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桀
程序員啦啦從清醒中醒來——
深秋的天空正在放亮,朦朧的光影里,有清風似的腳步,在晨曦的薄霧里緩緩滑過,走得輕盈飄逸,走得毫不遲疑。
他慢慢瞇起眼睛,熟悉的影子顯現(xiàn)出來,不是彩色,也不是黑白,深邃的眸子,質(zhì)感的皮膚,模糊的形狀,異物的氣息,像飛碟里的小灰人……
他知道是幻象,意識里明明白白。
允兒走了,和之前的她們一樣,永遠永遠地走了。
不同的是,之前的她們,走就走了,散就散了,像掃碼的單車,隨便騎到哪里,隨便扔到哪里。
而她有詭異的味道,有頑強的痕跡。
走之前,她在晨輝里化妝,發(fā)現(xiàn)眼角網(wǎng)著細密的皺紋,像一道道雕鏤的水線,她驚恐地尖叫,喊他過來看是不是真的。
他說是真的。
她撅起粉嘟嘟的小嘴,瞪直眼睛,說你要負責,這是你弄出來的。
他說拜托,我有這本事嗎?
她眼波洶涌,說我來的時候沒有,一直都沒有,昨晚也沒有,這你知道!可現(xiàn)在有了,是你弄出來的!你讓我抑郁煩躁,還讓我老了,一下就老了!別否認,你在我身上在我心里,留下了可怕的疤痕,已經(jīng)不可逆轉地撕裂了我,成了永遠的傷痛,成了永遠的陰影。
他有點恍惚,她說的可能是真的,但也可能是假的,她一向思維活躍,心隨意走,如同靈感張揚的詩人,天知道此刻她什么狀況。
昨天,也可能是前天,抑或前天的前天。
倆人躺著的時候,她累了,像午睡的貓兒臥在他跟前。
和煦的光暈里,她肢體異常柔軟,散發(fā)著幽幽的味兒。他喜歡她這樣,無所謂心情,無關乎欲望,就是單純的喜歡。安靜私密的氛圍里,甜膩的氣息,自在的慵懶,在絕對簡便的空間里擴展彌漫。他像品鑒寶貝那樣,細細地欣賞她,觸摸她,愉悅她,體味她。
而這就是他的當下。
是他存在的理由,是他活著的全部——
可能是光影的效果,也可能是誘惑的刺激,還可能是愜意的想象,她的膚色細嫩極了,光滑極了,一點兒斑點,一絲皺紋都找不到,尤其是臉。
他不由得驚訝。
太精致了,一點兒瑕疵都沒有。
一夜之間,她老了。
真的在老,細密的皺紋就是例證。
大驚小怪后,她無所謂地說,瞧你那樣,不就幾道皺紋嘛,我才不在乎呢!放在未來,或者先前,都是魅力,我們干嘛不紀念一下。
她故作開心地說著,系上絲巾充當圍裙,興高采烈制作早餐。
有趣的是,她把僅有的兩片面包烤糊了,它們無辜地躺在盤子里,她用叉子野蠻地戳著,笑嘻嘻地說,瞧啊啦啦,這就是我,這就是你,兩片焦黑的面包,兩具活著的道具,代表著我們的昨天和現(xiàn)在……
太陽更高了,啦啦平展展躺著,盡量深長地呼吸。
他不是不想動彈,而是懶得動彈,或者說動彈不了,那就不動。
要說是活,那就活著;要說是死,那就當死。
無所謂死活的時候,也就無所謂心念。
無所謂心念的時候,腦子里悠悠忽忽空空蕩蕩,時而清醒,時而迷糊,像憂傷境界里的彎曲的河流,還像落日下的寂靜的沙漠。
當然會餓。
餓過頭的時候,胃里的疼痛和痙攣平緩下來,他會想起食物,一根香蕉,一碗泡面,或者一杯研磨的熱咖啡,加上一個剛出爐的雞腿堡,牛肉卷也不錯,最好是麻辣味的。
這是意念。
純粹的意念,也是能量。
是能量就有閥門。
是閥門總得打開。
生命里的許多東西,如煙似霧,深奧得很。
但凡深奧,就說不明白,也無須明白。
沒了明白,就沒了執(zhí)著,一切的一切都很簡單,你就是快樂的鳥兒,享有遼闊的天空,你就是涌動的溪流,擁有絕對的自在。
自在里的自在沒有挫折,也就沒有孤獨。
所有的存在都是饋贈的理由。
這可以是悟性。
也是功夫。
是悟性,是功夫,無論情愿與否,都是追求的結果,都與安享有關,那就躺著,能躺多久是多久。
之前,為這事他抗拒過,掙扎過。
母親是醫(yī)生,他討厭去醫(yī)院。成人后,每次生病,不到迫不得已,他是不會看醫(yī)生的。即使看醫(yī)生,也不會是母親,而且不會告訴她。免得她小題大做,又是埋怨,又是嘮叨,又是照料,沒完沒了。
那個和母親年齡相當,面容姣好的女醫(yī)生懷疑他有抑郁癥。
他拒絕深入檢查,他恐懼抑郁。換個醫(yī)院,又是女醫(yī)生,問診不到一分鐘,就懷疑他精神有問題,建議他看神經(jīng)科。他當然不接受。手機線上咨詢大牌專家,又在市內(nèi)各大醫(yī)療網(wǎng)站來回問詢核對,幾經(jīng)折騰,才在同學姨媽的建議下,去郊區(qū)私人診所,看傳說中的尤半仙。
尤老先生看上去七八十歲了,反復望聞問切后,讓兒媳婦給他做了儀器檢查,說是當下最先進的離子診斷。確診說,他受了寒邪侵擾,陽氣不足,氣血兩虛。他們給他靜脈點滴金黃色的草藥制劑,還拔火罐,還扎針灸。大劑量的鎮(zhèn)靜藥,還有丸藥,還有比膽汁更苦的湯藥,對他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和消化系統(tǒng),產(chǎn)生了作用。五天治療結束后,他看見網(wǎng)游就冷顫,聽到音響就腿軟,尤其不能忍受快節(jié)奏的流行樂。視頻里的男女鏡頭,性感畫面,親愛場景,看見就會頭暈目眩,以至于肆意冥想,疲累不堪。
他在床上癱了兩天,百度了兩天,在數(shù)百條最佳答案和專家問答里,對號入座,最終證明他確實有病。
既有心理疾病,也有生理疾病。
為了不使病情惡化,他再次去了大醫(yī)院,掛了神經(jīng)內(nèi)科專家的號。那位頭發(fā)黑亮嘴唇精致眼睛高度近視的女專家,在讓他做了血檢尿檢彩超CT 心電圖還有核磁共振后,口氣嚴肅十分肯定地說,年輕人,你的大腦沒發(fā)現(xiàn)病灶,心血管也還健康,神經(jīng)系統(tǒng)和認知方面也沒啥毛病。這么說吧,你的病有可能來自心理,應由心理專家進行心理干預,越早越好。
心理咨詢門診醫(yī)院就有,他還真就去看了。
耐心很好的中年女醫(yī)生看了他的病歷,詳細問診后,面無表情地說,年輕人,去工作吧,打打零工跑跑外賣送送快遞就好了。實在不想工作,做驢友也行,徒步幾個月,吃些苦,受些累,胃口開了,睡眠正常了,精神好了,也就啥事都沒了。要不就買個照相機,跟團去旅游,名山大川,游山玩水也不錯。再不的話,就去練拳擊,最好是散打,咬牙挨揍,狠狠揍人,盡情發(fā)泄。
告別醫(yī)院,他失望極了!
他不是傻瓜,知道除了那個尤半仙,所有醫(yī)生都認為他沒病。
可他還是認為自己有病,而且病得不輕,不是宅得過久宅出來的,是實實在在身體有問題腦子有毛病。
身體有問題,腦子有毛病,精神不能不恍惚。
有時昏睡中驚醒,或者半夜里睜眼,他不是沒想過,與其躺著就是活著,活著就是躺著,不如就隨醫(yī)生所說,買些裝備,找個驢友團,遠離城市,徒步新生??梢幌氲剿麕缀跬浟怂性撏筒辉撏娜耍辉负腿魏稳舜蚪坏?,去趟超市上下樓梯都是負擔,怎可能跋山涉水做驢友啊。
他可以不是人,但也不是驢。
他不要再吃苦,不要再受累,不要再遭罪。
他只要舒坦。
他只要輕松。
他只要自在。
焦慮之下,他隨意翻出個微信號,憑感覺打了個視頻過去,還真像是他期待的老朋友,以前她是他的小姐姐??扇思也焕硭R了句神經(jīng)病,就把信號給掐了。不能再打視頻了,那就打電話,接二連三地打,把自己的境況和遭遇,添油加醋告訴那些前網(wǎng)友,也可能是前女友。
有個聲音很熟悉,聽上去關系還不錯,她對他的狀況很同情,可他想不起來她叫啥,只是感覺還好,有印象,這不怨他,怨只怨她們都有著差不多的長相、愛好和聲音,看得多了,經(jīng)得多了,沒人能夠記得住。
她驚訝倆人沒有相互拉黑。
說她已經(jīng)不是曾經(jīng)的她了,所有困擾過她的問題和遭遇,都在懸崖之上一風吹過,現(xiàn)在到處旅游,天天快活,已經(jīng)去過二三十個國家,新生的感覺真好,每一根毛發(fā)都在微笑,而且就要結婚了。
他問嫁的是什么人?
她說當然是有錢人了,父母以前都是中學里的名優(yōu)教師,現(xiàn)在辭職搞教培,收益好得不得了。
倆人聊了很久。
他請她吃飯。她拒絕了,說謝謝,一周之內(nèi)都排滿了,真的沒時間。說她之所以忙碌,是幸運的結果,這得益于大師的點化,她得珍惜自己的緣分。
他依照她發(fā)給他的地址,去了那個傳說中的寺院。
那個歲數(shù)比他大不了多少的被稱為仁波切的大師,耐心聽了他的敘述,認為他現(xiàn)在精神在散失,心靈在失控,處境很危險。說人的心理健康,比身體健康重要得多得多,沒了心理健康,心靈就沒有了安放的地方,人就處在了空懸的狀態(tài),像是沒人居住的閣樓,除了越積越厚的灰塵,沒有任何存在的意義,倒塌是遲早的事。而要重獲心理健康,或者說重獲心靈,需要激發(fā)先天的活力,修煉后天的覺悟。前提是,你得主動和真誠。任何人,任何時候,沒有內(nèi)在的動力和真誠,沒有心靈的需求和驅(qū)動,外力的干預和作用都是隔靴搔癢。說著,拿起一個蘋果,說這個蘋果現(xiàn)在對你有用嗎?他疑惑地搖了搖頭。大師說,沒錯,蘋果在我手上,對你沒有任何作用。即使你聞到了它的清香,拿到了你的手上,也還是沒有作用。只有你把它吃下去,消化了它,吸收了它的水分和營養(yǎng),它才會對你的生命起作用。
他似懂非懂,請教如何修煉和覺悟?
