叫馴鷹人!

在我看來,萬物都有聯(lián)系,任何人都可以概括成一個物體,馴鷹人就可以概括成黑布套。就像你,你似乎跑出了故鄉(xiāng)的籠子,可你逃不出城市馴鷹人的黑布套。這個黑布套能讓你準確地看見一切,又能準確地讓你看不見該看的一切。就像今晚,你能看到星空嗎?你能感受到命運的風向嗎?”

年輕人說:“如今故鄉(xiāng)的風也亂了,你根本感受不到故鄉(xiāng)的風朝哪個方向吹,撒把泥土,會吹進你的嘴迷了你的眼!人心早吹亂了。有路燈,你照樣會在故鄉(xiāng)迷路!”

這時樓頂邊緣端坐的那位影子人嘎嘎地笑了起來,露出他黑洞樣的嘴巴,眼前的那群黑螞蟻又爬過來了!我決定不再接年輕人的話,不再跟著年輕人的思路走。

我說:“我說了,我們村的馴鷹人就是一只黑布套,在他冰涼的目光和冰涼的手中,鷹會頭套黑布套子,餓得搖搖晃晃,甩得頭暈眼花,感覺大限將至,這個過程叫熬鷹。

哥哥來了。身后跟著鴿販子。哥哥說,今天放鷹,賣白鴿!父親眼圈紅了,我和蓮的哭聲讓鴿販手足無措。

鴿販子說,我先付雙倍錢,等它大了,我再來!鴿販子給父親說了問候語,匆匆離去了。

我們終于可以堂堂正正地坐在課堂上聽教師講課了。那天的課文是《春天到了》,老師說蓮把春天的感覺都讀出來了。

田里的麥苗已長出了一拃,遠遠望去,田里鋪了一層綠茵茵、毛茸茸的毯子,樹木上也披了一層綠煙,在春日的陽光里柔柔地溫暖著人們的眼和心窩。

村莊外田野地有一支奇特的隊伍,我和哥哥抬著一副木擔架,父親半躺在擔架上,右手提著鷹籠子,鷹籠子在擔架旁一搖一晃,蓮扶著母親跟在后面,新鮮的空氣從四面八方向我們擠來。

父親說,上蒼賜給我們腿,讓我們行走,上蒼賜給翅膀,讓鷹飛翔。我有罪,籠子有罪!說完打開了籠子。可鷹躲在里面不出來,父親急了,手伸進籠里,把鷹抓出來。

突如其來的自由讓鷹無所適從,它在田地里蜷著翅膀,一動不動,似乎這空闊的田地不再是它的落腳處。它試探著邁出小步,小心地在田地里走來走去,我們盼望它展開翅膀飛上藍天,可它那樣子,似乎忘記了翅膀,忘記了藍天白云??粗裰浑u樣耷拉著翅膀在田地里走來走去,父親漸漸有了悲傷的顏色,似乎又背上了另一個沉重的包袱。

在母親的提議下我們沿著彎彎曲曲的山路往山頂走,全村人邊望邊笑話著我們,馴鷹人帶著工具影子般跟著我們,他一臉陰沉,不時看著我們手中搖晃的籠子。

村莊的全貌展現(xiàn)在面前,是那種閉上眼都很清楚的全貌。

父親和馴鷹人對視了好一會兒,才打開鷹籠子,鷹在人們腿中間鉆來鉆去。嘲諷爬上馴鷹人的臉,父親表情絕望。

還是把鷹給我吧!馴鷹人把工具放在身后說著。

給我,相信我!馴鷹人說。

給他,說不定人家有辦法!母親加了一句。

父親猶猶豫豫地把鷹交到馴鷹人手中。馴鷹人抓起鷹,嘴里念叨著,拼命朝山崖下扔去。

鷹在空中翻滾著,急劇地朝村莊落下去。我閉上了眼。

飛起來了!飛起來了!突然一陣驚呼。

誰聽見過鷹被摔死,除非它自己不想飛了!馴鷹人不緊不慢地說道。

我睜開眼睛,鷹在村莊上空盤旋,飛了兩圈,又朝我們飛來,父親讓我和哥哥拼命向空中揚土轟它,它在我們頭頂飛了幾圈,才飛向遠方。

下山時馴鷹人在前面抬擔架,哥哥和我在后面,父親看著村莊,馴鷹人看著路,踢踢踏踏的腳步揚起了一路塵土。

過了一段時間,村里人說馴鷹人放走了他所有的鷹。

年輕人,你說鷹厲害不?它能飛在高空,卻被地上兩只腳的人玩得團團轉(zhuǎn)。就因為一個黑色的頭套,鷹在頭套里面一片黑暗,對黑暗無限的恐懼,對黑暗無限延伸的未知的恐懼,對黑暗無限想象的恐懼,讓鷹掉進自我認知的黑暗恐懼中。黑暗抹黑了所有的記憶,包括藍天白云,包括石崖頂上的窩。它被洗成養(yǎng)鷹人的手和腳。

這城市的燈光是另一種黑,你盯久了,你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黑暗,而黑暗始終籠罩在燈光中,如同黑暗中的星星,如同我跟著傳銷,你跟著麻將。

