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白之白

北宋黃庭堅、秦觀、晁補(bǔ)之、張耒出入蘇東坡門下，人稱“蘇門四學(xué)士”。這個組合還有個“擴(kuò)大版”，加上陳師道、李廌（音同“志”）二人，便是“蘇門六學(xué)士”。四學(xué)士也好、六學(xué)士也好，聽上去挺唬人，實際上就是個“倒霉蛋兒”天團(tuán)。用東坡的話說，這幾位大兄弟“皆世未之知，而軾獨先知”。一堆懷才不遇、命運坎坷的小倒霉蛋兒，遇到了東坡這個超級大倒霉蛋兒，豈能不淚流滿臉、相見恨晚？

在這幾個倒霉蛋兒里，李廌絕對是最倒霉的一個，毋庸置疑。

如果人生是一場游戲，那么李廌從開局起便是地獄難度。李廌六歲而孤，一貧如洗。窮到什么地步？家中死了人都買不起棺材，以致無法入葬，只能暫且擱置，這么一耽擱就攢了三代人。窮也就算了，這種無力埋葬先人的痛苦，也成了對李廌的殘酷煎熬。

窮人的孩子早當(dāng)家，面對殘酷的命運，李廌不愿意束手就擒，他選擇了奮力反擊。史書說，李廌學(xué)習(xí)刻苦，少年時便已名震鄉(xiāng)里。東坡在黃州時，李廌拜訪求教，坡公愛而憐之，謂其“筆墨瀾翻，有飛沙走石之勢”，撫其背勉勵其刻苦攻讀以求上進(jìn)：“子之才，萬人敵也，抗之以高節(jié)，莫之能御也?！?/p>

一位被命運狂虐的青年，能獲得坡公之青眼，無異于一道陽光照進(jìn)井底，讓井底那棵太久不見天日的小苗看到了參天的未來。

東坡鼓勵其努力仕進(jìn)，李廌又何嘗不想專心求學(xué)、一飛沖天，但家中三代先人未葬這件事，讓他輾轉(zhuǎn)難眠、撫枕嘆息：“吾忠孝是學(xué)，而親未葬，何以學(xué)為！”一夜未眠之后，李廌起身與坡公道別，他準(zhǔn)備周游四方以籌措營葬之事，坡公亦為其志所感，“解衣為助”，作詩相慰。

這李廌也確實是位狠人，數(shù)年之間，果然搞到三十余口棺材，將三代先人入土為安。搞錢之余，李廌也沒忘記坡公厚望，閉門讀書，學(xué)問不曾落下。

多年之后，師徒重逢，東坡再讀其文，嘆曰：“張耒、秦觀之流也?！睆堮?、秦觀何許人？李廌年紀(jì)輕輕便能與之相提并論，東坡的評價不可謂不高矣。

他李廌既得文壇領(lǐng)袖東坡賞識，再加上本人超強(qiáng)的實力，一飛沖天還不是分分鐘的事兒？可惜，造化弄人，命運好像鎖定了李廌，就是跟他過不去。

坊間小道傳聞?wù)f，蘇東坡主持貢舉，下定決心一定要助愛徒一臂之力，但考慮到這孩子生來倒霉，特別害怕又出啥幺蛾子，于是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偷偷向其泄題，但由于李廌倒霉體質(zhì)實在太過無敵，最終作弊失?。簴|坡偷偷放在桌上等著李廌來拿的題目，愣是被碰巧進(jìn)來的不速之客拿走了。

李廌改名，本來是一件小事，秦觀的玩笑卻戳到了李廌的痛處。（ 于明達(dá) / 繪）

這個故事的情節(jié)太過夸張離奇，幾乎可以肯定是無稽之談，但也從側(cè)面反映了李廌的懷才不遇。坡公只是心疼孩子，又不傻，這種既危險又沒品的破事兒，他能干嗎？即便東坡喝酒喝糊涂了一時上頭就是想干，李廌這位熱血少年能聽他的嗎？

關(guān)于李廌在東坡手下仍然落第的遺憾，比較合理的一個解釋還是那倆字：倒霉。換成一個字也行：寸；用六個字亦可：巧了嘛，這不是；當(dāng)然，文化人可能更傾向于用十四個字來表達(dá)同樣的意思：衛(wèi)青不敗由天幸，李廣無功緣數(shù)奇。

對于李廌，東坡當(dāng)然有私心，可以說天底下沒有人比他更希望李廌沖出命運的幽暗深井，奔向本該屬于他的廣闊天地。

據(jù)《說郛》等筆記記載，東坡閱卷的時候，看到有篇文章寫得特別好，以為必然是李廌手筆，大喜，遂評為魁首。沒想到，拆開姓名一看，才發(fā)現(xiàn)文章的作者根本不是自己的這位倒霉小老弟。