大師說,我已經(jīng)說過了,首先是主動和真誠。你能自己來這里,并不能說明你的主動和真誠,因為能到這里來的,除了善心和祈禱,或許有人帶著私心,有人帶著隱秘,有人帶著過失,甚至帶著罪孽。大家各有所求,都很真誠。也就是說,帶著目的的主動不是主動,帶著目的的真誠不是真誠。
那么究竟什么是主動,什么是真誠,大師沒說。
他講得最多的是悟性。
有了悟性,還得有行為,有行動。
行為和行動,與他所說的主動和真誠是有關系的。
而這關系,事關能否找回散失的精神。
更進一步說,只有強大的精神,能使人重獲失控的心靈。
他還是似懂非懂,搞不清是不是要交錢,交多少,才算是誠心。
大師很失望,臨別給了他本書,指點他皈依,可以先做居士,在家吃齋念佛,打坐靜修,滋養(yǎng)慧根。
他答應了。
他什么都想做,可什么都做不了。
覺著大師的話,和他中學時代大學時代學過的讀過的背過的,以及現(xiàn)實社會虛擬世界聽到的想過的看到的知道的,沒什么本質(zhì)區(qū)別。
哪怕傾其所有,真的剃度皈依,也沒啥意義。
畢竟耳聞目睹所看所知的歪道士假和尚太多了。
感覺虔誠就是愚蠢,真心就是傻瓜。
打開手機隨意一看,所謂的修煉,所謂的覺悟,很多都是成精的騙術。
至于寺廟里的與宗教有關或無關的學問資訊,還有揭秘,還有案例,不用百度,就能蹦出一長串兒,加上通靈成仙天堂地獄的潤色,心靈不死魂魄不滅的懸念,還有黑洞蟲洞折疊宇宙的加持,還有動漫視頻電影圖書的渲染,等等等等,很容易成為洗腦入迷的噱頭。
這是實話,是現(xiàn)實。
甭說修煉和覺悟,也甭說謊言和騙術。事實上,無論多么科學、多么學術、多么前衛(wèi)、多么深邃,甚至多么神圣的真經(jīng)或理論,只要和世俗和利益沾邊,就能是娛樂,就能是消遣,自然也能是寶典,通靈的寶典。
要的就是刺激。
要的就是魔幻。
要的就是顛覆。
而這一切都是本能,都是魅力。
魅力來自想象。
想象成就虛擬。
現(xiàn)實沉重,虛擬輕松。
越是輕松,越要虛擬。
在虛擬里輕松,在輕松里冥想。
他就在冥想里一桿釣上過三條不同的大魚。
三條大魚都會說人話,其中最大的一條是金色的,甩著耀眼的尾巴,瞪圓驚訝的眼睛,說上帝,不可能啊,怎么會是你呢?你還記得我嗎?是你帶我們來這兒的啊!石斑色的老二怨恨地說,你說過的,天堂里只有紅蝦,沒有漁夫,可垂釣的怎么會是你本人呢?黑頭白尾的小弟,使勁眨巴痛苦的眼睛,說是啊,我的心都疼碎了,我最信任最崇拜的就是你,可是你用謊言欺騙了我。求你放了我們吧,你永遠是我們下輩子的下輩子的神。
他驚醒了,緊握的魚竿成了緊攥的手機。
那天,他堅信三條魚是三個古老的寓言。
寓言不就是哲理嘛。
哲理是分層次的,有層次就有等級,有等級就有利益,有利益就有權貴,有權貴就有壟斷,有壟斷就有陰謀。
陰謀是動車。
時代是車輪。
車輪為財富而轉,上面坐著黑衣人。
而你只是車輪上的螺絲,或者鉚釘,無論怎樣拼命,怎樣努力,只是為了保證車輪的運轉。
所謂夢想,所有勵志,都是放血,都是蠱惑。
你知道,你似乎什么都知道,可還是套里的兔子。
不,不是兔子,是韭菜,是肥美的韭菜,越是瘋長,就越是挨刀,而一旦停止掙扎,就成了礙事的野草。
至于那些曾有過的經(jīng)歷,在他看來,都是白日做夢。
他原先對夢沒有偏見,現(xiàn)在也沒有。
所有的只是對夢的否定。
本質(zhì)上講,幸福也好,快樂也好,都是哲學家的解釋和說教,他看過不少這方面的書。然而對他來說,本質(zhì)的構成是程序。離開了程序,也就失去了當下。所謂本質(zhì)也就沒有了意義。剩下的,就只是反復咀嚼反復吞咽的無奈,還有那些防不勝防的遭遇,還有那些如影相隨的噪音。
因為如此,生存也好,經(jīng)歷也好,無論多么順暢,多么曲折,多么可怕,都已經(jīng)是過往,像身后的路。
過了就過了,丟了就丟了,即便童年,即便青春。
而回到當下,回到生物屬性,你就是一堆細胞,就是一堆元素。
時間的陷阱里,白晝左右不了暗夜。
左腦無法組合右腦。
既生死相對,又相互陪練。
格斗久了,暴虐久了,就從擂臺上的難兄難弟,變作把酒言歡的醉漢,勾肩搭背鼻青臉腫倒在通天的路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唱的是一樣的得勝歌,哼的是一樣的狂想曲,自然而又美好,享受而又和諧。
然而自家兄弟也會翻臉,也會仇恨。
那就復制往事,粘貼現(xiàn)實,將一組組閃回的鏡頭,一次次熟悉的經(jīng)歷,一張張親切的臉面,剪輯成好玩的記憶。
啦啦是藝術細胞多維生長的理科生。
他的人生履歷中,那些在幼兒園里接受規(guī)矩,忍受懲罰,被母親強行拉到琴房里學琴,被父親騙到精武館里練拳,一年級學英語,二年級背唐詩,三年級學國畫,四年級學奧數(shù),五年級爭五好,六年級戰(zhàn)賽場,考初中,應中考,拼高中,上大學,都是人生的馬拉松。不但要跑,還得咬碎恒牙,忍受極限,吃盡苦中苦,流盡汗中汗,才能活著到終點。
大學是什么,別人咋想咋說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對他來說,既是娛樂城,又是療養(yǎng)院。
打游戲,談戀愛,追明星,耍個性,吃喝玩樂嗨刺激,無拘無束任逍遙。
可要說不努力沒夢想那也不是真的。
大三他突然愛上了編程,他的專業(yè)不是計算機,但對數(shù)字的敏感和執(zhí)著,不可思議地爆發(fā)了。從Basic 語言開始入門,一切都是跨越式的,不僅很快熟悉了程序的基礎語法與相關邏輯,順利進階C 語言。而且憑借出色的理解和感覺,快速進階C++,在程序設計的邏輯的網(wǎng)脈里,他敏銳,堅定,像深海中游刃有余的魚兒。在他的前方,他看著的一直是程序高級語言的更加廣闊的領地,他游向哪里,哪里的海域就向他開放。
教授們對他的天分十分欣賞。
從入門到精通,他用一年時間,走過了別人四年的路。臨近畢業(yè),他能為先進的數(shù)控機床獨立編程,還能在痛飲冰啤的感覺里,憑借優(yōu)美的編程語言,寫出詩一樣的迷人代碼。
他是被明星國企從校園里挑走的。
整整五年,他不知道生活是何滋味,一頭扎在工作間,憑借過人的能力腦力和體力,每天工作十二小時以上,完成了屬于他或不屬于他的各項任務,還憑借偶爾獲得的機會,在創(chuàng)新領域脫穎而出,攻克了對企業(yè)來說,具有前沿意義的重大的科技難題。意料之外的是,他的拼命和成果,并沒有給他帶來應有的榮譽和利益。成就是大家的,他只是團隊的一份子。榮譽大家得。獎金大家分。主管和老總事先的承諾全都是說辭,實惠不翼而飛,期待化為烏有。
年輕人為公司作貢獻,是義不容辭的責任和義務。
你是公司的人,是公司培養(yǎng)了你,是公司為你提供了廣闊的視野和研發(fā)的平臺,要懂得報答和感恩,而不是索取和貪心。
接下來,更加巨量的工作任務壓到了頭上。
就在他躊躇滿志,想要繼續(xù)努力的時候,從一離職的工程師那兒偶然得知,一些資歷和他差不多,能力和貢獻遠不如他的人,不但地位比他高,薪水也比他高得多,而且從他掙得的創(chuàng)新獎里得到的獎金也比他要高得多,至于頭頭腦腦,那就只有天知道。
這事嚴重刺激了他。
再看身邊的業(yè)務骨干,個個都是碩士博士。
細細觀察,驚訝地發(fā)現(xiàn),這些人不僅學識淵博,還都是頂尖高手。一旦項目拿到手,資金落實到位,個個都是創(chuàng)新人才,行業(yè)精英。而他卻是排擠對象,別說重用,連人家的圈子都進不了。
他看清了,你就是有天大本事,如不卑躬屈膝,就只能單打獨斗。
如果不服,你的想法,你的創(chuàng)意,甚至你的成果,很可能與你無關。
再看與他同病相憐的年輕人,個個忍辱負重,業(yè)務熟練了,經(jīng)驗豐富了,羽翼豐滿了,能力強大了,也就跳槽走人了。
他是有抱負的人,不能有辱使命,不能心灰意冷。
為了夢想,他要跳槽。
選擇的結果還是國企。
就他了解過的私企,無論多么出色,都急功近利。
強大的國企,具備先進理念,長遠目標和全球視野。
跳槽的結果,是過五關斬六將,他做到了。
單位很不錯,工資福利沒得說,后果是再次掉進漩渦里。
兩年多時間,他好不容易進了課題組。
工作內(nèi)容是當助手,哪里需要哪里去,叫你干啥就干啥,沒有任何自主的空間和余地。每天單是聽從調(diào)派整理資料干雜活兒,就得七八個小時,累得筋疲力盡,且沒完沒了。還得隨時隨地參加會議聽報告,寫學習心得抄讀書筆記。偶爾,會有艱巨的研發(fā)任務交給他,不是他個人,是大家,他是大家的一份子。就這也是對他的高看和培養(yǎng),他得全力以赴,他得感激涕零。至于成就大小,成功與否,和他基本沒關系,能讓你進入圈子,就已經(jīng)是天大的面子。你只要服從,只要聽話,只要有頭腦,只要有眼色,只要有干勁,只要出活兒,只要能適應,就是燒高香,就能有機遇。
而這只是起步走,要扎根,要成長,還必須在社會關系上,人情世故上,情商做派上,盡快敏感和成熟。之后加倍努力,千方百計得到上司的賞識和信任,才有可能得到提拔和重用。否則,智商再高,能力再強,工作再主動,表現(xiàn)再積極,也很難進步和上路。沒有政治上、組織上、思想上、意識上、行為上、情感上的提升與作為,就沒有發(fā)展的機會。那么你渴望的工作成果,研究項目,進取目標,高額收入,就成了夢中花,水中月。你也就成了圈中馬,籠中鳥,先前所有的努力和拼搏,掙扎與奮斗,就沒有了任何價值和意義。
越是這樣,就越強烈地感覺到,他的知識結構感知能力創(chuàng)意水平奮斗意愿,在斷崖式下降,不說編程高手,就和剛招錄的研究生相比,已有隔代差距。
現(xiàn)實面前,果斷放棄夢想,及時止損,回歸現(xiàn)實,努力做一個衣食無憂的人,也是可以的,至少是理性的。
像他這樣有天分有能力的年輕人,經(jīng)過了社會摔打,心靈洗禮,避免淘汰,穩(wěn)步前行的辦法多得是。國企,尤其大國企,只要站上金字塔的基座,哪怕上不去,也很難掉下來。
可他偏偏走出安全門,進了逆行道。
他惶恐。
他焦慮。
他不想接受懲罰。
他不想被動淘汰。
那么結局只有一個——
立刻走人!