父親去世后,那只鷹飛回來了,在我家西房頂上窩了一晚上,我給它扔了一個油香,它只吃了半只,飛走了。

鷹預知自己的死亡后,會全力飛向藍天,飛向高空,直到飛不動,直直摔到地上。我想它肯定聽到了生命的風在它耳邊呼呼而過,它肯定聽到了它生命流逝的嘆息,肯定聽到了另一個世界的聲音。

年輕人別往那邊靠!危險!在城市的風中走一年,相當于在故鄉(xiāng)風中走十年,走得久了,再好的鷹也會變成雞,這就看風朝哪邊吹了。對了,我們頭朝下在風中飛時,你得扔光口袋里的東西,扔掉你的包袱,只給警察留張身份證就可以了。”

年輕人嘆了一口氣,他說:“實話跟你說吧,現(xiàn)在的故鄉(xiāng)不再是你記憶中的故鄉(xiāng),你看不到鷹展翅膀在天空飛過,它呼呼的風聲是一種奢望。在故鄉(xiāng),你看不到年輕人,聽不到年輕人腳步上的風聲,他們跟我一樣進了城市。你丟了你的故鄉(xiāng),我丟了我的故鄉(xiāng),我們的故鄉(xiāng)都被我們遠遠地丟棄在身后。只有村里老人去世時,我們才回去,挖墳,站殯禮,在墳上,靜靜望著那一排排的墳墓,偶爾會聽到一絲故鄉(xiāng)的風聲,但隨時都會被耳邊轟鳴著城市聲音淹沒!你說說,到底是我們丟了故鄉(xiāng),還是故鄉(xiāng)丟了我們?”

7

聽到年輕人說起故鄉(xiāng)給亡人辦葬禮時,我能大概判斷那只螞蟻的位置了,我松了一口氣坐起來。不遠處那個跟了我三十天的影子人警惕而不滿地朝我這邊看了看。

我說:“我現(xiàn)在也聽不到鷹的聲音,每天聽汽車發(fā)動機聲,聽重金屬音樂,聽鋪天蓋地的廣告。城市里要聽到鷹的聲音,得先吃掉自己身上的肥肉,得經(jīng)歷真正的孤獨。因為風是上蒼的使者,鷹是風之子。”

年輕人有點神情恍惚,他突然問道:“你那個跳樓的工友怎樣了?”年輕人小心地躲避著“死”字!

我笑了:“反正你也要跳樓,算半個死人,打聽這個干什么?”年輕人轉(zhuǎn)過頭來,他的臉在城市亮堂烏云的反襯下,顯出點紅色來,他頭頂?shù)膸卓|頭發(fā)在風中忽左忽右,我突然想起我也理過這樣的頭發(fā),他說:“你怎么知道我要跳樓?而且你怎么知道你也要跳樓?”

我笑了笑:“我跟了你一路,都說死人拉伴兒。你在拉面店要了一碗加肉加蛋牛肉面,我也要了!你干干散散地給了服務(wù)員一百元,說錢不用找,吃完后還問西寧最高的樓怎么走,我也給了,我也問了!”

年輕人嘲諷地笑了:“你是誰,我是誰?你又跟了誰一路?”

年輕人就是愛彎彎繞,不過他這么一問,我有點恍惚起來,但我的回答干脆得讓我吃驚:“我也是吃拉面的人呀!我既不圖你的錢,你也沒有幾個錢,我只不過想陪你跳個樓!

看見了吧,那個坐在樓房邊緣的那個影子人,我沒惹他,可是他就用清醒的水和明晰的巴掌出現(xiàn)在我的夜晚,不停地用水澆我,用巴掌扇我,讓我在三十多天的失眠中生不如死,而且生不如死的事又多如牛毛,今天就得有個了斷!”

年輕人遲疑起來,他朝樓房邊緣看去,輕輕搖搖頭,他說:“沒看見什么影子人呀,誰說我要跳樓?是你要跳樓,我跟了你一路,好不好?”

我說:“年輕人,都是痛快人,說到跳樓,你臉又白了吧,說吧,你故鄉(xiāng)還剩下誰?”

年輕人抿著嘴笑了笑:“你的故鄉(xiāng)沒人了,可是我的故鄉(xiāng)人還在!”

我咬了咬嘴唇:“那真幸運,還有人給你整理后事,不過故鄉(xiāng)的阿訇得有強大的心理素質(zhì)給你洗最后一次大凈,這么高的樓,跳下去估計也沒幾塊完整的。讓我想想,我的故鄉(xiāng)還是有一個人的,所以也有人能給我洗大凈。

我還記得那個人的眼睛,那是我搞傳銷失敗后在街頭賣唱的最后一天,有個中年男人,滿臉絡(luò)腮胡子,在我旁邊蹲了半天,看著我的吉他,他扔了一張十元鈔票。我樂了,今天的晚飯有著落了!我賣力地給他唱了幾首,他聽完后,拉上我的包,對我說,我認識你,我見過你貼在學校光榮榜上的照片!