雖然歷朝歷代、五湖四海到處都有倒霉的人，但像李廌這樣的運氣也堪稱罕見。

試想，一位才華橫溢的考生，遇到了特別欣賞自己并十分熟悉自己文風(fēng)的考官，完全不需要營私舞弊，只要發(fā)揮正常，成績怎么可能會差？寸就寸在，這場考試偏偏有這么一篇和李廌文風(fēng)無比接近的文章，相似到連東坡都無法分辨，世上果真有這么巧的事嗎？

如果人生是一場游戲，那么李從開局起便是地獄難度，但他不愿意束手就擒，而是選擇了奮力反擊。

根據(jù)《說郛》的說法，這件事兒之后，李廌的心態(tài)徹底崩了，“自是，學(xué)亦不進(jìn)”“不甚自愛”。坊間傳說他還曾寫信抱怨東坡不給力，搞得東坡也很難受，《石林詩話》謂李廌“嘗以書責(zé)坡，坡亦稍薄之”。

這些傳言跟上面說東坡試圖舞弊一樣，無疑都屬于小人臆測，皆不可信。事實上，李廌這一生，對東坡只有尊敬、熱愛、感恩，根本不可能有一絲一毫的抱怨。

東坡仙逝，悼念追記者甚重，其中不乏名家，而李廌所作之誄文因從肺腑而發(fā)，所以格外感人：“道大莫容，才高為累。皇天后土，鑒生平忠義之心；名山大川，還千古英靈之氣。識與不識，莫不盡傷，聞所未聞，吾將安放！”

寥寥數(shù)語，揮灑一生心事，既是追懷坡仙，亦是黯然自傷。若二人果然有隙，又豈能有如此痛徹心扉之文？

由于曾經(jīng)連續(xù)辦過三十多位家人的葬禮，李廌對殯葬行業(yè)可謂駕輕就熟。這種從殘酷命運里被迫得來的經(jīng)驗，沒有浪費。

據(jù)《宋史》本傳，東坡飛升后，李廌奔走于“許、汝間，相地卜兆授其子”，坡公營葬之選址，李廌貢獻(xiàn)不小。

李廌幼而孤苦，長而失意，未老而神已傷，更兼師友凋零、前途難測，寫下的詩句自然是傷心人語，誰讀誰心疼：“余生宇宙間，動輒多愿違?！薄拔嵘?，二十九年非?！?/p>

怎么辦？“貴如未可求，守余北山薇?！奔热谎劭粗毁F功名無望，那么找個偏僻的地方隱居，縱情詩酒，了此殘生，便成了李廌的最后愿望。

以山水隱逸知名的唐人孟浩然的故鄉(xiāng)襄陽，是歷代失意者的“朝圣”“療傷”之地。然而，襄陽似乎并不歡迎李廌的到來。襄陽父老痛恨當(dāng)?shù)仄沸胁欢说氖看蠓蛱镅?、魏泰，有謠曰：“襄陽二害，田衍魏泰?！钡鹊嚼顝D來居，又加了一句：“今日多磨，又添一豸?！崩顝D原名李豸，后在東坡建議下改為李廌，但在謠諺里，大家用的還是他以前的名字“ 豸”。按說，“ 豸” 讀“ 志”， 音、義都與“廌”相同，但不知道襄陽父老出于不小心還是故意的，從跟上文“害”“泰”押韻的角度看，這個字明顯被讀成了“寨”。

李廌的命運已然如此坎坷，不成想，同門師兄秦觀的一個小玩笑又雪上加霜，給了這個倒霉蛋兒致命一擊。

李廌改名，本來是一件小事，但機(jī)智的秦觀卻敏銳發(fā)現(xiàn)了槽點，忍不住開玩笑道：“昔為有腳之豸乎？今作無頭之廌乎？”另一種版本是：“昔為有腳之狐乎？今作無頭之箭乎？”

這兩種版本都很費解，古人多因循傳抄，稀里糊涂，依鄙人愚見，其正確文字應(yīng)為“昔為有腳之豸乎？今作無頭之薦乎？”如此文意便豁然而通：漢字“豸”的本義為無腳之蟲，從前以“豸”為名，豈不是“有腳之豸”？“薦”（繁體“薦”字，音同“箭”）的字形是“廌”字加上一個“艸”頭，今天改名為“廌”，豈不是“無頭之薦”？

簡單來說，秦觀使用了諧音梗、拆字法等多種文字游戲手段，調(diào)侃李廌為“無腳蟲”“無頭箭”，其動機(jī)大概率并無惡意，首先他十分欣賞李廌，其次他也是個倒霉蛋兒，誰嘲笑誰還不一定呢。

然而，這個玩笑卻著實戳到了坎坷一生的李廌的痛處：蟲而無腳，世路自然難走；箭而無頭，命運如何穿透？

據(jù)宋人馬永卿《懶真子》，李廌聽到秦觀的吐槽，本想反唇相譏，無奈倉促詞窮，遂“終身以為恨”。愛講冷笑話的秦觀，據(jù)說最終死于高溫中暑，此亦老天之小玩笑乎？看來，開玩笑這種事，還是小心點的好。