他是在父母在所有親朋好友最為激烈的反對聲斥責聲中辭職的。
一向性格內(nèi)斂的父親,為此大發(fā)雷霆,差點和他斷絕關系。他無所謂,父親在他眼里,是同情和可憐的對象。一家三口,他收入最低,待遇最低,一輩子干著守攤子的活兒,一個月五千來塊的工資,要職稱沒職稱,要地位沒地位,辛辛苦苦幾十年,眼看要退休了,一官半職都沒撈到,有啥資格教訓他。再說了,他那套老掉牙的意識和觀念,說說也就罷了,似乎不做公務員,就只能在大國企里做白領,才算得上是靠譜的工作和前程。
他不屑和他理論,更不愿和他爭吵,反正我行我素,我的人生我當家。
至于母親,為了早日評上高級職稱,實現(xiàn)做副主任醫(yī)師的夢想,每時每刻都在崗位上拼命工作,早出晚歸加班加點是常態(tài)。有點兒時間,還得培養(yǎng)情商,開門路,寫論文,啥時候進家都是精疲力竭,脾氣還大,偶爾顧及到他,不是逼婚,就是訓斥。
離開國企進私企,是名列世界500 強的大私企。
他要從頭開始,他要奮起直追。然而,夢想是夢想,現(xiàn)實是現(xiàn)實。以前你可以在高薪的崗位上隨大流,貢獻大小看利益,干多干少隨心情?,F(xiàn)在則是一個蘿卜一個坑,填慢點了就出局。
按說這種反差和挑戰(zhàn),正是他所渴望的。
可現(xiàn)實不僅骨感,而且殘酷。
殘酷到你焦頭爛額,痛不欲生。
先前當學生做徒弟,天天學的是高大上,汲取的是正能量,你可以拼死拼活爭上游,也可以靈活多變求生存。只要記住那些絕對正確的座右銘,基本上就能輕松拿錢過日子。而現(xiàn)在你面對的,是市場閃擊的光輻射,是全球浪潮的沖擊波,是弱肉強食的大叢林。身處其中,一切都身不由己,除了挑戰(zhàn)和迎擊,沒有任何躲閃和逃避的可能。
問題是沖擊波也好,光輻射也好,大叢林也好,都與你所思所想沒關系。
每天早上一睜眼,腦子里就是打卡上崗拼任務,如同一架超級版的智能機,定時啟動,飽和亢奮,滿載運行,還得時刻處于最佳狀態(tài)。即使中午短暫的餐飲時間,手機也會隨時發(fā)來臨時任務,即時接收即時處理,不能遲緩,不能推諉,不能質(zhì)疑,更不能拖延。白天累成機器狗,晚上還得擠出時間搞創(chuàng)新。有時加班到深夜,還得咬牙上網(wǎng)充會兒電。否則天亮就可能掉隊,同行就可能趕上來,崗位就會受威脅。
如此這般,也就罷了。
致命的是,企業(yè)的行為或作為,并不完全由產(chǎn)品或當下的市場所決定,高科也好,前沿也罷,實用也罷,全都籠罩在看不見摸不著的規(guī)則里。明里是高精尖,暗里是賺快錢。你說他短視行為吧,企業(yè)追求資本利益最大化,并沒有錯。你說應該著眼未來注重研發(fā)吧,他說那是長期規(guī)劃,是美好愿景。作為專業(yè)技術人員,你的工作就是服從指令,就是完成任務,其他就是非分之想,就是不務正業(yè)。
可以疑慮,不能困惑。
然而放眼望去,全球天天在變化,整個世界在共享。
有錢有權有靠山,企業(yè)足夠大,雄心足夠大,胃口足夠大,有的是一流的教授專家工程師,有的是高官律師會計師。產(chǎn)品可以上市,融資可以跨國,市場可以壟斷,技術可以轉讓,設備可以買賣,資產(chǎn)可以收購,還可以打造王國,擁有智庫,伸延膨脹的欲望,克隆偉大的偉大,實現(xiàn)想象的想象。
一句話,想要的都是可以得到的,想做的都是可以做到的。
心有多大,前程就能有多大。
但都與他無關。
可要說絕對無關,絕對是誤判。
虛擬不等于虛假,空不等于無,無不代表空。
真實并不一定是現(xiàn)實。
日月輪回,星移斗轉是真實,寫字樓高速路飛機高鐵互聯(lián)網(wǎng)都是真實。
你自己也是真實。
而越是真實,越有可能真的在過時。
就像你凝視不了自我的視野。
就像你主宰不了機體的欲望。
人工智能,腦機互聯(lián),火星移民,都是視野,都是欲望。
但都與你無關。
你就要三十五歲了,研究生畢業(yè)也就七八年,按說正是腦力智力創(chuàng)造力趨向爆發(fā)趨向成熟的好年華,可對日新月異的現(xiàn)代化要求和貪得無厭的企業(yè)來說,你已經(jīng)老了,你的感應能力理解能力反應速率思維形態(tài)激情動力,和更年輕更強壯更敏銳的佼佼者們相比,已經(jīng)有了明顯的差距,已經(jīng)滿足不了利益、效益和權益的要求了。像一枚高能電池,釋放完了蓄積的能量,就只能廢棄。即便你是技術人才,是管理人才,或特殊人才。
至于你是否在戀愛,是否有房貸有車貸,是否成家生娃,是否在贍養(yǎng)老人,失業(yè)后能否二次就業(yè),命運是否就此改變,人生是否還有未來,家庭社會有何影響,等等等等,都與他人沒有關系。
社會不相信眼淚。
利益不需要理由。
你沒處申訴,沒處抗議,找不到公平,尋不到正義,除了沒用的乞求,廉價的同情,沒有任何人幫得了你。
原以為學工科走的是實業(yè)的路,和吃青春飯的行業(yè)不一樣,你可以速跑,可以競走,還可以跑馬拉松,無論怎樣,都有成功的可能和機會。
哪里知道,現(xiàn)實的殘忍,除了當下,還有未來。
至于權益,你不知道它在哪里,它也不知道你為何物。
贏家自然是大企業(yè),是大公司,是大老板。
招聘廣告一打,各路人才成群結隊,趨之若鶩,碩士、博士多如牛毛,本土的、海歸的,要啥有啥,應有盡有。
廉價本科生,隨便一抓一大把。
年輕,激情,效能,素質(zhì),要啥有啥。
無論招標還是競標,無論市場還是官場,都能攻無不克,戰(zhàn)無不勝。
人世人心兩碼事。
精神物質(zhì)兩回事。
他惶惑,他掙扎。
感覺自己就是程序里的一個符號,一個數(shù)字,棋盤上的一顆棋子,如果一定要算是人的話,和流水線上的裝配工或機器人沒啥兩樣,只是按照技術標準操作規(guī)則重復裝配,什么都不要你想,也不允許你想。
你的使命就是對老板忠誠。
你的價值,就是對機器堅守,既不能快,也不能慢,更不能停。
否則你就是麻煩,就是故障。
面對的不是修理,就是更換。
可他還是拼死掙扎。
明知道企業(yè)擴張,為的是利潤,為的是利益。
老總的利潤,利益者的利益,與你所理解的科學發(fā)展,幸福快樂,人類貢獻,個人命運關系不大,互不搭嘎。
他開他的豪車,你趕你的地鐵。
他炫他的座機,你擠你的公交。
他走他的陽關道,你走你的獨木橋。
可關鍵時刻由不得你。
不是你掉鏈子,是你放不下。
所謂企業(yè)精神,企業(yè)文化,企業(yè)品質(zhì),倒是無處不在。
進公司那天你就得學,就得背,就得考,跟從小到大反反復復“學背考”的那些個思想公式道德原則行為條例差不多,只是內(nèi)容更豐富,條目更具體,囊括人類歷史所有先進理念文明準則和行為規(guī)范。房里掛的,墻上寫的,電光閃的,抬眼就見。
問題是你記不住。所有人都記不住。不論背過多少遍,考過多少次,熟得不能再熟,還是轉眼就忘。
周圍充斥的是泛高壓,是冷暴力。
所謂文明尺度,價值底線,生命意義,個體尊嚴,集體情懷,能一時解渴,但絕不經(jīng)餓。
你明知壓榨逼迫,內(nèi)心卻無力抗拒。
信息時代,各有各的網(wǎng)路,屬于你的只能是粘網(wǎng)。
你情愿吃瓜,甘當傻瓜。
人家讓你付出,讓你奉獻,讓你灑汗水,讓你熬心血,讓你896,讓你不當人,還要道德綁架,要你舍生忘死,要你甘受奴役,還要收割你的愛心,還要嫁接他的謊言。
可能嗎?
當然可能——
有權錢市場,有超人站臺,有暗箱交易,有媒體鼓風,有大師忽悠,還有紙牌屋里的老大老二老三大姐二姐三姐。
那個了不起的曾在富豪排行榜中奪魁的首富,就在演講中直白地說過:
不要動不動就懷疑人生,就給公司講待遇,講福利,講人性。要講就講你給企業(yè)付出了多少,貢獻過什么!永遠不要忘了,是公司給了你就業(yè)的機會,工作的平臺,養(yǎng)家的薪水。拍拍胸口想想看,你有沒有主動報答,有沒有真誠感恩?。坑绕淠贻p人,不要以為你名校畢業(yè),學歷高,有知識,有能耐,就不知天高地厚翹尾巴。我鄭重其事給你講,從現(xiàn)在起,你首先要做的,不是自以為是,不是夸夸其談,而是改頭換面——
要用你的奉獻,成就我們的企業(yè)精神!
要用你的創(chuàng)造,成就我們的企業(yè)文化!
要用你的無私,成就我們的企業(yè)品質(zhì)!
啦啦累了,太累了,極度疲累中,深深地知道,他對世界對知識對智慧對社會對生存對快樂對幸福的理解太狹隘,對人生的追求太單純,對活著的感受太膚淺,對美好的愿望太執(zhí)著。
就在年前的年前,他還固執(zhí)地認為,生存的首要目標是賺錢,他有賺錢賺大錢的潛力和能力。
世界大得很,天高任鳥飛,海闊任魚躍,天生我材必有用!