我吃驚地抬起頭,竟然是那個曾在西門賣羊肉串的中年漢子,這么多年他沒變多少,而且竟然是我的同鄉(xiāng)。

你有手吧!他說。

有!

你有腿吧!他說。

有!

你能端碗吧?他說

能!

你聽過魚肚子里的人嗎?他說。

我只聽過人肚子里的魚,我說。

你向故鄉(xiāng)老人打聽去,他說。這樣我就成了他牛肉面館的跑堂。

你見過拉面,只要是青海人都知道,拉面講究面的硬度和柔韌度,揉的功夫越深,面越精,面越細,口感越好。我跑堂的同時,開始留心起拉面的技巧。

面館里打工很累很苦,每天早上3 點多起床,最初沒有和面機,全靠人揉。揉一陣,換一人。一袋面揉下來,感覺胳膊不再是你自己的。你有再大的心勁,再大的力量,再多的難悵事,一袋面,化解得干干凈凈。老板看到我有心勁學,給面匠加了工錢,讓他教我拉面。

一年下來,我把拉面從九葉拉成了毛細。如果再下點功夫,我還能拉成吉他弦,隨手扔到鍋里,沸騰的面湯中輕盈地飄起頭發(fā)絲樣的拉面。長筷子輕輕一撥,精致細密的拉面撈到碗里。舀一勺湯汁,湯汁清淡爽朗,配幾片白蘿卜,加幾點香菜,點一點辣醬,那就叫一清二白三綠四紅!”

年輕人的肚子響了起來,他使勁咽了口水,有點尷尬地笑了笑。

我說:“不如這樣,我倆在跳樓前再吃最后一碗面。這次多加點肉,多加點辣醬,多加點面。等會兒上樓就不冷了,我們跳樓時腿就不會彎,身子不會擺。我怕冷,更怕疼。聽人說上戰(zhàn)場要吃半飽,這樣受傷不容易死。若我倆吃飽,就死得容易。走吧,跳樓重要,吃飯更重要!”

年輕人慢騰騰地站了起來,他似笑非笑:“當年你那個工友最后怎樣了?”他又避開了“死”這個字。

我說:“當年集體跳樓的事吧?我前面說過,看著那個工友走向樓房的邊緣,那時我開始無比信任我的嗓子:

藍煙嗎罩住了莊子了

哎——哎——哎——

眼淚倆和不成面了

一把面手倆送哥哥哎

哎——哎——哎——

我唱完花兒后,那個打算先跳的工友沉默了。大家都不說話,如同麥田里的麥子突然聽到空中一個神秘的聲音,一束神秘的陽光,一個神秘的訊息,大家像麥子樣站在樓頂。沒錯,我們聽到了故鄉(xiāng)的聲音,黃昏時的狗叫聲,牛羊回家的叫聲,母親叫我們名字的聲音,還有清真寺里的聲音。我們似乎熬過了幾個世紀,我們似乎活了好幾輩子,我們誰也不看誰,在警察的保護下,大家沉默著下了樓。

第二天,我們拿到了工錢,一分不少!”

年輕人笑了,說:“你看看周圍,你現(xiàn)在還能看到城市的麥浪嗎?”我說:“我看不到了,走吧,按負一層,停車場!再往前走走,這是我的車,年輕人,別那樣看我,不久你也會有這樣的車!”

年輕人又說:“現(xiàn)在你能看到城市的麥浪嗎?”

我說:“我還是看不到,別老說麥浪麥浪的,說說你,你想死,我還想陪你死死,順便給你家人報個信,如果你愿意,我甚至可以拿著你的手機給你拍跳樓直播!”

年輕人笑了笑:“拍什么跳樓呀!就拍你失眠得了!你從什么時候失眠的?為什么失眠呢?”

看到年輕人沒有了跳樓的意愿,我放心了,我說:“影子人跟了我差不多三十多天,它是什么時候跟上我的呢?可能是那次劇烈的爭吵?可能是那晚上我看見了不該看的?也可能是那次回故鄉(xiāng)?還真想不起來了,不過我想還是先從好好吃飯開始!”

我打開車門后,年輕人沒有了!消失得無聲無息,無影無蹤。我驚慌起來,怕惹上事,在車庫里大聲喊叫,車庫里回蕩著我的聲音。我鎖上車門,沖出大樓,大樓外一片寧靜,沒有警車的轟鳴,也沒有消防車的氣墊。只有呼呼的風聲在大樓間來回穿梭。

我坐在大樓下,望著樓頂,也沒有人從上面跳下來。

我大聲喊道:“年輕人!”結(jié)果我發(fā)出了年輕人的聲音。

我是誰?我是那個年輕人嗎?還是那個魚肚子里的人?影子一臉怒意悄悄地站在我身旁。

回到車里,我看到一個人從魚肚子里爬出來,撲向海岸,那條大魚露出神秘的微笑。海里是那無邊無際的蔚藍色麥浪,城市的麥浪!麥浪中影子人消失了,螞蟻消失了,一座山朝我游來。

此刻連續(xù)消失三個月的睡意撲到我身上,手機在狂響,我在車里睡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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