這會兒,他認命了。
你不就是個不得不掉鏈子的程序員嘛,在沒法兒繼續(xù)求學保障升職保持活力有效競爭的情況下,工作賺錢養(yǎng)活自己,就是第一要務。
要賺錢,就得保職業(yè),保住了職業(yè),就保住了飯碗,就保住了性命。
不要再談初心,不要再說本意。
那都是動人的歌謠。
那都是天真的笑話。
他心神俱疲。
他厭倦不堪。
就在他惶惑抑郁,深陷泥沼,無力掙扎的時候,他的好友郝東出事了。
之前有過預兆。
端午節(jié)那天晚上,大概十點來鐘,郝東突然給他打電話,說我出了點事兒,已經(jīng)沒地方住了,也沒地方去,你那兒寬敞,能不能借宿一陣。他說沒問題。不一會兒郝東來了,拖著個行李箱,背著個雙肩包,額角并排貼著兩塊創(chuàng)可貼,頭發(fā)凌亂,灰頭土臉,一看就是打架打的。
郝東比他大兩歲,是公司最優(yōu)秀的程序員,連續(xù)三年業(yè)績最佳、效率最佳、創(chuàng)新最佳,薪水和獎金也沒得說。
打從倆人相識,郝東就一直為結婚作準備。一拖再拖,是因為買不起婚房。首付需要八十萬,父母攢的,自己存的,親友借的,加起來能有六十多萬,眼看差不多了,全家動員正想辦法,怎料房價說漲就漲,一漲再漲,不到百天,首付款就由八十萬漲到了一百一十萬。他只好退而求其次,兩房換一房,或是換郊區(qū)。可女友家堅決不干。理由很充分,老兩口辛辛苦苦幾十年,一輩子住的就是一居室,現(xiàn)在身體垮了,罪受夠了,就一閨女,不能再受他們的苦了。從長計議,為將來為第三代著想,兩房要求并不高。郊區(qū)也不行,老爺子心臟不好,有個啥大事兒指望的就是他們倆,太遠不方便。如此這般,不等郝東創(chuàng)造奇跡,姑娘移情別戀,他還想挽回,好歹談了幾年了,不看僧面看佛面,可事與愿違,連面談的機會都沒有。
郝東從傷痛中解脫,靠的是玩命工作。
他說他并不恨那姑娘,畢竟相愛過,這就夠了。
至于將來,他表示絕望。
他誠實,聰明,不會自欺欺人,知道自己和世界的差距有多大。況且已到淘汰年齡,焦慮不堪的路上,憑他個人的奮斗和努力,跟買婚房沒啥兩樣,永遠在追趕,永遠在拼命,永遠可望而不可即。
有家發(fā)廊是郝東光顧的地方。
他對啦啦說,那兒倆姐妹體貼得很,尤其姐姐,不光會做生意,還格外暖心。說我在你這不能白住,下周調(diào)休,我?guī)闳?,費用我請。
說完拉開罐啤酒,一氣喝完,倒頭便睡。
就那天夜里,他被異常響動驚醒,本能感覺出事了。
推開郝東房間,燈亮著,郝東坐地上靠著床,耷拉著腦袋,捂著胸口,使勁盯著桌上的筆記本,沉重地喘息。
他嚇了一跳,忙問怎么啦?
他掙扎起來,坐在床沿上,說剛才我差點兒死了。
他吃了一驚,問咋回事兒?
他說突然胸悶胸疼,喘不上氣,就跟噩夢魘住似的,想站起來,卻一屁股坐到了地上……現(xiàn)在沒事了。說著,情不自禁坐到桌前,拿起鼠標,點開頁面。
他說你不要命了!
他說沒事,剛才可能是興奮的緣故,我剛敲掉了一個瓶頸,一個又厚又窄的瓶頸,這會兒大路暢通,停下來會短路,麻煩你給我沖杯咖啡,謝謝啦!
他急了,說都兩點多了,明兒你不上班了?
他像沒聽見,手指在鍵盤上敲個不停。
第二天一早,郝東手機按時響了,他在床上懶了幾分鐘,想起來,可意識像是游離,肉體不聽使喚,怎么都起不來。
這可是從未有過的事兒。
見啦啦緊張,他咬緊牙關,掙扎起來,憂心忡忡地說,啦啦,謝謝你昨晚照看我,我可能真的有毛病,萬一哪天我死了,你不會忘了我吧。他以為他開玩笑,說好啊,你真要是死了,我送你去火葬場。說是說,眼看時間已到六點十分,再要磨嘰,連喝粥的時間都沒了。他不再理他,急急忙忙跑下樓,吃完早飯,見郝東還沒動靜,給他帶了兩個包子一杯奶茶。
當天中午,倆人在食堂見面,郝東說早上九點來鐘他胸悶頭暈惡心,實在堅持不住了,請假去醫(yī)院,掛號排隊繳費,快十二點了,才做了個心電圖,醫(yī)生看了下結果,說一切正常,讓他注意休息,有休假的話去度個假。
說著不由得焦躁起來,很是不安地說,那醫(yī)生不是冒牌貨就是實習生,我能感覺到病情很重,難受得要死,可他就憑那十幾秒的心電圖,就斷定沒事兒。我可不能聽他的。明天星期天,得到大醫(yī)院,掛個專家號。
晚上倆人加班回來,已是十一點多了。
啦啦又餓又累,就想到樓下的德克士,吃個漢堡,喝杯可樂,然后泡個熱水澡,再然后好好睡一覺。可郝東說啥都不去,說太累了,心慌胸悶,連走路的力氣都沒有,說完倒頭就睡,一氣睡到第二天下午三點半,才醒了過來。
醒是醒了,可就是不起來,說他沒力氣,連去醫(yī)院做檢查的心情都沒有,說人活著真沒意思,就想一次睡個夠,睡過去了才幸福。
這話他聽多了,壓根沒往心里去,說是說,他了解郝東,也佩服郝東。
這人最大的能耐是悶頭吃苦,典型的工作狂,經(jīng)常加班到深夜,渴了喝口水,餓了叫外賣。第二天到公司,還是繼續(xù)玩命,像吃了大麻,打了激素,誰也玩不過他,拼不過他。
啦啦喜歡休息,一有時間就想吃喝玩樂,時間一長,真的受不了郝東,覺著和這樣的人在一起,遲早神經(jīng)得崩斷。
郝東是敏感的人,不等啦啦把話挑明,就找了出租房,是合租,地段不錯,價錢合理,看他那神秘兮兮的樣子,沒準是和女生。
沒想到,搬走不到一周,就出事了。
郝東死在崗位上。
出事的時候,正是上午工作高峰,大家都在自己的隔斷里忙乎。有人看見他趴桌上,電腦開著,以為在等數(shù)據(jù),乘機趴著瞇會兒??伤恢迸恐粍?,主管喊他沒反應,上前一看覺著不對勁兒,急忙喊叫打120。有個懂點兒急救的,摸了下他的頸動脈,說人已經(jīng)沒了。
監(jiān)控錄像上看,他進入隔斷就開始工作,大概干了一個半小時,拿起桌上的一瓶水,像是想喝的樣子,身體突然就僵了,緊接著腦袋往下一垂,就趴在了桌上,再沒動過。
公司宣布,郝東心臟驟停是個意外,純屬個人原因,公司已根據(jù)國家相關法規(guī)以及本公司相應條例,妥善解決了善后問題,家屬及時得到了撫恤和補助。事情到此為止。禁止任何人通過互聯(lián)網(wǎng)和手機散布不實信息和不當言論。否則,公司有權維護自身利益,并對涉事人進行追究和處理。
啦啦沉浸在壓抑悲痛不堪重負的狀態(tài)里,無論干什么,冷不丁就想起郝東,想起他父母悲痛欲絕當眾崩潰的情景,太慘了……
整整一周,他神情恍惚,吃飯喝茶的心情都沒有。
他對公司不滿,對老板不滿,對制度不滿,對環(huán)境不滿,對加班加點壓榨員工,慘遭盤剝無法可依,以及所有看到的想到的事關生存和權利的非法的待遇和現(xiàn)狀都不滿,卻無可奈何,連最起碼的發(fā)泄渠道都找不到?;蛘哒f,找到了也沒用,《勞動法》是《勞動法》,“現(xiàn)實法”是“現(xiàn)實法”。
他不敢想象自己的明天和未來。
就此下去,每周工作七十二小時以上,總有一天,激情耗盡,儲備耗盡,氣血耗盡,倒下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兒。
就像郝東,死就死了。
什么偉大夢想,什么人身自由,什么美好未來,什么幸福生活,等等等等,就都成了過往的風,一點兒痕跡都沒有。
他想過逃離,想到快要崩潰的時候,得到一個出人意料的消息。
和他同齡的一個好友,把父母給的婚房賣了,得了二百多萬,果斷辭職,租了個五十來平的一居室,過上了逍遙自在的好日子。
他得意洋洋情真意切地對他說:
醒醒吧啦啦,想想郝東的下場吧,我們還年輕,人生都沒開始呢,干嗎要拿生死賭明天,干嘛要為他人的利益當奴隸!我就想做個普普通通的男人,好也罷壞也罷,不招誰不惹誰,不給社會找麻煩,不給他人添負擔,活自己的人,做自己的事兒,哪怕天天遛狗養(yǎng)貓怎么啦,愛誰說誰說,我正常我自由我自在,喜怒哀樂都是自己的。過兩年,日本的IA 技術成熟了,有了真正意義上的性愛機器人,買上一個回來,天天享受,有啥不好???
然后就給他講,父親知道他辭職賣房的事兒,差點兒氣昏過去,幾乎和他斷絕關系。對此他有準備。說這不是他的錯,之所以走到這一步,都是社會和父母給逼的。公司和工作的事兒就不說了。每次回家,對他來說如同煉獄。父母長輩各路親戚輪番逼婚,尤其母親,只要見面或打電話,兩句話之后必定要提婚姻的事兒,仿佛他不談對象不結婚,就不是個正常人,就會遭人歧視,就會連累父母,就會萬劫不復,就不是他們的兒子。在反反復復戀愛相親談婚論嫁分手失敗,再戀愛再相親再分手再失敗之后,他在崩潰的邊緣里,陷入深深的痛苦和厭倦。
他承認自己是無能的人,公司里滿足不了老板的貪欲,崗位上忍受不了主管的尖刻,家里滿足不了父母的要求,社會上承受不了他人的挑剔,當然還有那些從錢財?shù)降匚?,從房子到車子,從才氣到能力,從情商到智商,從身材到相貌,以及社會關系,人情世故,床上功夫,彩禮薄厚,等等方面反反復復審視他,驗證他,拷問他,逼迫他,淘汰他的女孩們、姑娘們,以及不堪面對的仙姑們和佛爺們!
真正受夠了,痛夠了,煩夠了的時候,也就明白了。
他就一差生就一人渣怎么啦,干嘛非要跟人比成功,非要跟人比貴賤,非要結婚生孩子?活人不就活自己嘛,既然活的是自己,干嘛要給自己綁繩子戴枷鎖,拼死累活找罪受!
接受失敗怎么啦,不肖子孫怎么啦,與他人有關系嗎?
既然沒關系,那就隨心所欲!
況且這世界本來就沒人真正在乎你,即使父母親,又何曾走進過你的內(nèi)心,理解過你的處境呢?他們只是要你成為他們希望的樣子。
所謂真情,只是個人的一廂情愿。
你就是你。
你看到過螞蟻窩吧,密密麻麻忙忙碌碌的螞蟻們,每時每刻都在為生存而掙扎,都在為不勞而獲的蟻后而賣命而戰(zhàn)斗。一巴掌拍下去,一腳踩下去,甭管死多少,會有螞蟻在乎嗎?不會的,生為螞蟻,它們的命運早就決定了。問題是,你和螞蟻有區(qū)別嗎?螞蟻死了,會被同類拖回洞里進貢給蟻后,成為美味的大餐。你走了,或許連只螞蟻都不如。想想郝東,還有什么不明白的嗎?
既然明白,干嘛討好他人,干嘛虛情假意,干嘛任人忽悠!
所以我心安理得,我不虧欠任何人,包括父母。
是的,你沒聽錯,我說的就是父母。他們生我,是他們的事兒,本質(zhì)上講,他們服從的是自然規(guī)律,是生命原則,和我沒有必然關系。我的誕生是神靈的安排。是因果的神秘。自然之所以是自然,相互間的關系是依賴,而非感恩。正如海洋不會感恩江河。種子不會感恩花朵。他們生我是獲得,不是失去。他們得到了他們想要的,無論偶然還是必然,無論無私還是奉獻,都是本能,都該知足。自然,生命和世界,就是這樣。如果一定要講報答,講感恩,那才叫自私,那才叫索取,那才叫貪婪。我是這樣想的,也決心這樣做。既不在乎遭遇,也不在乎詛咒,更不在乎結果。我沒本事求真相,玩真活,做真人,說說真話還是可以的。
這話嚴重刺激了啦啦。
好友說得沒錯,人活著不是為了滿足他人,不是為了艱難度日,不是為了適者生存,更不是為了無聊乏味。以前以為,只要年輕,只要奮斗,沒有扛不起的重擔,沒有過不去的坎兒。敢于夢想,勇于努力,太陽就會升起,希望就會誕生。然而,愿望是愿望,社會是社會,生活的真相,拼搏的結果,只是心灰意冷,只是痛苦煩悶,只是悲憤厭倦。
前路蒼茫,遙不可及。
他覺著自己開竅了,不想再裝,不愿再做傻蛋了。
中秋節(jié)到了,母親帶他去看姥姥。
姥姥花了倆月時間,給自己找了個養(yǎng)老院。入住之后,說是想啦啦了。
姥姥干了一輩子公務員,之所以要從家里搬出去,毅然決然和老伴兒分道揚鑣,一個人住進養(yǎng)老院,是因為再也忍受不了老伴兒的挑剔和嘮叨。倆人相依相伴半個多世紀,生了三個孩子,都八十多了。照她自己的話說,痛苦了一輩子,忍受了一輩子,就要老到頭了,終于想明白了,不想再折磨自己,再伺候他人,再斤斤計較了,得真正過幾天輕松自在的好日子。
老兩口身體都好,有著不錯的養(yǎng)老金,住著令人羨慕的大房子,三個子女都在跟前,孫子也都大了,按說可以安享晚年。
可事與愿違。打從啦啦記事,姥爺和姥姥就一直在爭吵,互不相讓,水火不容,任何一點小事,都能相互翻臉,惡語相向。奇怪的是,吵歸吵鬧歸鬧,倆人一路湊合下來,竟然過了幾十年。即使姥姥不顧全家反對,強勢霸道,甩下姥爺一個人去住養(yǎng)老院,也沒離婚。
那天,啦啦實實在在見識了姥姥全力掙得的新生活。
她和一群年齡相仿的老頭老太太,在霞美養(yǎng)老院花園內(nèi)的廣場上排練紅歌大串唱,姥姥先是領唱電影《英雄兒女》里女主角王芳唱的“烽煙滾滾唱英雄”,然后在鏗鏘有力的軍樂中走隊列。她上身穿著綠軍裝,下身穿著軍短褲,頭戴綠軍帽,手握木質(zhì)步槍,跟著雄壯的節(jié)奏,扭著肥胖的腰身,像是故意跳給女兒和外孫看。
啦啦驚訝地發(fā)現(xiàn),奔九的姥姥不但強壯了許多,年輕了許多,還像是有著使不完的勁兒,滿臉都是幸福的甜蜜和微笑。她對女兒和外孫的到來十分滿意,不無炫耀地說,明天下午三點整,他們霞美歌舞團要在新城廣場參加全市歌舞比賽,讓啦啦立刻給所有的親戚發(fā)微信打電話,務必前去捧場,還必須參加網(wǎng)上投票,每個人至少投十次。說她精神愉快,生活美滿,一切都好,不僅擺脫了煩惱苦難,擺脫了精神枷鎖,而且回到了過去,獲得了新生。接下來的人生目標,是輕松活過一百歲。
也就那天下午,姥爺去桃源小學接最小的外孫女放學回家,過馬路的時候,被外賣小哥的電動車給撞了。
據(jù)目擊者說,責任不在外賣小哥。當時天氣不太好,路口是紅燈,外賣小哥右轉彎,速度也不快。姥爺領著孫女在人群里等綠燈,突然風緊,吹掉了孫女頭上的帽子。小姑娘喊了一聲,本能地掙脫姥爺?shù)氖郑瑳_上路去撿帽子,正巧碰上右轉的外賣小哥。眼看孫女要被撞倒,情急之下,姥爺突然爆發(fā)神力,猛沖上去,一把將孫女拉了回來,自己卻被撞倒在地。
姥爺住院幾經(jīng)搶救,暫時保住了性命。
啦啦這才知道,姥爺?shù)纳硎啦缓唵?。他年輕時家境優(yōu)越,爺爺有個面粉加工廠,算是當?shù)氐馁Y本家。他本人師范畢業(yè)投筆從戎,在閻錫山的手下做過儀仗隊的隊長。一九四八年部隊起義,他所在的隊伍改編成了解放軍。一九五一年調(diào)到部隊戰(zhàn)斗文工團,去朝鮮前線慰問演出,穿越封鎖線的時候,遭到炮火攻擊,他從燃燒的卡車上救出了一個傷員,立了三等功。一九五四年,當上了市文工團的團長。一九五九年被打成漏網(wǎng)右派。一九六二年摘了右派帽子,回文工團工作,任創(chuàng)作員。一九六七年,被造反團認定為美蔣特務,因拒不交代罪行,批斗大會上,被革命群眾打斷四根肋骨,發(fā)配農(nóng)場勞教改造,直至一九七九年徹底平反。
姥爺和姥姥的關系像劇本,既冰火對立,又水乳交融。
一九五一年在朝鮮前線,姥爺冒著生命危險救出的那個傷員就是姥姥。當時她還不滿十六歲,能歌善舞,是人見人愛的百靈鳥,三年后嫁給了姥爺。這里不僅有緣分。重要的是,姥姥的叔叔是廳官,姥爺后來當團長,摘右派帽子,恢復工作,都與他有關。而所有這一切倆人都隱藏得很好,啦啦一點都不知道。偶爾問起或者好奇,倆人都是巧妙應對,諱莫如深。尤其姥爺,只要提起往事,立馬蔫頭耷腦。這就怪不得倆人總吵架,每次都是姥姥挑事。姥姥強勢極了。姥爺雖說每次都應戰(zhàn),但每次忍氣吞聲敗下陣來的必定是他。至于姥姥和姥爺?shù)母星闉樯稕]破裂,他不清楚。他只知道姥爺最喜歡最疼愛的是他。母親說,姥爺和姥姥生了三個女兒,三個女兒生了五個孩子,只有啦啦一個是男孩,這大概是姥爺格外寵愛他肯為他買婚房的重要原因。
啦啦不喜歡小孩。
每次路過幼兒園,看到排隊接娃的爺爺奶奶姥爺姥姥父親母親們,看到那些從大門里踩著一二一的步伐唱著兒歌呼呼啦啦涌出來的孩子們,看著那些手持警棍臂戴袖章如臨大敵的保安們,他的后心就發(fā)涼,后腦就發(fā)脹。不敢想象,或許有一天,他會是接娃大軍中的一員。
他和允兒談論過這事。
她和他觀點基本一致,甚至更激烈,說就算能結婚,寧可養(yǎng)貓養(yǎng)狗,也不要生孩子。原因很簡單,生來命苦,工作太緊張,生存太艱難,累都要累死了,而前路茫茫,沒有希望,從早到晚,連照顧一下情緒放松一下心情緩解一下體力的愿望都難以實現(xiàn),人又不是神仙,哪來的精力再操持家庭,撫養(yǎng)孩子。
她媽為這事兒沒少罵她。
每次教訓之后,她的意志更加堅定,寧可獨身,也不愿結婚,不愿生孩子,無論跟誰較勁,都絕不妥協(xié)。偏執(zhí)也好,逆反也好,她只在乎內(nèi)心的聲音。那就是我的人生我做主。她是這樣想的,也是這樣做的。
有個陰雨的日子,她一直睡到了下午三點多,還是不想起來,懶不兮兮地說,求你了啦啦,不要管我行不行啊,他們說女人七天餓不死,我想試一試。你不信是吧?那我做給你看。你別小看我,我早就想這么干了,不要做夢,不要吃喝,不要茍且,不做好人,也不做壞蛋,放棄念想,遠離欲望,做個唯我獨尊的機器人,不求人,不求己,或享樂至死,或游戲至死,或孤獨而死,或無聊而死,或絕食而死都可以,就是不想受罪,不想老死,可以嗎?
不可以又怎么樣?
事實如此,她什么也不想干,什么也不想學,除了旅游度假,網(wǎng)購消費,吃吃喝喝,洗衣服搞衛(wèi)生下廚房,一概沒興趣,連收拾一下自己的心情都沒有。作為還算漂亮的女孩子,實在邋遢得不行了,才會去價廉物美的地方將就一下。只要過得去,永遠是湊合。恨不能天天休息,一覺睡一月,睜開眼睛工資到賬,打開手機喜訊來臨。
當然,手機玩夠了,游戲厭倦了,或者從婚宴從慶生從派對的場合里回來了,倆人也會聊死黨聊閨蜜,或微信群里的大事兒,誰誰誰娶了紅三代,誰誰誰嫁了高富帥,誰誰誰跳槽成功,誰誰誰上當受騙,誰誰誰辭職出國,誰誰誰創(chuàng)業(yè)失敗,誰誰誰分了又和,誰誰誰好了又分,以及明星八卦,隱私空間,娛樂洞天,有錢人如何代孕代養(yǎng),貧困者如何銷售貧困,等等等等,總之,壞處末了總是好過好處,好處末了總是爛過壞處。
嘆息過后,怨恨過了,倆人也會警醒,也會思考。
他們不是傻子,擁有大量的人文知識,科學知識,智商指數(shù)高過常人,世界也好,社會也好,生意也好,親情也好,人性也好,沒有什么不清楚,沒有什么不明白,但就是懶得敏感,懶得深入。
照啦啦的話說,深陷叢林,最好的出路不是探險,不是與猛獸爭斗,而是與蛇蝎共存,因為你所在的領地與你無關。
至于社會上微信里呼吁的傳說的,諸如免費醫(yī)療免費教育免費育娃帶薪休假,以及未來社會的高福利高消費,全民安樂,全民富裕,全民幸福,對他們來說,跟爺爺奶奶姥爺姥姥一直嘮叨一直信奉一直夢想的未來一樣,像視頻里的樂子,看了就看了,笑了就笑了。
啦啦還帶允兒去看過姥姥。
是姥姥想他。
遺憾的是,姥姥的記憶突然就出問題了。她外出做理療,把外孫帶對象要來看她的事兒忘了個一干二凈。接到電話,她大發(fā)脾氣,說你們來干嗎呀?不知道提前打個電話呀!都多大的人了,咋一點兒道理都不懂???我有失眠的毛病,你們這是存心氣我,非要把我氣死才罷休??!
他給她講姥姥的故事,講養(yǎng)老院里的所見所聞。
說到貴賤等級,她不屑地說,干嘛給我說這些,一點意思都沒有。我爸我媽都快退了,他們的理想,是賣掉房子去移民,找個老有所養(yǎng)的好地方,要么加拿大,要么新西蘭。只要我結婚,他們就行動。
那咱們就結婚唄!他實實在在地說。
她笑了,說我才不呢,父母是父母,我是我,他們干嘛是他們的事兒,與我啥關系?。颗c結不結婚啥關系??!
啦啦想了下,說是啊,你說得不錯??晌艺f的是咱倆的事啊,我們結婚,擁有自己的家,過自己的日子不好嗎?
她無所謂地說,不是不好,是沒必要!就算必須得結婚,也是幾年之后的事,干嘛著急,自由自在不好嗎?再說了,就咱倆這樣,結不結婚有啥區(qū)別啊!
允兒說得對,如果人生是選擇,干嘛一定要結婚!
她說她有個叔叔,小時候家境貧窮,十三歲輟學,十四歲進城務工,十五歲偷人錢包進了勞教所,十七歲跟人偷渡緬甸,十九歲在泰國做變性手術,之后一直做人妖,二十四歲重新做人,販水果做中介倒香料開餐館做旅游,一路下來,有了自己的公司和酒店,卻在生日那天,把所有財富捐給寺廟,當了虔誠的大和尚。
她問他信不信命?
他說不知道,原以為自己一定會成為一流的數(shù)學家,或成就斐然的工程師,擁有絕對獨立的意志,自由的思想,奔放的生命。痛苦煎熬不屬于他,絕望掙扎更不屬于他。然而,命運捉弄人,拼搏之后,跌宕之下,除了原點后退,他什么都不是。學歷無用,奮斗無用,體能無用,智力無用,成果無用。他既沒有錢財人脈,也沒有權力資源,連可靠的生活保障都沒有。不但要當寄生蟲,還跟睜眼瞎沒啥兩樣。
如果這就是命,他已經(jīng)認了。
他承認自己心高命薄,承認自己無德無能。
承認意味著放棄。
既然昨天的昨天是今天。
既然明天的明天是今天。
那他擁有的就是今天,就是此刻,他不要再拼再傻了,不要再自欺欺人了,第二個郝東不屬于他,他要把剩下的那點兒氣血留給自己。
他越來越喜歡陌生,喜歡憂傷,感覺有時像柜子里的老鼠,啃得動的任何東西都有滋有味,都超級滿足;有時像擺脫了控制的機器狗,在洪荒大地招兵買馬,在太陽的軌道上發(fā)動戰(zhàn)爭,在超人的王國里盡情瘋狂。
無所謂死活,無所謂真假。
一臺手機一張床,睜眼是太陽,閉目是星光,渴了開可樂,餓了喊外賣!
手機真好!
美團真好!
被窩真好!
享受真好!
這就是真實,這就是自由,這就是快樂!
他來到窗前,用力拉開窗簾,打開窗戶。
洶涌的噪聲中,看著窗外的樓群,看著路上的車流,看著繽紛的色彩,感覺今天是個特殊日子,劃開手機上的日歷,猛然想起是自己生日。
是的,傍晚時分,是他出生的時刻。
他滿三十四歲了。
他抖擻精神,拎起能裝十斤散酒的塑料桶,倒了一大杯酒,在冰箱里翻出兩節(jié)肉腸,切成厚片,在微波爐里深度加熱,然后一屁股下去,重重窩在沙發(fā)里,端起酒杯,給自己慶生。
現(xiàn)在還三十三呢,他自嘲地笑著,抓起剃須刀,認認真真剃掉胡須,瞅著鏡子里虛腫的眼泡,心說,待一會兒就三十四了,不,應該是三十五,姥爺說過,咱中國人計算歲數(shù),得虛上一歲,把在媽媽肚子里的日子也算上。
姥爺說得對,姥爺可愛,姥爺智慧,姥爺英明!
突然就有點兒想家,懷念姥爺,想念媽媽,以往這一天,最在意他最關心他最念叨他的就是姥爺和媽媽。
姥爺自從被外賣小哥撞擊之后,語言有了嚴重障礙,似乎大腦結構也有了某種改變,見他像是陌生人,不是不認得,而是拿他當外人,不但不理他,還動不動眼睛里就會有仇恨,像是他把他給撞傷的,弄得他心里七上八下,不敢見他。直到他去世,倆人都沒親近過。大姨說,姥爺?shù)哪X子受傷了,十有八九是把他當成外賣小哥了。這完全有可能,姥爺被撞后,外賣小哥把他送到醫(yī)院,在病床邊守護了兩天兩夜,直到他脫險,交警部門有了明確的責任認定才離開。那小哥和他年齡相仿,甚至長得有點兒像??伤溃笠讨赃@么說,不過是安慰他罷了。他覺得姥爺?shù)哪X子并沒有壞,之所以不理他,是因為他沒讓他抱上外孫,令他過于遺憾和失望。
媽媽也把他忘了。
不,不是忘記,是他實在不成器,讓她失望,讓她焦慮,也就破罐子破摔,聽天由命,不在乎他了。
心里不由得疼了一下,針扎似的。
他瞅了眼杯里的酒,滿懷仇恨端起來,狠狠來了一大口。酒在嘴里停了幾秒,隨著口腔灼疼舌頭發(fā)麻,刺啦啦冷冰冰的液體,棒槌似的,惡狠狠捅開嗓門劃開食道,沉甸甸吞咽下去,落在空蕩蕩的胃里,炸彈似的膨脹開來,火辣辣地割裂般的疼痛,燒穿腸道,直達腹部。
他不由得哆嗦起來,抽搐起來,劇烈可怕的痛感,令他眼前發(fā)黑,胡思亂想,覺著吞下去的是毒藥,十有八九該死了,死就死吧,他使勁憋住氣,抱住胃,身體像油鍋里的大蝦,掙扎著,顫抖著,蜷縮著,直到腦袋里轟的一閃,一口濁氣倒出來,隨即痙攣似的一抖,奇跡發(fā)生了,他不但沒死,那致命的疼痛,又一次不可思議地緩解了,消失了,他還是他,他亢奮,他沖動,他揮起拳頭,像勝利的拳王,狠狠砸在桌上,砰的一聲,他又活了過來。
身子熱乎了,意識回來了。
他使勁摁住心窩,安慰似的揉了揉,抓起一節(jié)肥膩的肉腸塞進嘴里。
他喜歡這痛快!
他需要這疼痛!
他要做自己的朋友,做自己的親人,做自己的情人,做自己的兒子,做自己的父親,做自己的墳墓。
這才叫過癮。
這才是瀟灑。
手機在響。
他不理會。
再次抓起酒杯的時候,他抹了把額頭的虛汗,暈暈乎乎飄飄悠悠的感覺里,酒勁兒不僅麻痹了抑郁,也抑制住了胃里的實況,似乎苦澀干辣,自殘折磨,還有疼痛,都是需要,都是亢奮的一部分。
是的,沒有疼痛,就沒有刺激;沒有刺激,就沒有激情;沒有激情,就沒有欲望;沒有欲望,就不會飛翔。
疼痛喚醒的,不僅是僵死的意識,還有歸來的酒神。
他崇拜的酒神,既不是古希臘神話中的狄俄尼索斯,也不是老祖宗崇拜的儀狄和杜康。
而是他自己。
在又吞下了兩大杯,酒神終于不可思議地附體了。
他胡亂扯去衣服,一絲不掛,翻找出能用的顏料畫筆,剪去干硬的筆頭,給丑陋的愚蠢的懦弱的乖僻的亢奮的啦啦畫像。
打底是濃重的黑色和紅色,他從黑暗中誕生,從血色中走來,膚色粗糙,凸眼下垂,五官不正,挽著似是而非的發(fā)髻,披著云霓幻化的斗篷,瞅著拎在手里的自己的背影,而貌似女巫的絕色美人,從天而降,落在他的肩上,懷里抱著沒臉的孩子,像是砍刀斬斷的人形的樹杈。
而這女巫這美人不就是允兒嘛!
是的,就是她!
她在這房里住了一百天,認真地說,是一百零八天。
姥爺贈送他這套房,明確說明是婚房。經(jīng)典的兩居室,套內(nèi)面積八十平,一廚一衛(wèi)兩陽臺。符合年輕人的基本需求。客廳里掛滿了他的畫兒,風格凌亂,題材各異,墻邊堆著書,桌子底下臺案下面到處都是舊衣爛衫。
房子裝修好,姥爺一次都沒來過,怎么請都不來。
說我給你買的是婚房,你不結婚,我去干嘛呀!
姥爺挺可憐的,中年得過嚴重的胃病,好像是胃出血,手術切了半個胃,后來肝臟出毛病,又切掉了三分之一,五十出頭,就干不動了,由單位勸退在家,是吃過大苦受過大罪的人。
房子過戶到他名下那天,他陪姥爺喝酒,姥爺給他講家史講自傳,可惜他心不在焉,加上酒的后勁兒,什么也沒記住。
聽母親說,生他的時候,爺爺奶奶姥爺姥姥守在產(chǎn)房門口等順產(chǎn),失望后,又守在手術室門口等消息,當他從母親肚子里被手術刀完美地剝離出來,醫(yī)生護士對大家說,35 床生了,是個男孩,母子平安,四個老人中,就姥爺當場流下了熱淚,怎么止都止不住。
從小到大,對他最好的是姥爺。
爺爺奶奶姥姥對他也都相當好,可無論多好,都不如姥爺。兩家聚餐的時候,四個祖宗都想討好他,而他只跟姥爺在一起。
為什么,他不知道,也沒想知道。
感覺就是喜歡和姥爺在一起,聽他沒完沒了講故事。
姥爺肚子里的西游記,跟他看過的動畫片和電視劇都不一樣。唐僧是野心家,想最終獨霸的是太陽系;孫悟空有激光眼,能使原子炮,但心眼太實,一直受蒙蔽;豬八戒是煮不爛打不死的墻頭草,隨時可以做叛徒,可唐僧認為他最忠誠;而白骨精是外星系生成的女魔王,一心一意要吃唐僧肉的就是她,為了達到目的,她差點兒嫁給豬八戒,而她最得力的臥底是沙和尚。
后來他大了,知道姥爺胡編亂造,可他就是喜歡,感覺姥爺?shù)陌姹荆热魏蝿赢嬈碗娨晞《季?,都帶勁兒,直到現(xiàn)在都忘不了。
姥爺走的時候沒啥痛苦,吃完飯,喝了杯酒,自己出去遛彎兒,坐在小區(qū)花園的條椅上,看孩子們打籃球,看著看著頭一歪,魂兒就飄了。現(xiàn)場的人說,他走的時候,嘴角帶著笑,給人的感覺像是想起了開心的好事兒。
入土為安那天,母親燒完紙,淌著眼淚跪在墓碑前對他說,收拾姥爺遺物的時候,她發(fā)現(xiàn)一摞精心保存的手稿,是姥爺寫的《南游記》。因為啦啦喜歡聽他講故事,為了保持故事的新鮮和完整,他迫不得已想了個更好玩的《南游記》。開始是瞎編,編著編著就有了想法和干勁兒。每天早上一睜眼,先在被窩里想故事。想好了,怕忘了,寫在稿紙上,牢記在心里,晚上認認真真講給啦啦聽。時間一長,竟然寫了十幾萬字,都夠編一本書了。
母親說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他也蠻感動,問那些手稿在哪里?
母親說,被姥姥給燒了,說都是些胡說八道,哄外孫玩兒的,留著不合適。
不幸的是,就那天回家,他把姥爺?shù)拇竺o忘了。
真忘了,怎么想都想不起來,只知道姥爺姓歹。
能記住姥爺姓歹很容易。
母親說,她之所以跟姥姥姓喇,不姓歹,是因為上學的時候,同學們總把她當壞人,男生背地里都把她叫歹女。她回家又哭又鬧,父親無奈之下,就讓她隨母親姓喇。喇和歹在姓氏里都很少見。但對母親來說,姓喇比姓歹強多了。
而他的真名不是啦啦,是喇啦,身份證上寫著呢。
之所以叫喇啦,是母親的決定。
母親有過兩次婚姻。
別的嘛,他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記憶里,十二歲之前,他一直和姥爺姥姥生活在一起,很少回父母那兒。
接送幼兒園帶他出去玩兒的都是姥爺。
有次下雨,姥爺讓他自己打傘走,他不想走,姥爺說,啦啦,你得學著自己走,刮風也好,下雨也好,自己的路就得自己走。姥爺已經(jīng)老了,身體也不好,天氣陰了關節(jié)就疼痛,肩上的舊傷也會作怪,已經(jīng)背不動你了。再過幾年恐怕連路都走不動了。再然后呢,就躺床上起不來了。他說沒關系,到時候我就長大了,有勁兒了,我給你買輪椅,推著你到處玩兒,還背你上樓下樓,還給你買好吃的,你讓我干啥就干啥。姥爺說真的???他說真的,我保證!然后就和姥爺拍手。姥爺好開心,好得意,逢人就講,我這外孫可懂事了,這才剛滿十歲,就要給我養(yǎng)老呢!
現(xiàn)在想想,別說給姥爺養(yǎng)老,給父母養(yǎng)老,天曉得自己能不能活到老。
就算活著,就算結婚成功,就算僥幸生娃,就算把娃養(yǎng)大,所謂養(yǎng)老,無論對誰,感覺就像說另一個世界的事兒。
想到姥爺,他不能不愧疚。
姥爺過世才三九,連一個月都不滿,他就把姥爺給他的房子賣了。
賣了一百六十萬。
他的盤算是賣了房子租房子,一年租金也就兩萬多,一百六十萬,夠吃幾十年的。還可以買輛車,倒點兒外匯,買點兒理財產(chǎn)品。運氣過得去的話,就算發(fā)不了財,生活是有保障的。
生活有保障,活著有希望。
但允兒勸住了他。
她口氣堅決地說,這房你不能賣!為什么?因為賣房不是長遠打算。看似你成了百萬富翁,可坐吃山空,到你后悔的那一天,世上絕對沒有后悔藥。你不如把走廊左側的客廳和大臥隔開,右側留一臥室,用來出租,廚房衛(wèi)生間公用,這對你沒啥影響,每月都有一筆收入,房子的所有權還是你的。
允兒說得有理,可她還是走了。
她走是因為看透了他。
正如她說的,隨便換個活法,都能活得比他強,都能活得像人樣。
她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離開的第二天,她就找到了工作,在一個年輕人創(chuàng)辦的文化公司給人做助理,制作可以帶貨的短視頻。她曾對他說過,這活能賺錢,還能開心,只要有創(chuàng)意,天天都是新鮮事兒,一點都不枯燥。
可他就是不感興趣。
他承認自己無能,承認頹廢。
自以為不欠誰,不惹誰,不求誰,不給他人找麻煩,不給家人添負擔,做天和尚撞天鐘,心安理得過日子,有啥不行的。
事實上,從記事到現(xiàn)在,他一直都是好孩子,好學生,好員工,好男人。
即便現(xiàn)在也不壞。
他發(fā)現(xiàn),打發(fā)日子有講究。
但凡打發(fā)走了的,都是好日子。
而所謂美好,絕對不是你自己。
你與自己無關,無論靈魂還是肉體。
太陽升起來,紅云飄過來,你就是涼爽的風,你就是盛開的花,你就是海里的浪,一層一層涌上來,一波一波退下去。
啦啦想念允兒。
不錯,他的確多次相親多次戀愛,本性也好,無奈也罷,重要的是,他沒騙過任何人。
那些和他有過交往的女孩,本質(zhì)上說,也都不壞,大家都是各取所需,合適就在一起,和睦相處,公平生活,你情我愿,不合適拉倒,誰也不欠誰。
所謂愛情,形同快餐,可以喜歡,但不依賴。
如果你經(jīng)受過肉體創(chuàng)傷,不會害怕第二次疼痛。
如果你經(jīng)歷過精神損害,不會在乎魔咒降臨。
十七歲那年,他上高三,為來年高考拼得要死要活,感覺在熬地獄。
一天夜里,大概一點來鐘,迷迷糊糊似睡非睡,被異樣的聲音驚醒。
父母在吵架,母親要離婚,父親不同意。
母親是三甲醫(yī)院的內(nèi)科主治醫(yī)師,工資待遇有保障,求她幫忙的人很多,一年四季都在忙,節(jié)假日都很少安閑。他的印象里,母親身上啥時候都有消毒水的味兒,幾乎不做飯,很少干家務。父親原先是國企的部門領導,好像是某個分部的副部長,企業(yè)改制后,分流改行,沒多久再次遭遇破產(chǎn)重組,被人拋棄,一蹶不振。打那之后,家里就充斥著母親的抱怨,她不知哪來那么大的火,隨便一點兒小事就能擦出火花,茶濃了菜咸了米硬了地臟了天熱了,等等等等,都是爆發(fā)的由頭。
父親真能忍。
無論母親做什么,吵完鬧完,除了沉默還是沉默,除了抽煙還是抽煙。
這引起了他的好奇。
正因為好奇,他才隱隱約約從姥姥那兒知道了些許內(nèi)幕。
原來父母都是二婚,而他到現(xiàn)在也不知道生父到底是誰,也不想知道。
大概受此影響,他說話做事,從不拐彎抹角,也不和女孩吵架,哪怕再煩惱再郁悶,都是悶在心里。
有一次,他和允兒看完電影說痛苦,說的是男主人公的不幸和遭遇。
她說得了,你懂什么叫痛苦,你不懂,你永遠都不會懂,不就那點兒煩悶和壓抑嘛,裝什么裝啊,是男人最好忍著點兒。
接著就給他講,十六歲那年,背著母親在私人診所做人流,出血不止,差點兒喪命,然后破罐子破摔的事兒。
她講得輕松,卻疼在他心里。
由此知道,她受過的傷害有多重。
傷害是傷害,關鍵是話里有話,他就此明白,她的話不可以當真,她從沒打算和他長期生活在一起,更別說嫁給他。
可他愿意為她深度療傷,喜歡和她廝守。
問題是這話也不能當真。
就像剛剛喝下去的酒。
辣過了,燒過了,胃里疼過了,酒勁兒上來了,心氣兒一散,腦袋里一暈,就會感覺她的存在和到來。
他能預感她的動態(tài),能知覺她的體溫,嗅得到她的氣味。
而她每次都轉瞬即逝,像傳說中的鬼魂兒。
她是怕鬼的。
她怕,他不怕。
他喜歡孤獨,他渴望見鬼!
他最受歡迎最受贊揚的畫,要么牛頭馬面,要么邪靈鬼相,代表著他內(nèi)心的不安和欲望,也代表著個性的掙扎和反抗。
然而個體的歡迎,并不代表市場的認可。
真正喜歡的人,大都是年齡相仿的年輕人,他們要的是感覺,要的是刺激,要的是共鳴。但買畫是不可能的。不是價錢高,也不是買不起,而是不會買。即便送給他們,也都沒心要,生怕家里人反對,看多了忌諱,更別說掛客廳了。對此他心知肚明,換他也一樣,即便在乎的不是自己,眼睛里盯的不是名氣,不是利益,也不會隨意投資。一句話,認可歸認可,現(xiàn)實歸現(xiàn)實。至于勢力強大的實力派,以及那些來自官方美協(xié)宣傳部門的形形色色的藝術家,與他這樣的藝術愛好者,原本是兩條道上跑的車,壓根不是一回事兒。
可她還是鼓勵他畫畫,甚至幻想去海邊,找條藝術街,租上一個小門面,他畫畫,她賣畫,自由自在過日子。
他不為所動。
她說干脆出國,圣彼得堡有她倆同學,在那邊種大棚蔬菜,生意好極了。投奔他們,干上幾年準發(fā)大財。他架不住她的熱情和信心,沖動之下就想賣房走人。但事到臨頭,又忽然清醒。
自己的斤兩自己知道,異國他鄉(xiāng)不是夢想的地方。
她還出過拍性愛視頻或開網(wǎng)店的主意。
他都動過心,都沒行動。
自從經(jīng)歷了人間冷暖,公司職場,心理生理的多重洗禮,他早已不是曾經(jīng)的他。不但沒了生活目標,生命激情,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更加猶豫多疑,更加膽小怕事,更加需要安慰。
他學畫,純粹是學齡前母親的意志。
他從沒想過做藝術家,更沒想過以畫謀生。
可他的確有畫畫天分。
有段時間,他玩膩了王者榮耀,拼夠了復仇聯(lián)盟,厭倦了卿卿我我,確實想在畫布上浪漫愛情,期待戰(zhàn)爭,渲染恐怖,渴望災禍,欣賞驚悚。不幸的是,有意無意間,他所表達的都是極度燒腦的絕望情緒,那些個牛頭馬面邪靈鬼相的作品,就是那時的產(chǎn)物。它們像雨后的蘑菇,從他腦袋里的草地上不可思議地冒出來。結果他越是亢奮,離他想要的標桿就越遠。沒了標桿和底線的束縛,他隨心所欲,他率性狂舞,在不可能的界面上表達可能,享受到了個性的張揚,表達的自由,血脈的噴張。
他的野心,像五月沙漠里蓬勃的野蔥,對著天空,對著瀚海,對著風暴,發(fā)出強烈的沖動和挑戰(zhàn)——
他要在迷幻的色彩里,歌舞寂靜的荒涼。
他要在純粹的精神里,放縱原始的本相。
他要在上帝的無奈里,寫生天堂的模樣。
即便螞蟻國,即便烏托邦,即便潑灑熱血,即便穿越輪回,即便炸裂毀滅,都是渴望的溫暖,都是此刻的快樂……
一次次瘋狂地陶醉。
一個個飄忽的瞬間。
結果只是沖動對腦波的刺激,只是無聊對孤獨的反應。
下雨了。
城市像夢里的人影兒,濕漉漉地玩味著滋潤。
魚兒餓了。
不,不是餓,是想念她了,她是魚兒的主人,命運是她的老板。
他看見她在老板的懷里。
不再是美人魚般的魚兒。
倒像是魚缸里的魚兒。
瞧啊,魚群朝他競相游來,翕張著誘人的圓乎乎的小嘴,緊貼著透明的玻璃,扭曲著身子,甩動著尾翼,多像活性十足的精子。
精子游泳,也像魚兒一樣。
它們短暫的生命,只會游泳,只能前行。不知道什么是進取,不知道什么叫退路,唯一指引它前行的就是本能,就是使命。
從初始,到誕生。
從序列,到終了。
沙海里的泉眼開了。
夜空里的星宿散了。
流沙漫過奧秘的眼球。
種子娩出血紅的臍帶。
可她走了——
帶走了他的精子。
那些活潑的蝌蚪,那些活著的魚兒,那些快樂的兒女——
然而,魚兒真是魚兒嗎?
是的,魚兒望著他,為他吹起一串串透明的泡泡。
魚兒快活。
他也快活。
魚兒是他,他就是魚兒,他經(jīng)歷魚兒的災難,挑戰(zhàn)魚兒的失敗。
不求風平浪靜,但求頓頓美餐。
這是誰說的?
是她說的!
他眼前掠過她黑白的影子。
他知道她想干嘛,知道她正在干嗎。
她也知道他在干嗎。
就在昨天,抑或是昨天的昨天,也可能前天的前天。
他下樓取快遞,看到了姥爺,不是活著的姥爺,也不是死去的姥爺,是和姥爺一模一樣的一個老人;還看到了跟父親長得一模一樣的男人,但絕對不是父親;還看到了和母親長得一模一樣的女人,但絕對不是母親;還聽到有人在小花園里唱歌,那聲音和姥姥唱得一模一樣,但絕對不是姥姥。
他們似乎都是對著他來的。
他們也確實用不同的方式找過他。
每次他都在屋里,每次就是不開門,每次他們也都知道他在屋里,也都知道他故意更換手機號碼,故意不開門。
他就是不想回家,不想工作,不想賺錢,不想結婚,不想進影院,不想交朋友,不想被人煩,就是狼心狗肺,就是不遷就,就是不低頭。
他用性格對抗脾氣。
他用脾氣決斗性格。
夢里的村姑遠去了,眼前的桃花凋零了,瓶里的酒水蒸發(fā)了
遠去的自當遠去。
他自己也在遠去。
可他還是喜歡她留下的魚兒,還有她不散的味道,還有窗臺上蓬勃的雷神,金手指,虹之玉,還有盛開的寶石花,碰碰香。
這是他獨有的奢侈。
真是奢侈??!
可她還是走了。
走就走吧,天堂本無通行證,奈何橋上無奈何。
啦啦想起允兒的母親,她是廣場大媽里最年輕,最漂亮,或者說最風騷的一個,臉蛋像少婦,身材像少女。
她不讓他叫阿姨。
他說那叫什么?
她微微一笑,低聲說,叫大姐,你和我女兒的關系與我無關。
他心一陣亂跳,臉上發(fā)麻,不知是紅還是白。
當晚,他夢見一片雪白的海灘,她躺在陽光里,用江南女孩的聲音對他說,來啊,到我這來,你馬上就會明白,什么是真正的女人,什么是真正的快樂。老實告訴你,女孩不過是孩子,除了好奇和沖動,根本不懂什么是男人。你不用害怕,你早就是我的人了。
而就在這時,他看到的是允兒。
天亮了,他實話實說,讓允兒解夢。
允兒在手機里找到了三個答案。
三個離開他的理由!
但她不該當真,不該那么殘忍。
可又怨誰呢?
手機響了。
他看了眼來電,頓時心跳,竟然是母親,不能不服,不論他怎么換號,她都能得到他的號碼。
心里呵呵,眼睛酸澀。
這就是母親,世界上只有母親還記得他,記得生他的日子。
手機執(zhí)著地響著,響了一遍又一遍。
他裝作沒聽見。
姥爺去世后,他不但不接他們的電話,也不加他們的微信,那翻來覆去的訓斥,無休無止的說教,毫無道理的指責,他早厭倦了,再也不想忍受了。
奇怪的是,手機沉默了,他的心卻躁動起來,希望撓人的鈴聲再響起來。
再響,他一定會接。
響是響了,不是鈴聲,是短信,持續(xù)的短信。
啦啦:
我的兒子,生日快樂!
無論你現(xiàn)在做什么,想什么,你來到這個世界的日子,對你,對我,對你所有的親人,都是快樂和美好!
我打給你,是和你告別,你不接,我們沒微信,不能視頻,只好發(fā)短信。
我是新冠肺炎專家組的成員,半小時后,將去疫情嚴重的M 市,那是抗疫一線。疫情暴發(fā)后,我在ICU 重癥監(jiān)護組的崗位上,已經(jīng)拼了幾個月了。
我想告訴你的是,許許多多瀕臨絕境的人,由于我們的努力,獲得了重生。幾個月來,我感同身受,理解最深的是,人最寶貴的當然是生命,而生活不僅是生命的延續(xù),其根本就是人生的意義。這不是老生常談,是自然的真理。社會文明,金錢財富,幸??鞓?,或許可以衡量生活的方方面面,唯一衡量不了的,就是人的生命。明白了這一點,也就明白了人生的價值和意義。
我也是剛剛明白。
所謂剛剛明白,是因為不久前,我在工作中不幸感染了新冠,并發(fā)心肌炎,在ICU 里整整搶救了三天三夜?,F(xiàn)在的我,是痊愈后重返崗位。有了生與死的折磨和經(jīng)歷,重新見證人生,我不能不反省,不能不思考。
是的,在那隨時可能離開人世的日子里,我想得最多的就是你,不是怪罪,是懺悔。我們之間的矛盾和挫折,都是我的錯。我是個不稱職的媽媽,對你的啟蒙也好,教育也好,成長也好,基本上是糊里糊涂,充滿了誤讀和誤解,想起來我就心痛!
對不起啦啦,非常抱歉!
我錯了,錯就錯在總是自以為是,總是求全責備,很少從你的實際需要、情緒立場以及感受和心靈,真正地愛護你、理解你,更不用說人生關鍵時刻的支持和幫助了。
好想給你當面說,就像你小時候被人欺負,回來對我訴說那樣……
……
還有,你爸爸一直夢想開一家餐館,只賣一種絕對美味絕對安全絕對特色的地方小吃,純手工,精制作。不為發(fā)財,不圖回報。就是單純的喜歡,真誠的情懷,還有健康,享受和快樂。每天定時定量,下午五點半開門,九點打烊。十來年了,他一直為此默默準備,眼下籌備工作已經(jīng)差不多了。不幸的是,他身體垮了,昨天又住進了??漆t(yī)院,初步診斷是尿毒癥,沒準得換腎。他本人并不悲觀。可我不得不離開他,去往那個瘟疫肆虐的城市,完成我應盡的責任和使命。你們有兩年多沒見面了吧?去看看他。他想念你。不要胡思亂想,他就是你的親生父親!內(nèi)心深處,比我還愛你,只是不善表達,只是急躁。你倆一樣,都個性十足,不善理解,不懂妥協(xié)。說是說,我也好不到哪去。
可我們是一家人,血肉交融,心靈相依。
過去的事兒過去了。
從今往后,要從心開始,實實在在親近、理解、容納彼此的情感和內(nèi)心!
好了,同事在喊我,登機口已經(jīng)沒人了。
啦啦,我親愛的兒子,好好活著!
永遠愛你,心疼你的媽媽!
啦啦木不愣登傻傻地看完,又看了一遍,還想再看,手機屏幕上一片模糊,他用手掌擦去上面的淚水,抽泣著,把手機狠狠摔在沙發(fā)上!
鼻涕眼淚一個勁地往出涌,他哭得稀里嘩啦。
已經(jīng)很長時間了,他覺得自己沒心沒肝,沒有眼淚,即便有,心肝不會疼,淚水不會咸。
這會兒,他心疼,針扎樣的疼,撕扯樣的痛。
頭暈目眩,后背發(fā)涼,脖根發(fā)麻,像是媽媽的手在撫摸,在安慰。
突然,腦袋里轟地一聲,像是噩夢中的驚醒!
媽媽感染他不知道,病危他不知道,父親病重他也不知道,他們是這世上他最親的親人……而他是故意的,就是要遠離他們,就是要擺脫羈絆,就是要自由自在,無情也好,殘忍也好,與他無關,他就是他,從沒想過他對他們意味著的是什么,更別說對社會,對良心,對未來了……
鈴聲又響了,這次是門鈴。
他不理睬。
心胸開裂的時候,神靈總會附體,門鈴總是會響。
他就是門鈴。
而他人就是電流……
曾經(jīng)的他,喜歡電流,來電的時候,他的記憶格外活躍,從小學到大學,但凡學過的知識,看過的書籍,享受過的美好,幸福的往事,沒有想不起來的,說他是活著的硬盤,毫不夸張。
可這會兒是恐懼。
鈴聲停了,門被手掌使勁拍著。
前來收費的物業(yè),隔著門板喊,尊敬的業(yè)主,我們知道您在屋里,前幾次也都在屋里,您可以不開門,也可以不管我們給您送來的賬單。但如果再不繳費,二十四小時之內(nèi),我們將停止對您的供電和供水。詳細通知給您貼門上了。
他哈哈大笑,威脅對他來說,猶如下水道里的回聲。
這會兒,他敢吞咽液態(tài)的白煙,敢割自己的腕脈,敢跳大海,敢造車禍,革自己的命,喝自己的血,沒有什么不敢的,還怕停電和停水?
可隨即想到,他不是不怕,而是不敢面對真實的害怕。
他知道:
最好的伴侶絕對不是孤獨。
最大的快樂絕對不是酣醉。
最好的活法絕對不是深眠。
是的,他知道,這會兒是真正的知道。
他站起來,活動了下腦袋,艱難地邁開步伐,搖搖晃晃朝著房門走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